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挂窗帘的日子 第二十一章 十周岁
不挂窗帘的日子 第二十一章
我们有许多我们之间的语言,外人是很难听懂的,而且我们也不想让别人听懂。我们彼此青睐,惺惺相惜,分享一个又一个小秘密,无话不说,真可以用“亲密无间”来形容。我们穿式样相同的衣服,个子一般儿高,长相也越来越相像,就像一个模子里压出来的两个饼。有些和我们接触不深的老师只知道我们是某某和某某某,却从来分不清我们谁是某某谁是某某某。有的陌生人会在头一眼看到我们的时候以为是孪生姐妹。除了小虹我从来没有和另外一个女孩共度过那样多的时间和交往得那样深入。在我们形影相随的时期,我们就像广告词里说的那样“我的眼里只有你”。
我和小虹的友情就像一种幼稚的未成形的爱情,也像爱情一样自私和带着盲目的排他性。其实在我们周围有许多非常不错的女同学,她们聪明、漂亮、温柔,而且对我们十分友好,也愿意我们和她们一起玩。但只要我和小虹在一起,她们都不来接近我们,自觉地给我们让出空间。当我们偶尔分开,她们会主动地来告诉我或小虹另一个在哪里,如果我们不表现得急于找到对方,她们就会和我或她玩到一起,同样是很快乐很忘情。但当我们之中另一个出现,她们就会像黎明时分的星辰一样自动隐退,剩下的还是我和小虹,只有我和她。和我们俩的友情相比,所有的友情似乎都黯然失色。
我们如此相似,又如此相投,彼此都觉得惊讶和欣喜。我们的相互影响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没有“自我”,只有一个共同的“我们”。我们自认为有一样的优点和缺点,我们对事物的态度十分一致,我们还有许多共同的经历和共同的记忆,为此我们沾沾自喜。
在上学的日子里,我们最喜欢最盼望的是“学农”。每学期我们有两次“农忙假”,夏季大约在六月份,秋季大约在十月份,时间并不十分确定,每次十天左右。除了寒暑假,对学生来说农忙假是最松闲自在的时光,因为可以不读书不考试。尽管从我们进校门的第一天起学校就苦口婆心地告诫我们学生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可我们还是希望有机会不学习。农忙假就是这样的一个好机会和好借口。而且在那时候这也算是“开门办学”的一项重要内容,因此必须确保,不能以教学进程等等原因去挤掉它。还有就是有些老师家在农村,他们也的确需要用这段时间回家去抢收抢种。
那时候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提倡的是“又红又专”,这个“红”指的就是思想品质好,热爱劳动,不怕脏、不怕累等等,农忙假自然是一次很好的检验。在我的记忆里农忙假颇讲究“形式感”——开始前都有一个全校范围的动员,师生们还要写“决心书”、开班会、出黑板报,以示对这个活动的重视和热爱。到农忙假正式开始的那一天,一大清早大家比平时更早地到学校集合,每个人斜背着一个书包和一个军用水壶,两条带子在胸前呈×状交叉,书包里都带着一个铝饭盒,里面装着当天的午饭,军用水壶里灌满了凉开水。师生们都穿着破旧的衣裤,有些人的衣裤上甚至还有很大的补丁,这是当时最标准的装束。大家做出一副准备到乡下吃大苦流大汗的姿态,往操场上一站,师生们个个灰不溜秋的,明显地比往日暗淡了不少。
实际上贫下中农对我们还是挺照顾的,真正需要体力的重活和苦活,还有需要技艺的农活是不会派给我们做的。我们在农村常做的都是些相对比较轻的农活,比如间苗、除草、捉虫、施肥、摘棉花、割麦子、拾麦穗等等。
我和小虹最喜欢摘棉花和拾麦穗,这两样除了是“收获”,还是我们认为的有美感的农活。清早的棉花地里露水很重,很容易就沾湿了鞋袜和裤腿。盛开的棉花洁白清新,有一种朴素和纯真的美。我们腰间扎着围裙,顺着棉垄向前,很快就像怀孕似的腰间鼓鼓的。这个季节田里到处开放着紫红色的苕子花,苕子是用来做肥料的,收过庄稼的田里种一茬苕子,翻地的时候直接翻下去可以养田。坐在田埂上休息的时候,女同学们把苕子花编成一个一个的小花冠,相互送来送去。麦穗在我们眼里也是可爱的,它们色泽金黄,像花穗一般漂亮,在作文里面我们常用“沉甸甸的”、“金子般的”这样的词汇形容它们。它们遗落在收获之后的田野上,很像是走得匆忙的人遗失的随身物品,让你不由自主就想把它们捡起来。老师教育我们它们是农民辛苦的血汗,因此我们总是非常认真地将它们颗粒归仓。
间苗我们也很喜欢,嫩生生的小苗因为疏密不当需要拔掉一些,总让我们难以取舍和不忍下手,拔下的苗也让我们心疼不已。但是间苗之后回头望去,整块田里都是经过精心梳理的整齐和疏朗,让人特别舒服。割麦子是比较累人的农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而且因为不常用镰刀,有的同学刚下地就把手指给割破了——农忙假之后的记叙文里这是被写得最多的一个题材。
捉虫和施肥是我们最不喜欢的事情,我们都害怕那些身体软乎乎、从胸部到腹部长着两排短腿的虫子,它们爬过的地方有鼻涕一样白亮的黏迹,碰破之后会流出一摊五颜六色的内脏,恶心透了。捉虫一般是不发工具的,同学们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有的把虫子包在报纸里,有的包在手绢里,有的直接放在衣兜里。不一会儿那些虫子就会探头探脑地钻出来,爬到手背上,胳膊上,甚至爬到衣服里面。捉虫的时候不时会听到女同学突然爆发的尖叫,有时尖叫声此起彼伏,就像开了锅一样。施肥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抬一个粪桶,把屎尿和沤烂的肥料兑稀了浇到庄稼的根部,四处都是臭烘烘的,一望无际的田野瞬时成了一个无数倍放大的巨大无比的厕所,让人没处躲没处藏的。喜欢恶作剧的男生趁老师一错眼珠的工夫将粪勺高高举起,借着一阵好风把粪水泼得四处飞扬,邻近的同学无不遭殃。随后他们就得到了有力的回击。这样的一场恶战,空气里臭味的浓度迅速增加,田里到处是惊叫声和笑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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