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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 第八章 风声

东风 第八章

"那你现在认为谁是老鬼?"
  "我还无法给你明确的答案。"
  "我认为就是吴志国,肥原长,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晚上,张司令给肥原打来电话,了解了最新情况后,明确表示了自己的观点:吴志国在狡辩。司令在电话里对肥原不厌其烦地翻出吴志国的老账,说他曾经是五四青年运动的积极分子,读过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上过井冈山,后来红军从井冈山转移时,他受伤掉了队,被他的部队俘虏归案。司令说:"不瞒你说肥原长,我也是黄埔毕业的,我念他跟我出自同一师门,没有杀他,而是动员他抛弃共党,重新做人,他也真给我动员过来了。从那以后他一直跟着我,我也一直栽培他才有了今天,现在看来我是瞎了眼!"什么意思?司令怀疑他可能从未脱离过共党,而且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非常大。"为什么?"司令有点痛心疾首地说,"其实我应该早想到的,我跟你说过,他主抓剿匪工作以来,抓的杀的几乎都是蒋匪,少有共匪。这是很不正常的,但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我对不起皇军哪!"总之,事到如今司令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
  挂了电话,肥原与王田香说起司令的态度,王田香坚决赞成司令的意见,并补充了一个有力证据,就是:年初吴志国一举端掉了活跃在湖州的抗日小虎队。王田香说:"那是老蒋的队伍,而且事发时间正好是皖南事变之后不久,这不明摆着的,老蒋对新四军下黑手,他在搞打击报复呢。"
  说得有因有果,有鼻子有眼,可信度极高。但肥原仍是半信半疑,定不下心。他承认从道理上讲他们说的是对的,毕竟吴志国有物证,有狡辩的客观需要。而他狡辩的说法又不免牵强,更何况现在他并没抓住李宁玉什么破绽。有时肥原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为什么那么重视吴志国嘴上说的,而轻视他留下的物证。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细想之下,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答案--他觉得如果真像他们说的,吴志国是个藏了这么多年的老鬼,那他不应该这么容易露出马脚!虽然他至今不知谁是老鬼,但似乎已经好多次看见过老鬼的影子。从影子留给他的一些判断、一些想象,他总觉得和吴志国有些不符。
  肥原对王田香说:"从这两天的情况看,你应该感觉得到,老鬼绝不是一般的共党,说不定是个大家伙。但吴志国从进来后一直吵吵闹闹的,笔迹上又是那么轻易败露,不像个大家伙。"
  王田香说:"假如我们权当他是老鬼呢?他到现在都不肯招供,还有你看他枪毙二太太那个样子,哪是一般小喽的做派。"
  肥原说:"我正是想,一个这样老辣的大家伙,不应该在笔迹上犯那么低等的错误。你看他后来写的字,笔头还是灵的,不是没有蒙人的水平。"
  王田香像早已深思过,脱口而出:"可是我想有可能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先有意露个马脚,然后又来推翻它,目的就是要诬陷李宁玉。"看肥原的表情好像是被说动了,他很来劲地补充说,"我总觉得他说他不知道密电内容不可信,因为李宁玉说他知道是在来这里之前,那时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凭什么诬告他。"
  其次,王田香认为,不管谁是老鬼,到了这儿之后,要隐藏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诬蔑他人把水搅浑,而李宁玉在吴志国用血书指控他之前并没有指控谁。再之,从吴一开始向李发难,到现在向她再度发难,是一脉相承的,就咬住李一个人。再之,通过犯低级错误来开脱自己,这不失为一个良策,很容易蒙骗人。总之,王田香给肥原塑造了一个绝对老道的老鬼吴志国,肥原听罢,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田香,你有大长进了。"肥原对王田香夸奖道,"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动了脑子,想得深,说得好,道理上也说得通,有令人信服的一面。但是还不能完全叫我信服,因为吴志国指证李宁玉的那一套,照样也可以说得通。一、作为老鬼,私下偷练他人的字是完全可能的,很多特务都在这样做,这几乎是他们的基本藏身术之一,和化装术是一回事。二、李宁玉因为是老鬼,对任何事都会特别警觉,她刚把密电内容作为情报传出去,张司令就突然问她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密电内容,你说她会怎么想?她很容易想到可能出事了,然后把她预谋的替罪羊拉进来也就不足为怪。三、既然有替罪羊在身边,她自可以不急不躁,稳坐泰山,因为像这种案子,验笔迹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她只要等着看笑话就可以了。你说,这样是不是照样可以说得通?现在的问题就是这样,你我的说法都能自成一体,但不能互相说服,你驳不倒我,我也驳不倒你,你要驳倒我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我也一样。"
  最后,肥原说:"所以,我们现在先不要随便下结论,要走着瞧,要去找证据。你马上去搜查李宁玉的办公室,如果能找到她在偷练吴志国字的证据就好了。"
  很遗憾。
  半个小时后,王田香从李宁玉的办公室给肥原打来电话说,他没有找到相应的证据。
  兵不厌诈。没有找到照样可以说找到。挂了电话,肥原直奔西楼,将李宁玉约至楼下会议室,开门见山地说:"王处长正在搜查你的办公室,你知道我要查你什么吗?"
  "不知道。"
  "你怕吗?"
  "不。"
  "不,你怕,因为你匆匆来此,来不及把你的罪证销毁。"肥原说,"王处长刚给我打电话来说,他们在你办公室里发现了你的秘密。天大的秘密哦。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李宁玉说,"我的秘密都是皇军的秘密。"
  "不对吧,"肥原说,"难道偷练吴部长的字也是皇军的秘密?"
  "什么?"李宁玉没听清楚。
  肥原说:"王处长发现你在临摹吴部长的字,请问这是为什么?说实话。"
  李宁玉几乎是第一次露出笑容:"我想王处长一定是走错办公室了。"
  肥原哼一声,朝李宁玉竖了个大拇指:"佩服!你的表现真的很好。李宁玉,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如果你最终能证明你不是老鬼,皇军将大大地重用你。"话锋一转,大拇指又成了小拇指,"但现在......对不起,我怀疑你证明不了。你说我诈你,不停地诈你,就是想证明我对你的怀疑。"
  李宁玉沉默一会儿,没有接着肥原的话说,而是莫名地问:"肥原长,我想知道,你上午给我看的吴志国的血书是真的吗?"
  "你看呢?"
  "我希望是真的,"李宁玉说,"这样他已经证明我不是老鬼。肥原长,请你相信我,只要那是真的,吴志国肯定就是老鬼,你不用再怀疑谁,事情可以结束了。"
  "如果是假的呢?"
  "如果是假的,"李宁玉干脆地说,"有一个情况,我建议肥原长去核实一下。"
  李宁玉说,刚才她听金生火说他在向张司令呈交密电时,白秘书在场,并且是由白接下后再转给张司令的。李宁玉特别指出:"金处长说白秘书接了电报就先看了。"就是说,事发之前不仅仅是他们吴金李顾四人知悉密电,还有第五个人,就是白秘书。言外之意,他也应该是怀疑对象。
  肥原坦然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怀疑他,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他是被秘密地怀疑。"
  李宁玉说:"这我从肥原长请他草拟家信一事中已经有所预感,你先请他拟信的目的就是要看他的字,但我认为这样秘密地怀疑效果其实不好。"
  李宁玉认为,公开怀疑具有一种威慑力,老鬼知道自己被怀疑,心里一定会紧张。心里紧张,行为不免要变形,易于露出破绽。秘密怀疑在某种情况下也许是有用的,比如他要采取什么行动,不知背后有人,易于被捉住。
  "从现在的情况看,"李宁玉说,"老鬼基本上不可能采取什么行动,任何行动无异于飞蛾扑火,他不敢,也不会。他不行动,秘密监视的价值就小了,甚至只有负价值,因为他不知自己被怀疑,心里无碍,反而易于隐藏。"
  这些都是分析,肥原要她得出结论。
  "我的结论就是如果吴志国确凿没死,你诈我不如去诈白秘书。"李宁玉说,"我不知道肥原长有没有像诈我一样去诈过金处长和小顾,吴部长肯定是像我一样被诈了又诈的,甚至用刑威逼。我在想,如果老鬼就在我们这四个人中间,他可能早被你诈出来了。因为你想,现在老鬼的一只脚其实已经在牢房里,另一只也是这几天内要进去的,他再顽固再狡猾再老道也经不起你诈的,即使嘴上不招,脸上也要招。人总是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到了悬崖边,命悬一线,都是要紧张的。"
  肥原说:"也有视死如归的,我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
  李宁玉说:"可怜我还有两个不成年的孩子,否则你这么侮辱我,我真的还不如死了。"
  肥原说:"我以为,看在你两个孩子的份儿上,你确实不该这么硬撑着。你想过没有,你硬撑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把我和张司令都惹怒了。我可以告诉你,识相点,早点认了,我们可以就事论事,不牵连你的家人,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李宁玉说:"肥原长,我建议你不妨把这些话对白秘书去说。我认为,如果吴志国确实没有死,你这样去威胁白秘书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肥原听罢,心里似乎有一只角被李宁玉切了去,但嘴上还是不服:"你不是说没有确凿证据不会随便指控人吗?怎么出尔反尔了?"
  李宁玉说:"我没有指控他,我是在帮你分析,提出建议。"
  最后,李宁玉强调说:"我必须申明一点,就是我说的这些都是在吴部长还活着的前提下。如果他真死了,我还是那句话,肥原长不必再费心,他就是老鬼,毋庸置疑。"
  肥原在心里骂:我怎么可能不费心,你们两个王八蛋已经叫我够费心的,现在你又给我搞出个白秘书。不用说,即使把她骂成王八蛋,肥原还是觉得李宁玉说得不无道理。让他感到困惑的是,他不知对李宁玉的这个表现该作何看待,是增加对她的怀疑,还是反之?他有点吃不准,看不清。他带着这个困惑离开了李宁玉,心里一点成功感都没有。
  懊恼透了,简直!
  这天晚上,肥原没去前院找小姐,心情不好,小姐草木不如。心情不好,睡意也浅,容易做梦。梦里,肥原几乎把白天经历的事都重新经历了一遍:探头探脑的老鳖、酒醉糊涂的顾小梦、震耳欲聋的枪声、二太太的尸体、李宁玉的侃侃而谈、吴志国的血书......乘风而来,随风而去。做梦是思考的孪生兄弟。也正是在梦中受到启发,他知道下一张牌该如何出了。
  不过这是张老牌:吴志国的血书。第二天早晨,肥原起床第一件事,即把血书交给王田香,对他说:"你去通知白秘书,吃了早饭就召集大家开会,让他们都看到它,并分头找每个人谈话,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王田香闹不懂主子想耍什么鬼名堂,在他看来,出这张老牌难有作为,因为李宁玉已经知道这是一张诈牌,可能还会有反作用。肥原仔细回忆一番,肯定地说:"我自始至终也没有跟她说吴志国是假死,她顶多是怀疑而已。"想了想,又说,"再说,就算她知道也没有关系,我这不是要诈她,而是要看她究竟会怎么判断这事,然后还要看她有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事。"
  "说了又怎样?"
  "那要看她是怎么说的。"肥原沉吟道,"如果她判断吴志国是真死了,然后又把这情况跟那些人去说,就说明她昨天晚上跟我指证白秘书纯属于瞎闹,想搅浑水,这样你就知道她是什么东西了。"
  "可如果没说呢?"
  "没说就看其他人的反应啊。"肥原理直气壮地说,"你想,如果李宁玉就是老鬼,以前没这血书,那些人即使对她有怀疑也不一定敢说。都是似是而非的东西,万一说错了呢,不是结下冤仇了,以后怎么共事?现在有了这玩意儿,大家都敢放开说了,这便于我们搜集她的罪证。如果李宁玉不是老鬼,真正的老鬼看我们怀疑错了,心里一定高兴死了,一定会对她落井下石......"
  由此可见,肥原这张老牌新打,其中藏的名堂多着呢,可谓一箭多雕!
  由此也见,现在肥原怀疑的目光已分散了,他希望这仅仅是黎明前的黑暗。
  这是第三天早上,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半,老天爷都替这些人着急,下起了沥沥细雨。
  王田香冒雨来到西楼,全身湿淋淋地走进白秘书的房间,好在雨不大,没有淋湿血书。他把血书交给白秘书,将要求交代一番便走了。白秘书问他去哪里,有点邀请他一起与会的意思,他气恼地说:"我哪有时间,出了这种鸟事!"
  白秘书想也是,部长舍生取义,这事情闹大了,他作为冤假错案的制造者,一定面临着一系列的麻烦事。白秘书那天是看过笔迹的,从笔迹上看,明明是吴部长,白纸黑字错不了的,怎么现在就错了呢?他想一定是他们(肥原和王田香)把收上去的笔迹弄混了,张冠李戴,把李宁玉混为吴部长。真是不该啊,他替吴部长叫冤。
  王田香一走,白秘书即召集大家下楼开会。会从大家传看血书开始,自然开得惊惊乍乍的。金生火的反应是一连串的"哎哟"声,他似乎是被吴部长的刚烈和忠诚打动了心,眼睛都潮湿了,对李宁玉则一下子变得怒目相视。李宁玉是砧板上的肉,理应心惊肉跳的,却是出奇地平静,那是因为她早见过血书,不足为怪。她不惊不怪的样子,让白秘书非常厌恶,且毫不掩饰。顾小梦的反应很另类,她不关心血书的内容,对李宁玉没表现出什么应有的反感,反而对吴部长的自杀提出了异议。
  "难道还会是他杀!"金生火听了,甚是不解。
  "哼,"顾小梦不屑地说,"不是自杀当然就是他杀。"
  "那凶手会是什么人?"金生火好奇地问。
  顾小梦指了下窗外:"天知道。"
  金生火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呢?现在谁会去杀他?"
  白秘书厌烦地对金处长挥了下手:"老金,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开这个会,目的是为了看大家对这事的反应,以求证李宁玉是否跟这些人说过这事。从现在情况看,李宁玉肯定没说。所以,会开得很简单,除了通报情况,只说了一件事,就是对李宁玉的寝室作了调整:把她从顾小梦的房间调出来,调到吴部长原来住的房间,一个人去住。这是血书给她的待遇,也是假戏真做的需要,是做给那些人看的。散会后,根据王田香的授意,白秘书留下李宁玉,并以一长串意味深长的冷笑,开始了他按照王田香授意中要求的盘问。
  白秘书说:"李宁玉,我想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吴部长以死证明了他的清白和对皇军的赤胆忠心,同时也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真正的共匪--老鬼--是你。不知你对此有何感想?"
  李宁玉沉默一会儿,突然抬头,盯着白秘书说一句:"你去问肥原长吧。"离席而去,把白秘书气得破口大骂。
  肥原听着白秘书的骂语和李宁玉远去的脚步声,对王田香说:"看来她跟张司令的关系真的不错嘛,在她面前,你们白秘书像个小丑。"
  随后下来的是金生火。这回,金生火神情磊落,不像前次那么沮丧,坐下来后也是有问必答,态度十分明确:李宁玉就是老鬼!
  金生火: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跟她共事这么多年,居然是跟一个共党分子在一起。
  白秘书:你敢肯定她就是老鬼吗?
  金生火:吴部长用死来指控他,难道还值得怀疑吗?
  白秘书:那你能不能提供你的证据?
  金生火:证据嘛......多的是......
  一下子罗列出一大堆,却大多是空对虚,疑对悬,在肥原听来颇有落井下石的嫌疑。肥原听罢对王田香笑:"我真不知你们张司令怎么会让这么个傻瓜掌管全军第一处。他要是老鬼,我抓了都不会有成功感的,完全是一个窝囊废!"
  王田香说:"他是很窝囊,经常丢人现眼的,被老婆打得在院子里乱跑。"
  肥原说:"共党培养这种人做特工,可能也只配永远躲在窑洞里了。"
  然后下来的是顾小梦。白秘书与顾小梦的谈话犯了个错误,把谈话方向引导错了,他开口第一问就是:你为什么说吴部长不是自杀的--
  顾小梦:你难道没听到昨天晚上他的叫声吗?
  白秘书:你的意思是......
  顾小梦:他是被打死的。
  白秘书:不会吧?
  顾小梦:那就说明你不了解我们王处长和他的手下人。他们的手毒得很,打死你属于正常,不打死你才不正常呢。
  王田香听了,气得切齿!
  说到李宁玉是不是老鬼的问题,顾小梦又是满嘴怪谈--
  顾小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共匪,但我希望她不是。
  白秘书:嘿,为什么?
  顾小梦:因为我喜欢她。
  白秘书:你喜欢她什么?
  顾小梦:这你管得着嘛。
  白秘书:那要看你喜欢她什么,如果你喜欢她给共匪传情报,我们当然要管。
  顾小梦:你可能管不了吧,因为你自身都难保,还管我,笑话!
  白秘书:我这不在管你嘛,叫你下来你就下来了。
  顾小梦:我想走不就走了。
  白秘书:你敢!
  顾小梦:有什么不敢的......
  说着就起身走人,白秘书上去想阻拦,被她一把推开:"让开!好狗不挡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和我一样是老鬼的嫌疑犯。"
  白秘书呵呵地笑,满脸不屑。
  顾小梦说:"你的样子真可笑,好像大人物似的,其实不过是个小丑。"
  白秘书说:"你说我什么都无所谓,但我要求你还是说说李宁玉。"
  顾小梦说:"我现在只想说你,我觉得你比李科长更可能是老鬼!"
  "你放屁!"
  "你才放屁!"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差点打起来,好在门口的哨兵及时进来劝阻才了事。被劝开后,顾小梦嚷着要见肥原长。见了肥原后,她毫无顾忌,当着白秘书的面说:
  "肥原长,我认为白小年可能是老鬼。"
  顾小梦没有胡说,而是说得头头是道:"肥原长可能不知道,其实白秘书也知道密电内容。金处长说,他给司令送电报时白秘书也在场,而且是他先看了再交给司令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肥原打断她,"你想说他也有老鬼的嫌疑是不是?"
  "是,"顾小梦坚决地说,"我们凭什么被怀疑的?就因为我们知道电报内容呗!既然他也知道又凭什么不怀疑他,难道他的骨头就比我重?"
  肥原安慰她:"好了,这事情不要多说了,他的骨头肯定没你的重。不瞒你说,我们曾经也在怀疑他,你看这是什么?"肥原如实告之,这屋里有窃听器,他一直在对门楼里监听白与各位的谈话,"难道李宁玉没告诉你,我们在秘密地监视他?"
  顾小梦茫然地摇摇头,一脸惊骇。
  肥原继续说:"现在我谁也不怀疑,吴部长已经以性命作证,李宁玉就是老鬼,现在的问题是要她承认,坦白,交代,不是再怀疑谁了。你跟李宁玉关系最好,难道就没有发现她什么?好好想想,有些东西不想不知道,一想要吓一跳的。"
  顾小梦左思右想,结果左也摇头,右也摇头,最后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么是她太狡猾了,反正我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李宁玉是老鬼。依我看,她对皇军是最忠诚的。吴部长以死来证明她是共党,反而叫我怀疑这里面可能有诈。"
  话又绕到李宁玉说的那个意思上去,肥原因此认为李宁玉一定在私下跟她这样说过。但顾小梦说得很绝对:"我可以用我父亲的名誉担保,她什么也没有跟我说过。"
  "这就怪了。"肥原沉吟道,"难道是吴部长?你跟我说实话,如果在吴部长和李宁玉之间让你挑一个老鬼,你挑谁?"
  顾小梦想了想,冷不丁冒出一句:"就怕吴部长不是自杀的。"
  是什么?是王处长用刑过度,失手了,怕肥原和张司令责怪才出此下策。"如果确实如此,"顾小梦说,"我倒要怀疑是白秘书。为什么?因为,王处长用刑过度,以致失手夺人性命,说明吴部长一定拒不承认。进一步说,吴部长可能真的是被冤枉的。谁冤枉他?只有白秘书,他在那天晚上验笔迹时做了手脚。"
  "做什么手脚?"
  "把别人的笔迹换成是吴部长的。"
  "别人是谁?"
  "就是他。"
  "谁?"
  "就是白秘书。"
  "可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留下笔迹啊。"
  "他可以事先准备好,利用工作之便偷梁换柱。"顾小梦清了清嗓子,看着肥原,"你想一想,我记得那天晚上所有笔迹是由他统一收缴上来,然后交给你的,是不是?"
  肥原回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可问题是吴部长并没有死--可以死无对证,吴部长还活着,他已经承认那是他的笔迹,不过是怀疑有人在假借他的笔迹传递情报。就是说,顾小梦这个大胆设想并无实际价值。
  但顾小梦没有因此放弃对白秘书的指控:"如果说有人在偷练吴部长的字,又练得那么像,这个人肯定不是李科长。"
  "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的,一个女人要练成男人的字简直太难了。"
  最后,顾小梦对肥原颇有点开诚布公地说:"你在对面可能也都听到了,每次白小年找我谈话我都是乱说的,为什么?因为我不信任他,不想配合他。说真的,如果说老鬼肯定在这栋楼里,我敢说非白小年莫属!只怕老鬼不在这栋楼里。"
  在哪里?
  肥原想不到,顾小梦居然把矛头指到张司令身上!
  顾小梦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从理论上说,只要知道密电内容的,都有老鬼的嫌疑。张司令凭什么被排除在外?就因为他是司令?比他官大的人都在出卖皇军和汪主席。"
  听到这里,肥原像是被烫了,他在心里骂了句娘,起了身,拂手走了。他生气,也许不是对顾小梦,而是对这事情--几番折腾下来,李宁玉还是李宁玉,老鬼还是老谋深算地躲在暗处。顾小梦的提醒让老鬼变得更加变幻莫测,虽然从理智上讲他信任司令,但从逻辑上说顾小梦并没有说错。他生气正是因于此:顾小梦的提醒逻辑上是成立的。这时候,他无法回避地发现自己竟然那么希望李宁玉就是老鬼(不仅仅是怀疑),以致当出现不利于指控她的情况时,他心里是那么不情愿,不开心,无端地生气,像被人出卖、抛弃似的。
  说真的,至此肥原对自己在老鬼面前的表现很不满意。他原以为随便可以结束的事,现在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倒退了许多。仿佛时间又回到前天下午他刚来这里时,一切都才开始,所有的人都在他的黑名单上,所有的事都等着他去开展,去证实,而他可以打的牌分明是越来越少了。事情真的是越来越复杂了,肥原不禁想:难道是我误入了歧途?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道人心叵测......仔细想来,张司令的疑点被一丝丝放大,比如那天晚上验笔迹,他不请自来,而且也是他首先发现吴志国的破绽,昨天晚上司令又来电话表示--肯定是吴志国......越想心里越是黑暗。本来,自吴志国连发三枪把二太太打得脑浆四溅后,他对李宁玉一直情有独钟,但顾小梦又那么坚决地否定了他。连日来明察暗访,真正令他放心下来的只有顾小梦一人。问题就在这里,值得他信任的人不支持他,甚至不惜指控司令来捍卫李宁玉。再想想,张司令喜欢舞文弄墨,临摹功夫恐怕也在他人之上......这么想着,肥原就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午饭前,肥原带着王田香突击拜访了张司令,先在他办公室闲坐一阵,后来又嚷嚷着要去他府上看夫人,吃家宴。总之,要看看你平时有没有在练字。张司令是个老秀才,家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名人书画和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副对联,上联是天上行星地上立人,下联是字里藏龙画里卧虎。毕竟是老秀才,书法有度,横如刀,竖似剑,遒劲的笔法,有点魏碑体。
  字里藏龙?这意思太暧昧!肥原看了心里烦得不行,吃了饭就匆匆返回裘庄。他当然不希望司令心怀鬼胎,但司令给人的感觉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回来跟吴志国聊,后者多少宽慰了他。吴志国认定:司令是绝对可靠的,老鬼绝对是李宁玉,无需再去怀疑其他任何人。
  吴志国甚至发誓说:"明天晚上就可以见分晓了。如果不是李宁玉,我吴志国愿意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吴志国有老婆、三个孩子,还有老母亲,愿意用五条亲人的命作赌,这赌注下得也够大够狠的。李宁玉敢吗?带着这个想法,肥原准备再跟李宁玉过过招。
  雨过天晴,小草湿漉漉的,绿得发亮。东楼的地基高,肥原出门,抬头一看,看见李宁玉坐在阳台上,翘着二郎腿,好像挺享受的。过来看,才发现她在画画,画夹、画纸、素描笔,都挺像回事,好像是事先准备好的。
  其实是钱狗尾的遗物。
  事后白秘书告诉肥原,钱狗尾的女儿生前在学画画,死后一副画具依然挂在她房间里(就是金生火住的房间)。中午吃饭时金生火说起这事,李宁玉当场要求把东西给她,说她小时候也学过画画,现在无聊,想用画画来打发时间。
  李宁玉画的是山坡上的两棵无名野树。肥原看她画得有些样子,夸奖道:"不错嘛,看来你真学过画画。"
  李宁玉不抬头,继续画,一边说:"这下你更有理由怀疑我在偷练吴志国的字了。"
  肥原一时不明白她说的:"为什么?"
  李宁玉示范性地在地面上画了株小草,解释道:"因为写字和画画都是线条艺术,我能临摹山水,临摹个字就更容易了。"
  肥原笑:"然后你要告诉我,如果你是老鬼,在盗用吴部长的字传情报,你就不会在我面前暴露你会画画是不是?李宁玉,我觉得你真的越来越爱说话了,跟前两天不一样,这说明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停下笔,看着肥原:"是你来找我的,如果你嫌我话多,我不说就是了。"说着回房间去了,坐在床上,继续画。
  肥原跟到房间:"我想问你个问题,李宁玉,你家里有几个人?"李宁玉不理他,他又继续说,"你是不是老鬼明天晚上就见分晓。如果是,现在承认,我只拿你一个人问罪,否则我要灭你全家,一个不剩,包括两个孩子。"
  李宁玉说:"明天你就会知道,我不是老鬼。"
  李宁玉有丈夫、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七岁,女儿五岁。家里还有个从老家带来的佣人,跟了好几年了,也是有很深感情的。这都是肥原回到东楼后,王田香跟他说的。王田香还说:"她丈夫是个报社记者,看上去白面书生一个,却脾气暴躁,经常打李宁玉。今年春节有一天,李宁玉在机关值班,不知为什么她丈夫到她办公室,把她打得头破血流。从那以后,李宁玉就不回去住了,开始住在办公室里,后来在单身宿舍找了间屋住。"
  "孩子也不要了?"
  "不,她中午回家。"王田香对李宁玉似乎很了解,"她丈夫在北区上班,中午不可能回家,太远了。她中午回去就是为看孩子,每天都一样。"
  肥原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话筒里传出白秘书挑战的声音--
  李宁玉,你那么牛哄哄的,我以为喊不下来你呢!
  肥原没想到,白秘书还会把李宁玉喊下来。
  "再喊你下来就是要出口气!"这回白秘书可不是好惹的,见了人,脸拉得老长,面对李宁玉冷漠的目光也不退却,继续挑衅地说道,"你不要以为你走得出这里,事情不说清楚你是出不去的。"
  李宁玉惜字如金:"我无话可说。"
  白秘书咄咄逼人:"但你必须说。"
  李宁玉:我说什么?
  白秘书:招供!如实招供!
  李宁玉:是肥原长安排你叫我招供的?还是王处长?
  白秘书:是我自己,怎么,不行吗?
  李宁玉:当然不行,你没这资格。
  白秘书:资格不是你定的!
  李宁玉:也不是你定的。你跟我一样,都是老鬼的嫌疑犯。
  白秘书:放屁!现在只有一个嫌疑犯,就是你!
  李宁玉:那就把我抓了,把他们都放了,包括你。
  白秘书:会的!你看好了,会抓你的......
  听到这里,肥原哼一声:"他的智力玩不过她的。"
  王田香早九愤怒在心,听肥原这么一说马上爆发出来,对着话筒骂:"谁叫你审问他的!"
  肥原笑道:"我还以为是你。"
  王田香说:"怎么会呢?肥原长,我觉得李宁玉不像,我还认为是吴志国。"
  肥原立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知道你是怕如果吴志国不是,出去了给你穿小鞋。别怕,你是我的人,他敢吗?丢开这个顾虑,你会觉得吴志国还是不大像的。"
  肥原认为如果吴志国是老鬼,他死不承认,还想找一个替死鬼,最值得他找的人选首先应是顾小梦:"因为她父亲是汪主席的红人,把她害了价值很高,对外可以搞臭南京政府,对内可以叫她父亲对当局产生不满。"其次是张司令,第三是金生火,他们的位置都比李宁玉重要,李宁玉只是一个小科长,搞掉她意思不大。
  肥原看着窗外,像是自语道:"下午我们从城里回来,我又找吴志国聊过,试探性地告诉他有人在指控张司令,他绝对维护张。如果他是老鬼不应该这样的,他可以顺水推舟,或者含糊其辞。"
  王田香小声道:"可李宁玉要是老鬼的话,在吴志国以死来指控她的情况下她也该承认了,哪怕是为了救两个孩子。"
  "是啊,"肥原转身感叹道,"按说是这样的,所以我始终下不了狠心对她用刑。"
  "那就用刑吧,"王田香讨好地说,"有些人就是不识相的。"
  "能够用智力取胜乐趣更大,"肥原饶有兴致地说,"我们再打一张牌吧。"
  这张牌打得怪,完全是不按常理的。
  吃晚饭前,肥原通知王田香,今天晚饭不去外面招待所吃。肥原说:"狗急要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只剩最后一天了,我们还是小心点好,别让他们出门了。老鳖今天到现在都没来,我估计他晚上可能会来。万一他跟老鬼在餐厅里秘密联络上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就安排食堂送饭菜上门。
  吃罢饭,肥原要求大家在会议室集合,又是开会。人早早到齐了,肥原却迟迟不来。终于来了,却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人。谁?吴志国。死人复活,让大家目瞪口呆,包括王田香,也不知肥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肥原当然会解释的,他神乎其神地说:"大家不要奇怪,吴部长不是死而复生,他是死而不遂。他想死,割破手腕写下血书,准备赴死就义。但他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就是割腕自杀是要有条件的,要把割破的手腕放在水里,当然最好是热水,这样血才能不止地流,血尽命止。吴部长割了手腕就睡在床上,看着血汩汩地流出来,闭上眼,以为死定了。其实当他闭上眼,伤口也慢慢自动闭合了。血有自动凝固的功能,这个我们大家也许都有体会,有伤口,开始会流血,慢慢地也就不流了。命不该死,想死也死不了,吴部长,你的命大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够亲眼看见老鬼束手待毙,也算是你的后福吧。"
  肥原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开场白后,又告诉大家等一会儿还要来一个人。谁呢?张司令。肥原说:"我们的行动快要结束了,张司令规定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多,老鬼至今不现是我的无能。但这是一局必赢的赌局,我也没什么难过的,难过的该是老鬼,等明天我们把老K等人一网打尽,我就不相信你还能藏下去。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我要杀你全家,这就是罚酒,就是你不肯自首的代价。我设一个极限时间,今晚十二点。用张司令的话说,之前都是机会,之后莫后悔。"
  说张司令,张司令到。张司令踏着夜色而来,脸上似乎也蒙了一层夜色,阴沉沉的,透露出老相和凶恶。他环视大家一圈,最后瞪了吴志国一眼,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被肥原打断了。肥原担心司令不知情,说错话,抢先说一通,大意是今天请司令来开一个总结会,把几天来的情况向司令作个汇报。
  这是一个事无巨细的汇报。肥原把他几天来了解和隐瞒的情况悉数端上桌面,诸如他如何在对面监听这边的谈话,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实话实说,和盘托出。于是,吴志国的笔迹,还有他对笔迹的自我辩解;金生火最初对顾小梦的怀疑指控,后来又对李宁玉的落井下石;李宁玉对白秘书的怀疑,和她对吴志国血书的反驳;吴志国对李宁玉的誓死指控;顾小梦对李宁玉的绝对捍卫;组织上对白秘书的秘密怀疑,等等,等等,总之,大家这几天在私下里说的、做的、闹的,都端上了桌,明明白白,无所顾忌,毫无保留。
  不,还是有所保留,就是:他们对简先生的监视,顾小梦对司令理论上的怀疑,还有他们去秘密侦察司令书房等,肥原都避而不谈。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怀疑司令是有危险的,而顾小梦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因为她已经博得了肥原的信任。
  尽管有所保留,会场还是乱了套!顾小梦率先发难,把金生火骂了个狗血淋头。白秘书也不示弱,司令和肥原长他不敢骂,就把王田香当替罪羊发落,恶语中伤,威胁的话摔得掷地有声。吴志国早对李宁玉憋足了气,也是一吐为快。李宁玉开始还稳得住,忍气吞声,任其诽谤、谩骂,后来好像又是为一句什么话,令她失控,旧病复发,操起家伙朝吴志国脸上砸。当然,今天砸的不是酒水,而是那把她一直随身带的梳子。梳子像飞标一样呼呼有声地朝吴志国飞过去,后者也许因身上有伤的缘故,身手不灵,居然没躲掉,下巴被梳子的齿耙扎出了血。吴志国纵身一跃,扑上来,想要对李宁玉动手,没想到顾小梦高举板凳,英雄一般拦在中间,慷慨陈词:
  "除非司令和肥原长说李科长就是老鬼,我不管,否则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就凭这一点老子就看不顺眼,就要管!"
  精彩纷呈,高潮迭起。
  这还不是最高潮。最高潮的戏是由白秘书和王田香共同演出的,道具是枪--真枪真弹!两人从唇枪舌战开始,骂声震天,口沫横飞,到最后居然都拔出铁家伙相胁,枪栓都拉开了,只要手指扳动一下,两条人命就可能冲上西天......说来也怪,刚才大家这么闹腾,司令和肥原一直不闻不顾,冷眼旁观。直到这时,眼看要出人命了,肥原和司令才同时拍案而起,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了一触即发的战火。
  其实这哪是开会,这是肥原出的一个毒计,假借给司令汇报之名,挑起大家的矛盾,狗咬狗,互相攻击,丑态百出。肥原认为,把大家逼到绝路上,丑态百出的同时也可能出现漏洞。他现在认定,老鬼决非小鱼小虾,一吓一诱便可现身。他也怀疑自己可能误入歧途,需要调整思路,拓宽怀疑范围,包括张司令,所以今天晚上专门把他喊来。他睁大眼睛,洗耳恭听,指望在各人的混战中瞅见端倪,发现天外天。
  此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长长的时间熬过去。
  夜深了。
  院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
  突然,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厉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已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谁也没想到,共军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枪,忽见又有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一双双手相继举起,任凭乌黑的枪口对准,命悬一线。
  "老鬼,快跟我们走!"
  "快走,老鬼,我们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老鬼,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不过肥原也注意到,这些人中只有李宁玉跟王田香一样,颇有点泰然处之的镇静,其他人无不露出了恐惧的神情。白秘书甚至吓得流出了口水,着实丢人。
  "老鬼,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敌人的援军马上就会赶来的......"
  机不可失,耽误不得!
  可就是没有人出列,跟他们走。
  肥原不经意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
  "滚!都给我滚出去!!"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为今天晚上精心策划并组织的一出压轴戏,长时间的开会就是为了把时间熬过去。夜深深,让共军铤而走险,让老鬼自投罗网。可老鬼毕竟是老鬼,资深老辣,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皮鞋,端的都是统一制式的枪,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门,口音南腔北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
  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了一张牌。不但白打,甚至还有点丢人现眼。
  再说张司令,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当着自己的部下乖乖地举起颤抖的双手?肥原采取这么大的行动,居然不跟他事先打招呼,让他出洋相,简直是胡闹!他忍不住板着脸,气呼呼地责问肥原:"肥原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肥原本在气恼中,不客气地回敬道:"这还用问吗?我要引蛇出洞,诱鬼现身。你不觉得你身边的鬼太狡猾了吗?你要觉得我做得不对,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司令看他气势汹汹,忍了气劝他:"依我看,等明天再说吧。等明天这个时候,什么老K老虎老鬼都会现身的。"
  肥原走到李宁玉跟前:"我觉得已经现身了,李宁玉,你觉得呢?刚才我看见你静若止水。你为什么这么镇静,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看着肥原,静静地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卑鄙地活着,老是被你无辜地当共党分子怀疑、讹诈,还不如死了。"
  肥原呵呵笑道:"既然死都不怕,又为什么怕承认呢?我知道你就是老鬼。"
  李宁玉瞪他道:"你没什么好笑的,我不是老鬼。现在该笑的是老鬼,你这么有眼无珠。"
  "你是。"肥原说,"我知道。我相信我的感觉,你就是老鬼。"
  "既然这样,"李宁玉咬了咬牙,"又何必说这么多,抓我就是。"
  "我要找到证据。"肥原说,"当然,没有证据也可以抓你,但我不想,为什么?我想跟你玩玩。看过猫捉老鼠吗?猫捉住老鼠后不喜欢马上吃掉,而是喜欢跟它游戏一番,把它丢了,又抓,抓了又丢,这样的乐趣可能比吃的乐趣更大。我现在就在跟你做游戏,想看你最后怎么钻进我给你设的网,那样你会恨死你自己的,而我则其乐无穷,明白吧?"
  肥原这么说时,李宁玉只觉得头皮在一片片地发麻,脑袋里有股热气在横冲直撞,要冲出来,要燃烧,要爆炸......刹那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弹飞出去,把肥原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卡住他的脖子,号叫着:
  "我不是老鬼!我不是老鬼!你凭感觉说我是老鬼,我要杀了你!你欺人太甚,我要杀了你!......"
  完全是疯掉了!
  顾小梦和白秘书想把她拉开来,可哪里拉得开,她像一座山一样压在肥原身上,手像一对铁箍似的紧紧箍着肥原的脖子,一般的推拉根本不管用。最后还是王田香,迅速操起一张椅子使劲朝李宁玉后背猛砸下去,这才把李宁玉砸翻身,趴在地上。
  别看肥原是个小个子,说话女声女气的,其实他早年习过武,有功夫的。刚才是由于太突然,被李宁玉抢先制住了要害,精气神都聚在脖子上,他才无暇还击。这会儿,李宁玉的手一松,他气一顺,便是霍地一个漂亮的腾空背跃,稳稳地立在地上。此时李宁玉躺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肥原走过去,用脚踢她,命令她站起来。李宁玉爬起来,刚立直,肥原手臂一抡,一记直拳已经落在她脸上。那拳头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以致过来时都裹挟着风声和冲力,把李宁玉当场击倒在地,流出了血。
  "起来!"
  "爬起来!"
  "有种的爬起来......"
  李宁玉爬起来,肥原又是一拳。左勾拳,右勾拳,当胸拳,斜劈拳......如此再三,肥原像在表演拳法似的,把李宁玉打得晕头转向,血流满面,再也无力爬起来。看她自己爬不起来,肥原要王田香把她架起来再打,到最后李宁玉已被打得浑身散了架,跟团烂泥似的,架都架不起来了,连张司令都起了恻隐之心,劝肥原算了,肥原才罢手。
  此时李宁玉已经口舌无形,话都说不成了,却还嘴硬,要肥原再打:"打......把我打死......你不打死我......我上军事法庭告你,你凭感觉办案......岂有此理......你刑讯逼供,我要告你......他们都是证人......"
  肥原冷笑着说:"你告我?去哪里告?军事法庭?那是你去的地方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你是老鬼也好,不是也好,我打死你就像打死一条狗,没人管得了!"
  李宁玉听了这话,感觉像比刚才所有拳头都还要击中要害,还要叫她吃痛,目光一下涣散开来,痴痴地自语道:"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狗......"旁若无人,形同槁木。转眼间,河流决堤,木木的喃喃自语变成声泪俱下的号啕大哭,"我是一条狗啊,死了都没有人管的啊......我是一条狗啊,让我去死吧......"说着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墙上撞去,把现场的人都吓呆了!
  李宁玉撞墙没死,她这样子站都站不直,哪还撞得死?
  李宁玉发现自己没死,又朝肥原扑过去,抱住他的脚,朝他吐一口血水,骂道:"你这个畜生......如果明天证明......我不是老鬼......你去死!"
  肥原拔出脚,拂袖而去。
  李宁玉又爬到司令跟前哭诉:"张司令,我不是老鬼......张司令,我不是老鬼......"
  张司令看不下去,对旁边的白秘书等人示意一下,扭头跟着肥原走了,走到屋外面还听到李宁玉声嘶力竭地叫:"张司令,我不是老鬼!"
  李宁玉说是没死,但离死也差不多了。额头开花了,鼻梁凹下去了,牙齿挂出来了,血像地下水一样冒出来,要是没有人相救,生死只有听天由命。毕竟都是同事,就算她是老鬼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从现在的情况看,李宁玉比任何时候都不像个老鬼,这时候可能只有老鬼才巴不得李宁玉死,可老鬼为了掩盖自己也得要装出相救的样子,于是,几个人手忙脚乱,有的去外面招待所叫医生,有的临时急救,用手捂,用手绢堵,暂时止了血,便将她送上楼去。
  不久赶来一个卫生员,金生火和白秘书就借机走了,只有顾小梦留下来,配合卫生员给李宁玉作包扎。后来卫生员走了,她也没走,而是打来水,给李宁玉洗了血污,罢了又陪她坐了很久。这些人中她们俩的关系是最和睦的,即使在刚才那场混战恶斗中,两人也没有互相诋毁、撕咬。最后,顾小梦走时,李宁玉硬撑着坐起身,认真地对她道谢:"只有你把我当朋友看,我死了都不会忘记你的。"
  深夜里的山庄,墨黑如漆,静寂如死。李宁玉躺在床上,可以听到窗外树叶随风飘落的声音。她怎么也睡不着,似乎也无心睡,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像是怕闭上了再也睁不开似的,又像要用这最后的目光驱散层层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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