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 南渡记
第四章 (二)
香粟斜街三号整天关着大门,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几层院子中每天都有不同的骚动,经历着苦辣酸涩。十月中旬,秋风瑟瑟,夹衣挡不住寒气,不少人都穿上薄棉衣了。若照往年,吕、澹台、孟各宅每到寒露就生火取暖了。今年煤源不畅,只在老太爷上房装了火炉,别的屋子都阴森森的。正院里夏天的棚还没有拆,把院子遮了大半。逐渐微弱的阳光更显微弱,只在高大的槐树上徘徊,不肯下来。一天上午,那徘徊的阳光忽然亮了,照得满宅暖融融,喜洋洋的。吕贵堂和刘凤才高兴地从大门口跑进来,各举着一封信。刘凤才递给绛初,一面说:“老爷来信了。孟老爷也来信了。”吕贵堂跑到后面小西院,嚷嚷道:“来信了!来信了!”碧初接过,手颤颤地撕不开,进屋取剪子。贵堂退下时记起,加了一句,说:“二姑父也来信了。”
碧初好不容易拆开了信,赶快看了一遍,知道平安。又一字一字再读。信中说,学校准备再迁昆明,明春也许能安定下来。嵋和小娃依偎在碧初膝边,睁大眼睛看信纸背面。“爹爹很好,爹爹很好。”碧初不断地说,不时擦着眼睛。信不长,却翻来覆去看了多遍。绛初过来又交换着看。两位先生的信都很简单,不敢多写。子勤信中有一句“公司事忙,渐趋就绪,谅团聚之日不远矣。”暗示安排好就可接家眷。弗之信中没有这话。绛初顿觉处境比妹妹强,心里漾着喜悦,又侠义地想:“得等着一起走,不然她一个人怎么办。”
老人处禀告过了,相熟的人家打电话通知了,峨和炫子从学校回来高兴过了。绛初就等着玮玮回。玮玮伤风,几天没有上学,今天刚去,绛初觉得他去了很久似的。十二点过了,刘凤才在院里说:“少爷回来了。”绛初便一叠连声叫开饭,一面拿着信到玮玮屋里,见玮玮又呆坐在书桌前,桌上摆了一摞新书。绛初藏着信,满面笑容地问:“发新书了?”玮玮不答。绛初拿起本翻着,一面看着玮玮清秀的脸上满堆愠怒,遂问:“日本人又怎么了?”“您看历史书。”玮玮翻到一页递过来,绛初看着头直发晕,只明白大意是说1931年九月十八日日军经中国人民邀请不辞辛苦远涉重洋而来协助成立满洲国,建设王道乐土。“以后的书上也得写上我们邀请日本皇军驾临北平!”玮玮说,又翻到一页,“您看!连二十一条条约也说是中日友好的标志!”羞辱、愤怒和无可奈何的各种情绪也在绛初心中汹涌着,她暗想:“真要培养小亡国奴!”亲生儿子和亡国奴这一概念有联系,使得她心发痛。但她极力克制,向儿子抚爱地一笑;“谁信这些!每个家庭都会告诉孩子们真相——”
玮玮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想上学了!”
“那怎么行!——瞧,爸爸的信!”当时绛初能拿出这信,真感到无比幸运。
玮玮忙读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信中有一段要他们姊弟好好读书,只有掌握知识才能做有用的人,又含蓄地说到要谨慎。玮玮感到父亲的关心慈爱越过万里关山支持着自己,保护着自己。他不会让我当小亡国奴,受愚弄、供驱使!他们大人们不会放过日本人的!
玮玮挺直了腰,还是说:“能不能在家里学,就象嵋他们。”
“我说,你们怎么不吃饭?”炫子一阵风刮进来。抢过那本书,一看就哈哈大笑。“这才是满纸荒唐言啊,也值得这么认真!”
“轮到你上学,该怎么着?”玮没好气地问。’
“偏偏我不上这样的学。”炫子得意地说,她十分相信自己的好运道,“要是我呀,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玮玮把书摔在地上。
“可别这样,要惹祸的!”绛初忙拾起书,说道,“好孩子,别计较这些了,日子长远得很,我们总要离开北平的。”绛初安慰着。
“妈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玮玮扑到母亲身上。绛初拍拍他,心想要是让这样的儿子当亡国奴,我宁可死!
经过和碧初商量,又好说歹说,玮玮还是去上学了。过了半个多月,又发生一件事。使得玮玮终于辍学。
地安门门洞两侧,本有东西相对的两个巡警阁子,从前是一个巡警两边站,随时变换。后来为了便于管理交通,巡警站在中间门洞北边,地安门大街上。最近那里换了日本兵站岗,虎视眈眈地看着东西南北四条街。刘凤才吕贵堂都叮嘱玮玮,骑车小心些,不知日本人要找什么岔子。一天玮玮上学去,经过地安门时,见几个小学生正在街上鞠躬,他定睛细看,发现他们是向站岗的日本兵鞠躬。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过去问,又。想到母亲和三姨妈的千叮万嘱,最好离日本兵远些,便骑车冲过去。
“学生,学生!”忽然一声大吼,吓得玮玮停住了车,又听见一阵叽里咕噜的大声责骂,半晌他才分辨出这是朝他来的。那日本兵下了圆台,几步便走到他面前。“你,你没有看见?”那兵指着圆台边贴着的一圈告示,斗大的字,写的是:“每天清晨中小学生过此岗必需向皇军一鞠躬。”玮玮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代价逃脱这种耻辱。近在咫尺的日本兵完全是执行任务的神气,脸上并没有特别狰狞凶恶的表情。“看见了?”他等着玮玮鞠躬,这时有几个在街上闲踅的高丽浪人围上来,等着皇军差遣。
玮玮看见北面是日本兵,东面南面是高丽浪人,他向日本兵轻蔑地微笑,猛地把自行车一转,跳上车向西猛骑,在圆台旁的几个中小学生好象配合他,哗地四散逃开,东面忽然有人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在空中飘荡了许久。好多人怔住了,竖起耳朵还想听,日本兵顾不得追玮玮,连忙往东查看,见只有几个扶杖老人,问话听不清,说话声音嘶哑,谅来喊不出那洪亮的一声。再来查究那些学生,一个也不见了。后来据这一带居民传说,当时天昏地暗飞砂走石,喊口号的人想必借土遁而去,日本兵多迷信,以为有神佛相助,没有扩大事态。
玮玮见胡同就拐,拐了几个弯,不见追兵。很快到了北海东门,他把车扔在门口,进了北海,故意闲适地漫步,可什么景色也没看见。北海里人很少,一位五十来岁穿西服的人,向他一笑说:“逃学?”玮玮意识到一个少年逛公园惹人注意,便不走水边大路,从濠濮涧山石中穿过。那些熟悉的大大小小的山石象是许多亲近的友人,遮蔽着他,保护着他。他在石桥上站了一会儿,加快脚步出了北海后门,见无动静,急速地跨过马路,从香粟斜街西口回到家。
这样一来,玮玮不得不辍学了。两位太太吩咐不准议论这事。底下人从外面传说估摸出事情大概。刘凤才孙厨子等人都以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是玮玮喊的,但他们不敢说。
转眼节气过了立冬,一天天冷了,不到小雪就飘了一阵雪花。因为上海陷落,人们心里凉飕飕的,臃肿的棉衣也暖不过来。三号宅院里气氛阴沉,各在房中,久不练拳了。变化最大的是吕老太爷。
老人一向待人宽厚,体恤下人,尊重莲秀,近来却动辄大发脾气,只对孙辈还较正常。原因显而易见,大家都能体谅,只都担心后果。请过与澹台家相熟的郑医生,郑医生说,病源太大非吾辈力所能及,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开的无非是镇静药物。服后精神不振,把药全扔在地下。绛、碧二人因商量是否要另请高明,或往医院走一遭。
“爹决不会去医院的。”碧初说,“医生也不见得有用。不过总得有一位来观察,免得有什么变化。”“郑大夫随时可以来,爹好象不大信他。”“明仑校医院的章大夫在城里,可以请他。他认识爹。就不提看病,说是一起谈谈佛学吧。”绛初听了,嗯了一声说:“素来三姑奶奶的话总是听的。三姑奶奶请的大夫总也高明些了。”
碧初深知女人的短处,不管是怎样有修养的女人,总要时不时向丈夫啰嗦几句,烦恼负担就似乎会减轻些。没有任何烦恼时,绛初还要造出些来找子勤的麻烦,这时国难临头,那烦恼真难负担,子勤又不在,她无人可说,只好对妹妹发泄几句。碧初只作不听见,一本正经地说:“你要觉得可以,我这就打电话,约个时间。”
绛初看着妹妹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把到嘴边更多的挖苦话咽了下去。转了话题:“婶儿说吕贵堂想去当兵,又不放心爹。南屋的这些人里头,也就属吕贵堂有良心。”“吕贵堂是不能走,家里需要管事的男人。别人么,各人有个人的难处。还有说要走的吗?”“有嘴说说的,说知道支撑这个大宅院生活不容易,可没有真办法。往后日子越过越难,看怎么办!”“那就是俗话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了,也管不了那么远。”碧初安慰着。
“娘!娘!”嵋跑上台阶掀帘子进来,她年纪虽小,素来稳重,很少这样大声。“公公发脾气了,是吕贵堂惹的。”两位太太忙站起身,问是怎么回事。嵋说:“我背完《三字经》,公公还挺高兴的。吕贵堂进来了。公公问他书找着没有,不知是什么书,吕贵堂说不知道今天要,还没有找到,公公就大怒。”嵋的小脸儿发白,她第一次亲眼看见公公震怒。绛碧二人留她在屋内,忙往正院上房来。
上房鸦雀无声,透出淡淡的鸡舌香的气味,不象有几次老太爷顿足咆哮,声震屋瓦。两人进屋去。见老太爷沿着他的方砖路线踱步,比平常快得多,脸上布满阴云,对她们视而不见,吕贵堂俯着身子跪在屋角。看见她们进去,就地磕头。赵莲秀令人意外地跪在椅前。碧初立即过去将她搀起,绛初瞪她一眼,想着:“这是凑的哪一门子热闹!人家还以为犯了什么家规呢!”
“实在我也不知太爷为了什么。”莲秀迷惘地低声说,回答碧初询问的眼光。
“爹是为了找书么?吕贵堂找不着,我们帮着找,何必发急。”绛初大声说。
碧初走到老人身边,随着来回走,并不说话。她感觉到老人胸中的愤懑,对外界,也对他自己。走了几次,才说:“爹,停停吧,爹太苦了。”
老人又走了几步,站住了,身体有些摇晃。三个女子忙扶住,送到躺椅上歇息。老人长叹一声,看着碧初,目光中还有余怒,说:“我想看看颜之推的《观我生赋》,北齐书有。随便一本《经史百家文钞》也有,偏说找不着!”
“弗之的书都在西小院,一会儿我送来。”碧初想着《观我生赋》,记起几句:“民百万而国虏,书千两而烟炀,溥天之下,斯文尽丧”,心头沉重,脸上却有温柔的微笑,这微笑象一付镇定剂,大家都平和多了。
绛初则对莲秀说:“婶儿也是的,何必叫吕贵堂进来,惹老太爷生气。老太爷的生活靠咱们安排。叫玮玮小娃来陪着刻图章,外头请人陪着讲经,都使得。要什么书可以找我们去。我们操持不到,都得你想着才好。”
莲秀穿着古铜色暗花缎夹袍,衣服很大,瘦小的身躯在里面微晃,低头不语。其实叫贵堂进来是老太爷的命令,二姑奶奶明明知道,她可不能分辨。她在吕府这么多年,处理人际关系只有一条:沉默。
“都怪我,都怪我。”贵堂已退到门前。本来没有他的事了,却忍不住说:“怪我没有能耐,辜负老太爷栽培。”这一说,绛初自然转向了他,冷笑道:“你要是体贴到老太爷栽培,也就不至于一本书也找不出来!老太爷忧国忧民,才要看书。你不是常说要当兵打日本么,北平城落到了今天——”绛初说着又想到子勤。一个多月没有来信,喉咙发哽,停住不说。吕贵堂等了一会,抬头看看碧初,见没有话,退去了。
吕老人这时怒气已消,自觉惭愧。一篇文章,读了又怎样?能帮助抗日么!小儿般隔些时闹一阵,使得家宅不安。好象还骂莲秀什么来着,记不起了。他用目光寻找莲秀,见她站在两位姑奶奶后面,便抬起手,弯下食指和中指,召她进前。每次有这样的手势,就表示风暴已过,至少一周内无大波浪了。
绛初还想说话,碧初拉拉她。“娘!”小娃在门口探头,玮玮和小娃总是扮演风暴末尾的安抚角色。今天玮玮怕问起学校情况,不愿来。小娃应召而至。他觉得公公很可怜,甚至心里有点看不起。公公不是两月前在方壶时那恬静的老人了。因为这一点,小娃也格外思念方壶。
小娃坐在躺椅一边矮凳上,用白胖的小手抚摸公公布满老人斑的瘦骨嶙峋的手,另一边是莲秀。他们把安定传递给老人,老人闭拢了眼睛,呼吸渐渐匀静。
“午饭什么菜?”老人忽然睁眼,关心地问。这种对饭菜的关心,是以前没有的。小娃觉得他很馋。“黄鱼羹。”莲秀报告。这是许久没有的好菜了。老人点点头,静等开饭。绛、碧带小娃退去了。
过了几天,明仑来通知,让回学校取东西。李涟打电话来说,好几家太太去过了,城外尚平静,留守处很快要撤消,若去,早去为好,只是不能派人派车帮助,很不安。碧初说李先生留守担惊受怕,够劳累了,哪里还能管着这么多人家呢。放下电话和绛初商量,绛初说:“东西不是已经带进城了么?还有什么值得折腾!”碧初想去,是想再看一眼方壶,这理由太不实际,自己也否定了。
这天晚上,地安门一带停电。北风呼啸,在黑暗中似乎格外凶猛。碧初在一支摇曳的烛光下为弗之织毛衣。她织几行便翻来覆去地看,理一理深灰色的毛线,再织几行。每晚这样织一会儿,似乎远人离家近些。
有人敲门。“三姑,是我。”是吕贵堂。“卫少爷的同学来看您。在南屋坐着。”“什么名字?”“李宇明。说是常上方壶去的。宇宙的宇——”“碧初不待说完,忙命请进来。
一会儿,吕贵堂带了一个年轻人进来。碧初在昏暗中见他身材较矮,脸庞较宽,定睛细看,不是李宇明,心中诧异。那人忙深深鞠躬,说:“李宇明先生着我来请安送信,说要交到您手上。还要回话。”说着递过一封信来。一面注意地看望碧初拆信。
信上写道:“孟师母:方壶花园中樱桃树旁花坛西北角砖下有一纸包,务必烧掉。相信您一定会帮助,有这个直觉。”下款写着:“到方壶吃过蚕豆饭的李宇明。”这是怕碧初怀疑写信人冒名了。
碧初先一惊,怎么把东西藏到方壶了!不知什么东西!再一想,本以为李宇明专会消遣时光,原来也和卫葑一路。可见爱国之心,人人皆有。尽管道路不尽一样。要烧这东西,必定于抗日有利。今有机会到我,义不容辞。因向来人说:“李先生说的事,我照办。”
那人微笑再鞠躬,说:“那就谢谢孟师母了。我也是明仑大学的。姓刘。经庄先生介绍到李宇明那里。”“那里是哪里?”“大家都好。得告辞了。”那人答非所问,不肯多留。
碧初吩咐贵堂送客,就去订两辆车,明天出城。那人听见,又一鞠躬。向呼啸的北风中走了。
次日清早,碧初出门上车,赵妈用细绒毡包住她的膝盖,两边掖好,车夫放下棉门帘,车篷两边和门帘上各有一小块玻璃,可透光线。车夫要用棉衣盖在吕贵堂膝上,他连说不用,好象暖着膝盖是非分之事。车夫就把棉衣横放在他脚下。
到西直门天已大亮,排队出城的人已开始向前移,提篮挑担扶老携幼各样的人都有。凡坐车的人都下来。车夫低声说:“不碍事,我出来进去拉过好几回了。”这话他已经说了不止一遍。碧初下车,在人群里慢慢走,忍不住打量高大的城楼。城楼巍峨依旧,它怎知换了主人!走过城门洞到瓮城,杂草锄净,地上光光的,显得比原来空荡许多。走进瓮城门,人们机械地毫无声息地向前移。碧初很快看见一排黄衣的日本兵站在城门口,不由得紧张起来,她负有特殊使命,是否已有人知道?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一边往前走,一面想:“怎么倒是我害怕!我为什么怕!”想着渐渐镇定下来,越走近日本兵越平静。她前面几个人看样子都是市民,没有问几句话都顺利通过。挨着她站的象是一对夫妻。受到好几分钟盘问。问他们为什么两人同去,好象两人同去就有不回来嫌疑。后来日本兵做了个手势,旁边的警察命这两人站到一边,等候处理。
碧初镇定地走上前,说要到明仑大学搬东西进城。“他们一起去。”她指指吕贵堂和两辆车。两个日本兵自问自答说了两句,警察说:“听差的。”便放他们过去了。上了车,大家一路都不说话,好象怕人听见。
到湖台镇时,碧初命把车帘卷上。街道上人很少,店铺都开门,似乎很平静。碧初问车夫喝水不喝,到了明仑,怕是连水也没有的。两辆车在南大街一间小茶铺停下。茶铺里走出一人,到车前看看说:“这不是孟太太么?您回学校?”碧初一时认不得,再看,认出是如意馆送菜的老王,比原来黑瘦多了。
“您下来歇会儿,没大碍的,这儿还平静。”老王说。碧初便下车,走进小茶铺。屋里很窄,只有半间,后面谅是住人的。
“怎么今儿个能瞧见您!”老王真诚地高兴,“先生们都好?都走了吧?您瞧,我卖点茶水,找点吃儿。”
“如意馆关了?”“原先掌柜的还想拉扯着,日本人不好伺候,就关了门,各奔各的去了。说真的,大学一搬,这一带人可失了活路,日子难呵。凑合著过。能活下来,就不易!”老王一面说,一面沏茶递水,两个车夫蹲在廊檐下喝着。
碧初想起广东挑。可不是,老王活着,就算不错。她坐了一会儿,给老王两块钱。老王反复说:“您也南边去吧!早点儿带小少爷南边去。我们还有个盼头。”黑瘦的脸上要做出笑容,倒象要哭的样子。
明仑大门有日本兵把守,一个中国人陪着。碧初拿出通知就让进去。车夫刚拉起车要走,又给挡住,叫他们搬什么东西去,车夫说讲好拉来回,那几个人不理。碧初担心车夫安全,争了两句,那中国人吃惊地看看她,低声说:“会放回去的,快别说了。”碧初无奈,只好下车走进大门。
夹道树木已落尽叶子,路面扫得干净,连路边杂草也拔得精光,小溪近岸处结了薄冰。树、路、冰都是光秃秃的。走了一段,碧初离了大路,绕过子弟小学,从小山上翻过去。山上枯草盘结,原来的小径几乎堵塞了。她小心地登上坡顶,就见方壶、圆甑两座房屋,门窗紧闭,门前路上铺满枯叶,已是多时无人走了。贵堂及时上前开路,碧初不顾拦路的藤蔓,加快脚步走下坡来。阶前半枯的蓬蒿高可及门,落叶把台阶埋了一半,虽然有初冬上午的阳光,却驱不走几个月积下的荒凉和凄冷。
因为四周太静,开门的声音似有鬼气。碧初轻轻走进,百叶窗关着,室内很黑,一股久不通风的气味扑面而来。碧初试着开灯,竟还有电。光线暗而惨淡。各房间还是走前收拾的样子,挑剩的家具堆在屋角,已经尘封,空中蛛网拦路,罩了碧初一头。碧初捡去蛛丝,顾不得看,径往花园。过道门里一团白东西,呲的一声,吓人一跳。“小狮子!”碧初马上意识到,柔声唤着,小狮子仍然发出战斗的呜呜声,退到猫洞前,转身窜出去。碧初开门出来,不及管猫,先到花园。转过几丛丁香、迎春,那花坛有樱桃树遮挡,还有冬青树墙,高而严实。便照李宁明信上所说,认准了花坛西北角的一块砖,轻轻一推,果然松动,用力移开,拿出一个小小油纸包裹。不顾脏净,忙藏在外衣里。这才左看右看,见满园萧瑟,阒无一人。快步走向厨房小院时,觉得从秦家移来的荷包牡丹,也已经枯萎了。
碧初刚到小院,忽然门铃声大作。全栋房子都响起回声,震得她心慌意乱,忙划着火柴,点燃纸包,偏因潮湿,几次都刚燃便熄。铃声歇了片刻,一会儿又响起来。这时火已燃着,因对贵堂低声严厉地说;“务必烧净!”自己往前面开门。
门外站着李涟,矮胖身材如旧。只脸上神色沉重,一反过去笑嘻嘻的模样。碧初抚着胸口,放下心来。这李涟和他的家很有与众不同之处。李太太信仰一种奇特的教派,类似会道门,李先生也受影响。似乎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大讲因果报应的奇闻,明仑校方曾有意解聘,弗之因他在明史方面有精深研究,为之斡旋,维持下来。这次派他协助留守,颇出人意料。
李涟见无坐处,站着叹道:“总算应付到今天,没有出大乱子。再过几天,我们就离开了。我恨不得马上往后方去,——老太爷还好?”
“脾气坏极了,心情不好。”碧初苦笑,“本来谁又能心情好呢!”
“老太爷又不同。”李涟认真地说,“一生为国奔走,现在亲身经历了沦陷,老人怎么经得起。——听说要迁都重庆,是这里日本人说的。”上海已经沦陷,迁都是意料中事,碧初听了还是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偏安江左也不可得。还得逃,还得躲!好在中国地大,有地方逃。”李涟说:“日本人打算速战速决,没有那么容易。”
“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弗之来信没有提。”“总得到昆明后安定下来再说。”李涟沉吟一下说,“走时让内人和孟太太一起,好彼此照应。好不好?”“那当然好。”碧初微笑。“出门的通行证由日军办事处发,不让我们办。就在图书馆地窨子。上面住着伤兵,常往外拉死人。体育馆养马,能看见操场上遛马。带的人呢?怎么没见车?”碧初说了情况,李涟说他派人去湖台找车,让吕贵堂随碧初去开通行证,“有时我觉得自己好象是伪军或伪保甲长。”李涟苦笑,告辞了。
这时小狮子不知从何处钻出,跳到碧初脚下,仰头凄凉地大叫。它瘦多了,长毛结皱成团,脸变尖了,那厮杀面目已换了温顺的表情。“什么吃食也没有。”碧初苦笑道,俯身摸摸它,“你怎么活过来的?等会儿跟我们进城,别再逃走了。”它就前前后后跟着碧初,在脚底下绊来绊去,不时仰头叫几声。
碧初先检查了那纸包确实已烧净,只剩下一撮黑灰。又到书房检点些字纸交给贵堂烧。自己到了卧室。这是方壶中最舒适的一间房,她在这里度过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十多年来弗之的学问事业年年精进,嵋和小娃都在这里出生;峨初到方壶,比现在的小娃还小。室中件件家具都是她精选心爱的,大都已运走。剩下镜台因形状不规则不好装车,现蒙着白布套子靠在墙边,象是已经死去。那椭圆的大镜子映照过三个孩子从小到大的各种憨态,也映照过自己青春的流逝。“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住在这里。”碧初想,有一种前途难卜的浓重的凄凉之感。差可安慰的是总算烧了那材料,也总算又看到方壶。既然来了,总得带点东西,把镜台运走罢,再挑几件一起运。可谁还有心情临镜梳妆呢!
碧初收拾好,出门往图书馆去,穿过方壶后面的小树林,见倚云厅外拦着铁丝网,只好顺着铁丝网走。到大礼堂前才见人口,两个日本兵站着,碧初心又咚咚乱跳,她放慢脚步,一会儿镇定下来,顺利地到达图书馆。
弗之原来在图书馆地窨子有间研究室,碧初曾带嵋和小娃来过。有时去楼上借文史方面的书,也往那间屋子去看看。现在不知什么人占着?她走进地窨子的边门,抬头见盘旋上升的楼梯,忽然想起前不久嵋和小娃在这里跑上跑下,他们从门前饮水处吸一口水,赶快跑上楼从上面吐下来,两人笑作一团,于是受到申斥,图书馆这样肃穆的地方怎容孩子胡闹!这时碧初悯然地抬头看,四周显得阴森森的。
一个日本兵在甬道门口定睛望着他们。她猛省地不再张望,忙找到办事处,说明来意。那绷着脸的小军官立刻开了通行证,朝她一扔。还好没有落到地上。
她们出来走过体育馆,远远见一伙兵拖住一个人一面大声嚷叫,把那人绑在操场旁的柱子上,那原来是挂彩旗用的。十几个人转眼站好队,一个一个轮着大喊跳上去打,那人发出撕裂人心的喊叫,使得周围的凄凉景色更添了几分恐怖。
“唉,”碧初脸变白了,回头看看吕贵堂,又低头用力放稳脚步。
“幸亏办好证才瞧见打人。”吕贵堂想。低声说。“三姑别怕,别怕。”体育馆边的路好象特别长,那打人和被打的呼叫撕裂着寒冷的清新的空气,许久许久刺痛碧初的耳鼓。
因为找不着车,碧初只好坐在拉家具的排子车上,用手拉着草绳上了几次才坐好。吕贵堂则找了一辆旧自行车骑着。
天空灰暗零星地飘下细细的雪花和霰珠。拉车的父子二人很费力,吕贵堂不时从后面推一把。那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和玮玮差不多大。脚上一双破鞋不合适,走一段提一提。车夫指了几处说,这儿接触过,死了不少人。车过双榆树时,“您瞧!”车夫指着破烂的巡警阁子,“这儿死了十来个人,有吃粮的也有过路的。
碧初眼前出现了广东挑红白相混的脑袋,耳边还响着日本兵的呼叫,她用力抓住镜台的一条腿,稳住不要摔下去。
“不少人往西山那边跑了。我有累赘啊!”车夫低声叹息。
“奔哪条路?”吕贵堂兴奋地问。
“听说先上妙峰山,几十人凑到一起就能打一家伙。”
弯着腰用力拉车的孩子回头看,眼睛在暮色中打闪似的一亮。
吕贵堂不知妙峰山在哪儿,只觉得能和外边相通,就有希望。碧初想,卫葑、李宇明也许就在那里活动。今天烧掉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总算为抗战做了一点事。有些安慰。这几个出身、环境、思想方法完全不同的人,这时精神聚注的中心是一样的。在这阴沉的道路上,有一种亲密与和谐。
车过西直门,简单的盘查把妙峰山冲远了。他们都沉默下来。
霰珠随着暮色愈来愈浓密了。碧初用外衣蒙住头,不时挺一挺身子。两侧房屋愈见隐晦,北海后门早已关了,一条大街落入茫然之中。什刹海成为一片跳动的灰色,就要把香粟斜街的入口淹没了。
家,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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