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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白鹿原

第十一章

一队士兵开进白鹿原,驻进田福贤总乡约的白鹿仓里。他们大约有三十几号人,一人背一技黑不溜秋的长枪,黑鞋黑裤黑褂黑制帽,小腿上打着白色裹缠布,显得精神抖擞威武严肃。人们很快给他们取下一个形像的绰号:白腿乌鸦。这队士兵突然开进白鹿仓的大门,哗啦一声散开,把那一排房子包围起来。一个人喊道:“出来出来,统都举起手出来!”屋里立即传出桌椅板凳掀翻了的嘈杂声响,夹杂着男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田福贤正和他的属下搓麻将,一下子都钻到床板底下或缩到墙角旯旮里不知所措。一阵枪声在房顶上掠过,一声蛮声蛮气的河南口音又喊:“再不出来就朝屋里开枪啦!”田福贤从墙角站起来,硬充好汉抖一抖肩膀就拉开门走出去,其它属下和那几个民团团丁也走出屋子。他们都高举着双手,只有田福贤很不在乎地垂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叉着腰。一个士兵喊道:“把手举起来!”田福贤不失绅士风度地回话:“我是这儿的总乡约,有话进屋说,举手弄啥哩?”一个戴大沿儿帽子的军官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把短盒子枪:“你是总乡约?报上名字?”田福贤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老总是哪一部分的?”军官说:“镇嵩军。本人姓杨,杨排长。”随之那三十几个士兵从房前屋后全都集中过来,把田福贤的团丁的枪缴了。杨排长说:“本人受刘军长命令进驻白鹿仓。自即日起,一切服从刘军长命令。田总乡约,你愿意继续当总乡约我们欢迎,不愿意干你回家给老婆去抱娃,我们另找一个人就是了。”田福贤既不折气为他们卖命又不甘心就此下台。杨排长说:“你们的县长已经降服本部,愿意为刘军长效力。”田福贤随之说:“杨排长屋里坐,坐下好说话。”
  白嘉轩和鹿三以及孝文正在锄头遍棉花,鹿子霖急匆匆跑到地头叫他回村里去敲锣,把衬民召集到祠堂外的大场上,杨排长领着士兵征粮来了白嘉轩说:“我不敲。”说罢转身重新回到自己锄草的棉苗垄行里,蹲下身用小铁锄锄起草来了。鹿子霖急了就跑迸棉花地,蹲在白嘉轩旁边求告:“嘉轩哥你不敢硬碰,那一杆子兵都背着快枪我也是给人家枪架在脖子上逼来的。”白嘉轩仍然手不停锄:“我知道你是被逼的,田福贤也是被逼着干的。可百姓只纳皇粮,自古这样。旁的粮不纳。这个锣我不敲。”
  鹿子霖回村子里去了。田福贤接着跑来了,大声憨气他说:“嘉轩你咋瓜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杆于河内蛋儿全是些饿狼二球,杀人连眼都不眨。你是个明白人咋能硬顶硬碰自己吃亏?”白嘉轩说:“亏心事不能做,没道理的锣不能敲。就这话。”正说着,鹿子霖领着杨排长和三四个士兵走到棉花地里来了。杨排长问:“你是白鹿村的官人?叫白嘉轩是不是?"白嘉轩手里提着小锄,点点头。杨排长说:“回去敲锣,召集人到祠堂门口。”白嘉轩说:“村民的粮食我不管,这锣我不能敲。你们谁要敲谁去取锣。”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一个黄铜钩圈的钥匙,递给杨排长。杨排长用乌黑的枪管把白嘉轩的手拨开说:“马上回村给我敲锣。你再敢说半个不字,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叫你爬着给我敲。”说着就拉开枪栓,推上子弹:“你是不是想尝尝洋花生的味儿了?”鹿三劝嘉轩。儿子孝文也劝。鹿子霖也劝。田福贤赔着笑脸劝杨排长息怒。鹿子霖鹿三和孝文推着拉着白嘉轩回村里去了。杨排长和他的士兵跟着。
  白嘉轩敲了锣。白鹿村的男女老幼都被吆喝到祠堂门外的大场上。杨排长讲了话,征粮的规矩是一亩一斗,不论水地旱地更不按“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摊派,那样太麻烦。说罢就让村民观赏射击表演。士兵们把从村巷和农户院子里捉来的二三十只公鸡和母鸡倒吊在树权上,那三十来个士兵站成一排,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杨排长首先举起缀着红绸带儿的盒子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连响起爆豆似的密集的枪声。士兵们的乌黑的枪管口儿冒着蓝烟,槐树下腾起一片红色的血雨肉雹,扬起漫空五彩缤纷的鸡毛。没有死下的鸡嘎嘎嘎垂死哀鸣,鲜血从鸡的硬喙上滴流下来,曲曲拐拐在地上漫流,几十条蚯蚓似的血流汇集组合,槐树下变成了血红的土地,散发出强烈的热血的腥气,祠堂门外的场地上鸦雀无声,女人们大都低垂着头,男人们木雕似的瞪着眼黑着脸,孩子压抑着的啜泣十分刺耳。杨排长把盒子枪插到腰里的皮带上,一绺红绸在裆前舞摆。他插枪的动作极为潇洒:“各位父老兄弟,现在回家准备粮食,三天内交齐。”
  这种别开生面的征粮仪式和射击表演,从白鹿村开头,逐村进行。三十儿名士兵按三个班分头进入不同的村庄,射杀一批吊起来的公鸡母鸡白鸡黑鸡芦花鸡杏黄鸡肉红鸡帽儿鸡,腾起一片血雨肉雹,扬起一片五彩缤纷的鸡毛,留下一摊血红的土地,然后宣布:一亩一斗,三天交齐。从各个村子通向白鹿镇的官道小路上,牛拉的硬木轮车和独轮手推车全部载着装满粮食的口袋垂塞了道路,各个村子送粮的人在白鹿镇汇集,排着队往镇子西边的白鹿仓里挪动。清朝那位有名的诗文皇帝设置的赈济灾民的义仓,在他死后不久就成了一个空仓,现在却空前富裕起来了。瓦顶的大仓房里倒满了黄澄澄的麦子,院子里临时用油布铺垫在地上也倒满了麦子,门外还拥着望不见尾的交粮的大车小车。
  黑娃背着一条装着一斗麦子的口袋夹在拥挤的交粮车队中间,跟着熟人或陌生人缓缓朝大门口移动。他的眼前驻留着五彩缤纷的鸡毛和槐树下那一摊血肉的土地,鼻腔里总能闻见热血的腥气。他耐不住性子等待,背着粮袋从一架一架往轮车上跷过去,蹿进大门里去了,把口袋底几倒提起来,麦子便唰啦一声流到麦堆上,从鹿子霖手里接过一张盖了章子的收条,就从临时挖开的后门里出来了。黑娃回到自己的窑洞,小娥问:“交咧?”黑娃从口袋摸出那块写着“鹿兆谦一斗”而且盖着白鹿仓印章的纸条交给小娥说:“把这条子搁好,人家日后还要查对。”小娥收了条子说:“你这几天甭出门了,我心里咋就慌慌的怕怕!”黑娃点点头说:“算了不出去了。看看再说。”黑娃其实比小娥更担心,那天在祠堂门外看士兵们的射击表演,他没有让小娥出门,用一把铁锁把小娥反锁在窑里。交一斗麦子固然可惜,而小娥好看的模样已经成为一种重负压在他心上。随着这队士兵的到来,关于他们种种劣迹的传闻俏俏地又是迅猛地在白鹿原上蔓延,传得最多的是他们如何如何糟践稍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的事。如果那么多的传说有一件能得到证实,那么这些打着白裹缠布穿着黑军服的士兵就无异于四条腿的畜生。
  黑娃被父亲撵出门以后就住进了这孔窑洞。窑洞很破,原来的主人在里头储存饲草和柴禾,夏天堆积麦糠秋天垒堆谷秆,安着一扇用柳树条子编织的栅栏门,防止猪狗进入拱刨或拉屎尿尿,窑门上方有一个透风的小小天窗。黑娃买下这孔窑洞居然激动了好一阵子,在开阔的白鹿原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窝儿一坨地儿了。黑娃借来一个石夯一架木模,在窑洞旁边的崖坎上挖土打两摞(每摞500块)土坯,先在窑里盘了火炕,垒下连接火炕的锅台,随之把残破不堪的窑面墙扒倒重垒了,从白鹿镇买来一扇山民割制的粗糙给实的木门安上,又将一个井字形的窗子也安上,一只铁锅和一块案板也都买来安置到窑洞里。当窑门和窗孔往外冒出炊烟的时候,俩人呛得咳嗽不止泪流满面,却又高兴得搂抱着哭了起来。他们第一次睡到已经烘干的温热的火炕上,又一次激动得哭了。黑娃说:“再瞎再烂总是咱自个的家了。”小娥呜咽着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
  黑娃买了一个石锤和一架木模就出门打土坯挣钱去了。在乡村七十二行的谋生手段里,黑娃选择既不要花费很多底本购置装备,也无须投师学习三年五载的打土坯行当是很自然的事。他在给自己打过两摞土坯以后,就无师自通了这项粗笨的手艺,信心十足地扛着石锤挑着木模出村去了,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里转悠,由需要土坯换炕垒墙的主户引他到土壕里去,丢剥了衣裳,在黎明的晨曦里砸出轻重相间节奏明快的夯声。主人管三顿饭,省下些口粮,傍晚接过主人码给他的铜子和麻钱就回到窑洞交给小娥。整个一个漫长的春闲时月,除了阴雨天,黑娃都是早出晚归。临到搭镰割麦,他就提上长柄镰刀赶场割麦去了。先去原坡地带,那里的麦子因为光照直接加上坡地缺水干旱而率先黄熟;当原坡的麦子收割接近尾声,滋水川道里的麦子又搭镰收割了,最后才是白鹿原上的麦子。原上原坡和川道园为气候和土质的差异,麦子的收割期几乎持续一月。整整一个多月的麦收期间,黑娃作麦客赶场割麦差不多可以挣下平常两个多月的工钱。麦客和主家到地头按麦子的长势伦价,割完以后用步量地,当面开钱。黑娃起早贪黑,专拣工价高的又厚又密的麦田下手,图得多挣几个麻钱。一年下来,除了供养小娥吃饭和必不可少的开销,他已经攒下一笔数目可观的铜子和麻钱了。腊月里,他抓住一个村民卖地的机会,一下就置买来九分六厘山坡上的人字号缓坡地。他在窑门外垒了一个猪圈,春节后气候转暖时逮回一只猎娃。又在窑洞旁边的崖根下掏挖了一个小洞作为鸡窝,小娥也开始务弄小鸡了。黑娃在窑洞外的塄坎上栽下了一排树苗,榆树椿树楸树和槐树先后绽出叶子,窑院里鸡叫猪哼生机勃勃了,显示出一股争强好胜的居家过日月的气象。他早晨天不明走出温暖的窑洞,晚上再迟也要回到窖洞里来,夜晚和小娥甜蜜地厮守着,从不到村子里闲转闲串。阴雨天出不了门就在窑里做一些平时顾不上手的家务活儿,即使完全没有什么好做就躺在炕上看小娥纳鞋底儿,麻绳穿过鞋底的咝咝声响是令人心地踏实的动人的乐曲。黑娃在自己不易觉察中已经成熟了,他的脸颊开始呈现出父亲鹿三的轮廓,上唇和下巴颏上的茸毛早已变黑,眉骨隆起,眼里透出沉静的豪狠气色。他的双臂变得粗壮如橼,高兴时把小娥托起来抛上窑顶,接住后再抛,吓得小娥失声惊叫。他的胸部的肌肉盘结成两大板块,走起路时就有一股赳赳的气势。他的性欲极强,几乎每天晚上都空不得一次。窑洞独居于村外,小娥毫不戒备地畅快地呻唤着,一同走向那个销魂的巅峰,然后偎贴着进入梦境。
  黑娃在窑门外的场院里用镢头耧破地皮,摊平,洒了水,再撒上柴灰,用一只木拨架推着小青石碌碡碾压场面,准备割自己的麦子。村子里跑来一个小学生说:“叔哎!俺老师叫你到学校去。”黑娃停住手问:“你的哪个老师叫我?”小学生说:“鹿老师。鹿校长。”黑娃又问“叫我啥时间去哩?”小学生迟顿一下:“啥时间没说。反正叫你去哩!”
  挨到天黑以后黑娃才出窑门黑娃走出窑门就想起鹿兆鹏把一块冰糖塞到他手里的情景。冰糖美妙的甜味儿使他痛哭。他对自己发誓说长大了挣下钱了就买一口袋冰糖。兆鹏第二回塞给他一块水晶饼他扔到草丛里去了。鹿兆鹏现在是令人瞩目的白鹿初级学校的校长,穿一身洋布制服,留着偏分头发,算是白鹿镇上的洋装洋人了。自己是个连长工也熬不成只能打短工挣零碎钱的穷汉娃,连祠堂也拜不成的黑斑头儿。他偶尔在打工归来路过学校旁侧的小路时撞见散步的兆鹏,匆匆打一声招呼就走掉了,一个堂堂的校长与一个扛活的苦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直到走进学校的大门,黑娃仍然猜不着兆鹏找他的事由。学校里很静,三四个糊着白纸的窗户亮着灯光。黑娃问了人找着了兆鹏的房子。兆鹏穿着一条短裤正在擦洗身子,说:“啊呀稀客随便坐!”兆鹏出门泼了水回来蹬上长裤,给黑娃倒下一杯凉茶,俩人就聊起来。
  “黑娃你咋搞的?也不来我这儿谝谝闲话?”
  “你忙着教书,我忙着打土坯挣钱,咱们都没闲空儿。”
  “你这两年日子过的咋样?”
  “凑凑合合好着哩!”
  “你打短工挣的粮食够吃不够?”
  “差不了多少够着哩!”
  “你住的那间窑洞浑全不浑全?,
  “没啥大麻达倒塌不了!”
  “你百事如意哟!”兆鹏揶揄他说,随之刻意地问:“你偷回来个媳妇族长不准你进祠堂拜祖,你心里受活不受活?脸上光彩不光彩?”
  “你放屁!”黑娃像遭到火烧水烫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骤变,“你当校长闲烦了是不是?想拿穷娃寻开心了是不是?”
  “骂的好黑娃。黑娃你骂的好。使劲骂!把你小时候骂过的那些脏话丑话全骂出来,我多年没听太想听你骂人了!”兆鹏笑着催促说,“你怎么只骂一句就不骂咧?”
  黑娃鼻腔里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兆鹏赶过来抱住他的肩头:“对对对呀,这举动才像黑娃的举动。听不顺耳的话脖子一拧眼一瞪,拔脚转身就走,我记得黑娃你自小就是这号倔豆脾气。”
  黑娃气躁躁地问:“你到底要干啥?”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谝谝吗?你忘了咱们哥儿弟兄的情分了。”兆鹏反倒责怪黑娃,“到我这儿来放得畅畅快快的,甭摆出拘拘束束的熊样儿!问啥都是‘好着哩’‘差不多’。我跟你怎么说话?”
  黑娃释然笑笑:“你是校长嘛!”
  兆鹏不介意他说:“我当校长又没当你黑娃的校长,你躲我避我见了我拘束让人难受。”
  黑娃解释说:“你不知道哇,我天南海北都敢走,县府衙门也敢进,独独不敢进学堂的门,我看见先生人儿就怯得慌慌。你知道,这是咱们村学堂那个徐先生给我自小种下的症。”
  “你真了不起黑娃。”兆鹏转了话题,“我在咱们白鹿村只佩服一个人,你猜是谁?就是你黑娃。”
  “我?”黑娃撇撇嘴角自轻自贱他说,“黑斑头一个。”
  “你敢自己给自己找媳妇——”兆鹏说,“你比我强啊!”
  黑娃警觉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慷慨激昂他说:“你——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礼教那一套,顶住了宗族族法的压迫,实现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大伟大了!”
  黑娃却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来你是说胡话还是耍笑我……”
  “这叫自、由、恋、爱。”兆鹏继续慷慨激昂他说,“国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封建统治,实现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将来要废除三媒六证的包办买卖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样,选择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媳妇。甭管族长让不让你进祠堂的事。屁事!不让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黑娃惊恐地瞪大眼睛听着,再不怀疑兆鹏是不是耍笑自己了,问:“你从哪儿更来这些吓人的说词?”
  “整个中国的革命青年都这么说,这么做。乡村里还很封闭,新思想的潮水还没卷过来。”兆鹏真诚而悲哀他说,“我尽管夸赞你,我自个想自由恋爱却自由不了……我都有些眼红你,佩服你。”
  “噢呀——”黑娃恍然大悟,被兆鹏的真诚感动了,“你娶下媳妇不回家,就是想自……”
  兆鹏说:“我还没屈服,斗争比你复杂……”
  黑娃深深地受了感染,对兆鹏的真诚信赖更为感佩:“你叫我来就为说这话吗?早知这样我早就来了。村里人不管穷的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部拿斜眼瞅我,我整天跟谁也没脸说一句话。好呀兆鹏……你日后有啥事只要兄弟能帮得上忙,尽管说好咧。”
  兆鹏就直率他说,“我准备烧掉白鹿仓的粮台。你看敢不敢下手?”
  黑娃不由地“啊”了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吃惊地盯着兆鹏。如果这话由白鹿村任何一个愣头庄稼人说出来,他也许不至于如此意料不及;堂堂的白鹿仓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的儿子,白鹿镇县立初级小学的校长鹿兆鹏怎么会想到要烧驻军的粮台?他家的粮食虽然也交了,但绝不会像穷汉家为下锅之米熬煎吧?他做先生当校长挣的是县府发的硬洋与粮台屁不相干,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儿怎么想到要干这种纵火烧粮无疑属于土匪暴动的行径?他的脑子里一时回旋不过来,瞪着吃惊的眼睛死死盯着鹿兆鹏而不知说什么。
  兆鹏问:“你知道不知道征粮的这一杆子队伍是啥货吗?”
  黑娃说:“听人说,城里今日来一个姓张的头儿,明日又来个姓马的把姓张的赶跑了,后日又来个姓郭的把姓马的撵走,城墙上的旗儿也是红的换蓝的,蓝的又换黄的,黄的再换成红的。我一满弄不清,庄稼汉谁也闹不清。”
  “这是一帮反革命军阀。”兆鹏说,“国民革命军正从广州往北打,节节胜利。北京军阀政府纠合全国的反动派阻止革命军北来,现在围城的刘家镇嵩军就是一股反革命军队。西安守城的李虎杨虎二虎将军,都是国民革命军。”
  黑娃听不懂只是“噢噢”地应着。
  兆鹏说:“镇嵩军刘军长是个地痞流氓。他早先投机革命混进反正的队伍,后来又投靠奉系军阀。他不是想革命,是想在西安称王。河南连年灾害,饥民如蝇盗匪如麻,这姓刘的回河南招兵说,‘跟我当兵杀过潼关进西安。西安的锅盔厚面条三尺长。西安的女子个个赛过杨贵妃……,他们是一帮兵匪不分的乌合之众。”
  黑娃大致已听明白:“噢!是这么些烂货!”
  兆鹏说:“把粮台给狗日烧了,你说敢不敢?”
  黑娃倒显出大将风度:“烧了也就给他狗日烧咧。昨不敢!”
  兆鹏说:“你要是愿意干,咱俩就放这把火。给白鹿原上的人看一场冲天大火。”
  黑娃已经鼓舞起来:“烧那个粮台太容易了。那一杆子兵料就百姓给他们杀鸡的把戏儿镇住了,一个个放心地睡觉哩!笼麦秸就把它烧光了。”
  这当儿,从房子的套间走出一个人来,黑娃看出是韩裁缝,不由一惊。韩裁缝是去年迁到白鹿镇的客户,租下两间门面房,用脚踏机器给人缝衣服挣钱,谁也弄不清他是哪里人。赶集的人像看西洋景儿一样看他双脚踩动机器踏板,发出喳喳喳连续不断的响声,一只铝亮的针上下窜动,把布片缝结在一起。围观的人虽然很多而生意却十分萧条,只有学校教员和少数学生掏钱请他缝制制服,庄稼汉无论穷人富人都只是看看热闹而已。韩裁缝坦然笑笑说:“放火烧粮台,我也搭一手。”黑娃也就明白了,不需再问。三个人在煤油灯下进行具体实施方案的密谋,从哪儿翻墙进去,先烧哪里后点哪里,无论如何要把井绳给藏起来,点着了火吊不上水来。三个人约定如何用暗号联系,具体分工都经过再三斟酌。黑娃拍拍脑门说:“你这洋油(煤油)灯有一股臭味儿,熏得我头昏脑涨直想吐。”
  终于等来了一个刮风的夜晚。三个人从三面的围墙上分头爬上去。大门口有一个卫兵在转悠,院子里有一个卫兵在转悠。黑娃先跳进院子,绕着院里堆积的粮食转到卫兵身后,朝他脑袋上拍了一砖,卫兵就软软地倒下去。他从后腰里取下臭气熏人的煤油筒儿,拧开螺丝盖儿,把煤油泼在那一排房子的门板上,摸出了洋火匣。黑娃自小使用的是火镰火石拼打火星点燃煤纸,没有用过洋火。他在兆鹏屋里试着擦燃过两根黑色的洋火棒儿,比火镰火石方便多了,什么时候能买得起洋火就好了。黑娃按约定的方案划着了洋火,噗地一声冒出一般蓝色火焰,泼上煤油的木板门就腾起了火光。大门口的卫兵一声惊叫,放了一枪。黑娃已绕过房子跳上墙头,瓦顶粮仓和院中用油布苫着的粮堆几乎同时起火。黑娃爬上墙头并不急于逃走,看着那个卫兵在院子里呼喊、放枪,样子很狼狈。房子里的乌鸦兵开始嚷叫呼喊起来,率先冲出火门的兵们哇哇哭叫着在院子打滚灭火。黑娃看着迎风飞舞的火焰已经冲上仓库和那排房子的屋檐,就跳下墙走了。他跑回自己的窑洞,把正在熟睡的小娥拉起来,让她看火的壮观。小娥走出窑门就叫了一声:“妈呀!”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黑娃说:“粮台烧着了。”小娥说:“真有胆大的冷娃哩,敢烧粮台!”黑娃说:“白狼放的火。”小娥问:“白狼在哪达?”黑娃说:“白狼在你尻子后头站着。小娥惊疑他说:“你是白狼?你胡说……噢呀!怪道来我看你这几天鬼鬼祟祟的……”黑娃就不吭声了。
  村庄里骤然骚动起来,传出嘈嘈杂杂说话的声音,男人女人们站在街巷里观赏大火的奇观。火焰像瞬息万变的群山,时而千仞齐发,时而独峰突起;火焰像威严的森林,时而呼啸怒吼,时而缠绵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着的万千猕猴万千精灵。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送进白鹿仓里的麦子顷刻变成了壮丽的火焰。黑娃站在窑墒的崖畔上观赏自己的杰作,小娥半倚在他的臂弯里。村里传来士兵们气急败坏的嚷嚷声,拗口赘牙的河南口音听来愈觉别扭,逼赶人们去救火。士兵们忽视了村子外头崖坎下的窑洞,只在村庄里打门叫户厉声吆喝。黑娃跑回窖洞挑起两只木捅,挣脱了小娥的阻拦:“我到跟前去看看热闹。”他从村子中间的大涝池挑了两桶水,夹在担桶和端盆的男人们中间,走过村巷走过白鹿镇街道就无法前进了,大火炙烤得人的脸皮疼痛,滚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于是就把水随地泼掉挑着空桶往回走。那火已经无法扑救。赤臂裸腿的人根本无法靠近火堆一步。被烧着的麦粒弹蹦起来,在空中又烧着了,像新年时节夜晚燃放的焰火。大火烧到天亮,耀丽的光焰使东原上冒起的太阳失去魅力。
  随后,白鹿镇最显眼的第一保障所的四方砖砌门柱上,发现了一条标语:放火烧粮台者白狼。字迹呈赭红色,是拿当地出的一种红色粘土泡水以后用管帚屹塔刷写的,在蓝色的砖上很醒目很显眼。鹿子霖进门时看到门口围着那么多人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及至拨开人群看见赭红色的标语时,脸色就变得蜡打了一样。他没有进门就去找杨排长报告。杨排长腰里挎着盒子枪跑来了,满脸灰乌,两眼又红又粘像刚熬化的胶锅,插在腰里的盒子枪上的红绸已经烧得只留下短短一截。杨排长拔出盒子枪照空中放了一枪,咬牙切齿地喊:“滚开滚开,都滚他娘那个臭屄!”围观的人哗地一声作鸟兽散。杨排长立即命令士兵进行搜查,搜查与标语有关的人和器物。检查谁家有红上的遗留物,泡过红土的瓦盆铜盆和瓷盆,以及用来蘸红士浆写字的笤帚圪塔。
  白鹿仓的所有房子和麦子一起化为灰烬,杨排长领着他的士兵驻进白鹿镇初级小学校里,学生们全都吓得不敢来上学了。士兵们从各个村庄农户家里搜来的盆盆罐罐笤帚圪塔堆满了宽大的庭院,却没有一件能提供任何的可靠证据。这个愚蠢的破案方法无论怎样愚蠢,三十几个士兵仍然认真地照办不误,从白鹿村开始搜查一直推进到周围许多村庄里去。三个纵火的“白狼”一个也没有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韩裁缝照样把裁衣案子摆在铺子门口的撑帐下,用长长的竹尺和白灰笔画切割线,士兵们连问他的闲心都不曾有过。听到士兵们挨家挨户搜查罪证,黑娃就打发小娥躲到田地里装作挖野菜去了,他担心的不是纵火的罪证而是模样太惹眼的小娥。三个士兵趾高气扬走进窑洞翻腾完了就诈唬说:“我看你这家伙像是放火来!”黑娃嘿嘿一笑:“老总,你们又没撞我的嗓子,我伤老总弄啥?我给老总只交了一斗麦,又不是三石五石……”士兵们从鸡窝旁边拎起那个积着厚厚的一层尿垢的黑色瓦盆,摔碎了。鹿兆鹏在杨排长头天晚上驻进学校时虽然表示了坚决拒绝,但终了还是接受了既成事实。杨排长对鹿子霖的校长儿子的不友好态度无心计较,却也不曾想到这位俊秀的校长就是纵人为“白狼”。过了两三天,鹿兆鹏晚饭后对焦躁不安的杨排长说:“杨排长,能在纸上驰车奔马,才能在沙场上运筹帷幄——杀两盘?”杨排长很快列出一串纵火者的审查名单。
  白嘉轩听到传讯以后肺都要气炸了,他不是害怕牵涉火案,也不是害怕蒙受冤枉,主要是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鹿子霖用极其同情的口吻传讯他时,白嘉轩正在自家上房明厅的大方桌旁吸水烟,“咚”地一声把水烟壶蹾到桌子上:“这个河南蛋瞎眼了不是?”鹿子霖说:“你去和杨排长解说一下,我也再给他解说解说。你可别硬顶——他可是烧疼了尻子的猴儿,急了就不管谁都抓。”说着,门外走进三个端着枪的士兵:“还有白孝文,也是个会写字的,一块走。”
  白家父子走出门了,陪着鹿子霖,跟着三个端枪的士兵。白嘉轩看着白鹿镇上驻足观看的行人,面子上的侮辱己使他煞白了脸,他愈加挺直了腰杆儿走着。杨排长在他的临时住屋里对白嘉轩父子说:“不要惊慌。请留下手迹就行了。”然后引着他们父子进入一间教室,桌子上放着一盆红粘土泡成的泥浆,盆里放着一只笤帚圪塔。教室的墙壁上已经写满了字,全是“放火烧粮台者白狼”。白嘉轩气冲冲捞起蘸了泥浆的管帚写下同样一行字,白孝文也写了。白嘉轩写罢气不可捺问:“常言说捉贼捉赃,抓奸抓双。老总你凭啥把我糟践这一程子?”杨排长也没好气他说:“怎么糟践你了?叫你写几个字也算糟践你?”白嘉轩冷笑说:“这算写的什么字!是红事的对联还是丧事的引路幡子?”杨排长突然转过身来,紧盯着白嘉轩:“你说话嘴放干净点儿!别说你是什么狗屁族长、官人,你敢再说半句不三不四的话,老子就一枪把你撂倒……”鹿子霖立即劝着拉着杨排长收回枪,孝文推着父亲出了教室走到院子,杨排长追到台阶上还在嚷嚷:“你发鸡毛传帖煽动闹事交农,本未就不是个好东西!”白嘉轩被翻起老账更加气恨羞恼。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白色的粉灰漫天飞扬,家家的屋瓦和院子里都沉下厚厚的一层白色粉未儿。明火熄灭以后,未燃尽的粮堆仍然在夜里透出的人的红光,整个村庄和田野里都弥漫着一股馍馍被烤焦了的香味儿。一场骤来的暴雨彻底浇灭了余火,洗刷了屋瓦上树叶上和秋苗嫩叶上的灰粉。天晴以后,附近的村民套着牛车推着独轮小车挑着葛条笼去装灰,那些麦子烧过的灰烬和土粪掺搅以后施到田地里是庄稼和棉花的绝好肥料,他们争着装灰的劲头和往这里交麦子一样急迫。
  大约过了半月,驻守白鹿仓的杨排长又领着他的士兵来了。杨排长先叫来总乡约田福贤,召集了九个保障所的九个乡约和九十八个大小自然村的官人,在白鹿镇的学校里开会。杨排长走路有点破,那是团长下令打了二十军棍致成的骨伤。杨排长说:“在白鹿原烧掉的军粮,还得从白鹿原上补起来。烧了再征,叫他再烧,再烧再征。这回是一亩一斗一人一斗。再烧了再加。”有人求告说:“老总,军队要吃粮这道理很明白,自古军人由民人养也都明白,粮嘛烧了自然得再征。只是麦收后刚刚征过一茬,再连着征怕不好弄。是不是到秋收后再征?这样也好给百姓说……”杨排长一挥手就打断了他的话:“这号话再不要说。后日开始征粮,一律送到这个学校来。明日白鹿镇逢集,枪毙烧粮台的白狼。谁敢抗粮不交,不管是官人民人一律和白狼一样惩治。”
  第二天,在白鹿仓围墙外的旷野里,三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被缚在木在上,蓬头垢面,衣服褴褛,垂头耷脑,实际已经奄奄一”息了。人山人海般拥挤着看热闹的乡民。三十几个上兵扑“成一排,举起了枪,一片推拉枪栓的声音,架式和射鸡(击)表演一模一样。杨排长从腰里拔出盒子枪,枪把上已经换上一条新的火焰般耀眼的红绸,动作不再优雅而更显威武,朝天放了一枪,叭地一声响过,就接连响起密集的枪声。那三个“白狼”没有丝毫反应,没有哭也没有叫,看客们怀疑他们在挨枪子之前是否还活着?枪子击中他们身体的各个部位,拉出一条血流。他们连抖动一下的反应也没有,倒使围观的人觉得尚不如射杀活鸡场面热烈。
  几天后,一个可怕的传言在各个村巷里不胫而走,那三个被打死的“白狼”其实是三个要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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