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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秘密 天·藏

第15节 秘密

苏穷·江村晋美的字迹是那样清俊优美,
  其中不时夹杂着英文单词和短语,
  有时整封信甚至都是用流利的英文所写。
  但是维格夫人从没有回音,一直没有,
  一个字也没有,直到消失也没有。
  母亲还有秘密。母亲从没谈过自己的身世,就好像母亲从没有过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好像从没有过亲人。母亲像家里那块巨大的陈年的上水石,因为布满青苔和植物,没人知道它原本是块天上的陨石。正像来自天上,没人知道母亲的父亲就是西藏历史上有名的苏穷·江村晋美,你知道苏穷·江村晋美吗?你绝对不知道。你连听都没听说过!不仅你不知道,内地人不知道,就连现在的藏族人也大多数都不知道。但是你只要稍稍翻开一点尘封的档案,就会知道我外公苏穷·江村晋美的名字。是的,没人知道我外公苏穷·江村晋美是最早接触西方的藏族人,没人知道苏穷·江村晋美曾偕同我年轻的外婆长驻英伦达四年之久,曾代表十三世达赖喇嘛向英国女王赠送礼物,拜会外交大臣,考察议员选举制度,没人知道同样母亲来自西藏著名的维格夫人———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外婆,以流利的英语和美貌倾倒了英国上层社会,上过许多次《泰晤士报》,曾与英国女王合影。
  我们全家,包括我父亲,我的兄弟姐妹,没人知道我们家在西藏历史上原来还有众多的亲人,众多人都和我们的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没人知道曾经的藏军司令、现任西藏政协副主席的阿莫·次旺多吉就是我的舅父,阿莫·次旺多吉舅父现在还健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一切都和我们无关。我不知道外公当年从欧洲一回来便向十三世达赖喇嘛上书,谏言改良。有案可查,我外公向达赖喇嘛谏言说:雪域高原,幅员辽阔,比之英、法、德、意加起来还大出许多,有资源千里,宝藏无数,可是雪域高原既不开矿,也没有电,既不接触外界,又不发展自己,以致一支不足两千人的英国远征军就可以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印度长驱直入,轻而易举直抵拉萨,如此下去雪域高原怎么能发展?我外公向十三世达赖喇嘛建议重新丈量西藏土地,检查偷税漏税,充实内库,增加军饷,扩充军备。十三世达赖喇嘛赞同我外公的主张,给了我外公以充分的信任,任命我外公为 “包细勒空”,即征粮局负责人,过了不久又让外公担任了强力职务:藏军司令。那段时间我外公苏穷 ·江村晋美身兼军政大权,是十三世达赖喇嘛“新政”的主要推动者。外公强力改革,严格追查隐瞒的土地,对隐瞒者毫不留情地罚款、征粮,严查偷税漏税,在西藏掀起了一场被后人称道的 “苏穷运动”。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我的阿莫舅父说正当“新政”富有成果之际,十三世达赖喇嘛却突然圆寂,西藏政局出现动荡局面。一方面是保守势力向“苏穷运动”反攻倒算,一方面大权在握的外公认为此时正是自己实现政治抱负的时机。阿莫舅父说,外公那时受西方影响太大了,太自信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抱负,他联络了拉萨一百多名青年贵族,成立了 “吉求贡吞”,即“求幸福者同盟”。“求幸福者同盟”明确提出噶伦每四年选举一次,取消噶伦终身制;噶伦要有候选人,候选人须从“春都杰仲”也就是“民众大会”当中选举产生,噶伦要向“民众大会”负责……然而正当“求幸福者同盟”紧锣密鼓谋划真正的“新政”时,内部却出现了致命的告密者。
  “求幸福者同盟”的核心人物之一,噶雪巴·曲吉尼玛暗中向时任首席噶伦的巴丹·罗布旺堆告密。噶雪巴不仅泄露了很多“求幸福者同盟”的内部情况,还编造了苏穷·江村晋美正在密谋杀害现任噶伦、谋求政变等耸人听闻的谣言。巴丹·罗布旺堆噶伦向摄政王五世热振活佛报告了这噶伦;搞上议院和下议院;亲苏分子,建立红色政权;苏穷是妖怪变的,他的鞋子里查出了咒经;无视噶厦政府;苏穷府邸高过了布达拉宫的法王洞……
  这些罪名完全是混乱的,毫无逻辑可言,比如搞资产阶级上议院和下议院怎么又是建立红色政权?可是,阿莫舅父说,那年的藏历四月的一个清晨,正是高原全民欢度萨噶达瓦节的日子,噶厦政府派人通知苏穷府邸,当天不准家中任何些谣言后,趁外公在白哲寺参加毫无防护意识的法会时,开始对“求幸福者同盟”成员进行大肆抓捕,阿莫舅父说,外公先是被秘密扣押在白哲寺,后来被解到了布达拉宫的夏钦角监狱。巴丹·罗布旺堆噶伦无中生有矛盾百出地指控了我外公多项罪状,毁灭佛教密谋杀害现任人,外出并在门口设立岗哨。就在这天,苏穷·江村晋美被指控的罪名全部成立,他被判处挖去双目,打入布达拉宫夏钦角死牢。判决书同时还判处苏穷家族的人永远不得再步入“仕途”,不得担任地方政府任何官职,不仅如此,苏穷的儿女全部发配亚东原籍。宣判前,我外婆维格夫人从内部得到消息,于是带着最小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避祸于宇哲家,后来嫁给了宇哲。
  判决书在公布之前,遭到了当时的摄政王五世热振活佛的拒绝。摄政王五世热振活佛说:“这是杀生,我是活佛,不能签字,要签你们自己签吧!”于是巴丹噶伦自己下了“手谕”。我母亲的二哥旺钦玉拉虽已入赘大贵族夏扎家,未被株连,但是由于给噶厦政府上了一份慷慨激昂的呈文,为父亲据理力争,不服判决,结果被巴丹噶伦以“犯上”罪施以鞭刑,鞭刑后勒令旺钦玉拉穿上白氆氇衣服,倒骑牦牛示众,然后被发配到了亚东。
  我的阿莫舅父虽然已过继给大贵族阿莫家族当继承人,当时已身居四品官爵和“噶准”职位,但因聪明能干,仍被视为苏穷家族最危险的人物,被判处砍右臂。经色拉寺齐札仓堪布说情,才改判免刑,但也还是被罢了官。
  阿莫舅父是外公和维格夫人在英国生下的长子,本来名叫苏穷·次旺多吉,少年时过继给了西藏最大的贵族尧西·阿莫家族,给尧西·阿莫家族的女主人伦琴夫人做子嗣,改名为阿莫·次旺多吉。“求幸福者同盟”事件重大,阿莫舅父不能再做官,伦琴夫人知道即便是像阿莫家族这样的地位显赫之家如果没有人在噶厦政府中做官,家族的财产最终也是保不住的。为此,伦琴夫人不得不放下贵夫人的身架,用重金贿赂诸多噶厦政府的高级官员,此外还成功地使自己的一个会打情骂俏的远房亲戚嫁给了当时已年近花甲的首席噶伦巴丹·罗布旺堆。这步棋起了关键作用,巴丹噶伦在枕旁美人的催促下,终于有一天同意了阿莫舅父官复原职。
  但是狡猾的巴丹噶伦也开出了条件,条件是阿莫舅父必须证明自己不是苏穷·江村晋美的儿子。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问题被提出来,很显然不在于阿莫舅父能否真的证明自己不是苏穷·江村晋美的儿子,而在于这是一个带有公开的羞辱性的条件。可见巴丹噶伦对我外公苏穷·江村晋美恨之入骨,不然怎会提出这种侮辱性的条件?但是显赫的伦琴夫人竟然接受了。在伦琴夫人的不断催促下,阿莫舅父多次到宇哲家族登门拜访,求见母亲,因为要证明自己不是苏穷·江村晋美的儿子只能由母亲来完成。阿莫舅父一次也没见到我的外婆,每次都是宇哲出来接待阿莫舅父。阿莫舅父见不到外婆,最后不得不郑重地给外婆写了封信,陈情利害,希望外婆念及儿子前程,向噶厦政府呈文承认她曾经的长子阿莫·次旺多吉的生父不是苏穷·江村晋美,而另有其人。我的外婆读过信后不久终于有一天写下了给噶厦政府的呈文,阿莫舅父拿到呈文后一点也没耽搁呈到了巴丹·罗布旺堆首席噶伦那里。巴丹·罗布旺堆噶伦心满意足,我的阿莫舅父也恢复了官位。
  阿莫舅父经常去看父亲,向父亲发誓: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为了阿莫家族,也为营救父亲。外公尽管始终不同意阿莫舅父那样做,那样会大大伤害了外婆,但阿莫舅父最终恢复官职外公还是很高兴。那时外公虽然境况悲惨,但精神不倒,像任何一个革命家一样他忠诚于自己的信念,即使在每天的“黑暗”中也还在写诗自勉。外公的诗充满了理想激情,多少年后阿莫舅父还能背诵。
  是的,外公还在狱中,外婆维格夫人已嫁给了宇哲。即使是这样,外公仁人志士的豪情也未减,他的心胸非常宽阔,从没埋怨过外婆。外公从来不说想念外婆,也从未要求外婆来看望他。外公提到过最多的就是他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维格拉姆。那时我母亲维格拉姆不过三四岁,一直跟着外婆维格夫人在宇哲家避难。外公入狱时我母亲其实不过一岁多一点,他对小女儿应该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可外公总是对阿莫舅父说想维格拉姆,总是念叨维格拉姆。外公念叨母亲的名字实际上是叨念外婆维格拉姆。阿莫舅父非常清楚这点,因此后来便成了一个习惯:只要阿莫舅父去看父亲,必先要去大昭寺前面的宇哲家将我的母亲接来一同去夏钦角监狱看望父亲。我的四岁的母亲那时已认同宇哲父亲,并不认同黑牢里的苏穷父亲,每次我的母亲都会被阴森的死牢吓得哇哇大哭。外公为了不让小女儿害怕自己空洞模糊的双眼,总是戴上宽大的茶镜,总是笑声朗朗,总是给女儿唱儿歌,要么就教童谣,要么讲百喻经上的故事。每次我母亲最后都会变得高高兴兴,而外公都会对我母亲重复这样的话:替我问你妈妈好,可是你年纪太小了,说不清楚,干脆,带张字条给你妈妈吧!
  外公虽已失去双目,字迹还是那样清秀,俊朗,字条有时夹杂着很帅的英文单词或短语,有时甚至整个字条都是用英文写的。但是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维格夫人从来也没有回音,一直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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