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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夕阳暮霞 第一节 北方佳人

第四章 夕阳暮霞 第一节

“禀大汗,禀大哈屯!小王爷回来啦!”
  亲随侍女喜滋滋的一声禀告,使靠坐在虎皮大扶手椅上的额色库大汗顿时直起了身子,消瘦的脸上满是喜色。昨天以前,他还卧床不起,今天,是顺宁王脱欢的红旗报捷让他怎么也躺不住了。陪坐在侧的大哈屯萨木儿公主霍地立起身,惊喜异常地问:“在哪儿呢?”
  亲随侍女道:“巡哨飞马来报,说离大营不到十里路了。”
  “快!快!给我换袍子,穿那件最好的蟒袍!戴那顶金嵌宝石绒帽!叫仪仗和乐队都到大营门外等候……”额色库激动太过,喘会子气,又催着萨木儿,“你也快换衣袍吧!别忘了戴上那顶额前嵌红宝石缀珍珠的姑固冠!……”
  侍女们都被召来为大汗夫妇忙碌,欢快喜庆,像是过节。
  这个地方,就是有名的晃忽尔亥,是莽莽苍苍的阿尔泰山东麓向东向北伸展而来的一片广阔大草原,有三条大河在草原上常年流淌,拜达里克河最长,支流最多,河水最丰沛。它源自杭爱山,离得很远都能看到山顶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积雪融化的河水冰凉清澈,注入洼地,成了一个特别清澈的大湖,被人们命名为察罕泊。大汗斡尔朵的夏营,就选在察罕泊边上。
  大汗夫妇来到东营门,和人们一起朝东瞭望。东天一片朝霞,晕染得大地和天空都荡漾着一阵阵红波,让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变得柔和温暖。老天爷也懂得他们,用这一幅温情脉脉、喜气洋洋的美景来安慰他们饱受困苦的心。
  一轮巨大的红日冉冉升起,万道金光把天地间万物全都照亮。金色的草原,金色的河流,金色的湖泊,在金色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闪亮的枪尖,十点,数十点,上百点,在晃动,在升高;升上来,露出红缨子,露出迎风飘扬的旗带和大小旗帜,终于看到旗手和鼓手那闪亮的头盔,看到他们腰间的战鼓和胯下的战马了。额色库大汗一挥手,大营的乐队锣鼓喧天,胡笳、琵琶、号笛、喇叭和火拨思一起奏响,与东边传来的阵阵鼓声相应和,气氛愈加热烈。
  “小王爷!”
  “快看!小王爷!”
  人们喊叫着,欢呼着,大营的人全都拥出营门,好多人迎着归来的队伍猛跑,因为大家都看清了,在旗鼓大队的后面,有二十多名骑着高头骏马、头戴铁盔身穿铠甲的勇士,被簇拥在最前面的,就是他们的小王爷脱欢!
  脱欢必定看到了大营的旗帜和欢迎人群,听到了嘹亮的乐声,突然打马奔驰而来,率领着勇士骑队穿过旗鼓方阵,很快就出现在额色库和萨木儿面前。他们齐刷刷地勒住马,齐刷刷地跳下马鞍,又齐刷刷地跪倒在大汗夫妇脚下。
  “大汗,阿妈,孩儿们胜了!”脱欢意气风发地大声说。
  “阿爸阿妈,孩儿们凯旋了!”这是额色库和前妻伊利吉认养的两个义子,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壮汉子,很是淳朴诚实。五年前伊利吉病故,萨木儿身为表姑对他们疼爱有加,所以他们喊阿妈一点也不勉强。
  “大汗,大哈屯,这回阿鲁台、阿岱可知道我们的厉害啦!”七嘴八舌、禀告纷纷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汉子。昂克是安乐王把秃孛罗的幼弟,算是大部落的小首领,其他人都是些小部落首领或首领的儿子。这些部落在瓦剌部落联盟中无足轻重,说话没人听,好处也落不到他们头上。但这三两年,大汗夫妇对他们全都熟悉了。
自从大汗额色库旧伤反复发作,身体日益衰弱,便把自己的部落交给了刚刚袭爵一年多的脱欢。两个弱小部落合在一起,勉强凑够三个爱马克兵马。脱欢苦练自己这三个爱马克,又极力联合其他小部落,专挑跟自己年纪相仿的部落长结交。脱欢有顺宁王爵位,有朝贡贸易的特权,为人又豪爽仗义,不像他父亲那样深不可测,倒是喜怒形于色,直性子热心肠,让这些又穷又小的部落都分得利益得到实惠,很快就赢得了这批年轻部落长的拥戴,形成一个小小的中心。虽然实力还不能跟把秃孛罗和太平的大部落相比,却是蒸蒸日上。这场胜仗,就是明证。
  “好哇!好哇!”额色库兴奋异常,跟脱欢和这些年轻将领们一一行了抱见礼,嘴里不住地说,“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最后他的目光又回到脱欢身上,一手扶着脱欢的肩头,上下打量着这个二十二岁、英俊挺拔的外甥、继子,闪闪发光的盔甲穿在他健壮的躯体上,更显威武。额色库回顾萨木儿,无限赞叹感慨地说:“你看他,你看他呀!跟我第一次见到的巴图拉多像啊!日后上天见到巴图拉安达,我也脸上有光啊!……”说着说着,竟咳嗽连声,气喘吁吁,脱欢和萨木儿连忙在左右扶住了他。
  难怪他这样高兴。这些年,他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大汗,推举他,是以他的名望为号召。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号令其他部落,不得不听命于两大强部贤义王和安乐王。汗庭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名义上是汗王的下属,也都是看太师太平和知院把秃孛罗的眼色行事。他曾经想要有所作为,发布过各种谕令,但下面阳奉阴违,或者根本就不理会。所以,他这个大汗当得很窝囊。忽兰忽失温之战他受伤很重,当时虽然治愈,却留下了根儿,天阴或雨雪时还会痛得彻夜难眠。这几年,心情恶劣,意绪沉郁,导致旧伤反复发作,令他过早衰老,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了。
  和额色库相应,萨木儿前额上也多了一绺银丝。她轻轻拍着大汗的后背,减缓他这阵凶猛的咳嗽,笑着说:“这叫拨开云雾见青天啊!儿子这么争气,咱们两个老的,再也不用愁眉苦脸啦!”
  看着两位长辈的白发银丝,脱欢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说不清酸甜苦辣。他原本就准备了盛大的凯旋仪式,要扬名四方,立他顺宁王的威风,也用来讨好渐入老境的阿妈和父亲一样的额色库大汗。脱欢一直称有救命之恩的额色库为舅舅,一老一小从来关系都很好。即使这样,在萨木儿嫁给额色库以后,脱欢也没有叫过一声父亲或阿爸,后来索性连舅舅的称呼也免了,只是称他为大汗。此刻他突然对侍从们吩咐:“去抬两张大扶手椅,让我阿妈阿爸坐着看!”
  额色库和萨木儿都听到了,相互对视一下,又都惊喜地看着脱欢。额色库的眼睛里甚至泪光闪闪,又紧紧地握了握脱欢的手,脱欢都装作没看见没感觉,转身去挥手下令。一个亲随侍卫,背后插了一面鲜红的旗子,飞马跑出一里开外,弓张满月,对着东方,“嗖嗖嗖”,连射了三支响箭。飞箭带着尖厉而响亮的哨声划破了天空。这边脱欢一手指着东方,对舒舒服服坐在虎皮大扶手椅上的阿妈阿爸说:
  “大汗,大哈屯,请看吧!——”
  他们看见了什么?
  他们又看到了如林的旗杆和旗杆下盔甲凛凛的马上勇士。不过,不是十数个,数十上百个,而是凡目力所及的东边一带地平线,仿佛突然翻上来的汹涌大潮,一下子扑上这片广阔的绿色草原,滚滚而来。
  宏大的旗鼓队过来了,高举的旗和震耳的鼓声向大汗和大哈屯致敬;手持长枪钩枪,身背强弓和大箭袋的精骑队过来了,高呼着“请大汗安!请大哈屯安!”。精骑队的后面,是一队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的马上勇士,他们也背了弓囊箭袋,腰间也挂着长长的马刀,但他们手中都握着草原上罕见的火铳和铜铳,这些稀罕东西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强烈的金属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额色库手搭凉棚躲开闪耀的强光,问:“这就是从南朝弄来的火铳铜铳?”
  脱欢得意地说:“就是它!这回打仗,可真管了大用啦!”
  额色库忙问:“那铜铳可是忽兰忽失温一战中叫咱们吃尽苦头的神机炮?”
  “还不是,神机炮他们攥得很紧,一件也不肯给……嗨,就这火铳铜铳,在草原上也是独一份儿!”
  萨木儿看着脱欢说:“海童大人的好处,千万不可忘记!”
  “是,儿子又着人送去一匹上等西域好马,还有貂皮大袄。我想那海童敢犯禁?是永乐皇爷默许也说不定呢!”
  额色库和萨木儿都微微点头。
  这是额色库、萨木儿和脱欢一家的秘密。
  自从蒙古被赶到漠北,大明朝就有禁止军器出境的严令,违者处死。永乐初年开放边境马市,铁锅、犁铧、马鞍等铜铁物品还在被禁之列。近年马市繁荣,禁令略弛,铁锅犁铧等物不再禁绝,但还是严格管限,武器更不可能放宽。唯有顺宁王脱欢的贡马使臣,每年去京师在途中都能私下购买到盔甲、腰刀、弓箭、把铳等物,有时多达二三百件,就放在馆驿中,因有海童老爷维护,从没人来查禁;离京时还能得到一大批,多是海童老爷的手下给牵线操办。海童老爷还把新造的钢箭头藏进瓮中,以皇赐御酒的名义,一下子就给脱欢送上十几瓮。海童让使臣转告脱欢,只有顺宁王能得到这特殊礼遇,千万不要辜负了皇爷的心意。
  皇爷的心意他们懂:在瓦剌三王中扶持最弱小的顺宁王,以造成三足鼎立之势;在瓦剌和东蒙古之间,扶持弱小的瓦剌以对抗强大的、对中原形成威胁的东蒙古阿鲁台阿岱大军。对额色库一家而言,这有什么不好?部落强大,能让额色库摆脱受轻视受摆布的窝囊处境,而脱欢,则要撑着明朝这根坚强的支柱展翅高飞,实现他的宏图大志。
  大队人马最后面,便是全副武装的瓦剌官兵押送的大批俘虏,或用驼毛粗绳捆绑成长长的一串,或用长枷每枷三四个,都是精壮汉子,不过衣袍破烂,神情沮丧,一队一队经过,有两三千人之多。
  脱欢兴致勃勃地说:“大汗,阿妈,我决定不把俘虏分赏下去了。让这些壮汉只去牧牛放马太可惜。我要把他们都收到爱马克当差打仗!先当奴兵,有战功升正兵,有大功也能当个小诺颜,对不对?……”他试探地看看大汗和萨木儿的脸色。他知道,自己这想法对瓦剌贵族诺颜说来可是大逆不道,必遭强烈反对。看看额色库只是变了脸色,并没有出言斥责,他才放开了说下去:“这样一来,我手下的三个爱马克,就能扩充到至少五个,加上我这些小兄弟的部属,还有昂克的,我就能调遣九到十个爱马克兵马了!……”
  “嗯,不错,”额色库的脸色又和缓过来,点头道,“也是个办法。不过奴隶总是奴隶,要严加管教,不可放纵,不然招人笑话!……就算你能调遣十个爱马克,跟太平手握二十个爱马克和把秃孛罗手握十五个爱马克,还是没法儿比,对不对?可别得意忘形,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举动来!……咳,咳!……”
  见继父又咳嗽不止,原本面露不快的脱欢被母亲瞪了一眼,赶紧收敛,连忙说:“是,我明白。我一定不得意忘形。”
  咳过一阵儿后,额色库见俘虏队伍还没有过完,就问:“只俘获了这些人口?女人和孩子呢?”
  “在后面,就要过来了!”脱欢突然又得意起来。
  俘虏队伍过去后,空了片刻。地平线上腾起一团一团的黄尘,牛羊哞咩一片,马嘶夹杂其中,庞大的畜群,潮水般涌了上来。随着畜群流动的是一辆辆勒勒车和大小篷车,还有照管驱赶畜群的马上男女牧人和孩子。这对一个部落的壮大很重要:能给无妻无家的属民娶外族女人成家立业,生出聪明健壮的后代,而从小抚养的孩子更容易成为本部落的顺民。
  额色库捋着花白的胡须,舒心地笑了,随口问道:“得了多少牛羊驼马?得了多少人口?”
  “牛羊驼马二十万,不算那些俘虏,人口也有三千!”脱欢意气风发地说。“我也要带着他东蒙古的俘虏去京师来个献俘大典!出出我这口恶气!”五年前在南京,得知东蒙古曾把俘获的瓦剌人向大明献俘阙下,很觉耻辱,长久不忘,如今终于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岂肯放过!
额色库摇摇头,和缓中带着劝解意味:“还是韬光养晦为好。这场大胜,胜在时机,并非实力强大到足以与阿鲁台对决。若不是永乐皇爷再度亲征,阿鲁台率主力全线防备南方,我们哪能如此轻易就攻破他留在库伦草原的老营啊……”
  额色库虽然身体衰弱,但对大局一向了如指掌。他的话,连脱欢也没办法反驳,也不能不听。
  这两年,大明朝忙着迁都,动用十万工匠、百万民夫,又是建造北京宏大的紫禁城,又得疏通京杭大运河和南北御道,北京和南京又各自设置王府和六部等官府衙门,分家、搬家,忙得一塌糊涂。待迁都完毕,东蒙古养得越发强大,对朝廷也由恭顺变得不敬变得桀骜起来,发展为频繁扰边,后来不仅停止朝贡,还支持兀良哈向大明讨要大宁卫。到了前年,朝廷迁都北京才一年,东蒙古就联合兀良哈发起大规模进攻,蒙古兵马布满了辽东广宁、山海卫等处,大肆烧杀抢掠,明朝损失惨重;蒙古大军甚至围困辽东重镇沈阳,以致城门不开道路不通,并有山西陕西北线处处告急。
  永乐帝大怒,去年三月,当阿鲁台率军猛攻口外离长城不足百里的兴和时,六天之内,永乐帝便率五十万大军赶到。阿鲁台闻信立刻撤围北走,和明军未交一矢。明朝大军一直追到阔滦海子也没有追上,只发现海子边被阿鲁台大军遗弃的大量马驼牛羊和辎重。俘获的蒙古兵都说阿鲁台畏惧天兵,不敢与永乐皇爷交手,所以尽弃辎重畜群,领其家属北逃了。永乐帝命收其牛羊驼马,焚其辎重,向南撤军,大言道:“朕非欲穷兵黩武也。虏为边患,驱之足矣。”其实他判断这又是狡诈的阿鲁台在重演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故技,所以决不上当。但亲征不能没有战果。回兵途中,明军突袭了兀良哈三卫,俘获上万人马,只牛羊就十数万头,作为对兀良哈投靠阿鲁台的惩罚,也成为皇上第三次亲征大获全胜的证明。
  今夏,永乐帝又一次率领三十万大军,出宣府,驻塞外。阿鲁台便率领人马南下应对,他留在库伦草原夏牧场的老营自然兵力空虚,脱欢得以乘虚而入,把他的老营连锅端了。
  “是,大汗说得对。献俘的事就作罢。”脱欢很快收起一脸的得意和张扬,恭敬地躬身说道。他很清楚,要想脱颖而出锋芒毕露,要想恢复到父亲巴图拉的势力和威望,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脱欢,你过来。”萨木儿坐在大汗的另一边,向他招手。
  脱欢赶忙从大汗坐椅背后绕过去,傍在母亲身边,用目光问:什么事?
  萨木儿要脱欢弯腰,然后附在儿子耳边轻声问:“没有找到敖登格日勒?”
  脱欢的脸骤然间布上乌云,摇摇头,低声说:“她不在老营。”
  敖登格日勒,也是脱欢发动这场突袭的原因之一。脱欢身边的女人,算上阿怜,已有三个。但脱欢始终把王妃的位置留给敖登格日勒。前年,脱欢二十岁,敖登格日勒也到了十六岁当婚年龄,脱欢就不止一次地派遣使臣去东蒙古,要求实践当年汗国大哈屯洪高娃应许的婚约,均遭阿岱汗拒绝。去年,更传来敖登格日勒被阿岱汗纳为次妃的消息。脱欢当时暴跳如雷,骑了一匹烈马,在草原上疯奔了大半天,夺妻之恨加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是个男人就不能不报!当他杀进东蒙古老营、得知敖登格日勒姐妹都被阿岱汗带在身边南下明边的时候,怒火中烧,下手极狠,拼命享受报仇雪恨的快意,马刀都砍缺了三把。那一刻,取胜都成次要目的了。也因此,在俘获了他所需要的牲畜人口和辎重以后,不需要的老弱伤残全都杀掉,不需要的破车旧帐全都烧掉。他要让阿鲁台阿岱汗知道他仇恨有多深,他要让东蒙古人从此惧怕他脱欢的威名。
  萨木儿还是轻声耳语:“那正妃的位置……”
  脱欢声音猛然冲出来:“留着!我非把她夺回来不可!”
  萨木儿责怪道:“嚷什么?阿妈又不聋!……”脱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萨木儿下一个问题,让他的笑容难看地冻结在了唇边:“太平的那三个爱马克怎么没有看见?”
  “他们在队伍的最后面……等分配了人口牲畜,就打发他们回去。”脱欢说得嘟嘟囔囔,有些心虚的样子。但他马上又仿佛兴高采烈了,大声说:“阿妈,我这回可给你和妹妹带回好东西来了!好多的锦缎花云缎,都是南朝的违禁物品,果然精致得很!对了,还有一面镶金玉花纹的琵琶,妹妹不是最喜欢琵琶吗?……”他左顾右盼,兴奋的他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咦,小萨木儿呢?她怎么没有来迎接我?还没有回来?”
  “你的报捷快骑传到大营的时候,就遣人去接她了,这两天也该到了。”
  “那件事,她还不知道?”
  “还没有告诉她。”萨木儿说罢,轻轻叹了口气。母子俩半晌相视无言,后来脱欢故作轻松地摆了摆头,说:“她又不笨,就算不懂成败兴亡,也该知道轻重利害吧?就算不知道轻重利害,难道还敢违逆大汗和大哈屯,违逆阿爸阿妈?那她成个什么啦?”
  萨木儿没有回答,但眼睛里的犹豫和担心消退了,冷静和高贵又回到她略显苍老的脸上。
  
  小萨木儿就像一只小梅花鹿,轻快地连蹦带跳冲进了大帐,银铃般的声音喊着:“脱欢哥哥!”朝着脱欢直撞过去,眨眼间就吊在了脱欢的脖子上:“你真了不起!真是勇士英雄!可给咱们出气啦!……”
  萨木儿嗔道:“怎么就长不大!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野!还不快放手!”
  脱欢笑着,小萨木儿还是不松开哥哥的手,上下打量着说:“快让我看看,我的脱欢哥哥没有受伤吧?”
  触到妹妹那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此刻竟那么美,清澈如湖水,明朗像天空,脱欢心头突然涌上歉疚的酸楚。不过只是一刹那,他赶紧撇开,指着桌案上的大堆东西,笑道:“看我给你带回什么了!”
  锦缎绸绢、大小首饰盒、闪闪发光的金银器皿堆得如同小山。小萨木儿独独从中抽出那长长圆圆的包裹,迅速解开它的绣花外套,取出了那张楸木面乌木裹镶金嵌玉的琵琶,大叫起来:“哎呀哎呀!太好啦太好啦!”摸这儿摸那儿,又拧轴又拨弦,兴奋极了:“这比我师傅的琵琶还好呢!跟太老师的那面玉面琵琶差不多啦!”
  都知道安乐王把秃孛罗帐下养着一支乐队,不但有草原上一直就有的乐器,还有当年从大都出逃时带来的琵琶和箜篌,乐队的琵琶师和箜篌师是漠北草原上独一无二的高手。那次南京之行,让小萨木儿迷上了琵琶,回来后说什么也要去拜师。把秃孛罗王爷顾念巴图拉的旧情分,接受小萨木儿做他乐队中第一琵琶师的徒弟。已经学了两年,只在过节、家庆或是那达慕才接回家住几天。
  脱欢笑着说:“学了这么多日子,倒是有没有长进哪?”
  小萨木儿得意地晃晃脑袋,笑道,“师傅说了,她现在已经教不了我啦,得请她的师傅,就是我们太师傅来教我啦!”
  额色库睁开半闭的眼睛,很有兴趣地问:“哪一个太师傅?我怎么没有听说把秃孛罗那里还有个什么太师傅?”
  “哎呀,头发像雪那么白,都七十多岁了,可腰不弯背不驼,手指还又细又长的。师傅悄悄告诉我,说太师傅原是大都宫里的乐伎,她弹琵琶有绝技,可到如今也不肯传给徒弟,师傅说我又聪明又漂亮,太老师一定能看中,把绝技传给我也说不定哩!……”
  见小萨木儿对琵琶迷得有些疯魔了,三个大人都暗递眼色,担心节外生枝,不料小萨木儿又说:“我一定要把太师傅的绝技学到手,将来见到阿寨舅舅,我一定要弹给他听,叫他大吃一惊,再不把我当小孩子!……”
  三个大人用眼色互相推诿,最后还是脱欢开口了,不过他开始得很委婉:“小妹,别老是琵琶琵琶的没个完,哥哥还给你带回来那么多绸缎首饰,你怎么看都不看一眼?叫哥哥多没面子!”
  “哎呀,对不起哥哥啦!”小萨木儿小心地放好琵琶,打开了几个首饰盒,惊喜地拍手笑道,“哎呀呀!这么多呀!太漂亮啦!太漂亮啦!照得我眼睛都花花了!都是给我的吗?”
  “还有这些呢!”脱欢干脆走上前,抖开一匹大红的织锦缎和一匹银红底白花的花云缎,斜披到小萨木儿的左肩和右肩。锦缎的光亮和色彩,把小萨木儿的脸照得红红亮亮,分外娇艳。
小萨木儿抚摩着柔软滑爽的缎面,脸儿红扑扑的,睁着小鹿那样的大眼睛,说:“阿妈,真的很好看吧?”
  萨木儿心里酸了一下,但很快笑着说:“好看,太好看了!”
  脱欢接着说:“穿上这样的锦缎袍,再戴上那些金银珍珠宝石珊瑚玛瑙饰物,你就是天下最美最美的新娘子啦!”
  “新娘子?”小萨木儿愣了一下,随即毫不掩饰满腔喜悦,眼睛如星星那样闪烁,撇下锦缎,奔向萨木儿,拉住她的手,“阿妈,是不是洪高娃额咪派人来了?阿寨舅舅他……”
  额色库咳了一声,截断小萨木儿的话,说:“好女儿,听我说,我跟你阿妈仔细商量过了,要把你嫁给汗国太师、贤义王太平的长子捏烈忽……”
  “什么?!”小萨木儿脸上的血色刹那间全部退去,嘴唇都变得灰白,只有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个决定。她求救似的抓住母亲的双手,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脚下,哀声叫道:“阿妈!……”
  额色库干脆把话说透:“我知道你阿妈跟洪高娃哈屯有过婚约,但是这么多年了,阿寨不但失了太子位,被东蒙古永远驱逐,还降了明,如今不过是明朝边境卫所的一个小官。你是巴图拉王爷的女儿,也是我额色库大汗的公主,把你嫁他,岂不要被整个儿草原,被全蒙古耻笑?大汗的脸面往哪里搁?……”
  小萨木儿诧异地仰头看母亲,母亲眼睛却看着别处,但轻轻地、几乎看不出地点了点头。
  小萨木儿嗖地站起身,愤怒地喊道:“我才不嫁那个捏烈忽!都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又凶狠又暴躁长得又丑,还爱杀人!他有好多女人,为什么还要来娶我?咱家不是一直都拒绝的吗?”
  从明朝京师回来,太平和把秃孛罗都承认了脱欢承袭顺宁王位。从那时起,每年至少两次,太平王爷都派人来说媒,要为捏烈忽娶小萨木儿。但每次萨木儿一家都以女儿年岁还小婉言拒绝。如今小萨木儿十七岁了,拒绝的理由已不能成立。脱欢也帮着父母劝解道:
  “男人长得漂亮有什么好?你哥哥我不也是又凶狠又暴躁又爱杀人?你怎么就看我顺眼,说我是英雄好汉呢?有本事的男人才能有好多女人呢,这还不明白?他们早就许下话,多少女人都得给你让位,贤义王王子的正妻,是你呀,我的小萨木儿妹妹!”
  小萨木儿一双大眼睛瞪着哥哥,愤愤地说:“哥哥你跟阿寨舅舅从小是好朋友,过心的安达,互相救过性命的,你怎么不替自己的安达说话,倒帮着那个可恶的捏烈忽,帮着太平家?”脱欢被问得黧黑的脸上泛起红晕,成了紫色,紧闭了大嘴咬住牙根,咬得腮帮子上筋肉不住鼓突。
  沉默片时,响起额色库大汗的声音,进行这样困难的对话,已经使他明显中气不足,嗓子有些嘶哑了:“孩子……现如今,他家是我瓦剌汗国第一大部落,也是我瓦剌汗国的支柱,太平王爷身为太师,更是汗国第一大臣,结这门亲事,于国于家,于重振瓦剌,都是好事,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不懂?……”
  小萨木儿的激愤显然被这番大道理镇住了,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可是,可是……自我阿爸升天以后,他们一直排挤我们家,不承认哥哥袭爵,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也没把大汗你放在眼里呀!”
  “那是从前。如今不一样了,承认脱欢的顺宁王不说,这次脱欢征讨阿鲁台老营,人家就很是扶助,借给了三个爱马克人马,都是精兵强将啊……”
  小萨木儿心下一咯噔,大眼睛转来转去,从大汗扫到哥哥,又从哥哥闪向阿妈,忽然醒悟,长长地“哦——”了一声,神情骤然变得说不出的悲伤,轻声道:“我懂了,就是为了这三个爱马克,你们把小萨木儿卖给了捏烈忽!”
  三人一时语塞。
  真情就是如此。
  四年以来,萨木儿一直以年幼为理由,婉拒太平家的求婚。这在身为瓦剌汗王的额色库看来,是不明智的。早日与瓦剌中势力最强盛的贤义王部落联姻,对汗国汗庭,对额色库和萨木儿的部落都很有好处。只是萨木儿知道女儿早就心有所属,不愿违逆女儿的心愿。后来洪高娃母子被调遣到边远卫所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诺颜,从此再没了消息。以她黄金家族公主的目光,当然希望公主嫁王子,门当户对,对当年的婚约也就慢慢地心灰意冷了。
  今年初夏,脱欢抓住了阿鲁台大军南下后方空虚的大好机会,只要一战取胜,他的威望就能大大提升,部落的实力就能大大增长。脱欢纵然不能像他父亲巴图拉那样成为部落联盟的盟主,至少也可以与太平、把秃孛罗两大部落平起平坐,而额色库大汗的分量,也就不能被轻视了,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得多。只是兵力不足,脱欢能够调遣的兵马,勉强够六个爱马克,便向太平王爷借兵。太平王爷倒是答应得很爽快,可有一个条件:订婚下聘,战后成亲;否则,不借。不是亲戚,一下借这么多兵马,怎能放心?
  萨木儿犹豫了很久,始终不愿首肯;额色库却说太平的条件合情合理,并不过分,力主成功,替萨木儿下了最后决心。脱欢嘴上不说什么,好像置身度外,其实心里十分感激继父的雪中送炭。
  婚事定了,聘礼也下了:九马九牛九驼。远在天山北麓安乐王王帐跟着师傅学琵琶的小萨木儿,就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沉默不知延续了多久。萨木儿终于走到女儿身边,把孩子揽在怀中,怜爱地缓缓抚摩她的头发、前额、眉毛和面颊,轻声说道:“明日就是庆功大宴,要宴请汗庭和各部落大诺颜,太平王爷必定要与我们家共商婚期……”她的手指触摸到女儿的眼角,浓密的眼睫毛传递给她颤巍巍的感觉,像被捉住的小鸟在手指间惊惧地挣扎战栗,那是继承了她这母亲的眼睛、她的眼睫毛啊!萨木儿的心像被铁爪子抓了一把,痛得受不了,一闭眼,硬是忍了过去,再睁眼,眼睛里已满是泪水。“孩子,我知道委屈你了……可是,当女儿当妹妹的,看着父母哥哥受难,总该伸手帮一把吧?……”她声音哽咽,眼泪终于搁不住,滚了下来。
  “阿妈!……”小萨木儿白着一张脸,嘴唇哆嗦着,总算点了点头,还用双手去抹阿妈脸上的泪。
  “要知道,敖登格日勒也没有夺回来……被那个挨千刀的阿岱收纳了……”
  萨木儿这句看来不相干的话,像是要安慰女儿开导女儿,告诉她哥哥的心愿也落空了,告诉她人生总是坎坎坷坷,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不知怎么触发了小萨木儿的痛点,她突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泪如飞瀑四溅,怎么也止不住。阿妈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母女俩一起哭得全身发抖……
  一个月后,大汗和太师两家就摆出了订婚宴,向亲友宣告缔结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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