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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旧梦 第11节 蒙面之城

第六章 旧梦 第11节

果丹上了林因因的车,一辆花哨的进口吉普。路上林因因简单讲了离开还阳界的情况,马格把丢在队长墓穴走了,老人翩然而是至把她救上来,到了站台上她几乎看到马格登车的身影。她赶下一班火车离开还阳界,到了成都,在一个朋友那儿埋头画了一年画然后去了巴西,后来又到了美国。她在国外呆了两年,她的画在纽约东村引人注目。还阳界最早先在国外引起轰动,她说。她回国之后还阳界掀起热潮,记者蜂拥而至,还阳界成了热点,她也成了传奇人物。她重构了一个引人入胜又让公众可以接受的还阳界。“这世界并不需要真实”她侧了一下头,“我以为除了马格和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还阳界的真相,我炒作自己但不想出卖自己,事实上我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或者不如说是一种玩笑关系。人类的秘密已经少而又少,我不想把秘密告诉世人,我原想把我的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
  她们到了半坡酒吧。一种原始气息扑而来,门面像个洞穴。一个类似北京猿人的头像嵌在门楣上,大睁着恐惧的眼睛。格窗又是哥特式的,列侬像、吉他残片、伏羲版画,陶乐、荷兰风车诸如此类风马牛地并置于酒吧的墙壁上。白天不营业,幽暗,但仿佛有许多角落中的眼睛。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林因因扶住果丹。楼梯很窄。她们下到地下室,装饰灯和照明灯井然有序地亮起来,一幅巨画在灯亮的瞬间直击下楼梯者,果丹立刻惊呆了,特别她又是画面的知情人,就更加震撼,正是林因因当年被埋获救的场面:地狱般的黄昏,墓穴,遒劲的男人裸体,跪着,站着,仰着,手臂纷扬,但面孔恐惧,眼睛哀伤,土扔向天空,不知在埋谁,死亡在群舞;女人从墓穴中站起,伸出双臂,线条光感如梦如幻,手就要够到红顶老人的手。老人是背影,披了一件灰斗篷。老人是惟一没被处理成裸体的人,但斗篷上竟醒目地画了一幅京剧花脸脸谱,让人十分费解。整个构图恢弘、磅薄,每个细节都惊心动魄,而京剧花脸似乎又嘲笑了一切。
  果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地下室被处理成回廊,果丹转了一圈,眼花缭乱,仿佛在另一世界。作品大体分为具象、半具象和原始岩画仿作。她看到了逼真的照像般的队长残骸,看到了马格。林因因的确是个罕见的天才,竟把马格画进了岩石,马格站着睡在岩石里,下体用树叶遮住,身体布满裂纹,与岩石融为一体。“马格最可爱的时候是他做梦的时候。”林因因说。
  果丹真有点疾妒林因因了,画得真好,就是马格的样子。
  她们回到上面。服务生和厨师要四点以后才上班,林因因要果丹稍等,她得自己动手。她问果丹要苹果沙拉还是金枪鱼沙拉或者凯撒沙拉,鸡尾酒还是甜酒,果丹说随便,然后问了主食,她饿了。
  十五分钟后酒、沙拉、冰淇淋、香肠、薯条和汉堡端上来。
  “中午就凑合点吧,厨师上班后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她们像碰杯。“总的感觉怎么样?”林因因问。
  “非常出色,我觉得我已经不能适应现实,现在我走到外面会感到恐惧。你的画会让我拒绝写字楼、出租车、高速公路、广告牌、甚至包括你这上面的酒吧的现实。”
  “这些并不是我们的现实,”林因因说,“是复制的现实。”
  “人也在被复制,”果丹说,“尤其是深圳,你走在大街上,每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走路都是疾行,像是成批的赝品。”果丹为自己这么刻薄说感到有些惊讶。
  “所以我回国没选择北京或深圳这样的城市,我选择了成都,并且把工作室搬到了地下,我的画就是要反抗这种日益扩张的赝品的现实,我去还阳界其实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那时我看不出任何方向,我想寻找一种元素的东西。”
  “但你的眼光好像有些问题。”果丹稍沉思了一下说。
  “是,我后来注意到了。我的眼光有点殖民者的色彩,所以酿成了悲剧。”林因因承认,而且显然觉出了这话的分量。多年来她一直把还阳界那场梦魇般的悲剧埋藏于心,并且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行为。果丹如此属悉还阳界,简像那场悲剧的见证人,她何以如此沉弱于还阳界的旧事,当然不用说是因为马格,他们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果丹接着谈到原始主义。在西藏多年她遇到的是相同的问题,但始终没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处理她与藏民族的关系,她的失败同样是显而易见的。
  “原始主义本身就是一种殖民主义的眼光,”她说,“肯定要产生冲突,因为它是一种强加的眼光。”她说。
  “你说的非常对,”林因因说,“不过有意思的是,我要寻找的元素性的东西在队长身上没找到,反而在马格身上找到了。我不恨他正是基于他身上有一种你捉摸不透的东西,最后正是他身上的东西让我获得超越,成为我创作的某种源泉。”
  “我看到了,所以我说非常出色。”
  “我太谢谢你了!来,为了今天我们也干一杯!”
  两个女人举杯,干掉。林因因说:
  “我一定得送你一幅画。这样,我现在的画你可以挑一幅,除了那幅巨画。”
  “我要是就要那幅巨画呢?”果丹笑道。
  “上帝,那幅画值一百万美元。”林因因叫道。
  “那就等我有一百万的时候。”果丹说。
  “别嫌我画的不好,你挑一幅,随便那幅。”林因因极其诚恳。
  果丹想了一下,“那好,我就挑了,就那幅'原木'吧,我觉得你的小画也不错,我可以把它摆在我的床头,它会让我想起还阳界。”
  “干嘛这么客气?”林因因说,“我把你看作还阳界中的人,你之前还没人懂还阳界,别人也不配懂。还是我替你挑一幅吧,那幅'岩石中的睡眠'……”
  “不,”果丹摇头,“那是你的杰作,我就要那幅'原木'.”
  “我还有他的画,而且我还可以再画。”她说。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以后吧,等我的书写出来送你的时候。”
  “那好,一言为定!”
  阳光强烈,但难以窥入。
  两个女人。白天的酒吧。一个远方跋涉的人。
  但如果这时有人敲门,会是谁呢?
  酒不觉已喝得很深。后来果丹无数次回忆那天的敲门声,那天她怎么那么肯定是他呢?而且她害怕他在那一刻进来。她让林因因千万不要开门,抓住林因因的手:不,不,别开门,她大声叫着,说一定是他!她害怕见到他,她们已喝得摇摇晃晃。敲门人推门而入,她们的酒一下子醒了。
  一个男孩。很干净的男孩。来联系演出。
  男孩黑黑的眼睛。像他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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