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五节 北方佳人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五节
由顺宁王巴图拉联同贤义王、安乐王,扶保大汗答里巴,瓦剌各部一致拥戴,西蒙古高原上崛起的瓦剌汗国。结束了蒙古西部草原混乱混战的局面,和平安宁降临人间。
连续几年风调雨顺,所有的草场和高山牧场、草甸都丰茂非常。走亲戚的牧民们见面时,都会不约而同笑眯眯地说出一句好听的话:人畜两旺!是啊,水草丰美、和平安宁使得畜牧益繁,生聚益富,而和平安宁又使得男人不用出征打仗,夫妻长相守,自然增丁添口。各部上缴汗庭的牛羊驼马成千上万,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送到,像草原上流淌的一条条小河,贡上的奶油奶酒毡毯羊毛皮张等等,运送的大车两天两夜也没有走完。
八月,瓦剌汗国的疆界内,走到哪里,都会一脚踏进大到部落祭敖包那达慕,小到各家各户招福的马奶宴,千里草原沉浸在一派节日气氛中。多少户牧人在穹帐门外聚集身着节日盛装的亲友,集中了所有的畜群,由一家之主手持祖先留下的古箭,系上美丽的各色绸条,自左向右不停地摇转着,大声祝告:聚来!聚来!召唤着福气和丰盛。多少人在招福之后的马奶宴上畅饮醇美的马奶酒,边喝边唱,边喝边跳,直到沉醉,卧地而眠。
九月秋风,草白马肥,人们从夏牧场收拾起身找冬窝子过冬,男人们应该为冬猎的好日子做准备。瓦剌各部却开始先后向东移营。十月中,巴图拉率军渡过克鲁伦河。十一月,瓦剌汗庭的大队人马南下,驻牧在哈剌莽来。
哈剌莽来是一片方圆千里的辽阔牧场,山峦起伏,坡地平缓,长长的河流和星星般四处分布的大小湖泊,造成许多水草丰盛的湿地,山峦间的低凹处既避风又收储阳光,是过冬的好地方。当年大元帝国最重要的从大都到和林的驿路,如今依然是一条大道,就从哈剌莽来中间穿过。向东数百里,是东蒙古的驻牧中心捕鱼儿海和阔滦海子;向南数百里,是大明朝的北疆边关张家口,地理位置很是险要。
瓦剌汗庭来此驻牧,也十分微妙。妇女们喜欢这里的广阔,孩子们喜欢这里众多的野兔野鹿和飞禽,男人们却本能地预感将有大围一样的好事降临,一个个摩拳擦掌,天天整顿兵器甲仗,都等得不耐烦了。各部落不时组织小规模围猎,在山间追击虎豹熊狼,在草原捕获狐兔和野鹿野羊,快乐地度过漫长的冬天。
萨木儿的目光足够敏锐,巴图拉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可一来到她少女时代曾经到过的美丽草原,便猜到了丈夫的用心:他要在这里集结兵力,便于就近以不朝和擅立之罪讨伐阿鲁台,也便于南窥明朝的反应。
半年前,自那个夏末的狼嗥月夜起,巴图拉和整个儿瓦剌汗庭就变得空前紧张繁忙。汗庭召集三王和大部诺颜议事,议了一整天,吃掉了两头牛、五只羊,喝掉了十坛好酒。这些醉醺醺的男人们一个个少有的守口如瓶,议事内容一个字也不透露。连额色库阿哈那么实诚、对萨木儿那么亲切,也休想套出一丁点儿消息。被萨木儿问急了,他竟然说:“女人们就别操这份儿心了,伺候好丈夫,带好孩子们,静等好消息有什么不好?”
那个月夜出生的小牛犊,如今长成一头黄白黑三色小母牛,是小萨木儿心爱的宠物,天天牵着、搂着、抱着、骑着,给它喂水喂草都成了小丫头的乐趣。每当小花牛使性子站住不动,小萨木儿拼了全身的力气涨红了小脸推、拉、拽,两个小东西又喊又叫地较劲时,谁看了都会开心大笑。今天就是这样。
这是冰消雪化严冬离去后一个难得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人们都走出帐篷,晒一晒有了热乎气的太阳。大帐外开阔的空地上,小萨木儿又跟她的小花牛缠在了一起。
小丫头要骑上去,小花牛跳着蹦着就是不肯。脱欢已经给小花牛上了笼头,在旁边起劲地指挥妹妹抓这里拽那里,无奈七个月的小花牛比七岁的小姑娘力气大,身子朝后一坐,反倒把小萨木儿拽了个大马趴。小姑娘一骨碌爬起来,脸上又是灰又是泥,成了个小花脸,哭唏唏的,眼看捏起两个小拳头冲上去要打小花牛,可小拳头在它额头轻轻推了一下,扑哧一笑,又抱住了小花牛的脖子,小花牛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亲热地舔着小姑娘的脸蛋儿,小姑娘开心地嘻嘻哈哈笑出一串串银铃声。这一幕小喜剧,这好心肠的快乐孩子,让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开心大笑。
“哈哈哈哈!”又一阵笑声加入到众人的欢笑中,竟然是披着长袍的巴图拉从穹帐中大步走来。人们没见过他这样笑,一下子都赶紧把笑容敛住,注视着他。他径直走到女儿身边,一弯腰,把孩子抱起来:“你这丫头,这么好的性情,一辈子不吃亏呀!”他在孩子粉嫩的腮帮子上“嗞”地亲了一声,说:“来,阿爸帮你。抓紧牛羝角,别放手。”他一只手刚往小花牛背一按,小花牛身子便一哆嗦,再不敢动。他叫脱欢过来牵住笼头,然后把小女儿小心地放上牛背。兄妹俩一个牵一个骑,这个笑那个喊,小牛哞哞叫,在宽阔的空地上兜圈儿。巴图拉眼睛跟随着儿女,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散去。可等他收回目光才发现,所有在场的人都盯着他看,眼睛里装的全是惊讶、疑惑,甚至恐惧。
众人没有见过他这样开心大笑,更没有见过他与自己的孩子如此亲热。若不是性情改变,必是有非同寻常的喜事或者非同寻常的祸事。会是什么呢?
巴图拉缓步走到萨木儿面前,说:“这么好的天气,别闷在家里了,出去走走马好不好?”
到哈剌莽来驻牧以来,顺宁王爷的营寨离大汗斡尔朵不远,巴图拉去汗庭办事都是当天去来,很少夜不归宿。侧妃也只跟来了两位,其余都留在和林城。这个冬天,大多数日子都是和萨木儿一家四口一同度过,夫妻关系终于越过最低点开始回升,朝夕相伴,感情有了很大改善。见巴图拉今天难得的轻松愉快,萨木儿猜他必定是下了决心,看来讨伐阿鲁台近在眼前。萨木儿轻松地回应说:
“好哇,捂了一冬,胳膊腿儿都硬了。要跑就跑远点儿。”
“向南三十里外马塔马,有股泉水又清又甜,带上家什和吃的,到泉边煮奶茶吃午饭,味道一定不寻常。”和颜悦色的巴图拉甚至有几分兴奋。
“我也要去!”
“我也要去!”
兜圈子兜回来的脱欢和小萨木儿立刻大叫大嚷,朝阿爸阿妈扑过来。一直静卧的哈喇哈斯抖抖耳朵甩甩尾巴,也突然跳起身,跑到脱欢身边,仰面朝巴图拉看。
“都去都去!”巴图拉又笑了,“我给你们带路。”
远山戴着雪帽,原野上的背阴处还有残雪闪着银光,但它们已经带不来寒冷,只让草原上的气流更加新鲜、清爽。骏马奔驰得昂扬又兴奋,骑手们更是舒心快意。
“那个山坡后面,有三棵大树。”巴图拉说。翻过山坡,果然看到三棵树挺拔直立,枝条浓密。
“前面两块大青石,看到吗?有条小河,水很清。”巴图拉指着远处对脱欢说。脱欢给了马一鞭子,率先冲去,在大青石边勒住马。是条一跨步就能过去的小河,河水已经解冻,岸边还有些冰凌,马已忍不住地伸头去啃河边新生的小绿草了。
“看到岔路口了吧?”巴图拉又对脱欢说,“咱们走的这条通哈剌莽来,左边那条通捕鱼儿海,两条路合并后一直向南,就通南朝的兴和、张家口、宣府了。”
“再往南,是不是就能到大都城了?”脱欢脱口问道。
“从兴和向南四百里就是。得翻几道山梁,山路可就不好走了。”
“阿爸,”脱欢钦佩地望着父亲,“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一路上的山高水低、大树石头,你全都清清楚楚!”
萨木儿笑着抢先问:“特意来察看地形道路的吧?要动手了?”
巴图拉似笑非笑地看了妻子一眼,不接她的话茬儿,转脸对儿子说:“我可不是先知。五年前我走过这条路,也是这个时节,只不过——只不过那时候我叫马哈麻贡使……”
“马哈麻?为什么?”脱欢很惊奇。从懂事起,他就认定阿爸是全瓦剌的最大头领最大诺颜。后来阿爸立起个答里巴汗,他也知道那十几岁的大汗事事都得听他阿爸的。阿爸会怕谁,还得换个名字?
巴图拉却不想再提往事,指点着说:“脱欢,你马快就再跑个第一。那座圆圆的山头背后,半山腰大树边的断崖上就是泉眼儿,很远就能听到哗啦哗啦水响……”
一说争第一,脱欢打马就跑。小萨木儿骑着一匹小黄马,边追边喊:“哥哥等等我!我不要第一还不成吗?……”
夫妻俩目送一双儿女飞驰而去,不觉相视而笑,笑得舒心默契。萨木儿心头一片明亮,此时的巴图拉,让她想起十五年前那个进献银狐皮的英俊沉默的小伙子,忍不住说出来:
“看你,好像年轻了十多岁。”
“是吗?”巴图拉似乎有点尴尬,连忙手持马鞭遥遥远指,“看到那棵大树了吧?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三个人都不能合抱呢!泉水就在它背后。有水就是不一样,你看那枝枝杈杈的已经泛绿了,是不是像蒙了一团绿雾?”
萨木儿笑出声,什么时候见过丈夫有这种闲情逸致:“真难得!这么松心舒心开心,有什么喜事不成?”
巴图拉一仰脑袋:“十年磨一剑。时机来到,放过去可惜啊!”
“那么,”萨木儿小心试探着,“近日就要东征?”
巴图拉点点头:“只等乞答歹带回最要紧的一份探报,就好动手了。”
萨木儿还有些不甘心:“非得征讨杀伐不可吗?议和行不行?东汗西汗共同推举一个全蒙古大汗,不行吗?”
“萨木儿,萨木儿,叫我怎么说你!你也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玩儿过家家的小女孩?我知道你心里总想着那个脱脱不花,还想着把小萨木儿嫁给他,日后当哈屯,对不对?”萨木儿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丈夫,难道他能看透别人的心思不成?这本是自己最隐秘的愿望,从来没有也不敢对他透露半点儿的。
“你呀,一点儿都不明白,”巴图拉眼望远方,继续说道,“西汗和东汗各自成立,那就是势如水火,不是我灭他,便是他灭我。与其等他强大了来灭我,为什么不趁着我比他强的时候一鼓作气灭了他?征服征服,不征怎么能服?历来哪有靠议和成就大业的?”
“那,”萨木儿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发一个禁杀禁抢令呢?”
巴图拉回过脸,目光尖锐地看着妻子,说:“你在为你的娘家求情。我并不喜欢杀人,不喜欢无缘无故杀人。但我不能立这个禁令。瓦剌与蒙古本部这些年混战积蓄的仇恨禁不住;征战而得不到人口牲畜财富,也会让人心涣散不肯出力。禁杀禁抢,何谈征服?你想想,如果反过来他们来征讨我们,会发这禁令吗?”
大队继续前行,萨木儿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眼看脱欢和小萨木儿消失在山坡后,又从那里冒出来,两人站在那棵如同蒙了绿雾的大树旁,挥着手臂大声喊叫:
“快来呀!——找到泉水啦!——还有一块大石碑!——”
泉水果然如巴图拉描述的那样,水流声极大,极清澈,水量极充沛,在荒野中也是一道奇观了。但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座石碑吸引:一人半高,形制粗糙,只是蹲踞在泉边的一块长形巨石而已,但平滑的表面上方刻了两个斗大的笔画粗壮的草书:清流。下方排列着十六个刚劲的魏碑体大字:
于铄六师,用歼丑类,山高水清,永彰我武。
离开中原已经四十多年,五十岁以下的蒙古人大多已不识汉文,但也知道这是汉字而非蒙古字。这一行人是特殊人群,有的是识汉文懂汉话的。看着碑文,巴图拉的轻松愉快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眉眼间又被寒意笼罩,透出几分惊疑。他逼近了,看清石碑下方的一行小字,才轻轻嘘了口气,重新直起身子。那行小字是:“永乐八年四月甲寅御制铭纪行”。他脸上恢复了平静,说道:
“乌尔格,仔细看看,这是你四年前回来说起的那个石刻吗?”
“不是。那是刻在山间石壁上的,比这要高要大,字数也多,意思一样。”乌尔格眉头紧皱想着说,“那地方他们叫做禽胡山,应该在向南一日路程之外了。”
巴图拉鼻子里哼一声,轻声如自语:“好大的口气!”
萨木儿眼睛还在碑文间逡巡,其实已经视而不见,某种不安和不祥笼罩在她心头,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的这块石碑,一下子就夺走了难得的欢快。
早就打马跑上山头的脱欢、小萨木儿,又在那里发出一阵欢叫:“快看快看!大路上来了队人马,朝咱们过来了啦!”
哈剌莽来方圆千里都有瓦剌的人马驻牧,大家并不担心受到意外袭击。仔细辨认来人,乌尔格说:“是乞答歹他们。”
巴图拉马上命令:传乞答歹立刻来见!
乞答歹不料半路上就遇到了太师王爷,急匆匆赶到水泉边,跳下马上前跪拜,迫不及待地禀告一切。
乞答歹的出现和禀告,使萨木儿知道了她想要知道却一直不让她知道的许多内情,那正是瓦剌的军国大事和最高机密。
乞答歹是枢密院的一个院判,受太师王爷巴图拉专令,率一哨人马深入明边打探消息。
瓦剌拥答里巴大汗驻牧哈剌莽来,意图很明显,要征讨阿鲁台。而明朝作何反应,是巴图拉急于知道的。四年前,永乐帝亲率六军,讨伐并击败了本雅失里和阿鲁台,两次大血战,双方损失惨重,当年征战的纪功碑就在眼前。如今他真的会如他派遣来的使臣扬言,不惜再次亲征,来阻止瓦剌攻打他昔日的敌人阿鲁台吗?巴图拉不相信。所有快意恩仇的蒙古汉子都不相信。瓦剌大诺颜们会商的时候,都认为这次东征必胜,明朝不会干涉,红眼老熊阿拉克甚至说,这是替他明朝灭除心腹大患,朱棣高兴还来不及哩!血仇是最大的耻辱,不报仇雪耻,还算个男人还算个人吗?使臣带来明朝皇帝的话,说愿瓦剌与蒙古本部和睦共处,今后有事大明朝廷将尽力为两部公平调停。云云。不过是故作姿态大言恐吓罢了。巴图拉所以按兵不动,表面是为了过冬,其实是等候明朝的实信。
乞答歹带回来的消息让巴图拉大为意外——明朝真的要帮他原先的敌人。
去年四月,永乐帝就从南京来到北京。七月册封阿鲁台为和宁王。十一月瓦剌驻牧哈剌莽来的消息传到南朝,永乐帝便下令各将领巡行边境,训练兵马,从全国各地征调大军来北京集中。如今六军已成,永乐帝即将亲率五十万步马大军出塞,征讨瓦剌。
乞答歹原本一直深入到张家口外的兴和扎营,不料明军前锋数万兵马日前竟赶到兴和,在城西下营。乞答歹不得不带人紧急撤离。撤离途中,在一个小镇的酒馆里拿住一名喝得半醉的阿鲁台派往南朝的信使,是请求南朝发兵攻打瓦剌的。
四年前死伤数万的交战双方,如今竟然携起手了?巴图拉心里疑惑不安,立刻命乞答歹将那个阿鲁台的信使带来审问。
这信使是信使队中的一员,他们带的都是口信,每个人都背得很流畅:
“太师和宁王阿鲁台奏报:瓦剌巴图拉自弑主擅立之后,骄傲无礼,欲与天朝抗衡。其遣人来朝,皆非实意,盖所利金帛财物耳。往日屡率大兵往来塞下,邀遏贡使,致漠北道阻,天朝原应以兵除之。如今巴图拉更率大兵渡克鲁伦河,驻军哈剌莽来,必将南扰。请皇帝发兵讨之,阿鲁台愿率所部为前锋。又据近报,巴图拉今遣其院判乞答歹,率骑卒至兴和,侦朝廷动静,朝廷不可不防,不可不尽早出动。”
信使个子矮小,口齿清楚,反应机灵,很会看人下菜碟儿,就连拿住他的乞答歹一行对他也没有恶感。
巴图拉面无表情,淡淡地问:“你认识乞答歹院判?”
信使连连摇头:“小人一个小小骑卒罢了,只管传口信,别的哪里知道?”
巴图拉指着乞答歹:“就是他,认认吧。”
信使啊呀啊呀惊叹不已,朝乞答歹连连叩拜:“走了这一路,真还不知道你老人家是个大诺颜,失敬失敬,失敬失敬!”他的话和样子把大家逗笑了。
巴图拉毫无笑意:“你见到朱皇帝了?”
“见到了见到了,远远地见。只有使臣大人才能到跟前儿。”
“必是朱皇帝大阅六军,向你们外来使臣炫耀武力军威。”
“是啊是啊,前锋、中军、左哨、右哨、左掖、右掖,好家伙,步骑大军几十万哩!全都旗帜如林、甲胄闪光,站在远处看,怎么看也看不到边儿,真是威武真是强盛啊!……咦,大人怎么知道?难道大人也去了?”
“老一套!……那朱皇帝对你家使臣说了什么?”
信使小心地看看巴图拉的脸色:“小的不敢说。”
巴图拉板着脸:“直说!”
“朱皇帝说:瓦剌残虏,既弑其主,又拘杀朝使,侵掠边境,违天虐人,义所当伐……是使臣命我们大家把这些话背熟,回去才好交差,不是小的自己的意思。”信使不住窥探巴图拉的脸色,一个劲儿地解释。
巴图拉挥了挥手,对乞答歹说:“把他带回大汗斡尔朵,交枢密院仔细查问,看你南下兴和的事情是谁透露的,把那个内奸叛贼查出来严办!”
乞答歹一行离开后,只有两个孩子还在山坡上跑马嬉戏。大家都不敢动作,默默地望着巴图拉。巴图拉昂着头,远远地朝南方看了许久。后来萨木儿说:“我们回去吧?”
巴图拉点点头,把目光收回投向萨木儿:“你都听到了。”
如果不是偶尔出游,萨木儿不可能这样深地接触国家政事军事,而今天她得知的所有重要消息都在向她证明,她的主张和愿望多么荒谬可笑!萨木儿垂了头,心里有说不出的丧气,也感到了丝丝缕缕扯不断理不清的担忧和缭乱。来时的欢快不再,沉默中只有马的喷鼻喘息和蹄声交替着。孩子们也感到不对头,不敢随便说笑了。萨木儿翻来覆去地思索着:面对南方强大的明军,还有明朝支持护佑的阿鲁台,巴图拉该怎么办?
从二月下旬开始,萨木儿家的营盘就随着大汗斡尔朵慢慢向北移动,似在逐水草放牧,但这种移动总是与南边来的军情息息相关:三月中,永乐帝率五十余万大军从北京出发,萨木儿一家北行六百多里,移营到野马泉;四月初,明朝大军驻兵兴和,萨木儿一家随同大汗斡尔朵已经驻牧在撒里怯儿了,又向西北移动了七百里。巴图拉不说,萨木儿也不问,只凭点滴消息和直觉,就猜到这是在躲避明朝大军的兵锋。所有行动与常年的春夏移营没有两样,她也就寻常对待。十多年来做巴图拉的妻子,她知道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最重要的就是随遇而安。
撒里怯儿是山区,是一处极好的牧场。四面环山,中间铺开数十里平川,绿野无边,其间有两个海子,一咸一淡。小溪小河随处可见,山上有树林,川里草极茂盛。西北山边是个三关口,一路通土拉河,一路通克鲁伦河,是牧民最喜欢来往出没的地方。萨木儿喜欢这里,更因为撒里怯儿是成吉思汗的发祥地。成吉思汗统一全蒙古后,曾在这里建了行宫和郊坛,每年都回这里度夏消暑。如今宫殿早已坍塌,只剩下殿基和一片断壁残垣,唯有祭坛尚存。萨木儿已经多次带孩子们来旧宫瞻仰凭吊,向他们讲述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和黄金家族的光荣历史。孩子们圆溜溜的眼睛里的光芒,全神贯注的神情,让人感到他们似乎在一瞬间长大了,这让萨木儿着实生出几分欣慰。
今天萨木儿又来到旧宫,身边只有女儿。这些日子军情繁杂,外派的侦探骑卒每天在大营穿梭来往。巴图拉很忙,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又把儿子脱欢带在身边,说十二三岁的男子汉,应该经经战阵见见世面,替父亲分担分担了。脱欢也巴不得地跟着去了。
萨木儿带来许多祭品:一只煮熟的羊,一盘果品一盘点心,一壶酒和一壶奶。最重要的,是她一直珍藏、尼勒克部落所献的先祖成吉思汗的玉柄匕首,此刻搁上特制的紫檀刀架,放在祭台最高最尊的位置,成为圣主灵位的替代和象征。侍女们恭敬地摆好祭品,屏息静气地退立两边。
萨木儿郑重地走到祭台前,先向祭台敬献了一段长长的彩缎——是为祖先做衣袍的;然后点燃线香,插进香炉;又捧起斟满马奶酒的金杯,用右手中指蘸酒,向空洒奠三次,敬腾格里天,敬大地,敬天地间诸神。萨木儿双手把金杯举在胸前,跪下,祝祷毕,自己先喝了一口,又喂给女儿喝一口,随后交给达兰台,依职分高低顺序,每个人都跪饮一口。
金杯传回到萨木儿手中,众人都不敢起身,因为女主人还跪着,仿佛还在默默祝祷,又像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或者竟因劳顿睡着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草低的沙沙响,山间林涛远远的低吟,还有行宫废墟里鸟雀清脆的鸣叫。
谁能猜到萨木儿在祝祷什么?
那天夜里,萨木儿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她和孩子们正在和林城头游玩,天上突然出现了五个太阳,四周像着了火一般灼热难耐;片刻间城头又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吓人的大霹雳带着闪电扑向大地。一会儿大雪纷飞,砸在身上又冷又痛,不是雪花,竟是一个个雪白的贝壳。萨木儿领着儿女奔向哈纳斯,哈纳斯的雪山却变成了石头山,山间烈火冲天而起,猛虎被烧成乌黑的骨头架子。母子三人再次逃难,似乎来到撒里怯儿,辽阔的草滩也变得危机重重:成群的豹子在草丛间炫耀身上的花纹,那四季都不结冰的泉水海子冻得结结实实,美丽的莲花竟被封冻在冰湖中。萨木儿心惊胆战,双腿一软,跌坐在深深的草丛中,想不到四周的野草居然发出可怕的嘘声……
萨木儿吓得从梦中惊坐而起,浑身大汗。
整整三天,萨木儿都心神不宁,古怪又可怕的梦境总在她眼前闪动。女儿还小,丈夫儿子又不着家,她无处诉说,也无法宽解。难道是不祥之兆?
要不要找萨满法师来禳灾驱邪?那会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妥。求萨满不如求祖先,求天神般伟大的成吉思汗。
她跪在祭台前,一直默默祝祷着:求大汗告知那噩梦是什么预兆?求大汗保佑你的后代子孙安然度过劫难……
忽然,萨木儿觉得有双温暖的小手捏住了自己的手腕。小女儿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阿妈,我肚子饿了!”
萨木儿睁眼,只见小女儿清水一样明澈的目光正祈求地看着自己,还偏着头去一眼又一眼地打量祭台上的祭品,说:“祭完了,那些东西就能分着吃了吧?”
萨木儿不由得一笑,众人也跟着笑开了。母女俩刚站起身,在外站哨的侍卫来禀告:萨仁太后一行人马来了,说来祭祀先祖。
萨木儿顿觉许多目光一下子照到自己脸上,全都意味深长,照得她面颊和额头都在发热,也许发红了?
达兰台说:“公主,我们回去吧。”
萨木儿面无表情:“不,不必。”
阿兰小心翼翼地说:“那,把咱们的祭品收起来?……”
萨木儿仍然面无表情:“不,不必。”
达兰台和阿兰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说话了。
小萨木儿却拉扯着阿妈,扭着身子朝外走:“回家去回家去!我不喜欢萨仁太后!”
萨木儿拽紧女儿的小手:“不喜欢可以,但不能无礼。听话,好好待着。”
瓦剌汗国里两位最尊贵的女子面对面了。草原上的百姓也就罢了,这些近卫服侍的侍从,什么事情不知道?答里巴获得汗位的内幕是公开的秘密,所以不管怎么掩饰,双方的随从都打起全副精神、瞪大眼睛,想要看一场好戏。可这两个聪明的女人令他们大失所望。见面很平淡也很平常,双方客气地同时低头躬腰一施礼,又同时把一双手心向上的手掌略略向上提升着,表示好意,表示互致问候。公主王妃冷淡而有礼,太后却显得殷勤谦虚。
这之后,就僵住了。萨木儿公主决不会首先开口,三年多的太后尊贵地位也让萨仁不习惯寒暄。不过冷场没有坚持住,被乖巧的萨仁打破了。她微笑着,轻声轻气地说:“听说公主要来祭祀,我特意赶来一同拜祷,不想还是来晚了。”
“是吗,”萨木儿不得不回应,心里并不相信她的说辞,淡淡地答道,“我们拜祷已毕,正要回去。”
萨仁看了一眼祭台,惊讶道:“呀,那刀架上莫不是把匕首?”
“不错,是先祖成吉思汗他老人家的遗物。用来替代圣主的灵位。”
“哎呀!是真的吗?”双手一合,像小女孩一样夸张地表示惊喜、惊异和惊叹。
“有金眼黑羽雄鹰雕刻为证。”
“哎呀呀!百年旧物,太难得太珍贵了!可以取下来让我瞻仰瞻仰吗?”
“不!不可以!”这话是从萨木儿心口喷出来的,非常快意非常舒畅,真感谢先祖留下这件让她永远骄傲的遗物,“只可以瞻拜,不可以亵玩!”
萨仁却一点没有被打败的失意,反倒笑容更亲切,声调更温柔:“多好啊,再加上一份祭品,让先祖领受双份,他老人家一定格外高兴。”她示意从人摆上祭品,竟然和萨木儿的一模一样:一只煮熟的羊,一盘果品一盘点心,一壶牛奶一壶马奶酒,甚至果品种类和点心样式都差不多。萨木儿心里打鼓:莫非自己身边真的有萨仁的耳目?但她终究没有那柄珍贵的雕有金眼黑羽雄鹰的成吉思汗的匕首,怎么也比不过!
萨仁上彩缎上香奠酒,都跟萨木儿刚才一样。不同的是,她轻声地,但让所有人都能够听清地说出了她的拜祷词:
“伟大的百战百胜大英雄、功业盖世的先祖成吉思汗!愿你在天之灵,保佑你的后代子孙,保佑他们战胜强敌,获得英名;保佑他们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土地、人口和财富;保佑他们恢复祖业,重建疆域无边无际的大蒙古帝国!……”
听一个文弱秀美、娇小玲珑的女子用黄莺般细弱娇嫩的声音说这样一番大气磅礴的祝词,实在不相称,甚至显得滑稽。但萨木儿从中听到了她害怕听到的信息:要打仗!跟谁打?打蒙古本部,她心里不乐意;打永乐帝亲率的五十万大军,她觉得太危险。当萨仁祭祀完毕,又走近萨木儿的时候,她按下心头的不快,问道:“你祝祷战胜强敌,是什么意思?”
萨仁弯弯的月牙眼微微开阖,似要锁住眼睛里的什么东西,是笑意还是敌意?她惊讶地说:“难道你不是为了这个来拜祷的吗?我还以为……”她目光闪烁,是不是在掩饰幸灾乐祸?
萨木儿听得懂看得懂,仍不甘心地追问一句:“你是说,要动手了?”
“太师王爷什么也没对你说吗?咱们回家都得赶快准备了,这两天就要拔营,渡克鲁伦河西行了。”萨仁依然在温柔地笑着。萨木儿从那动人的亲切神情中,感到的是对方胜利者的得意。她心里生气,并不表现出来,微微一笑,说:“哦,真想早点儿回土拉河。小萨木儿,你就要见到你的牛群了。”
小萨木儿蹦跳着冲过来拉住阿妈的手,快乐地问:“真的吗?我把小花和它阿妈都送回我的牛群,你说好不好?”
萨仁太后眯着眼睛打量着小萨木儿,伸手抚摩着孩子的肩头,惊讶地笑着说:“啊呀呀,才半年多不见,小公主又长大了!真是越长越漂亮!啊,多美的眼睛啊!”
小萨木儿睁大清澈明净如湖水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位美丽的、香喷喷的、弱不胜衣的贵妇,小小的心里充满疑惑:阿爸喜欢这个女人,阿妈讨厌这个女人,哥哥不服这个女人的儿子,可这个女人又叫人来求亲,要小萨木儿嫁给她儿子,那小萨木儿该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呢?
萨仁太后取下自己胸前的一串红珊瑚项链,戴在小萨木儿的脖子上。一颗颗珊瑚珠圆润红艳,光泽迷人,这可让小萨木儿高兴了,她抚摩着珊瑚珠,笑嘻嘻地问:“你真的送给我吗?”
“小萨木儿!”阿妈制止地叫了一声。
“公主王妃,”萨仁太后的小手按在萨木儿手上,“别阻止我,别败了孩子的兴致,好吗?我真喜欢这个活泼快乐的小姑娘,她比我们活得自在多了!”
萨木儿没有说话,她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两队人马要各自回家了。分手之际,萨仁用温暖如绵的小手轻轻握住萨木儿的手,很贴己地在她耳边悄声说:“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们都是女人啊,谁还不明白谁?应该一起帮他,他正在登一座大山,你说是不是?”
亲密的贴心话,随着她特有的馥郁气息阵阵袭来,使萨木儿心下悠悠一荡,竟有些感动,愕然之余,不知如何作答。不等她反应过来,萨仁接着又说,说的已经不是悄悄话了,却仍然笑容灿烂:“你恨我,还因为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位之战杀了三年的旧仇。那不是百年前的事吗?说到头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如今失国失势,被赶到大漠以北,还不该消弭仇恨,携手同心共图恢复吗?把小萨木儿嫁给答里巴吧!黄金家族两大支系的百年仇恨,就让它在这桩美满婚姻中消散吧!……”
这样正大光明的道理,即使心存芥蒂也很难拒绝,但萨木儿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再冰冻一般。
回到大营,巴图拉和脱欢父子都回来了。巴图拉只简单地告知妻子,明天将移营,要北渡克鲁伦河西行,到库伦附近驻牧。
萨木儿立刻感到被瞒哄、被忽视的愤懑:她什么都比自己先知道!今天自己去祭祀还有要上的祭品等等消息,也一定是由他身边的亲随侍卫向那个女人透露的,所以她利用这个机会,演了那么一出好戏!
好戏的目的是软化萨木儿,答应亲事;而答应亲事,就能达到他们的最终目的:取得传国玉玺!
萨木儿又一次被激怒了。但现在她已经学会了怒而不发。能表示她愤懑的唯一动作,是在移营过程中,在渡过克鲁伦河的时候,当着巴图拉的面,把小女儿脖子上的那串红珊瑚项链摘下来,扔进了滚滚东流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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