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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十三节 北方佳人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十三节

这一场大胜仗下来,阿岱名下分得上千人口和上万牲畜,虽然不能跟阿鲁台王爷相比,但应他的要求,巴图拉的女人和儿子给了他,这比任何战利品都来得重要,来得及时,来得顺心合意。他闷在心头筹划已久的最要紧的事情,终于能见眉目了。
  审讯俘虏,阿岱选择了离大帐最远的一处行帐,既可表示对那母子的蔑视,也好避开大哈屯洪高娃的耳目。那场瘟疫过后,大哈屯对他不但形成更大压力,也在他心里引发了无法消除的厌憎——为了赶走他心爱的牡丹,他已经很难原谅他曾经那么着迷的洪高娃了。大汗与大哈屯之间空前冷漠,只不过戎马倥偬之际,不那么引人注目而已。
  行帐小且低矮,靠近外围栅栏,毡包的颜色灰白,就像侍从们居住的值房。帐中只为大汗设置了一张圈椅和放茶酒的小几,亲随侍从数人,分列左右按刀而立。天窗的毡片只拉开一小半,帐中昏暗,门帘一掀,亮光斜射进帐,才清楚地显现出两个俘虏一高一低、一宽一窄的身形。
  “跪!”
  “叩见大汗!”
  侍从们大喝。
  萨木儿和脱欢刚从阳光明亮处进帐,眼前昏黑一团,好半天才慢慢看清帐内情景。坐在正中的那个三十岁上下浓眉细目的男人,身穿团龙缎袍,外罩八宝绣金行褂,头戴尖顶貂皮帽,满脸傲慢和轻蔑,从眼角打量他们母子,想必就是侍从口中的大汗了。被反绑着的母子俩紧紧靠在一起,仿佛没有听到呵斥,静静站着不动。
  一名侍卫上前,一手按住脱欢肩膀压他下跪,脱欢灵巧地一扭身脱开,倒把那侍卫闪了个趔趄。侍卫羞恼,双手去按,脱欢又是跳又是晃,就是不肯就范,侍卫竟制他不住,哗啦一声抽出了腰刀。
  “慢!——”大汗的声调不轻不重,说话迟缓,字句都拖得很长,“你们母子俩要清楚,你们是我阿岱汗的俘虏,囚徒,奴隶!要你们的命不过像杀两头羊,再方便随意不过的事!肯投降,可以饶你们不死,为我好好服役!如此而已。还当自己是什么王子王妃?别做梦了,耍什么倔强!”
  侍卫再按脱欢下跪,又被他挣脱,亮晃晃的钢刀便逼在脱欢的脖子边。侍卫说:“大汗,留下没用,杀了吧!”
  阿岱汗不易觉察地瞟了萨木儿一眼,对侍卫一挥手,侍卫撤刀。阿岱从圈椅上站起来,走近脱欢,说:“人都道巴图拉是狼人,你脱欢岂不是个狼崽子?若肯归顺我,日后说不定是员能征善战的大将!今天我倒要看看,狼毛长在什么地方……”他一手托起脱欢的下巴,一手撕开脱欢的领口。脱欢一歪头,一口咬住阿岱汗的手背,阿岱汗痛得惊叫一声:“啊呀!打!快给我打!”
  侍卫们一窝蜂拥上,鞭子、棍子、刀背、枪杆,雨点一样抽向脱欢,疼得他不能不松口。阿岱汗的手背鲜血淋漓,侍卫赶忙给他包扎伤口。脱欢被乱棍乱鞭打得在地上滚,嘴里硬是一声不吭。萨木儿冲过去扑倒在儿子身上,用身体护住,喊叫:“打我吧!打我吧!”
  不知是事情来得突然,还是别有顾虑,侍卫们几乎同时住了手,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阿岱汗恼恨地大声说:“把这狼崽子拖出去!找口大铁锅扣住,压上大石头!不服软不投降,就把他渴死、饿死、憋死!”
  被打得浑身是伤、满脸血痕,再没有气力反抗的脱欢被拖出了行帐。萨木儿起身追过去,两名侍卫持刀拦住。她狠狠瞪了侍卫一眼,停下脚步,恢复了一贯的姿态,昂头挺胸站在那里,目送着儿子,满眼悲愤,脸上却一派庄严肃穆,高傲和高贵丝毫不减。
  “萨木儿!”阿岱汗威严地喝叫一声。
  萨木儿缓缓转过身,冷冷的目光与阿岱对视着。阿岱想用威严轻蔑把她镇住,碰到是这种目中无人的高傲神态,压得阿岱汗心里大不舒服。
  阿岱想了想,把表情和口气都和缓下来,说:“松绑。”
  解脱开的萨木儿轻轻嘘了口气,慢慢活动着麻木酸痛的肩膊和手指,闭了眼睛,享受这片刻的轻松。
“听着,萨木儿!”阿岱脸上甚至有一丝浅浅的笑意,“你是女人,本就无所谓降不降,夺来了就是我的女人!能把贼首巴图拉的老婆夺到手,是我阿岱汗的本事,是我东蒙古汗国的胜利!杀你也在我,纳你也在我,你明白吗?”
  萨木儿依然是高傲的神态,垂下眼皮,一动不动。
  “我指给你两条路,一条上天堂,一条下地狱。”
  见对方不做任何回应,阿岱只好自己来解释:“愿意上天堂呢,我阿岱汗纳你为妃,收入宫帐,脱欢我也把他收为义子。你由王妃成为汗妻,多少荣耀风光!愿意下地狱呢,我把你配给一个最丑最穷脾气最暴的男人,让他来收拾你,叫你再也记不得自己当过什么公主王妃!叫你这后半辈子死不了活不好。怎么样?”
  萨木儿还是不做声,但低垂的浓密黑睫毛却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抬起来,眼珠转过去,瞥了阿岱汗一眼。
  阿岱汗当然注意到了这难得的一瞥。他回顾左右,只有两名心腹亲随侍卫在侧,便站起身,慢慢地一步步逼近萨木儿,站定,高大魁梧的身材让萨木儿越发显得娇小瘦弱。他从上朝下逼视着萨木儿,压低声音,满含威胁地说:
  “只要你交出传国玉玺!”
  刹那间,萨木儿全明白了。为什么阿岱汗要查遍俘虏寻找他们母子,为什么他们母子如此桀骜却还能够活命,为什么脱欢甚至咬伤大汗也只是挨打而不立即杀头,原来,都为了它——传国玉玺!
  萨木儿冷冷一笑,终于开口,声音更冷如冰霜:“我没有传国玉玺。让我跟我儿子一起,在大锅底下渴死饿死憋死好了!”说罢扭头就走。
  阿岱汗又惊又怒,伸手一把抓住萨木儿的手腕,另一手推住她的后颈,用力把她的手臂朝后一扭,嘎嘣一声响,不知是脱了臼伤了筋还是折了骨头,萨木儿疼得大叫。
  谁也没有想到,仿佛回应萨木儿的大叫,一声低沉咆哮,帐门外蹿进一条黑豹样的大狗,浑身黑毛奓开,龇着白厉厉的尖牙,张着血红的大嘴,朝着阿岱汗猛扑上去。
  阿岱汗大惊,放开萨木儿急闪身,凶猛的黑狗已经咬住了他的左肩。两名亲信侍卫慌得挥刀来救,又怕伤着主人,连吼带骂地用刀背乱砍。萨木儿一手托着伤痛难忍的胳膊,一边叫喊着:“哈喇哈斯,咬他!咬他!”一时间人叫犬吠狗毛乱飞,一片混乱。
  毕竟阿岱年轻力壮身手矫捷,趁机偷出右手,抽出腰刀,朝自己左肋下方猛刺,黑狗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好半天才扑通倒下,鲜血流了一地。萨木儿冲过来,叫着哈喇哈斯的名字,抚摩它,为它理顺被打得乱糟糟的黑毛。只见它半合的眼皮下那双忠诚的眼睛还留恋地望着主人,萨木儿流泪了,泪水滴落在它的鼻尖上,又滴落在它带血的口涎中……自从萨木儿母子被单独羁押后,就没有见到哈喇哈斯,萨木儿以为它会悄悄跟在阿兰和小萨木儿身边,心里略感几分安慰,谁知它一直在附近徘徊,尽力守护着女主人。是刚才萨木儿那一声尖叫,让它感到了女主人的危难,就不顾一切赶来救援,终于为此付出了生命……萨木儿用指尖轻轻为哈喇哈斯合上了眼睛,一手抚胸,默默祈祷哈喇哈斯的灵魂上天,祈祷来生能再相聚……
  那边阿岱汗还在咒骂:“这个逆贼巴图拉,养的狗比狼还凶!……拖出去!赶快拖出去!”
  萨木儿凄惶地叫着哈喇哈斯,紧追在两名侍卫后头。阿岱汗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肩头,一拖一拧一扳,两人蓦地面对面,近得能看清彼此眼睛里的血丝,能听到彼此呼吸的起落。阿岱汗如受烈火炙烤,怒气和暴戾随着血液的流动急速升上,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活像攫食的猛兽。而萨木儿在努力压制内心的恐惧,挺身昂头,一脸豁出去的平静和高傲。
  “你给我交出来!”阿岱汗嘶哑地低声吼道。
  “我会带在身边?”
  “藏在哪儿?”
  “我能告诉你?!”
  阿岱汗的手稍稍放松,极力压住怒火,说话间低哑的声音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交出玉玺,我饶你母子性命,给你后半生荣华富贵!”
  “不!绝不!我不能违背忽必烈大汗的谕命,只有成吉思汗的血胤、黄金家族的子孙,才能拥有传国玉玺。你不是!你不能!”
  “哇啊!——”阿岱汗一声怒吼,火山终于压制不住,爆发了。萨木儿的话戳到了他心头最敏感、最脆弱、最疼痛的部位,他和他的白银家族,从他们的老祖宗哈萨尔起,两百年来,一直被黄金家族压制着不能抬头,他的汗位,也因此始终受到怀疑、威胁和限制,愤懑之气早就种下深深的根子,此刻,终于有了喷发的隙口。他一面痛快地愤怒地啊啊大叫,一面抓住眼前这个可恶可恨的傲慢女人拼命摇晃,像要把她的骨头架子都摇散。看到这女人愤怒与惊恐并存的目光,阿岱汗感到她在他手下像鹰爪下的小鸟般挣扎,更让他怒不可遏,便左右开弓,一下一下,噼啪噼啪地抽她耳光。
  女人的鼻孔和嘴角冒出了鲜血。鲜血让阿岱汗如野兽般愈加兴奋凶暴,他一拳打倒女人,扑上去,扼住拼命挣扎的女人的脖子。烈火在他全身熊熊燃烧,随着气血经脉到处乱窜,这令他亢奋,令他疯狂。在他眼里,这挣扎着的,不只是个女人,她就是黄金家族!他只有一个意念:压倒她!征服她!占有她!羞辱她!惩罚她!他要用全部力量把这个黄金家族永远压在自己身下!为了发泄心中就要爆炸的怒焰,他渴望不顾一切地破坏,摧毁,蹂躏……
  
  大哈屯洪高娃的金帐距汗王大帐不过数十丈,但因关系冷淡,离多聚少,她是今天早晨才移营到大汗斡尔朵的,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阿岱汗。阿寨昨晚回到母亲这里,说起这一路征战遇到的许多不顺,似乎有人故意在背后拆台,让他这个太子出丑。吃着早饭,娘儿俩商议怎样向阿岱汗禀告,怎样对阿鲁台王爷说明。一直静卧在侧的哈喇忽难耳朵噗噜噜一动,猛然跳起身,呜呜地低声吼叫,满地乱转。
  阿寨搂住忠实老狗的脖子:“哈喇忽难,你怎么啦?”
  一阵隐约的尖厉犬吠,让哈喇忽难怪嗥一声,飞箭般冲出帐门。母子俩对望一眼,也赶紧出去,跟着哈喇忽难。塔娜一干侍女和太子的亲随不知出了什么事,一队十多人也跟着跑起来。
  哈喇忽难一直跑到汗王大帐侧后方数十丈的空地上,那里不知为什么倒扣着一口大铁锅,铁锅边一摊血,躺着一条黑狗的尸体。旁边站着许多大汗侍卫,都认识哈喇忽难,见它猛扑向死狗,一片哗然,乱嚷着:
  “哈喇忽难饿疯了吗?”
  “上等好狗可从来不吃死狗肉的呀!”
  “狼才吃同类,哈喇忽难你变狼了?”
  见到跟随而来的大哈屯和太子,侍卫们赶紧行礼。哈喇忽难围着死狗打转,闻了又闻,竟然昂头向天,发出狼一样的长嚎。
  “哈喇忽难!哈喇忽难!你这是怎么啦!”阿寨太子急忙去抚摩哈喇忽难的脖子,力图让它安静下来。
  哈喇忽难果真安静了。它紧紧挨着死狗躺下,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地为死狗舔净身上的血迹,舔顺凌乱的黑色长毛。
  洪高娃脸色骤变,指着死狗问:“谁家的?为什么打死?”
  在草原上,打狗是令人不齿的恶行。侍卫连忙解释:“不知哪儿来的野狗,三不知的就偷偷进来了,蹿上去咬住汗王就不松口,我们几个人又打又拽全都没用,还是汗王手快,抽刀把它刺死,不然汗王肩膀要受重伤啦……”
  侍卫还没说完,铁锅下面一阵混乱的碰撞声响。有人在里面喊叫,虽然被铁锅闷着,还是传出声来:“哈喇哈斯!哈喇哈斯!你怎么啦?……”
  “哈喇哈斯!”阿寨太子一脸惊异,竖起了眉毛。
  “里面是谁?”洪高娃拧着眉头,厉声问。
  侍卫哪敢隐瞒:“禀告大哈屯,是贼首巴图拉的儿子脱欢。他咬了大汗的手,大汗发怒,下令把他扣在锅里憋死!”
  “打开!”洪高娃命令。
  侍卫们互相看看,十分为难。
  洪高娃发怒了,喝道:“没听懂我的话吗?给我打开!”
  “大哈屯,小的们实在不敢违抗汗命,求大哈屯饶恕……”
  洪高娃对随后赶到的属下一挥手,塔娜率领着众多侍女侍卫们一起动手,又抬又翻,把沉重的大铁锅掀开了。
“脱欢!”阿寨大叫一声,冲上去,一下子就抱住了遍体鳞伤的脱欢。
  脱欢乍见天光,睁不开眼,揉了又揉,定睛一看,哇地大哭起来,用嘶哑的嗓子喊道:“阿寨舅舅!洪高娃额咪!快去救我阿妈呀!……”
  洪高娃大吃一惊:“什么?你阿妈?在哪儿?”
  脱欢哭着一手指定那处行帐。
  洪高娃猛一转身,带得袍襟呼啦一响,画了个圆弧,拔腿就向那处毫不起眼的行帐大步流星地冲过去。守在行帐门前的两名大汗侍卫象征性地拦了拦,就闪开了。冲进行帐的洪高娃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昏暗中像有头野兽在凶恶地低声咆哮。她惊愕万分地用力睁大眼睛,一张狰狞的涨成牛肝色的青紫面孔浮现出来,猛烈起伏的狂暴身形浮现出来,正在对一个全然不动仿佛尸体的女人施暴。这突睛獠牙五官歪扭的兽样东西,竟然就是她的丈夫阿岱汗!洪高娃脑袋里轰地炸裂一般,满心嫌恶,哇的一声,呕吐物喷了好远。
  阿岱一惊,从巅峰摔落,败了兴头,心中恼怒,故意装作没看见没听见,故意加倍猛烈驰骋,狂野地嗬嗬大叫。洪高娃又气又急,愤怒地喝道:
  “阿岱!你作死啊!”
  “大胆!”阿岱回斥,和洪高娃目光一对,“原来是你呀!……”这才抽身而起,整整衣袍,仰头哈哈地一笑,又道:“都说糟蹋敌手的女人是人间一大快事,不错!果然痛快!”
  洪高娃冲到女人身边,拨开乱发一看,可不正是萨木儿!她面颊肿胀,鼻孔和嘴角都是血,脖颈有伤痕,下体也血染袍襟,已然人事不省。洪高娃心痛如绞,一口气几乎上不来,手颤腿软,哆嗦不止。她强使自己镇静,伸手去试萨木儿的鼻息和脉搏,她还活着,略略放心,转眼看到得意洋洋的阿岱,心里的感觉已经不是愤恨和嫌恶可以说尽的了,本来已存留不多的情分,此刻全都死去。她轻声地、从牙齿缝里磨出这么一句:
  “阿岱,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阿岱汗一愣,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辱骂他。他拉下脸,喝道:“你疯了!敢骂汗王!我怎么啦?打败强敌,夺他的女人做老婆,是我们男子汉大丈夫的功劳!这是我的事,不归你管。”
  “可你伤了她!她死过去了,你长着眼睛没看见?”
  阿岱汗又哈哈地笑了:“这是我的本事!禽兽不如?哼!不比雄狮猛虎更强悍?天下有几个这样的男人?你老说我不行,看看我行不行!”
  洪高娃强压怒火,问:“你知道她是谁?”
  “哼,贼首巴图拉的女人,捕来的人口!”
  “她还是萨木儿公主!是阿寨的堂姐,她的父亲和阿寨的父亲是亲兄弟!”
  阿岱汗根本没有朝这上想,强辩道:“那又怎么啦!就算她是你那宝贝儿子的堂姐,也不是我女儿,我犯什么忌?”
  “同族不婚娶,祖宗的规矩你也不忌?”洪高娃怒喝道。
  “同族?我怎么会跟她同族!毫不相干嘛!”
  “不相干?阿岱你真的忘记自家的根本了?白银家族跟黄金家族难道不是至亲?你们白银家族的祖宗哈萨尔,跟黄金家族的祖宗成吉思汗铁木真,难道不是亲兄弟?你今天干这玷污同祖同宗公主的丑事,竟然毫无羞耻,真真给祖宗抹黑!你就不怕腾格里天爷爷问你罪?就不怕哈萨尔和成吉思汗在天之灵惩罚你?”
  阿岱汗心里急急地打了个寒战,但他必须维护自己大汗的尊严。他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不管不顾地叫喊道:“谁敢惩罚我?谁能惩罚我?隔了十几代的宗亲,哪里还算数!我就要纳她做比姬做哈屯!你就妒忌、就吃醋去吧!我是大汗,我怕谁!”
  洪高娃气极了,对准阿岱的脸,“呸”的一口啐过去,恶狠狠地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等着天下人戳你的脊梁骨吧!”回头大声叫塔娜,命人立刻把萨木儿公主抬回她的帐中,一定要小心在意,不可颠簸。
  阿岱汗一把扯住洪高娃的衣袖,急问:“你要干什么?”
  当着众人的面,洪高娃脸上怒气全消,笑吟吟地说:“她昏迷不醒,又伤得不轻,你不是要我给她治病疗伤吗?不消一个月,等她痊愈了,大汗你再纳她做比姬做哈屯吧!”
  大哈屯一行一拥而去,把萨木儿公主、脱欢,连同那只黑狗的尸体一股脑儿卷走了。阿岱汗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汗斡尔朵的众多帐篷间,一跺脚,回身跌坐圈椅上,越想越气,又一拳捶在小几上,小几登时碎裂,茶碗四散飞迸,跌成碎片。
  
  萨木儿恢复了知觉,但浑身疼痛乏力,手指尖都动不得。体肤感受到的是被褥枕头的轻软柔滑,那丝绸软缎的质地,让她觉得身在自家温馨华丽的寝帐,躺在自己精心挑选、精心铺陈的大床上。但心头总隐约闪动着强烈不安,提示她曾经的恐怖和痛苦,怎么回事?……定是场噩梦,就像忽兰忽失温之战前夕的那些梦境,那种吓得人惊魂不定、冷汗直流的噩梦。终于醒来,平安无事了。萨木儿轻轻舒了口气,想要换个睡姿,刺心的疼痛让她浑身一激灵,彻底醒了,她慢慢抚摩自己,颈下的淤血肿块,布满全身的鞭痕,还有阵阵抽缩疼痛的下体,可怕的经历骤然都来到眼前,不是梦,绝不是梦!
  萨木儿倏然睁开眼睛,竟是一个比自己的寝帐更加富丽豪华、更加宽大的穹帐,阳光从天窗射来,满床锦缎绣品闪得人眼花。难道终究逃不出那个凶神恶煞阿岱汗的魔爪?还不如立刻就死!萨木儿挣扎着支起身子环顾四周,静悄悄的,也看不到人,只听轻轻的笑,悄悄的说话声,从哪里来的?萨木儿揉揉眼睛,看到通往大帐的门口,一团光晕中有两个人影,好像在梳头,莫不是眼花了?
  “水,我要喝水……”萨木儿听到自己的声音比草原上的蚊子都不如,但那两个人影立刻跳起来,冲到她跟前。萨木儿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她的儿子脱欢和她此生最倾慕爱戴的洪高娃!她傻了,嘴里只能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你,你,你们……”
  “阿妈!”脱欢扑跪在床前,“你可算醒过来了!”
  “萨木儿,怪我知道得太晚,让你受这么大罪,我真该死!……总算醒过来了,太好了!”洪高娃说着,坐到床边,伸手给萨木儿整理头发。
  萨木儿突然醒悟,目光里就有了怨毒,说:“那个该死的魔鬼阿岱汗,就是你的男人?!”
  洪高娃叹道:“男人争霸争强,杀人掠地,抢夺财物,本不与女人相干,女人倒要承受战乱的苦难,备受摧残。这是什么道理?女人就命该如此吗?你拿我也当那该死的魔鬼一样恨吗?”
  萨木儿疑惑地看着洪高娃,不说话了。
  脱欢急了:“阿妈,要不是洪高娃额咪赶到,咱俩就都没命了!额咪把你从那个魔鬼手里夺回来,天天给我们煎药治病疗伤,还做好多好吃的给我们补养身子呢……阿妈!”
  洪高娃把萨木儿的一双手都握在自己手中,诚挚地望定萨木儿的眼睛,说:“当年你救过我们母子的性命,难道我们母子就是那忘恩负义的狐狸?那时候,我没有因为恨巴图拉而怀疑你,如今你也不该因为恨阿岱而嫌弃我啊!我说的对吗?”
  “洪高娃!”萨木儿哽咽着叫了一声,扑进洪高娃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洪高娃轻轻抚摩着萨木儿的肩背,一边叹息一边低语:“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真苦了你啦!……”
  痛哭一场,萨木儿心里舒服了许多。等她收了泪,洪高娃才对着大帐外喊道:“塔娜,敖登格日勒,来给公主上药!”
  两人跑进来,赶紧跪倒床前行礼。塔娜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的模样儿竟没有大变,还那么美那么高贵,身条儿还那么好看!”
  看着面前这个胖胖的中年妇人,萨木儿很惊讶:“你见过我?”
  洪高娃笑道:“你不记得她了?在和林,你阿妈库柏衮岱大哈屯把她的贴身侍女分给你我各一名当亲随,我的这个叫塔娜,你的那个叫达兰台,忘了?”
  “哦,是你呀!塔娜……”萨木儿微微一笑,跟着又伤心起来,“可达兰台和哈喇哈斯,都……”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
  洪高娃连忙打断:“我都知道了。达兰台是难得的忠仆,哈喇哈斯是难得的义犬,已经好好安葬,奉敬了祭品,送他们升天了!他们一定能上天堂……哎,看看我的干女儿吧,是不是个小美人儿?”
萨木儿拉住敖登格日勒的小手,一边打量一边赞道:“真漂亮,真可爱!洪高娃,你可要把她保护好,小羊羔身边就有恶狼!”
  “我还不知道?可干妈只不过是干妈,不能全做主哇!……”
  敖登格日勒对两个大人的对话想来不懂,她转身去推脱欢,说,“你快出去,我们要抹药了,只能女人在这里,你个男人家不许看!”见脱欢赖着不动,就像小牛犊那样用头顶着脱欢的后腰,嘴里叫着:“快走喽快走喽!”脱欢只好顺水推舟,被她推出了寝帐,逗得几个大人都笑起来。萨木儿见脱欢跟完全陌生的敖登格日勒这么近乎,想必相处已不止一天,便问:
  “我在这儿躺几天了?”
  “第四天了。你看你身上的鞭伤都开始结痂了,好得挺快!但还是弱,气虚血亏,要着实补养才行。你自己觉着怎么样?”
  萨木儿试着坐起来,皱眉道:“头晕,想吐。还有……”
  萨木儿眉头蹙紧,声音压低:“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好几年了吧?你怎么活过来的?……啊啊,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洪高娃从没见过萨木儿咬牙切齿的样子,这跟她高贵优雅的神态太不谐调,甚至显得可笑,叫人当不得真。她小声答道:“平日他不这样,后帐这么多女人,分到我这里,十份里不过一份,早不中用了……那天,他是发疯了。想传国玉玺想疯了!疯子还算人吗?野兽,魔鬼,妖怪,骂什么都不过分。你要想出气,就狠狠地骂吧,我绝不替他说一句话!”
  萨木儿紧蹙的黑眉突然高高一扬:“我的女儿!我的小萨木儿在哪里?阿兰呢?小萨木儿一直跟她在一起呀!……”
  洪高娃连忙安慰:“别着急,脱欢把来龙去脉都讲给我听了。阿寨正在挨着部落寻呢,昨天听说分给了马儿哈咱属下,今天一早就去找了。”
  “脱欢为什么不跟着去?”
  “用不着,阿寨认识阿兰。你忘了,当年阿寨跟脱欢、小萨木儿在一起,是三个好朋友呀!还有,脱欢和你必须就待在我帐中,不能露面。我对外人讲,你们都伤病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救活呢!不过……”洪高娃沉思片刻,终于用明亮锐利的目光望定萨木儿的眼睛,轻轻地,但非常郑重地说,“不过,你要先对我说一句实话。答应我,一定要说真心话。”
  萨木儿眼里一片坦诚:“对你,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那好。如果阿岱汗要娶你做比姬,甚至做哈屯,你愿意吗?”
  “那怎么可以!我是巴图拉的妻子,不可能嫁给别的男人!”
  “如果巴图拉不在了呢?”
  “什么?你说什么?!”萨木儿柔弱的手突然像鹰爪一样紧紧抓住洪高娃的手,甚至一阵痉挛,脸色骤然间死了一样灰败。吓得洪高娃赶紧搂住她,连连柔声安慰:“哦,别急别急,我说的是‘如果’!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巴图拉的下落呢,想来已经逃出重围,回阿尔泰老营了吧。”
  萨木儿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高傲的目光从黑黑的睫毛下直率地射向洪高娃,说:“我是谁,你怎么会不明白呢?兵败被杀被擒,哪怕做奴仆当牛马,都是上天的安排,我认了。可不拿我当人,这样糟践折磨,是我此生的奇耻大辱!我与他不共戴天!他不杀我,我必杀他!……洪高娃,你要是顾念旧日情义,就放我母子回去吧!不然,我死还是他死,想来你都不会乐意。对吧?”
  “我懂了。你放心。要紧的是赶紧养好身子治好伤,其他事情我来安排。”洪高娃扶萨木儿躺下,命塔娜和敖登格日勒来敷药。她走出寝帐到大帐,见到披散着头发的脱欢正抓着一条冷熟羊腿大口大口地啃,嚼得山响。她不由笑出声,说:
  “好!好!吃得香,睡得香,多重的伤也能治好养好!过来,让额咪给你把头梳好绾上。”
  脱欢听话地走过来,依在洪高娃膝前。洪高娃先用梳子梳通长长的黑发,再用篦子一下一下地慢慢篦。
  帐外侍卫禀告:锡古苏特将军求见。
  洪高娃笑道,自家亲戚,不要这么拘礼,他必是来看望女儿和外甥女,捎脚儿顺便先来看看我,叫他进来就是。
  锡古苏特进帐就要行礼,洪高娃正攥着脱欢的头发编辫子,不能放开,连忙笑着说:“我手上忙着,你也别行礼了,自己坐吧。”
  锡古苏特却没有落座,走近几步,盯着脱欢看。浓眉下的炯炯虎目,加上熊背虎腰的魁梧身材,让脱欢觉得自己像是巨猫面前的小老鼠。等他猜出这就是在孛罗那亥斜坡阵前刀劈归林齐的东蒙古勇士时,更感到了巨大的威胁和仇恨。脱欢努力摆脱内心的恐惧,不顾自己这小老鼠怎样瘦弱不起眼儿,硬是瞪着大眼睛,与巨人般的勇士勇敢对视,黑色瞳仁警觉地迅速缩小,整个儿眼睛便呈现出大异于常人的天青色。
  锡古苏特诧异地一耸眉,低沉浑厚的声音隆隆响起:“啊啊,这眼睛,没错儿,外间的流言没错儿!这定是贼首巴图拉的狼崽子,叫脱欢的,对不对,大哈屯?”
  洪高娃笑笑,不回答,绾上辫发后,又用梳子在脱欢头上仔细梳过来梳过去,还端详着,满意地点点头。
  锡古苏特忍不住大声说:“大哈屯还给这狼崽子梳头?还不赶快把他砍头了事,也好还阿寨太子的清白!”
  洪高娃在脱欢身上轻轻拍了拍,说到后帐去玩儿吧。脱欢边走边回头,还狠狠瞪着锡古苏特。
  “你看,你看,大哈屯!”锡古苏特指着脱欢连连说,“真正是一双狼眼,多凶多狠,怎么能留在身边?!”
  “锡古苏特,”洪高娃和蔼地说,“你刚才说什么呢?什么外间流言?阿寨怎么不清白了?”
  “我就为这事儿急急忙忙赶来的呀!”锡古苏特拍着自己的大腿,“马儿哈咱的部下鼓噪说阿寨太子仗势欺人,夺了人家的女人还把人家打伤!马儿哈咱已经告到王爷和大汗那里了,要不给个说法儿不给赔偿,他的部属没法儿再给汗国出力了!”
  “打伤了人,赔礼道歉多赔羊只;夺了人口,十倍还给,总可以吧?”洪高娃说得慢慢悠悠,仿佛早有预见。她心中暗喜,阿寨必是找到了阿兰,找到了小萨木儿。
  “哎呀,大哈屯,”锡古苏特倒急了,“鞭打下人夺个把人口,有什么要紧?小事一桩嘛。可外面传说太子亲手放了贼首巴图拉的狼崽子脱欢,这不就成通敌谋逆了?……我只当是谣言,那狼崽子竟然真在这里!……大哈屯,趁早儿杀掉,让别人拿不住把柄!要赶在王爷大汗来问话之前,越快越好!”
  “多谢你来报信儿,锡古苏特,我知道你是为太子好,为我们母子好……不去看看敖登吗?”
  “哦,要去要去。她阿妈给她烤了她从小爱吃的面包点心,也给她妹子一份儿,这孩子不在吗?”
  洪高娃一喊,小姑娘应声从后帐跳出来,扑向姨父,像小松鼠围着大松树跳上跳下找松果那样,很快从魁梧的锡古苏特腰带上悬着的口袋里掏出吃食袋子。一股烤麦面的香味发散出来,小姑娘笑着跳着:“谢谢姨妈!谢谢姨父!早就想吃烤面包了……”
  洪高娃笑着摸摸干女儿的头发:“不跟着姨父去看姐姐?”
  萨木儿母子来到这里,是小姑娘遇到的新鲜事,因为干妈不让别人知道,只叫她和塔娜帮着治病疗伤,神秘气氛叫小姑娘着迷而乐此不疲。更因为她跟脱欢不知怎么一见如故,非常投缘,加上阿寨,三个人一起比亲兄弟姊妹还亲,日子像过节一样快乐,怎舍得出去。她笑着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说:“等我吃完我这份儿面包,再去吃她那份儿!”
  锡古苏特便笑着告辞。目送锡古苏特高大魁梧的背影远去,洪高娃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个面容:全白的头发胡须和眉毛,严厉的表情,阴沉沉的眼神儿……马儿哈咱,又是这个马儿哈咱!
  一年前,她与马儿哈咱多年后重见,双方的态度都克制而冷漠。她想,他总扬言自己忠于成吉思汗和黄金家族,为什么独独对阿寨这么无情?这次征讨瓦剌,阿寨率军与他同为先锋,吃了他多少苦头!好几次故意不发援兵,让阿寨所部陷于孤军苦战,若不是运气好,阿寨不死也伤。还有两次为阿寨阻止杀俘和屠戮,闹得几乎翻脸,回来便有太子怯懦无能不足成事的流言在汗庭传说。眼下阿寨寻找阿兰,本是提不上台面的小事,他若有心回护,何至于闹成这样?反倒在火上浇油,什么用心?要说他抛弃早年信念,可又力主无论如何要得到传国玉玺,以证实东蒙古汗国的名正言顺。真看不透这个老家伙!不能不加倍小心……
“阿妈!”背后一声唤,把久站帐外沉思的洪高娃吓了一跳,急忙回身。阿寨站在那里,一脸欢笑,说:“快看,我把谁带来了?”
  洪高娃一眼就看到依在阿寨身边、衣着褴褛、头发乱蓬蓬的瘦伶伶的小姑娘,那眼睛、那长眉、那乌黑浓密的长睫毛,分明是个小号的萨木儿!洪高娃喜欢地蹲下身,抚着小姑娘瘦削的双肩,亲切地说:“还认识我吗?”
  “洪高娃额咪!”小姑娘的声音像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洪高娃忍不住一下子抱起了小萨木儿,用力亲着孩子肮脏的小脸儿,说:“快去看看你阿妈吧,怪不得她这么着急呢……哦,你是阿兰?快起来别跪着了!别哭别哭,真苦了你了……快进来快进来,萨木儿成天惦着你们,再找不到,她的伤病都养不好啦!”洪高娃领着他们朝后帐跑,兴高采烈,三十多岁的人,神态步子简直像个孩子。
  母女、兄妹、主仆劫后重逢,好一阵儿哭、笑、叫嚷。身为旁观者的洪高娃母子和塔娜,也跟着一起笑,笑中也含着泪花。人们好半天才渐渐平静下来。
  真可谓冤家路窄,阿兰和小萨木儿被当做母女俩,最后竟分给马儿哈咱部下的屠宰夫,就是途中不停鞭打他们的那个罗圈腿。不过五六天光景,阿兰被他家折磨得浑身是伤。天不亮就被轰赶起来干活,累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痛,晚上还得陪睡。屠宰夫一身的血腥气让阿兰呕吐出来,就又是一顿毒打……小萨木儿也遭罪,才九岁,人又瘦小,却要背着跟她差不多高的木桶去背水,来去一趟,中间要歇多少回。把全家一天用的水背够了,还要去拾粪打草。这么劳累,却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才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圈儿……
  在萨木儿病床前,阿兰尽情诉苦,涕泪横流。萨木儿靠在床头,紧紧搂抱着抚摩着女儿,不住落泪。洪高娃笑道:“阿兰,以后再说吧,你家主子伤病未愈,还要静养,别让她伤心难过了……阿寨,你是怎么找到她俩的?”
  阿寨明白母亲转移话题的用意,意气洋洋、语调明快地说:“真没费太大劲儿,我从枢密院查到,马儿哈咱上缴的财物人口又都赏还给他的部下,便到他的营地去探访。那家伙是他们营地的唯一屠宰夫,还挺有名,一问谁都知道,说他这次分得一辆车两头牛三匹马和四口人,没分到羊,给他搭了个带崽儿的女人,他才不闹了。一问年岁体貌,觉得搭给他的母女俩很像,我当下就找到他的帐篷,正碰上他在骂阿兰偷懒,说这种懒婆娘,还不如卖掉换只羊呢!……”
  洪高娃接口问:“你就打他了?”
  阿寨赶紧地看了母亲一眼,说:“没有,开始没想打他。我接过话头儿说,卖给我吧,我那儿正少一个做活儿的女人,十只羊换不换?他马上说,二十只。我因为找到阿兰和小萨木儿心里高兴,没有多想,顺口说二十只就二十只。那家伙眨眨眼,又说:还要加两头牛。这个贪心不足的家伙,成无底洞了!我也是心急,就说行,叫这女人带上孩子跟我走,我立马叫侍从回营去赶牛羊过来交换。哪知那家伙又变卦了,说他只换给女人,没有把孩子算上,要算上孩子,还要添三匹马!
  “侍从们火了,骂他奸诈,竟敢讹到太子爷头上来了!骂了一通儿,他才老实了。等牛羊赶到他帐前,小萨木儿也领来和阿兰站在一处。小萨木儿一看到我,就大叫着阿寨舅舅扑了过来。那家伙登时翻着眼皮耍无赖,说小人口他不卖了,说明明是个美人儿坯子,养大了卖给王爷大诺颜,少不了金子银子一大堆!就是不卖,将来得这么一个漂亮女人做老婆,也是他这辈子的福分!
  “我气得一把抽出了腰刀,本想吓唬他一下,他倒大喊大叫起来,说了好多难听的话,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跳起来,抓起鞭子就照他那张丑脸抽过去。小萨木儿就在旁边喊:狠狠抽他!一路上就数他抽人最多最狠!我阿妈不肯下跪,就是他,把我阿妈打得死去活来!我一听更不留情,也要打他个死去活来!”
  “你把他打死了?”洪高娃问。
  “没有,把他打昏了,留下牛和羊,带着小萨木儿和阿兰就回来了。”
  “阿寨舅舅,你要是带我去多好!”脱欢意犹未尽,“不把那混蛋罗圈腿打个七零八落,不送他下地狱,就出不了我这口恶气!一路上挨他鞭子挨惨了!”
  萨木儿制止他说:“脱欢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为救你妹妹,恐怕已经给阿寨舅舅和洪高娃额咪惹下麻烦啦!”久在汗庭和王爷府的王妃公主,对部落联盟间的复杂关系敏感得多。
  洪高娃豁达地一甩头,笑道:“管那么多!自家人全都平安,就是上天最好的恩赐!……萨木儿,把你的小萨木儿也认给我当干闺女,好不好?我这辈子享不成女儿福得不着女儿济,看见别人的好闺女,真眼红呢!”
  此时的萨木儿因为兴奋和激动,脸色泛红眼睛闪亮,流转的目光从怀里的小萨木儿慢慢环视周围,阿寨、脱欢、敖登格日勒,还有洪高娃和阿兰、塔娜,看着看着,突然抿嘴一笑,斜睨洪高娃一眼,说:“不能认,不能认!”她又在几个孩子身上看来看去:“不如咱们俩都等着日后做婆婆吧!”
  孩子们还小,不知道萨木儿说的什么意思。洪高娃当然懂,会心一笑:“好哇,但愿咱们能等到那一天!”
  当母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萨木儿紧张地悄声问女儿:“阿妈绑在你腰里的东西丢了吧?”
  小萨木儿一脸跟她年龄不相称的严肃,说:“没丢,在这儿呢!”说着就解开袍子,掏出缠在腰带间的布包,双手奉上。
  萨木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哆哆嗦嗦接过手,还是当初自己亲手包裹的绸布料子,稍稍用力捏捏,那方玉玺的形状和它的坚硬便宛然在握。她太惊讶了:“被俘后又被分到人家为奴,剥衣袍搜身是常事——你怎么保住它的?”
  “阿妈说这是传家宝,要像爱护眼珠子一样保住,那我还不想办法呀?开始搜身的时候,我说肚子疼,抱着它在地上打滚儿,又哭又叫,就没搜我。到了那个罗圈腿家,趁他们看我小,不注意就先把它埋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做了记号,谁能发现?连阿兰也没告诉。阿寨舅舅来救我们的时候,我才又把它挖出来缠腰上了。”
  萨木儿猛然抱住小女儿,又落泪了:“感谢上天赐给我这么个好女儿!传国玉玺没有丢,我家的气运还在,小萨木儿,你早晚有掌玺的一天!……”
  另一对母子也有一番单独交谈。阿寨刚才有一句话,引起洪高娃的格外注意,她问:“你说那罗圈腿大喊大叫说了好些难听话,是什么话?”
  阿寨移开目光看别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种卑污小人,满嘴喷粪,别玷污了阿妈的耳朵。”
  “你不明白吗?那是马儿哈咱属下,他敢骂你这太子,其实是马儿哈咱的态度。我必须知道。多难听的话,你也得给我实说!”
  阿寨不情愿地嘟哝几句,被逼不过,说:“阿妈你千万别生气,他还真的开口就称是他们马儿哈咱大人亲口说的,什么太子什么黄金血胤,谁信!跟过那么多男人,知道是谁的种!……”
  洪高娃冷冷一笑,骂道:“这老不死的,竟敢说这种狗屁话!……”
  阿寨忙道:“你看你看,我说别听他的,你偏要听,叫你千万别生气,你偏要发火,何必呢!”
  “你就不火?”洪高娃反问,忽然竟觉得和阿寨不仅是母子,还多了一份知己好友、常常需要仰仗他依靠他的感觉。
  “我乍一听也很火儿,但我知道,我这个太子原本就是一块招牌,虚的,当初为的是招兵买马收罗人心。如今汗庭强大,无人可以抗衡,这招牌就用处不大了。况且咱跟阿岱并非血亲,这个太子让人不服也在情理中,阿妈你说对不对?”阿寨居然心平气和,居然还那么笑眯眯,让洪高娃觉得意外,说:
  “你看不出吗?这是先兆,马儿哈咱那帮人说不定有废立之心哪!”
  阿寨还在微笑,不过笑得有些难看:“废就废吧,我早就不想当这有名无实的太子了。阿妈,有些事情人家都不敢告诉你,干脆让儿子跟你说透:那个牡丹生了个儿子,就留在牙克石,根本没有休回娘家去!”
洪高娃强硬地说:“我身边有满都鲁,也是阿岱的亲骨肉,还大着两岁呢!”
  阿寨不禁苦笑,明明还有话,却强咽下去,只简单地说:“是啊……”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阿妈?”
  阿寨迟疑片刻,终于说了出来:“我也是刚刚知道,全都告诉你,你也好多个心眼儿早做防备。……牡丹的亲婶娘,是马儿哈咱的女儿,就在马儿哈咱营中,跟她的兄弟们一起在他麾下领兵,牡丹的叔叔反而当副手,辅佐她婶娘。”
  洪高娃的背后掠过一阵寒战:对手远比她想象和预料的强大啊!抗衡和对垒看来不可避免,其实在她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洪高娃陷入沉思,母子俩第一次重要对话就此结束。
  
  孩子们一团天真,不分彼此互相亲爱,大人们却看得清楚。脱欢的目光时时追随着漂亮的敖登格日勒,在她面前,“狼崽子”的暴躁和喜怒无常都化作了保护者的爱怜和温厚,还免不了常在她面前显示勇敢和才能;小萨木儿就更像是一块麦芽糖,恨不得成天黏着阿寨,连走路也爱拉着他的腰带头,好像怕他再次消失再也找不到似的。两个女孩儿也很亲近,总是手拉手跑进跑出。敖登格日勒说她最爱小萨木儿的小鹿眼和银铃样的笑声,叫人心里好甜好甜;小萨木儿说她最爱敖登格日勒深深湖水样蓝黑蓝黑的瞳仁,叫人看得头晕,爱得心疼。
  所以,当分别的日子终于来临的时候,小孩子们搂在一堆都哭成了泪人儿。萨木儿的伤还没好利落,洪高娃特地备了骡轿供她乘坐,又因回阿尔泰山路途遥远,按每人四匹马轮换,拨给他们四十匹马——阿寨从自己名下分得的瓦剌俘虏中挑选了十名想回自家部落的瓦剌人做护从。
  按洪高娃的意思,要光明正大地送行,一直送出三十里开外,向一直不肯认错的阿岱汗示威。阿寨劝住,说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出发时间便选在了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率大队人马外出围猎的时机,选在了清晨,天刚刚亮时分。
  萨木儿和洪高娃四手紧紧相握,不忍松开,四目相视,都满含着热泪。两人最后的低声絮语,别人都不能听到。
  萨木儿说:“等阿寨太子即了汗位,我一定把小萨木儿送来做他的哈屯,她的陪嫁中,一定会有那方传国玉玺!”
  洪高娃说:“等脱欢长大成人,必能号令全瓦剌,我将把敖登格日勒嫁过去做他的王妃。但愿到那时候,阿寨和脱欢两个孩子念及幼时情义,再也不打杀流血害命,都沁、都尔本仍成一家!”
  萨木儿说:“好,愿你我都能看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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