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地球的红飘带
(七十五)
打开腊子口,部队就进入那窄窄的深井般的山谷迤逦而行,不远处就是岷山。岷山,是长征途中最后的一座高山,上二十里下三十里,飞机不断前来滋扰。但是一听前面部队占领了哈达铺,人人情绪昂扬,也就不觉得吃力了。
毛泽东披着他那件旧大衣骑在马上,随队缓缓而行。山谷越来越开阔了,漫山遍野的谷子已经黄了,正待开镰收割。山坡上出现了一片一片的羊群。路边不远几个儿童骑在牛背上,正在嬉耍。远远一座村舍,正升起几股蓝色的炊烟。这些亲切熟悉的景物,都告诉人们,已经回到汉族区域来了。气候也和暖了许多,路旁的柳叶才刚刚发黄。毛泽东望望周围的景物,不禁心旷神怡,若有所思,吟吟哦哦地哼起诗来。他身前身后的警卫员们,也都笑吟吟地望着下地归来的农夫农妇指指划划。这时,正好从旁边金黄的谷子地里走来一对农民夫妇,红军战士们从心里感到亲热,没话找话地纷纷问道:
“老大哥,前面是什么村子呵?”
“大草滩。”那个农民和气地笑着说。
“离哈达铺还有多远哪?”
“还有二十五里。”
“好极了,快到了!”人们纷纷兴奋地叫。
“大嫂,你们这个大草滩,欢迎我们住吗?”有人调皮地问。
“看你说的,怎么会不欢迎?”那位妇女也笑着说。
“你们为什么欢迎?”
“你们把鲁大昌的队伍打跑了么!那些东西可糟害人了。”
红军战士们轰地笑起来。笑声里,那种长期不见老百姓的可怕的孤寂之感消融了,人们感到无限的快意。
毛泽东在马上也笑了。警卫员小沈看见路边山坡下有几株大柳树,下面是平坦坦的一块草地,就指着说:
“毛主席,我们也该大休息了,你看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
“好,好。”毛泽东仰起脸看了看太阳,笑着点了点头,就下了马;一面回过头去望望博古、洛甫,还有坐担架的王稼祥,说:“反正离哈达铺不远了,咱们都歇歇吧!”
博古、洛甫都欣然同意,下了马,王稼祥下了担架,一起来到几株大柳树下。有的铺上大衣,有的铺上雨布,休息起来。
警卫员们纷纷摘下水壶,打开饭盒。饭盒里还是从俄界等地带来的炒青稞麦。人们正待要吃,一个警卫员喊道:
“看,周副主席来了!”
大家仰起脸一看,见周恩来拄着一根小棍儿在大路上缓缓走来。他的脚步还不是太稳,后面跟着小兴国和一副担架。
“恩来,这边来!”毛泽东招着手。
“来,歇歇吧!”博古、洛甫和稼祥也纷纷喊道。
周恩来停住步子,望着这边笑了笑,就走过来了。来到近处,才看清楚他仍然颜色憔悴,满脸病容。
“快坐下来吧!”毛泽东拍拍他身边的大衣,关切地问,“你走得动吗?”
“觉得好了些,就想试试。”周恩来笑着说,“不然就成废人了。”
说着,他坐在毛泽东身边的大衣上。
“要依着他,早就要下来走了。”小兴国说。
毛泽东侧过脸,望着周恩来脸色清癯的样子,说:
“恩来,你这一病,可真苦了我了!”
周恩来叹了口气:
“我平生以来,没有害过这样大病,要不是同志们,我早完了。”
“也怪你平时总是不肯休息,结果来了个大休息。”
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有两个骑兵通讯员从北面大路上奔驰过来。他们看见领导人都在这里休息,就下了马,跑过来打了一个敬礼。
“报告毛主席,聂政委说有张报纸很重要,叫我们赶快送来。”
通讯员说着,递过来一张报纸。毛泽东接过来一看,是张国民党的《山西日报》。他翻了翻,就在一个消息上停留住了。不一时就笑逐颜开,满脸喜色地对大家说:
“我们快到家了!”
“什么?”大家惊问,“你说的是什么家呀?”
“一个真正的家。”毛泽东笑着说,“我们的长征快结束了。”
他把报纸递给了周恩来。其他人也都跑过来围在后面观看。原来这是一则国民党部队的“剿赤”消息,从中透露出,陕北有一个颇大的赤区。刘志丹和徐海东领导的红军都在那里。过去在江西就听说有一个陕北苏区,长征以后就不知道它是否存在了。今天,这个地地道道现成的家就在眼前,再不要伤透脑筋地讨论在什么地方建立根据地了。
“太好了!太好了!”人人眉开眼笑,乱纷纷地说。
这时,另一个通讯员走上来,从背上解下一个沉甸甸的白包袱,笑嘻嘻地说:
“还有这个!也是聂政委叫我们送来的。”
说着,打开一看,警卫员们都惊讶地欢叫起来。原来这是一种谁也没见过的雪白的大饼,足有半寸厚,每一个都象小车轮似的。他们乱纷纷地嚷道:
“这是什么?”
“这叫锅盔!”周恩来笑着解释道,“我以前在天津、北平都吃过,很好吃,用它做羊肉泡馍更好吃了。”
毛泽东伸手拿起一个,想掰开来给大家吃,掰了掰没掰动,就叫:
“警卫员!快拿刀子来割!不要吃那个青稞麦了。”
警卫员象分割月饼似地一牙牙割开,大家纷纷拿起大嚼起来,都大叫好吃。
毛泽东一面吃,一面招呼那两个通讯员:
“你们也来吃呀!”
“我们都吃过了。”背大饼的通讯员说。
毛泽东笑着问:
“哈达铺大不大?”
“从懋功以后,没见过这样大的镇子。”
“老百姓欢迎你们吗?”
“昨天,我们一到,老百姓就可街筒地围着我们看,把我们都看臊了。……那里的东西蛮便宜的。”
“猪肉多少钱一斤?”
“一百多斤的大猪才五块光洋,一只肥羊才两块钱,花一块就能买五只鸡,一毛钱就能买十几个鸡蛋。另外,鲁大昌还丢下了很多大米、白面……”
那个通讯员简直把哈达铺说得象天国,毛泽东又笑着问:
“你们改善了一下没有?”
“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块光洋。聂政委还提出,‘每个连都要吃得好’。我们一天三顿饭,顿顿三荤两素,吃得嘴里流油,每个人都心满意足了。”
“长期挨饿,也不能一下吃坏了。”毛泽东提醒说。
“可不是么!我们通讯连就有几个撑得不能动了。”
人们轰然大笑起来。
两个通讯员打了敬礼,然后骑上马返回去了。
大家正在谈笑,警卫员又叫,说徐老他们过来了。人们抬起头一看,果然几个老人走了过来。徐老还是穿着那身过于宽大的古铜色长袍,下面露出极扎眼的红裤子,拄着的棍子上挂着一双草鞋。谢老的脚步仍然十分疲惫,一手拄着棍子,一只手提着马灯。林老的眼镜在太阳下反着光,那身军服显得过于长大,几乎达到膝盖上了。只有董老武装整齐,身披大衣,挎着手枪,绑腿打得很标准,很象一个精神奕奕的军人。毛泽东见他们不远了,连忙站起来,笑着打招呼道:
“徐老、董老、谢老、林老,你们都过来歇一歇吧!”
其他人都纷纷站起来。
几位老人刚刚坐下,毛泽东就捧过来一个车轮式的锅盔,随后又把那张《山西日报》递给他们,笑着说:
“你们几位老人走过来多不容易呀,现在真的有希望了!”
几位老人对这天外飞来的喜讯感到意外,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谢老摘下他那只断了腿儿的只用一根线勉强系着的眼镜,擦着眼泪,说:
“确实的,我真没想到能活着走过来!”
大家沉浸在一片深深的欢乐之中。董老感慨地说:
“今天这样的喜事,岂可无诗!毛主席,我知道你是写了诗的,你就把它拿出来念念吧!”
毛泽东粲然一笑,说:
“诗倒是有几首,不过随写随丢。今天在马背上哼了一首七律,也不甚好。”
“好!快念一念!”大家纷纷叫道。
毛泽东不慌不忙地念道: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
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
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
三军过后尽开颜。”
毛泽东念过,大家不禁鼓起掌来,似乎浸沉到深深的回忆之中。董老慨叹道:
“我们这次长征,的确太伟大了。在人类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中国共产党的骄傲,也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董老,你是诗家,你来评评我这首诗如何?”“很有气魄!”董老笑着说,“这首诗不仅对仗工整,更重要的是气象宏伟。你比如,乌蒙磅礴走泥丸,那就不是一般的诗句。把磅礴的乌蒙山看得象走泥丸一样,那么走泥丸的人,走泥丸的红军,也必然是顶天立地的巨人!没有这样的气魄,我们党怎么能把长征引到胜利呢!”
大家点头称是。毛泽东微微笑着说:
“董老过奖了!过奖了!”
说话间,走在后面的彭德怀、叶剑英、李富春、杨尚昆、邓发、罗迈等都来了,听到了陕北的消息,也都欢喜不尽。
部队继续出发。毛泽东等人纷纷上马。不到两个半小时,就抵达哈达铺了。哈达铺不过五百多户人家,只有一条长长的小街,店铺很多,然而对于长期跋涉在荒凉地域的红军来说,已经是繁华的大城市了。大部队的到来,引得群众争相围观,把这条不到一丈宽的街道,挤得满满荡荡的。毛泽东等人早已下马,在街上挤拥着,走得很慢,心里却感到格外欢快。不一时,林彪、聂荣臻、左权等人都来迎接,把他们迎到一个很大的中药铺里。中药铺有一个后院,放着不少凳子,大家就坐下来喝水、休息。毛泽东点着一支烟,望着聂荣臻笑吟吟地说:
“老聂,你从哪里搞来的那张报纸,可真解决大问题了。”“这里有个邮局,局长跑了。”聂荣臻笑着说,“什么《天津益世报》、《大公报》多了。”
“你多拿些来我看看,这几个月象是与世隔绝,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接着又问,“这里离陕北根据地还有多远?”
“大约七百多里。”
毛泽东搕搕烟灰,笑着说:
“我们已经走了两万四千多里,那七八百里还算什么!”
正谈笑间,只听外面嘁嘁喳喳,一片女同志说笑的声音,接着蔡畅、邓颖超、贺子珍、刘英,还有樱桃都进来了。毛泽东笑着说:
“你们这些女将怎么都来晚了?”
“我们让这里的妇女们拉到家里去了。”贺子珍细声细气地笑着说,“她们没见过女兵,待我们可亲热了。”
刘英笑着说:
“亲热是亲热,就是有点不相信我们是女的,还摸了我们一把。”
“你说什么?”毛泽东没有听清楚。
“你问问樱桃,一个妇女看见她头发短,不象个女的,就朝她的胸脯上摸了一把,才相信了。”
樱桃涨红着脸。毛泽东望着樱桃笑着,说:
“人家也要搞调查研究嘛!”
人们轰地笑起来。毛泽东又瞅着刘英说:
“刘英,我的任务快完成了吧?”
“什么任务?”刘英笑着问。
“促进委员会主任哪,你就忘了!”毛泽东抽了口纸烟,“洛甫同志一再向你发出信号,你硬是不理,非要长征结束。
现在怎么样,长征快结束了吧?”
刘英抿着嘴只是笑,最后说:
“到时候,我自然会处理的。”
“是嘛,我就是要你这句话嘛!”毛泽东笑着说,“可是到时候,可别忘了请客哟!”
鲁大昌新败,周围的敌人对红军还摸不清楚,所以部队安安静静地在哈达铺休息了几天。在这有限的时间里,部队理发,洗澡,擦拭武器,还按俄界会议的决定,进行了整编。由于部队人数过少,彭德怀主动提出撤消三军团番号,中央批准了这一建议。这样全军统编为陕甘支队,由彭德怀任司令员,毛泽东任政治委员,林彪为副司令员,叶剑英任参谋长,王稼祥为政治部主任。下编为三个纵队。第一纵队林彪兼司令员,聂荣臻任政治委员;第二纵队彭雪枫兼司令员,李富春任政治委员;第三纵队叶剑英兼司令员,邓发任政治委员。全支队约七千人。
第二天,在哈达铺镇西的关帝庙里,召开了团以上干部会议。其时,红日东升,古庙前的松树上拴满了战马,院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的笑声。由于两天来的休息整顿,人们身上过多的尘土,脸上疲惫的神色,都象一起留在镇上的那条溪水中去了。领导人也都理了发,刮了胡子,显得精神多了。在热烈的掌声中,毛泽东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他的演说,不时地为掌声所打断。
他首先掰着指头说:“同志们,我们从江西出发,到现在已经快要一年了。在这一年中,蒋介石是一心想消灭我们的,他们用了几十万大军来围追堵截我们。然而他们把我们消灭了吗?没有,我们还是突出了重围,我们胜利了!”
他问道:“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历史上有这样的长征吗?没有!这是中国无产阶级的骄傲,中国共产党的骄傲,也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中华民族也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得救。现在我们这支军队,就要开到抗日的最前线去担负她神圣的任务了!”
说到这里,他略停了停。
“当然,我们也受到了重大的损失。”他的语气转为沉痛,“我们出发时是八万六千人,现在只剩下七千人了。有人说,七千人不是太少吗?是的,是少了一些。可是同志们不要忘记,这七千人,是民族的精华,是革命的种子。人民是我们的母亲,是养育我们的土地,只要种子落地,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革命,是千百万群众的事业,这是任何敌人都扑不灭的。现在,我们是以游击战争打过去,我敢断言,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大规模地、排山倒海地打过来!一省和数省首先胜利,是不可否认的。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不过我们的基地不在江西,而在陕甘罢了!……”
人们热烈地鼓着掌,思考着他的话。
次日拂晓,这支七千人的队伍已经启程北进了。哈达铺镇北有一座望竹山,上面有两座残破的碉堡瞪着傻眼,具有嘲讽意味地渐渐落在他们的身后。在队伍面前展开的,是开阔平坦的渭河平原。经过几天休息,部队增添了不少生气,连马儿也不断地仰颈长嘶,走得更加有劲。队伍里不知是谁唱了一句“哎哎哟,我的红军哥……”顷刻间此呼彼应,不管是闽湘赣和云贵川的山歌都唱起来了。就在他们轻快的步伐声里,谁也没有注意,在黑沉沉的东方天际,一缕淡青色的晨曦象清澈的溪水那样漫流开来。也许由于它来得过迟,也许由于它困顿于太沉重的黑暗而使人感到特别地清亮鲜丽。那颗神采飘飘的启明星,已经淡淡地溶入到它那清亮的光辉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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