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佛头 古街:百年琉璃厂传奇
第九章 佛头
萧敬之的美满婚姻,极大地刺激了姚以宾。当他看到萧敬之帽插双花、高骑骏马满面春风地走在长街上时,嫉恨之心油然而生。他忌妒萧敬之而立之年得了年轻美貌的娇妻,觉得自己前半辈子实在亏得慌,只恨自己过早地娶了大小子他妈,又蠢又丑,任嘛不是。一想到那个蠢胖的女人,他的心里就堵得一点儿缝儿都没有。
让姚以宾填堵的还有他的古韫斋。从七月十六开张以来,两个月了,生意一直不好,来店看画的人挺多,真正掏钱买画儿的却寥寥无几。大多数来客在画儿前摇摇头,便无声地离去,原来买画儿的好多人能看出真假。隔壁韫古斋的画儿每天都呼呼往外走,眼瞅着人家发财,娶媳妇,好事儿都让他家占去了,恨得姚以宾咬牙切齿。
一日,姚以宾正在店中闲坐,门外闯进一个人来,咧着嘴,似笑非笑,高叫一声:“老姚!”姚以宾认得,是一块儿打小鼓儿的傻七。姚以宾一听称呼,心里就老大不满意:就凭我现在的身份,两个古玩铺的大掌柜,你个打小鼓儿的傻七敢叫我老姚?
姚以宾哼都没哼一声,斜着眼睛瞅他。傻七也不计较,满怀热情地又叫了一声“老姚”。姚以宾了解傻七,这人没心没肺,若不赶快把他打发走,他准会大声小气地胡勒一气,一不留神,自己打小鼓儿时的种种混账事儿就会暴露在伙计、徒弟面前,那可就难堪了。于是,姚以宾先发制人,眉毛眼睛拧在一起,没好气地问:“老七,你找我有事儿?”
“是啊,我找您有事儿。”
“有事儿就快说,我马上要出去会朋友。”姚以宾斜着眼睛看着傻七。
“我问您,您这么大的店,挂着这么多的画儿,不知您有春宫没有?”
“春宫?春宫是什么?”
“哎哟喂!您这么大个掌柜的,连什么是春宫都不知道!”
“你说,你说。”姚以宾略显窘迫,皱着眉催促。
“春宫就是男女两个人干X的图画。”
“这谁不知道?我问你打听这干什么?”姚以宾撇撇嘴,瞪着傻七。
“您若是有的话,我帮您卖——有多少卖多少。”
“你怎么卖那个?”
“我和您一样,也不打小鼓儿了。”
姚以宾见傻七话里话外带出他的出身,肚子里的气就大了,一心想把他轰出去。于是就不再和傻七说话,并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缓缓地站起身来,手里拿起礼帽,做出要走的样子。傻七就是傻七,他对姚以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毫不介意,只顾说自己的:“我眼下走街串巷卖翠花啦。”听得出,傻七很为自己的职业自豪。姚以宾知道,翠花是以铜做胎,粘以彩色鸟毛制作的头花,一个翠花只能卖三五元钱,最好的也不过卖上七八块大洋。这种小买卖,也值得在大爷面前穷显摆?傻七不理会姚以宾鄙视的目光,只管说下去:“我眼下走街串巷卖翠花了,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就爱买个春宫,您若是有货,不但我要,我的伙计们也都要。”
姚以宾不置可否。傻七自顾说着,从兜里掏出巴掌大小的蓝布皮小本子递给姚以宾:“就要这样的,别的不要。”
姚以宾接过,打开来翻看,原来画的都是男女交媾图,一共十二种姿势,画得惟妙惟肖。姚以宾看得入了迷,竟忘了戴上礼帽。
傻七似笑非笑、粗声大气地说:“您甭光顾了看,问您能不能淘换着?”
姚以宾想,这也是一个挣钱的好办法,让店里的霍连生画就行。于是他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接着反问傻七:“一本你给多少钱?”
“二十块大洋。”
“你要几本?”
“先要十本!”
“几天交货?”
“七天!”傻七的话音响亮。
姚以宾走过去,点手儿把霍连生叫到一边,给他看了春宫图,小声地嘀咕道:“一天能画三本儿不?”
“我若是什么都不干,一天准能画五本儿!”
“两天画得。装裱得几天?”
“五天准得。”
“那我就答应他了。”
“掌柜的您就应了吧,有我扛着,您就贝青好吧!”霍连生底气十足,满有信心地说。
姚以宾点点头,回过身来,问傻七道:“老七,你准能卖得出去?”
傻七大声说:“我买您的春宫给您钱,能不能卖出去,您就甭管了!”
“那你得先交一百大洋定钱。”姚以宾认真地说。
傻七笑着说:“那成。实话跟您说吧,赶上我运气好,一本就卖一百大洋!”说着,打开褡裢,取出一百大洋来,放在柜上,姚以宾验看了,叫账房收下。
傻七临走,掉过头来对姚以宾说:“我的那本先放在您这儿,回头一块儿来拿。”
“成。”
傻七走了,姚以宾对霍连生说:“您在账房支出两块大洋,到荣宝斋买笔墨、颜料。回头到后边,什么也别干,专画春宫。”
霍连生痛快答应着,欢喜地去了。还是在古韫斋开张之前,姚以宾就愁着少一个懂画儿的,他暗中打了田守成的主意。趁着那天萧敬之到章府吊孝,把田守成叫到他的空屋子里头,拿出洋烟卷来——自从卖了宣德五彩云龙大海碗,姚以宾就扔掉了他的水烟袋,改抽洋烟卷。姚以宾用取灯点上烟,抽了一口,说:“你也嘬一棵?”
田守成摇头说:“不。”
姚以宾笑着说:“老田兄弟,明天请您给我的古韫斋当掌柜的,怎么样了?”
田守成也笑着说:“姚大哥,别和兄弟开玩笑了。”
姚以宾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大哥和您说真格的!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您到我这边来,既成全了我,也抬举了您。萧敬之给您多少,大哥我给您多少,这个店就交给您了,整个儿让您说了算。”
田守成见姚以宾认真,也郑重其事地说:“我和敬之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兄待我像亲兄弟一样。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也得跟着师兄干。给外人干的事儿,我还没想过。”说完,头也不回,大步走回韫古斋。
姚以宾碰了一鼻子灰。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吸烟,吸了一支又一支,扔了一地烟头。
他硬着头皮开了张,开张的第五天,霍连生自己找上门来。来的时候吹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这人是说嘛嘛好听,干嘛嘛不灵。姚以宾正想打发他走,傻七就来要春宫。姚以宾起初也不放心,每天到后边去看,没想到霍连生干别的不出色,可画这玩意儿画得还真成。十本画完,装裱成册,专等傻七来取。七天头上,傻七带了一百现洋来取货,看见一本本的春宫图,他乐得咧着大嘴一个劲儿地笑。第二天,替他的朋友又定了二十本,这回干脆交二百元。姚以宾八天收回四百元,心中好不欢喜。
有傻七和他的同行不断地来买春宫图,隔三差五卖张假画儿,姚以宾的古韫斋还能维持过去。多宝阁那边,有铁老先生留下的老东西和从德泰买来的青花松竹梅纹小壶,虽然不能发大财,每月刨去吃馆子、抽大烟、逛八大胡同,多少还有剩余。
姚以宾真正发大财,是认识杨春华之后的事。
杨春华,大高个,宽肩膀,面皮白净,眼睛明亮。他的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穿着咖啡色西装、雪白的衬衫、碎花真丝领带、背带洋裤,脚下是锃亮的暗红色尖头皮鞋。不说话的杨春华,大有名门望族的气派。
姚以宾是在逍遥楼大烟馆认识杨春华的。
姚以宾和杨春华在一个烟榻上吸食鸦片,乍一看觉得面熟,细想还不认识。看他的样子,像当局的达官、大公司的董事什么的,转念一想不对,但凡有身份的人,自己家里都专有烟室,有紫檀雕花大烟榻,烟具更是讲究。别看姚以宾对瓷器、字画知之不多,这方面的知识却不少。
烟斗中有五宝,即:香娘斗、允鸣氏斗、青石氏斗、变斗和广东白玉沙斗。香娘斗又称寡妇斗,原为孙寡妇守节,靠制烟斗挣钱抚养孤子,儿子长大做官,为挽回社会影响,花高价买回香娘斗,所以世间流传极少。好烟斗有掏金丝嵌螺钿的,贵者值千两大洋。
烟枪分大枪、拐子、坛子三种,最名贵的是萧耀南枪,此外还有犀角枪、象牙枪、绿虬角枪等等。烟灯讲的是十三太保灯,磨花玻璃灯罩。烟钎为纯钢所制,顶端做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形状。用的是镶嵌螺钿的烟盘,身边还有小女子伺候着,真有身份的人,到这地儿来抽烟多少有点丢份。
虽然这么想着,却不敢小瞧这人,毕竟人家的派头在那摆着呢。
俩人面对面躺着,谁也不说话。一般在烟馆里,两个人一个铺,对面躺着抽烟,就算是烟友了,彼此交谈几句是正常的。姚以宾平时愿意聊天,更愿意结交能人,特想和对方说话,但看他的派头又不敢轻易开口,甚至感到拘束,连大气都不敢哈。
看来那人很忙,抽完两个烟泡,闭上眼,美了一会儿,抓起礼帽戴上就走。
姚以宾抽完大烟,并不急于出去,等着烟馆女招待来收拾烟具,他笑问道:
“小姐,刚走这位您认识不?”
“怎么不认识?他不是丽影照相馆的杨掌柜吗?”
姚以宾咧嘴笑了,一个照相馆的掌柜,就这么大的谱儿!说他是外交部的次长都有人相信。
几天之后,两个人又在烟馆遇上了。姚以宾知道了杨掌柜的老底,就不把他当壶子醋了,心里说:你不就是开照相馆的吗?老子是开古玩店的,你一个买卖,我他妈两个买卖,穿一身洋皮蒙什么人?
于是他连头也不抬,只管呼呼地猛抽,打哈欠放屁吧嗒嘴,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两个烟泡抽完了,姚以宾身子飘飘然起来,像驾了云一样,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极度地舒服。姚以宾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二黄:“哩哏儿棱棱哩哏棱棱……”抓起礼帽,戴上要走,这时,躺在烟榻上的杨掌柜坐起来说话了:
“您是琉璃厂的姚掌柜吧?”
姚以宾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我姓姚?还知道我在琉璃厂?姚以宾当机立断:不管他怎么知道的,必须先给他回敬过去,于是就说:
“您是前门大街丽影照相馆的杨掌柜吧?”
“正是正是,哈哈哈!”
“哈哈哈哈!”
姚以宾把礼帽挂在大衣架上,在烟榻上坐稳,问道:
“杨掌柜,您怎么知道姚某的?”
吸完大烟的杨春华眼睛锃亮,他告诉姚以宾:
“我到您的店里去过,听到别人叫您姚掌柜。”
“您去买画儿?”
“不是!我有个外国朋友,是个旅游家,在中国各处转悠着玩儿。他有的是钱,看到什么好东西就买了,用轮船运回国去。他经常到我丽影去冲版洗相,有一天我给他洗了一沓相片,全是石佛像。他求我帮忙,让我照着照片给他买几个佛头。我就到琉璃厂转了一圈儿,看您店里全是画儿就没跟您搭话。我挨着屋转悠,在道南有一家儿,屋里全是青铜器、小石佛什么的,我就把照片拿给掌柜的看,没想到惹了一肚子气!”
姚以宾笑道:“您说的那家儿我知道,叫博文斋,掌柜的姓陈,大高个,四方大脸。那人牛X大了。”
“没错,就是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什么给洋人当狗,出卖自己的祖宗!”
姚以宾听罢,哈哈大笑,他本想借题发挥,狠狠地骂陈紫峰一场,以泄平时对他的不满,但他却没有那样做,直觉告诉他,自己和杨春华或许有重要的事儿要合作。
他脱口问道:“那些相片,还在您身上?”
“今天我没带来。”杨春华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耸了耸肩,说,“今天我没带来。”
姚以宾慷慨地说:“相片的事儿明天再说,咱们现在到正阳楼吃饭去,我请客!”
杨春华还真不客气,戴上礼帽,和他一起去饭馆。两个人叫了两辆洋车,在前门大街正阳楼饭馆门口停下,姚以宾给了车夫二十个大子,和杨春华到楼上落了座。姚以宾要了四个菜:羊头肉、小酥鱼、炸排叉、猪口条,又要了两个大螃蟹和一斤烧酒。一口酒下肚,杨春华的脸比桌上的螃蟹盖还红,他直勾着眼睛,大骂起陈紫峰来:“我说那个姓陈的,实在不是个东西!我到你那买佛头,有,你就卖,没有,也犯不上骂人啊!”
姚以宾借题发挥道:“买卖不成仁义在。那小子是有几个臭钱烧的,不知姓什么好了,狂得琉璃厂都搁不下他了!”说着,端起了酒杯,笑容可掬地说:“兄弟,干了这杯,大哥有话说。”
两个人碰了杯,姚以宾一扬脖灌了下去。杨春华吱儿地一声,喝下一小口,咧了一下嘴,看看姚以宾,看到姚以宾把空杯的杯底对着他,他又吱儿地一口,闭眼咧嘴,咽下那口酒。
姚以宾爽朗地说:“兄弟,您不用着急!那个外国人求了您,您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明天就把照片交给我。哪个佛在什么地方,都用笔标好,大哥我保证把佛头送到。出了天大的事儿,有我顶着!”
“姚大哥,您是个爽快人,兄弟我敬您一杯!”
杨春华斟上酒,站起来和姚以宾碰杯,白酒从酒杯里溢出来。
两人各自喝干了一盅酒,姚以宾的脸越来越白,杨春华的脖子全红了。他不胜酒力,靠在椅子上看着姚以宾,结结巴巴地说:“一会啊儿,咱们回丽影去,我给你看,看看相片。”
接着就是姚以宾自己喝酒,一斤酒喝得点滴不剩。他大叫着,要来两小碗米饭,用高汤泡了。二人吃罢,咕咚咕咚下得楼来,摇摇晃晃走到丽影照相馆。
照相馆的大玻璃窗里挂着当前最出名的女人的大照片儿,一个个搔首弄姿,卖弄风情,让姚以宾想起了妓女彩明。照相馆的前厅收拾得很干净,一进门是个柜台,有两个伙计,一个收银,一个付相片,他们都很忙,见杨掌柜回来,都自动站起来打招呼。穿过走廊往里走,看见了摄影室里面的布景,有两个穿戴整齐的人走出来,开门的时候,姚以宾看见了绘制的布景隐隐有假的廊柱栏阶,艳丽明亮。
杨春华请姚以宾到经理室,一个学徒毕恭毕敬地接过两个人的帽子,挂在大衣架上,然后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来。杨春华脱去西服上衣,小学徒马上接过来,也挂在大衣架上,杨春华一摆手,小学徒规规矩矩地退出去,轻轻关上房门。杨春华坐在转椅上,拉开大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沓四寸的照片交给姚以宾。
姚以宾接过,看了,上面全是石佛像,有站有坐,神态肃穆庄重,一共是二十几张。他一张张地翻看,连看带问:“不知都在什么地方?”
“山西。”
“够远的啦。”姚以宾也不抬头,只顾看照片。
“砍下一个,就给你一千。”杨春华喝了一口茶水。
姚以宾抬起头来,盯着杨春华的眼睛问:“你要多少?”
“我什么也不要。他常来冲版、洗相,有时送我点儿东西。”说着,指了指玻璃柜,姚以宾看去,里面有一个精美的西洋钟。
“您发了财,请我这个就行了。”
杨春华的右手蜷回中间的三个指头,跷起拇指和小拇指,在嘴边做了一个吸大烟的动作。
姚以宾说:“这个自然。”
杨春华打着饱嗝说:“明啊天,呃,我带您,呃,带您见那个外国人,他叫约翰逊。”
为了养养精神,当天夜里姚以宾没去皮条胡同会彩明。次日早起,换了身干净衣服,到丽影照相馆,径直进入经理室。杨春华穿着背带裤子正在喝牛奶,见他来了笑呵呵地说:“老姚,你也来一杯?”
“正好我还没吃早点,来一杯来一杯。”
杨春华让学徒再倒上一杯牛奶。学徒拿了个干净的玻璃杯,端起钢精锅,倒了一杯热牛奶,加了砂糖,用羹匙调了,恭恭敬敬地递给姚以宾。姚以宾接过,喝了一口,咧着嘴说:“我喝不惯这个,太膻!”
杨春华也不再让,匆匆喝了奶,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站起来,穿上西服,说:“走,到六国饭店去!”
两人坐洋车来到六国饭店,饭店三层洋楼,楼前是高大的白杨树,洋楼的窗户宽敞明亮,姚以宾被那豪华的气派唬得不敢上前。杨春华在前,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姚以宾缩头缩脑在后面跟了。大落地玻璃门自动旋转,水磨石地面镶嵌着金光闪闪的铜条,杨春华和前厅?事儿的打了招呼,领着姚以宾乘电梯来到三楼。姚以宾第一次上电梯,觉得又新奇又骄傲,想我姚以宾,若不是在琉璃厂开了两个古玩铺,这一辈子也别想逛这六国饭店。
三楼的走廊里全铺着猩红的地毯。杨春华在一个门前站下,说声:“到了。”随后,他轻轻敲了两下紫檀大门,门开了,探出一个洋人的脑袋,姚以宾吓了一跳,这人和上回弄一身尿的那人差不多,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姚以宾见洋人对着杨春华眨眨眼,洋人眨眼也怪,一个眼睁着不动,一个眼挤咕了两下。洋人笑着说了句洋话:“哈喽!”
杨春华从容地回答:“哈喽!”
约翰逊开门,请两个人进屋。杨春华给两个人介绍了,约翰逊精神饱满,精力充沛,他伸出右手,要和姚以宾握手,姚以宾伸出左手去,外国人攥着他的四个手指,摇晃了一下,那肉乎乎的大手特有劲。姚以宾想,彩明要是落在这家伙手里,不让他干得嗷嗷乱叫才怪呢。
姚以宾从心里嫉恨起约翰逊来。姚以宾又闻到约翰逊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于是他想:看这洋人的脸那么白,连眼睫毛都是白的,不知道他是什么变的,羊还是兔子?大概不是兔子,因为兔子的眼珠是红色的。约翰逊的眼珠蓝中带绿,有点像狼。
约翰逊伸出胳膊让座,姚以宾看见他的椅子很矮,很肥,它们不是用硬木打制的,是软乎乎的皮子做的。杨春华坐下,很舒服的样子。姚以宾一屁股坐下去,一下子陷下去好深,只觉得胳膊腿都没处放。
洋人很客气,给两个人斟了咖啡。姚以宾一看那小碗,比他打的小鼓儿大不了多少,再看那小勺,跟掏耳勺似的。姚以宾看见杨春华津津有味地喝着,他正口渴,想要一大碗,心里骂洋人太小气。
他放下小勺,端起小碗,张开大嘴,咕嘟一口喝了进去,一巴嗒嘴,觉得不是味,苦得直咧嘴,心想上了当了,咖啡这玩意儿不怎么样,没法和咱中国的酸豆汁相比。那酸豆汁的味道多正!于是姚以宾在心里得出结论:外国的东西有好有坏,比方鸦片烟就是特别好的玩意儿,咖啡就不怎么样,这东西味道不正。他光顾胡思乱想,也没注意杨春华和约翰逊说什么。
后来他听到约翰逊用中国话说:“一个一千!”
姚以宾的耳朵对十、百、千这几个字从不放过,他立马儿赶走杂念,集中精神听两个人谈话。
约翰逊说的中国话里充满洋味儿。
他笑着对姚以宾说:“我的朋友杨先生说,您愿意卖给我一些石佛的头,这样做很好,我相信,我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姚以宾冲着约翰逊笑笑,重复他的话:“是的,我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说完,觉得自己也有点儿洋味儿了。
约翰逊冲着姚以宾满意地笑了。他翻弄那些照片,把它分成三沓,拿到姚以宾面前,对他交代:“这个是河南的,这个是山西的,这个是甘肃的。”约翰逊如数家珍。
姚以宾纳闷,这些佛都在什么地方他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敢情他惦记的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得先和他要千儿八百的定钱,可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盘缠,弄不回本儿。
约翰逊见姚以宾低头沉吟不语,爽朗地笑了,他对杨春华说:“你的朋友现在想什么,我,知道。他想,要些银元。”
姚以宾见洋鬼子揭开盖子,显得很狼狈,忙掩饰说:“没,不,银元的不着急。”
“钱,我可以先给你一些。因为你需要路费,还要找人帮忙。”
杨春华说:“约翰逊先生要先付一些大洋,您就收下吧。”
约翰逊从立柜里拿出一个小皮箱,交给姚以宾说:“这是八千块大洋,你先拿着。二十个佛头交齐,再给你一万二千块。”
“那我就不客气了。”
杨春华说:“钱是您的,皮箱归我。”
姚以宾说:“那成!”
约翰逊说:“不过,我们要签订一个小小的协议,写上你已经收到预付款八千元整,二十个佛头交齐,再给你一万二千。你,少交一个佛头,我,少给你一千块。一个不交,这钱还要如数返还给我,并且赔偿我的损失。”
“损失?什么损失?”
杨春华解释说:“假如您弄不到佛头,您收了人家的大洋,又耽误了他的事,当然要赔偿损失了。”
“这么说,我是非干不可了。”姚以宾有上了贼船的感觉,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后悔。
约翰逊拿出自来水钢笔,让姚以宾执笔。姚以宾最怕的就是写字儿,一是认的几个字儿,差不多都就饭吃了,二是自己的字儿写得难看。但他不愿意在洋人面前示弱,就说:“毛笔字写惯了,一时用不好这玩意儿。”
“这个,比毛笔好用。”约翰逊说,无奈姚以宾死活不写,只好耸耸肩,对杨春华说,“看来,只好由杨先生代劳了。”
杨春华说:“我有个毛病,提笔忘字。”
姚以宾说:“我提醒着您点儿。”
杨春华不知如何下笔,约翰逊说一句,他笨笨?磕地写一阵,写完,弄了满脑袋大汗。姚以宾看他写的字,一个个支脚拉胯,忍不住笑。心想,您这两下子,还真和我差不多。
约翰逊拿过看了,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微笑着接过钢笔熟练地签了字,然后,对姚以宾说:“请姚先生,请您在协议上签字。”
姚以宾傻头傻脑地看着约翰逊,又看看杨春华,问道:“签字?什么叫签字?”
“签字就是写上你自己的名字。”杨春华不无炫耀地说。
姚以宾接过钢笔,在约翰逊指点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因为用力不匀,不留神把白纸捅了个小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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