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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十三节 北方佳人

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十三节

从他们回到领地,走进哈纳斯的那一刻起,萨木儿就处于极端兴奋的状态。她没有见过雪山,没有见过古木参天的黑松林和美丽的白桦林,没见过纯净碧绿清澈如镜的湖水竟然在静静地流动,静静地倒映着蓝天白云。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和惊奇。每转过一道山梁换出一幅景致,都能引起她一阵欢呼。那天路过一片疏林,哈纳斯独有的野牡丹处处怒放,一朵朵有碗盏大,连成一片嫣红姹紫,她居然不顾从各处赶来迎接主人的扎哈明安部的大小首领在侧,径自跳下马鞍,扑上前去,采了满满一大抱。走回来时,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笑得像花一样灿烂,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尽管这有失一位公主和部落主母的尊严和身份,但众多赞美的目光还是带给巴图拉做丈夫的深深自豪。
  萨木儿依在丈夫肩头,神情恍惚迷醉,声音也如在梦中:“天下竟有这样的地方!……仙境,人间仙境!老天爷给了你多大的福分,让你生在哈纳斯?天哪,你的家乡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巴图拉的语气也带有少见的温柔和沉醉:“这只是碧绿的春天,还有墨绿的夏天、金色的秋天和银色的冬天在后面呢!……是我的,也是你的。我把哈纳斯献给你,只有你才配!你是哈纳斯的女主人,你是哈纳斯的女王,你是哈纳斯的女神!……”
  自从认识巴图拉,从没有想到他口中能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萨木儿又是感动又是惊讶又是心醉,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发出很响很长的一声,以至巴图拉的脸上被嘬吮出一个圆圆的红印。萨木儿随即拍着手哈哈地笑起来,巴图拉的狼狈样子让她分外开心。
  巴图拉赶紧恢复常态,平静地说:“好了,回去准备一下,我们今天走胡尔巴努尔,去白巴哈。”
  巴图拉夫妇回到哈纳斯的当天,各部族和苏木①的首领就一起来参拜,为他们的领主成为光荣的塔布囊而兴高采烈。萨木儿公主十分慷慨地赐给他们每人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一匹绢、一口铁锅和十两银子,还有一小块茶砖——这东西太珍贵了,大元帝国最兴旺的日子,茶叶也只有皇室贵族和高官才能享用;如今与中原隔绝,只能靠撒马尔罕的商人和藏地通南朝的茶马古道转运,数量极其有限,价值几与黄金等重。所以大小首领感激万分,称颂赞美的话说个不了,一再表示对领主的世代不变的忠诚,恭敬地邀请领主带着尊贵的公主到他们那里做客。
  萨木儿没有把这邀请当客套,她兴致勃勃地要求,走遍哈纳斯每个角落的每个部族和苏木,让所有属民都认识自己的女主人。这要求不过分,巴图拉乐于接受并陪同,只是担心萨木儿会太劳累。
  今天要去白巴哈河谷,那里住着图瓦蒙古人。都说他们是当年成吉思汗西征时留守在此驻防的一支队伍,百余年下来,繁衍生息,在这深山密林中自成部落。像草原上的蒙古人,他们也搭建自家的穹帐,但他们还用漫山遍野的林木建造结实好看又耐用的木屋。每年冬天,有木屋的家园就是他们的冬营盘。对图瓦蒙古,萨木儿非常好奇,充满了期待。
  巴图拉和萨木儿一行十数人,骑马绕行,顺着蜿蜒山路越走越高,五六里以后,就不再能看到他们在湖边带围栏的住处了;七八里以外,哈纳斯湖已被身后的山峦和密林遮掩;升上高山之巅,萨木儿意外地在另一方向看到两潭蓝汪汪的湖,就像嵌在深山密林中的一双明月,紧紧相连,一样的清澈见底,一样幽静美丽地倒映着雪山松林。萨木儿惊呼:深山里竟还藏着这么可爱的一对儿!它们长得真像啊!巴图拉说:这就是胡尔巴努尔,意思是双湖,也叫姊妹湖。萨木儿连连说,姊妹湖姊妹湖,是双生姐妹呀!……
  “我从小就想有个姐妹,可从来就没有……”萨木儿说着,眼睛又投向一双明珠样的姊妹湖,沉默片刻,说,“它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知道是谁吧?”
  巴图拉当然知道,却不肯做声。
  “说起来是我婶母,是长辈,可论情谊我们就是姐妹,我们俩才最像这胡尔巴努尔呢。真想她呀!好多晚上都梦见她,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我临走时还向父汗求情,宽恕她,给她自由。算起来,她的身孕都七个月了,真叫人担心啊!……”
  巴图拉只管控马前行,面无表情,真叫萨木儿气恼。
  “你恨她。”萨木儿瞅着丈夫,不平地说,“可别忘了,咱们分送给把秃孛罗家、太平家和阿拉克家的金银首饰,都是她给我的,也算她帮你了吧?”
  太平、把秃孛罗和阿拉克,是瓦剌三大部落首领,和乌格齐所领的克勒古特部并称瓦剌四部。巴图拉父子的扎哈明安部原为乌格齐属下,本不能与四部并列;如今巴图拉成了塔布囊,汗王赐给的陪嫁也增加了扎哈明安部的实力,才得以进入大部落行列。这样,向其他大部落首领“赠礼”而不是“进奉”,也就顺理成章了。洪高娃给萨木儿的金银首饰,都是世上罕见人间无双的上品,受礼的一方哪能不惊喜不感激?这既维持了与各大部的友善,也提高了巴图拉和扎哈明安部在瓦剌的地位。其中得失,巴图拉自然比萨木儿更清楚,却毫无表示。
  结婚以来,萨木儿必须刻意回避最想说的人、最想说的故事,这让她憋闷。她心头最亲近的两个人互为仇敌,更让她无法忍受。她又逼上一句:“里乌毗寺的活佛怎么说的?要公正,对不对?你也公正地说说,她,洪高娃,有什么错?”
  巴图拉叹了口气,说:“公主,下了山,再转过一个山头,就能看到图瓦人的村落了。快走吧!”
  萨木儿咬牙恨声道:“你呀!……”周围都是侍女随从,她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头再望一眼被参天老树渐渐遮掩的姊妹湖,拍马跟上丈夫。此时的她绝想不到这一天会有什么事变等在前面。只是过了很久很久,萨木儿每每回想起这一天,总会觉得,姊妹湖的出现,其实是上天在暗示她啊!
  河谷里的图瓦部族,像过节一样穿上自家最好的衣袍,色彩艳丽的帽子像一簇簇鲜花,人们载歌载舞地一直迎出村口十几里。在绿草如茵的清水河边,图瓦人用他们的最高礼仪,进奉奶茶奶酒和雪白的哈达,献给他们的领主老爷,献给他们永远崇敬的成吉思汗的后人、黄金家族的公主。还贡上珍贵的礼物:男主人得到一张金钱豹皮,女主人获得两条美丽的红狐皮。
  萨木儿大为感动,一进村就指挥侍女随从把带来的布帛、粮食、盐巴、木碗等牧民最需要的东西一一送给图瓦人家,又亲手把一些银头饰银手镯银指环银耳环银项圈以及琥珀玛瑙串络什么的,送给她遇到的每一个图瓦少妇少女和小女孩儿,受到图瓦人频频叩谢。看到他们谦恭的笑容,听到妇女孩子们惊喜和快乐的笑声,萨木儿觉得被人感激受人敬仰真是太美了,那种高入云端、俯视大地的尊贵感觉,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强烈,这么实在。
陶醉的她完全没有注意,一个图瓦骑手打马疾驰进村。骑手跳下马直奔部族首领,满头大汗地禀告。首领惊愕得说不出话,直愣愣地看着同听禀告的领主巴图拉。一向处变不惊的巴图拉,也皱了皱眉头,说:“不要慌张,也许是谣传。和林有我们的人,如果有事,会有确实消息送来。”
  图瓦首领回过神儿来,口气坚定地说:“领主老爷,请放宽心,不论天翻地覆,不论天塌地陷,我们图瓦人认定你巴图拉是我们的好诺颜,认定主母萨木儿公主是真正的尊贵的黄金家族后人,图瓦人跟定你,保护她,永不背叛!”
  “好!让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先不要让公主知道。”巴图拉平静地吩咐。
  可是,图瓦人为贵客设的全羊大宴刚刚开始,又一名风尘仆仆的骑手赶到这深山河谷的图瓦村落。大宴摆在河边草地上,无遮无掩,这骑手又是巴图拉的一员亲随,萨木儿认识他,一直奇怪他为什么离开哈拉湖以后就不见了踪影。只见这人冲到巴图拉面前,单腿跪倒,满脸汗泥,张口就是嘶哑的一嗓子:“老爷,不好了!和林……”
  话音未落,巴图拉一脚把他踢出好远,喝道:“住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竟敢搅乱大宴!滚!……”
  亲随在地上翻滚起身,又跪倒:“老爷!真的出大事啦!……”
  巴图拉烦躁地大声呵斥:“给我滚开!不然就杀了你!”说着哗啦一声拔出了腰刀。
  萨木儿这才觉出不对劲,拦住巴图拉,径直走到亲随面前,问:“你到哪里去了?从什么地方回来?出什么大事了?”
  亲随没有看到巴图拉在对他摇头示意,仍旧气息不畅地说道:“和林,和林出大事啦!大汗……额勒伯克大汗被杀了!”突然,他意识到眼前的主母就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女儿,便猛地双手捂嘴,话音戛然而止,自己先惊呆在那儿。
  “什么?!”萨木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尖声叫道,“你敢胡说八道!我先杀了你!”说着她嗖地拔出腰间刀鞘里雪亮的小匕首,很少睁大的眼睛此时恶狠狠地瞪着他。
  反倒是巴图拉上来攥住了她的手腕,低沉地说:“别这样。”他轻轻地把匕首从萨木儿手中拿开:“你在里乌毗寺得到将有丧亲之痛的预言后,我便差他回和林城探问。不要着急,且听他细说吧。”
  亲随终于把话说完:乌格齐率领数万人马攻破和林城,杀了额勒伯克大汗,另立新大汗;和林城和周围的蒙古本部大多数部落已经归降。
  “那,我额吉、我哥哥……大哈屯和皇太子怎么样了?”萨木儿脸色苍白地问,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亲随摇摇头,说不知下落。
  “继位大汗是谁?”巴图拉问。
  “听说是也速迭儿之孙、恩克汗之子坤帖木儿。”
  萨木儿摇晃着就要摔倒,巴图拉伸臂扶住,她晕倒在丈夫怀中……
  
  夫妻俩终于回到哈纳斯湖畔营盘的时候,汗庭的使者已经等在那里了。使者带来新大汗的诏书,历数了额勒伯克大汗的暴政和不义,褒奖了乌格齐替天行道、拥立新君的功勋,要求蒙古各部归顺新君,照例进贡,各居其地,安居乐业,否则将举大兵征讨,“到时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也!”最后这句话,原本来自汉人,如今蒙古人也用得很纯熟了。
  与新大汗诏书同时送来的还有乌格齐的一封信。他以统管瓦剌四部的首领身份,命令瓦剌各部共奉新君,若敢违抗,瓦剌各部共讨之!还特意对巴图拉成为前大汗的额驸说了一段话,表示不会因此改变他对巴图拉的一贯信赖。因为这段婚姻完全是前大汗掩饰暴行、笼络人心的诡计,巴图拉能够娶他美丽的外甥女萨木儿公主为妻,他很高兴,年轻的夫妇鸽子一样纯洁,完全无辜……
  巴图拉没有片刻犹豫,恭敬地接受了新大汗的诏书和老主人的书信,表示扎哈明安部永远听从老统领乌格齐的命令,也愿意归顺新大汗坤帖木儿,一定按时朝见新君,按时进贡。随后,巴图拉还设宴款待汗庭使者,宾主尽欢。巴图拉要留使者多住几日,使者说王命在身不敢耽搁,随即便带着扎哈明安部的贡表贡品,高高兴兴地回和林去了。
  送走新汗使臣,巴图拉回帐,迎面就撞上了从后帐冲出来的萨木儿。萨木儿虎着惨白的小脸,拧着乌黑的长眉,眼睛都发蓝了,指着丈夫的鼻子恨恨地说:“你!喝酒,宴请,还去送他!……你!竟然接下这破烂!”她抓起新汗诏书和乌格齐的书信,三把两把撕成碎条揉成团,照着丈夫的脸狠狠地摔过去,悲愤地大叫:“你投降了!你这胆小鬼!……那个弑君逆臣!那个篡位夺权、罪该万死的假大汗!……我父汗的恩情你敢忘记?父辈的血仇你敢不报?恩不报仇不报,你还算个男人吗?你还算个人吗?!……”
  巴图拉面对着突然间火山爆发般的妻子,并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抚摩着她的头发和肩膀,让她安静下来。萨木儿猛一转身,甩开巴图拉的手,瞪着一双火炭般燃烧的眼睛,低声吼道:
  “你给我发兵!听见没有?攻打和林!杀了那个坤帖木儿!给我父汗报仇!”
  巴图拉一脸惊诧。他娇美天真可爱的小妻子,此刻简直像一只愤怒的母狼,一只凶恶而又美丽的母狼!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爱恨情仇的万般滋味在心头翻滚。他不忍拒绝爱妻的任何要求,但此时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巴图拉脸上,萨木儿猛然跳起来,戳指着他,浑身发抖:“好,好,你不去,我去!我还有父汗赐给的属民!我宁可去死!达兰台!达兰台!……”
  巴图拉一把拽住要冲出帐的萨木儿,裹住她胳膊,把她紧紧搂在怀中。萨木儿不管不顾地拼命扭动,拼命挣扎,可她怎么能挣开丈夫铁箍般的拥抱?巴图拉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这样,萨木儿,求你了!叫别人看见多不好……”
  萨木儿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挣扎,只管痛痛地恨恨地哭个没完。
  巴图拉继续耳语般柔声说:“告诉你我心里的三问,好吗?……额勒伯克大汗被杀是不是因果报应?坤帖木儿是不是你们黄金家族子孙?我这扎哈明安部首领要不要保住我的部族?……”
  像是朝热烘烘的脸上浇了一壶冰水,萨木儿被问住了。
  她虽然娇贵任性,但绝不愚蠢,父汗所作所为她知道的不比别人少。蒙古本部这么快就归顺了新大汗,可见父汗不得人心;父汗的汗位本就是从也速迭儿、恩克汗父子手中夺回来的,如今又被恩克汗之子坤帖木儿夺走,说起来不就是一报还一报?她也知道,扎哈明安部无法与瓦剌各部抗衡,更无法与占据和林、收降了蒙古本部的新大汗抗衡。为保护自己的部族,巴图拉的作为无可厚非。但她仍然感到深深的屈辱。她所深爱的丈夫,到了关系部族和他自身利益的时候,竟然变得如此没有血性、如此无情,竟然不肯为自己的女人出口恶气!
  萨木儿推开巴图拉,转身跑回寝帐,不吃不喝不起身,哭一阵儿,想一会儿,想一回,哭一场,不许任何人,更不许巴图拉进帐。不知不觉间,天也黑了,她也想累了哭累了,沉沉睡去。
  “萨木儿,醒醒,你醒醒!”有人低声唤着。朦胧中她能感到呼在自己面颊上的热气,痒痒的,但她太累了,不想动。她又被轻轻推了推,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手。萨木儿极力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巴图拉站在她的床前。她“噔”的一下子跳起身,由着性子叫道:
  “谁叫你进来的?你给我出去!出去!”
  说着伸出双手用力推他。巴图拉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沉声说道:“萨木儿!”他的声音很低,很重,像是含有某种威慑力的大石头。萨木儿一惊,看到了他严峻的面容和闪着淡绿色光芒的眼睛,顿时不做声了。成婚后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发现,巴图拉在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白天平和沉静,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温文尔雅体谅妻子的好男人;可一入夜,不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就是急躁亢奋、贪婪凶暴,萨木儿暗暗叫他“月夜狼人”,而格外小心。此时她自然不敢招惹他,只好乖乖地随他走出寝帐。
后帐内十分昏暗,只有火盆的余烬发出隐约红光。后帐深处,大长条桌上,一灯如豆,照出桌边一个模糊的背影。萨木儿一见就像是遭了雷击,浑身一颤,跟着就尖叫着扑了过去:
  “哥哥!”
  那人转过身,虽然又黑又瘦,面容憔悴,还是勉强露出笑脸,果然是本雅失里,被杀的额勒伯克大汗的唯一儿子,原来的汗位继承人皇太子。他伸出双手,沙哑的嗓音唤了一声:“萨木儿!”
  萨木儿扑倒在哥哥怀中,放声大哭。本雅失里和父亲一样,是个魁梧的汉子,在他面前,萨木儿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他轻轻抚摩着妹妹的头发,小声安慰说:“别哭,别哭了……”
  萨木儿仰起满是泪珠的脸,哽咽着说:“不是梦吧?……父汗真的归天了?是不是谣传?……真是舅舅干的?会不会弄错?”本雅失里不做声,只是用力搂了一下妹妹,牙齿咬得咯咯响。
  无尽的泪水把哥哥的前胸都浸湿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你能没事,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啦,感谢佛祖!……额吉跟你在一起吧?……洪高娃呢?她逃出来了吗?……”
  本雅失里仰脸望着天窗,能看到夜空中闪耀着几颗明亮的星。他慢慢跪倒在地,眼睛仍然盯着星光,轻声说:“萨木儿,跪下吧,我们一起祈祷,愿额吉平平安安升天;我们一起悔罪,愿额吉不下地狱受苦……”
  萨木儿大惊:“你在说什么呀!额吉她……天哪!和林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
  巴图拉一直无声无息地陪在旁边,兄妹俩仿佛忘记了帐中还有他在。这时他却突然开口说:“你们慢慢说,我出去看看警卫。”
  这一点精细和小心,让兄妹俩都不由得心下一沉,互相看了一眼。即使在暗淡的灯光下,也看出对方的忧虑和警觉。萨木儿略一沉吟,追着巴图拉的背影说:“叫达兰台给我们送奶茶和点心来。”
  本雅失里疑虑顿起,紧皱浓眉,问:“萨木儿,他对你好吗?”见妹妹连连点头,又问:“和林之乱父汗被杀、坤帖木儿篡位,他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打算?”
  萨木儿顿时窘住,不知如何解释。此刻,她心思飞转,左右为难,但对哥哥又不能说假话,便吞吞吐吐地说了白天奉新汗诏书的事情。
  本雅失里一屁股坐下,哼了一声,说:“怪不得他见了我冷若冰霜!看这样子,要不是你还在这里,他早就绑了我向坤帖木儿献功买好了!”
  “不!不!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萨木儿急急地替丈夫分辩。
  “不是?当初在和林,但凡聚会饮宴,他对我从来就冷冷的。父汗把你嫁他,真是瞎了眼!我怎么劝都不听!要不是父汗决定得那么突然,婚期那么急迫,我说什么也不能让这门亲事做成!”
  哥哥身为皇太子,一向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听这口气,当初肯定和巴图拉有过什么过节。而巴图拉为人蕴藉内敛,心中芥蒂从不向萨木儿透露分毫。两下里权衡,她不由得偏向了丈夫:“哥哥,他绝不是卖友求荣的人,你尽可放心!只是,要他帮你复位,现在怕是力不从心。”
  本雅失里忙问:“他能召集多少兵马?”
  萨木儿捏着手指头算了又算,说:“顶多顶多,超不过五千,那还得加上父汗赐给我的属民。”
  本雅失里仰天长叹:“天哪,天!你把我生为皇太子,却又让我失了江山!再摊上那些无情无义的属民百姓,还有比这更悲惨的苦痛折磨吗?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啊……”
  达兰台进帐送茶点,本雅失里的慨叹戛然而止。
  达兰台刚刚掀门帘离去,萨木儿就迫不及待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额吉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就不快快告诉我呢!只顾你……”她怕哥哥生气,把后一句“只顾你皇太子继位的事”生生咽了下去。
  本雅失里沉默以对,只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奶茶,等得萨木儿心焦上火,直想抄起碗来把奶茶朝他脸上泼过去。可眼下哪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撒娇耍赖横不讲理?只得不住地催促:“说呀,你快说嘛!……”
  终于,本雅失里放下茶碗:“好,我说。你们离开和林不到二十天,事变就发生了,事前没有一点儿动静。父汗被坤帖木儿亲手刺死,但也不是我亲眼所见,他死在二哈屯宫室中……”
  “二哈屯?”
  “就是你的那个洪高娃!头天父汗刚解除了她的禁闭,重新封她为第二哈屯。”
  “那,她呢,现在哪里?”
  “不知道。瓦剌大军杀进和林,满城大乱,他们很快就攻进了大宫门。我猜她也和父汗的那四个哈屯一样,不死于乱军,也得被赐给有功将领。”
  萨木儿双手捂嘴惊叫一声:“天哪!她还有七个月的身孕呀!”
  一直叙述得还算平静的本雅失里,突然捶着胸脯情绪激动地提高了嗓门儿:“她们,她们原本都该是我的人!……”
  父汗去世,本雅失里按规矩可以继承除生母之外父汗所有的妻子。见他这般愤恨,倒叫萨木儿心头一激灵,是他早就跟哪一个小哈屯暗生情愫,还是私心里早就盯上了绝世美女洪高娃?
  本雅失里很快控制了自己,一挥手:“不说她们了!最可怜的是额吉,她,她,自杀了!……”
  萨木儿惊跳起来,撞得长条案一摇晃,茶碗倒的倒、歪的歪,奶茶流了满桌满地。她一把揪住本雅失里的袖管,拼命摇晃,跺着脚喊叫道:“你胡说!你骗人!额吉那样的人,怎么会自杀!胡说胡说!……”
  本雅失里攥住妹妹的胳膊,安抚地把她按在坐垫上,然后紧皱眉头,像撕开自己的伤口一样,痛苦地说起亲历的一切——
  瓦剌大军攻进和林城的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本雅失里正在大斡尔朵陪着额吉说话。大家惊慌失措,大哈屯却显得很镇定。本雅失里立刻要率人马前去阻挡,额吉却说不用太子亲自涉险,她另派了两名大斡尔朵的将军率部分卫队出宫迎战,并带去了给乌格齐的亲笔信,要他们在阵前将信射向瓦剌军,定能交到乌格齐本人手中。那时本雅失里大惑不解:难道大汗要征讨瓦剌的计划走漏了消息,以致乌格齐先下手为强?他立刻认定,内奸定是那个不可靠的妹夫——乌格齐的部属、瓦剌扎哈明安部首领巴图拉。额吉却平静地责备他不该胡乱猜疑,说有萨木儿在,巴图拉不会做那样的事情,还颇有信心地命本雅失里静观事变。
  大斡尔朵派出的人马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杀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大哈屯厉声责问败退回来的将军,为什么不把她的亲笔信送给乌格齐本人,要不然她的堂兄乌格齐怎么会这样不管不顾地大杀大砍?将军回禀说,射去的信并无回应,瓦剌大军已经包围了皇宫,声称要废掉额勒伯克汗,另立坤帖木儿为全蒙古大汗!
  额吉脸色大变,问那将领,可亲眼看到乌格齐和坤帖木儿?将领回说离得不远,见到了,就是他们,被瓦剌兵将和无数旗帜簇拥着。这是一位老将军,经历过好几次汗位更迭,当然认识那两个重要人物。他的话不能不信。说话间宫外阵阵喊杀声愈加逼近,情势万分危急,老将军愿拼死保护大哈屯和皇太子突围出宫。本雅失里见大势不好,也力劝额吉赶紧趁乱逃走。
  额吉急忙转身进寝帐,取出一个小小皮箧子交给本雅失里。她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气息急促,却坚决地嘱咐儿子:皮箧子要昼夜不离藏在身边,逃得越远越好。“因为它,你会遭到无穷无尽的追杀;也因为它,你总有一天能够回来,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她尽力地说完这两句话,便突然间散了架,瘫坐地上,还无力地挥着手,催促本雅失里随老将军出宫。
  本雅失里要求额吉一起走,她连连摇头,说:“乌格齐不会杀我,可他一定要杀你,快走快走!”
  本雅失里不听,上前去拽母亲。额吉不知怎么陡然生出那么大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儿子,然后扭脸背身,本雅失里看都没看清楚,额吉已经把腰间的匕首插进了自己胸膛。本雅失里大惊,抱住额吉。额吉伸手轻轻抚摩着儿子的面颊,说: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汗。是我暗地遣人告知乌格齐的,要他废去大汗,扶你登上汗位!谁知他……况且我也不忍心娘家部族遭受刀兵之灾。酿成今日大祸,我有罪,我没脸活在世上!……你快走,快走吧!……”
老将军硬拖着本雅失里离开。他们费力地集中起大斡尔朵剩余兵马时,瓦剌大军已经攻进来了。一场你死我活、血肉横飞的苦战,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若不是瓦剌人的目标直指大汗所在的第二斡尔朵,本雅失里怕是突围无望。老将军替他开路,挡住如雨的箭镝,他才在五名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冲出宫门。他回头向万安宫看了最后一眼,老将军已经倒在了无数铁蹄之下……
  本雅失里很快就成了新汗庭的追捕目标。他不甘心,在蒙古本部几个血缘亲近、素来忠义的部落间游走夜访,想要获得庇护和帮助。真应了汉人说书人的那句话:凤凰脱毛不如鸡。看他如今一主五仆的惨状,心肠软的不过赠送些银两干粮马匹,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还有谋算着抓了他送给新大汗领赏的。他不再心存侥幸,决定听从额吉临终遗言,逃得越远越好,保住性命再伺机而动。
  他决定远去西域,投奔那里称雄万里、国势强盛的吐虎鲁克铁木尔汗。父汗说过此人久有夺回中原、恢复大元的志向。到了撒马尔罕,万里之遥,坤帖木儿就是想要捉拿他也鞭长莫及了。
  “此行特意路经阿尔泰来看望小妹。”本雅失里最后说,“从此远隔万里,世事难料,不知道再见是何年了!……”
  萨木儿泣不成声,哽咽着说:“哥哥,你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养息养息,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啦!……”
  本雅失里摇头:“不行,天一亮我就得走!前些时候他们忙着收拾汗庭、安抚各部,还不大顾得上我,近日追捕得紧,我不能连累你!”
  萨木儿此刻已经清醒多了,问道:“额吉临终交给你的皮箧子,里面必是那方传国玉玺?”
  本雅失里看定妹妹密林般睫毛掩映下眸子的亮光,点点头,沉声答道:“是。”
  萨木儿长出一口气,说:“这就好,额吉保佑,你总有一天能夺回属于你的汗位!我会帮你!”
  本雅失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等着我借兵回来吧!”
  天快亮的时候,萨木儿和巴图拉把本雅失里送出五里之外。巴图拉赠给本雅失里一百匹好马和三十名随从武士,他静静地对妻兄说:“很抱歉,眼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你要小心,当年额勒伯克大汗心软,放过了坤帖木儿;如今坤帖木儿知道利害,绝不会放过你的……”
  本雅失里翻身上马,在马上合掌说:“多谢多谢!总算没把萨木儿白嫁给你!”说罢哈哈大笑,举鞭一抽,领着一行人马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晨曦初透的山林中。
  本雅失里真的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萨木儿多次遣人打探消息,都没有下落。本雅失里的预感和巴图拉的忠告都很准确。本雅失里离开后的第三天,汗庭便有专人来查问其行踪。来人也不是生人,是萨木儿的表哥、乌格齐的儿子额色库。有这层关系在,查问气氛还算和缓。巴图拉直截了当地告诉这位妻兄:本雅失里确实来过,是路过,喝了几碗茶就远走西域而去;万里之外,穷途末路,势孤力单,当不会给新大汗添什么麻烦。又说,当日额勒伯克大汗格外施恩,留了坤帖木儿的性命;如今坤帖木儿做了大汗,也该放过本雅失里以为报答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得额色库频频点头,听得一旁的萨木儿暗自惊讶又佩服:同一件事,他既能用来警告本雅失里,又能用来说服坤帖木儿,真是聪明透彻!
  至于那天夜晚兄妹对话的内容,巴图拉从来不问。萨木儿祭奠父母,请喇嘛和萨满念经做法事超度亡灵,巴图拉都随萨木儿一同祝拜祷告,细心体贴地安慰哭成泪人儿的妻子,但也都是默默的。萨木儿甚至有意憋着不说,等他来问,可结果还是她自己憋不住,把所有详情细节都倒出来,边说边哭,边哭边说,他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又默默地把她搂在怀中,心疼地抚摩着她的肩背,直到最后,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萨木儿在他温暖又坚实厚重的怀抱中感到安慰、安稳、安全和安宁,但他的沉默少语,又着实令她不满意不满足。
  时间长了,萨木儿渐渐得知,丈夫幼年丧母,养成了孤独内向的性格,沉默寡言。他好读书爱思考,喜欢在艰难困苦中磨砺意志,甚至做过诸如烈日下穿皮袄、冬雪天赤膊、三天不喝水七天不吃饭的荒唐事情。他不贪财不好色,让许多人嗤笑,也让许多人敬佩。嗤笑的人说他傻,敬佩的人猜测他胸怀大志。父亲去世留下好几个美貌小妾,本该都归他继承,男人们羡慕他艳福不浅,他却各陪妆奁,将她们全都遣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迎娶了萨木儿。萨木儿现在懂得了,他在向妻子表达全心全意的爱。
  有了这情分,萨木儿更有何求?
  
  不久,巴图拉到和林参加新汗登基大典。再回到夏营盘的家中已是夏末秋初。是绚烂的、火红的哈纳斯秋色感染了他吗?夫妻俩坐在湖畔,欣赏着蓝天白云,还有墨绿的松林、金黄的白桦林、火红的槭树林和它们在湖中的倒影,巴图拉突然先开了口,清清楚楚地说:
  “萨木儿,我告诉你,坤帖木儿这大汗,长不了!”
  “真的?为什么?”
  “因为汗庭的真正主人是乌格齐,他就像南朝三国时候的董卓和曹操。乌格齐竟然让大汗与南朝交好通贡,还上书南朝,说要出兵马助燕王南征。这不就是降了南朝?坤帖木儿大汗心中不愿意,可也不敢不依。更有一事,乌格齐一妻生产,竟依照皇后规制,设七七四十九座毡包,拴了七七四十九头母羊。明明有僭越大罪,汗庭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大汗本人更装作不知道。依我看,再过一两年,汗庭必有大变。”
  “能怎么变?乌格齐又不属于黄金家族,还敢夺汗位不成?”
  “坤帖木儿虽属黄金家族,离了乌格齐如何支撑?他手中又无传国玉玺,别人服他也难。”
  萨木儿不说话了。传国玉玺在本雅失里手中,可本雅失里在哪里?
  巴图拉却说得上了劲:“乌格齐是瓦剌的部落长,他能做的事情,别人怎么就不能做?要紧的是自家的实力,要兵强马壮,要部落富裕,要扩大地盘!我们也得与南朝交好通贡……”
  “什么?”萨木儿眉毛一竖,“南朝灭了我大元,仇深似海!”
  巴图拉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萨木儿一眼,又移开目光,淡淡地说:“早晚你会明白,乌格齐不是傻瓜,真不傻!……对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依照皇后规制生孩子的人是谁?”
  “谁?你不说是乌格齐的妻子吗?他有好多老婆,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
  巴图拉很难得地冷冷一笑:“是他的最新的老婆,你的新舅妈、老婶娘,你那个比亲姐妹还要亲的人!”
  “你是说……”萨木儿没敢说下去,张口结舌。
  “没错儿,就是她,洪高娃!你信不信?”
  萨木儿张大的嘴好半天合不拢,两手也就始终捂着嘴没放下来。
  “人们说,坤帖木儿就在她的宫中,当着她的面,杀死了额勒伯克大汗;她又在额勒伯克大汗未冷的尸体前,答应了嫁给乌格齐。你信不信?”
  萨木儿仍不做声,只拿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巴图拉。
  “额勒伯克大汗杀弟娶弟媳时,她有三个月身孕;和林大乱、大汗被杀、她再嫁乌格齐时,已是七个月了。上个月,她如皇后般生了个男孩儿……”
  萨木儿猛然跳起来,向上天高高举起双手,仰起美丽的头,惊喜地高声叫道:“老天!老天!是个男孩儿!感谢佛爷,感谢菩萨啊!那是我哈尔古楚克叔叔的骨血,是我们黄金家族的小王子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再拜叩首,合十祝祷,不多时就泪水涟涟了。
  然后,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我信。你说的这些我都信。为了哈尔古楚克叔叔,为了她的儿子——这个金子样的小王子,她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生这个小王子,她理当受到皇后的礼遇!应该应该,就是应该!”
  看她高傲地昂着头,言辞激烈得像个孩子,比为自己辩护还要起劲,还要理直气壮,巴图拉哭不得笑不得,说不出是赞美还是叹惜,无可奈何,只摇头而已。
  沉默半晌,他抬眼望天,轻声自语:“龙年,龙年,果真是凶年啊!……不过,我敢说,这一切,还没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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