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第四十圈
第十六节
不得不承认,跟着我的办公室副主任赵伟中是个非常通透的人。我一直以为他是小聪明。可是,小聪明能办大事。我觉得他的敏感程度和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远远在我之上,也在很多副县长之上。遇到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他很快就有几套解决方案,而且轻易就能从中找到一个最妥帖的。即使不能当下解决,他也能找到拖下去的办法。我脾气比较急,有时候对分管部门的局长们忍无可忍,会说几句难听话。他总能事后在私底下把事情摆平,而且不留后遗症。
对于与下属的关系怎么处理才合适,我曾经非常困惑,也多次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反复告诉我,不能着急,时间会解决一切。开始我觉得这不过是一句套话,可是下来待得久了,果然觉得时间的厉害。我刚来县里的时候,既不好参加下面的“活动”,也不好跟无关的人员拉扯,有点空闲时间还想读书写作。可是到年终测评的时候,我的得分虽然不是最低,但是也不很高,挂在考核表上很不好看。我很苦恼,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我把他喊过来,说了一句特别情绪化,也特别不着四六的话,我说:“赵伟中,你说说这在基层工作,想清静一点是不是也是一桩罪过?”他说:“赵县长,这事儿不用急。既然已经这样子了,千万千万不能再刻意改变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保持自己的本色,时间会解决问题的。”果然,大家和我相处一段时间,也认可我了,有很多人主动接近我,再也不用互相设防了。
有一次,他小舅子从美国回来,他问我可不可以陪吃个饭。我立即就答应了,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个人要求,他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上。据听说他小舅子是个名人,中央台的《致富经》栏目还专门介绍过他,说他是中国的“竹编大王”。刘师傅也跟我说起过,他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个生意通,每逢假期,从省城图书市场上买几十本盗版书背回来,在县城卖,赚的钱够一学期用的。那时候他父亲还没当上县政协副主席,还有人说他父亲的这个职位,沾了他不少光。大学毕业后,他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在广交会上跟着人家当翻译,发现了竹编这门生意,于是就辞职跑回来办了一个竹编厂。大别山漫山遍野都是竹子,人手更不缺,厂子很快就成了气候。后来他跟一个美国人合作,把生意做到了美国,一家人都搬去了美国。
晚上的饭局安排在县城北部的农家饭庄,赵伟中知道我喜欢那里的清静。赶到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两个亲戚、人大主任和政协副主席都在,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我还是像往常那样跟他们礼节性地寒暄过了。赵伟中的小舅子看起来很精神,穿了一身运动服,说话高声大嗓的,不像他爹那样唯唯诺诺蔫里吧唧的,一看就是个爽快人。
估计赵伟中也看出我的不快来。他先把我让坐下,然后很自然地说道:“赵县长,本来我不想让主任和主席他们两个来,怕给您添麻烦。谁知他们一听说是请您,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了,非来不可!我想了想,也没跟您请示就答应了,”他故意停顿一下,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一下他们两个,“赵县长,在县里工作,最难的就是能得到人大政协这些老同志的认可啊!可见您的能力和人品了。”
这话说的!我突然觉出自己的小器,不就是吃个饭嘛!赵伟中的话滴水不漏,而且正在点子上,说实话我也爱听。我和主任主席推让了一番,坐了上座。他们俩坐我两边。赵伟中和小舅子坐对面。
喝了几杯酒,话匣子大开,话题自然转到了小舅子在美国的事业上。小舅子讲道,咱们国人在国内千般万般不如意,那是没出国。到世界各国看看,哪里有中国好?他突然转向我说:“赵县长,让我回来跟着您打个杂吧。在美国不管赚多少钱,都跟要饭差不多!”
我知道是个玩笑,可这个话头我没法接。我虽然跟着作家代表团去过几个国家,那都是走马观花,很难接触到别的国家真实的一面。美国我也去过,楼没有中国高,路没有中国宽,广场也没有中国大……反正我也没觉得哪比中国好。
他的父亲,政协副主席一本正经道:“赵县长不跟人开玩笑。”
他拍了一下脑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赵县长,听说您对齐光禄的案件很关注?”
关注?我一下楞了。也说不上我比别人更关注吧?这事儿我确实问过,但是也确实有很多人主动跟我提起过。我真想不到他会从这里斜插下来。
“你怎么知道齐光禄?怎么知道我关注他的事儿?”我问。
“我给他介绍过。给他介绍您的时候,顺便说起这件事,说您很关注基层百姓的疾苦。”赵伟中插话道。
主席赶紧点头称是。
“我们两个是中学同学,他还曾经找过我,那是在他没出事之前。”小舅子侧着头,用指头在头上挠来挠去,“当时我没当回事,谁知道最后竟闹成个这!哎呀,不过他出这事一点也不让我意外,今天不出这事,明天也会出那事。”
“此话怎讲?”我突然来了精神。
“您知道他为什么中学没毕业就不上了?跟我们一个女同学谈恋爱,老师告诉了双方家长,这事儿就黄了。他身上揣着一把刀,跟了老师半个月。最后老师没办法调走了,他也被勒令退学。”
“就事论事,”我说,“你对他这件事怎么看?”
“算了赵县长,咱们还是喝酒吧!这事说起来没个头儿,”人大主任插话道,“我们人大每次开会都会说到这个议题,可是能有个什么结果?”
赵伟中趁着倒茶的工夫,俯在我耳边提醒道:“县领导在公开场合都不提这个事儿。”
莫非小舅子要说什么没提前给他说?我没搭理他,扭头对人大主任说:“你们可以监督法院嘛!”
“法院?”人大主任看着我笑了笑,“人大真能监督法院?而且,法院说了算吗?法院就是说了算,这里面的很多事情根本就进不了法院。”
“您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小舅子好像没有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只顾说自己的,“我觉得齐光禄这个事情本不该这样处理,而且会有比这好得多的结果——妈的!说起法院来我一肚子气!法律太滥了也没意思,我在美国,一次有急事超速行驶,结果第二天就收到法院的传票。如果在中国也这么干,一个村民小组设一个法院也不够用——齐光禄太傻、太傻了!”
“那么,齐光禄怎么做才算不傻呢?”我问,其实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答案。我认为他觉得齐光禄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站在齐光禄的角度呢?他哪有几条路好走?
“您看您看!赵县长,本来我是想来听听您对齐光禄的看法,您却把球踢给我了。您这一问,我这一肚子问题也没影儿了,”他站起来,夹了一个大鱼头放我盘子里,“有些话,要说我不该说啊,尤其是对着你们这些领导。要我说,齐光禄什么都别干,就往上跑,闹呗!路子不是现成的吗?县里经得起这样闹腾吗?其实,在美国也有这样干的嘛!”
“可问题是,首先是齐光禄经不起这样闹腾,我估计。”
“那也不能这么傻!这个人也真是,从小就一根筋,跟人抬个杠也恨不得玩命!”他没喝多少酒,但是已经上头了,脸红得像鸡冠子,因此说起话来好像义愤填膺,“这人啊,一定得多想一想冲动了之后怎么办?如果一个人杀了你父亲,你一辈子什么都不要了,就要执意为父报仇。最后终于如愿了,把那人杀了。且不说法律惩不惩罚你,你父亲一条命,再搭上你的一辈子,这生意划算吗——不不不,不算是生意吧,说大一点就是人生。这样的人生,划算吗?两个人换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又觉得哪个地方错了。至于错在哪里,又说不出来。也许很多东西是无法一笔一笔算出来的,尤其是幸福和痛苦,还有,整个人生。
停顿了一会儿,小舅子又说:“齐光禄找我而我没帮助他,心里到底是不得安顿。我想着弥补一下,您看这样……”
“别尽说这个了,还是喝酒吧!”人大主任已经明显带出情绪来了,估计今天的局面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们相互看了看,终结了这个话题,不过也没再找到新话题,草草结束了这顿饭。
送我上车的时候,政协副主席拉着小舅子一只胳膊。小舅子用另外一只胳膊拉着我的车门,小声对我说:“赵县长,说实话我很少跟国内的人在一起喝酒。他们只要一有工夫就发牢骚,就骂娘,这最让人看不起。窝囊废才会到处埋怨,才会怨气冲天。有本事你先把自己的事儿弄好,再去骂人家才有底气嘛!”
他浑身乱摇晃,看起来喝得很醉,可是话一点也不醉。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而且这话套在齐光禄身上,怎么都不合身——齐光禄从来都不埋怨,也从不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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