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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南渡记

第六章 (一)

尽管扫阴天儿的小人从早到晚拿着扫帚,孟吕碧初一行人等离开北平这天,还是下着小雨。天色阴暗,绿树梢头雾蒙蒙的。巍峨的天安门、正阳门变矮了,湿漉漉的没有精神。前门车站满地泥泞,熙攘而又沉默的人群显得很奇怪。人们都害怕随时会有横祸飞来,尽可能不引起注意。人来人往,没有喧闹,没有生气。谁也不看谁,象在思忖自己生长的地方属了别人这奇怪事。
  一切都有秩序。和一年前的逃难情景大不相同了。孟家四人在车站上会着庄家三人。有两位英国朋友来送玳拉,在软座找好座位。一会儿,李太太金士珍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一行共十二人,大家都有些兴奋。雨水在车窗上慢慢地流着,小娃扒在窗上,想看清楚外面,伸手去擦,玻璃外侧仍有雨水,他就耐心地看车窗。
  “北平哭了。”他忽然大声说。
  碧初坐在另一边,慌忙站起叫他到这边来。他不肯,又指着窗说:“北平哭了。”三位太太两位姑娘都皱眉。也不好呵叱。北平确是哭了,嵋心想。但她知道不好这样说,拿出画书让小娃看。小娃不看,还望着车窗。
  北平哭了。古老的、凝聚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北平,在日寇的铁蹄下颤抖、哭泣。车站漏水,滴滴答答;从房顶接出去的一个破旧的铁皮棚不断向下淌水。眼泪从北平的每一处涌出来,滴进人心。什么时候北平能不哭呵?嵋想,也许到我们回来的时候?
  车开了。这个小旅行队伍的每个人都在想,我们会回来。玮玮对小娃说:“我们会回来。”斜对面的李之芹对玮玮笑,轻声说:“我们会回来。”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车声隆隆,节奏愈来愈快。窗外的雨愈来愈大,雨声和着车声,给人波涛汹涌之感。这波涛催促着南去的人,快去!快去!而何时能够北归,要看你们的出息了。
  “我们要回来的。”玮玮充满信心,拍拍小娃说。
  “铁轨不会有问题吧?”金士珍低声说。见碧初和玳拉都不回答,又说:“我昨黑夜里梦见一节铁轨断了。”她梦里还有一朵花,插在铁轨上,她想不必和俗人说那么多。碧、玳两人仍笑笑,她们都不习惯在公众场合高谈阔论。士珍又和峨说话,峨素来对人总是淡淡的,更无结果。
  到天津住了一夜,次日上船,船名“东顺号”。坐船对孟家孩子是新奇经验。那么大的怪物,装那么多人!小娃头一眼看见船,就几乎欢呼起来,嵋也很兴奋。船上迎客的人一见玳拉,就引他们上梯,去大餐间。到上面才知是房舱客人,大家又拖着拉着下来。峨对李之芹说:“明白为什么叫大餐间了,就是吃西餐的意思。”“是为外国人坐的。”之芹小声说。
  “我不是外国人。我是中国人!”玳拉右手提着一个皮箱,往左边用力歪着身子,快活地说,向之芹眨眨眼。
  他们拖着拉着在房舱里安置好了。每间四个床位。碧初带小娃睡下床,嵋在上床。两个孩子好奇地立刻俯在圆窗上向外看。对面峨在上床,李之芹在下床。这是碧初安排的。峨怀着不与你们一般见识的心理,不声不响收拾东西。之芹抱歉地笑着,放好东西,就往另一个房间去。
  这间里玳拉和无采住上床,士珍和两个孩子分用下床。之芹悄声埋怨母亲:“怎么让庄伯母睡上头!”士珍大声笑道:“我就说么!瞧我们姑娘说我了。”玳拉忙说:“我方便,我上来下去的方便。”她那有资格穿旗袍的身躯,确实活动方便。
  士珍见两个孩子站在当地发愣,吩咐之芹道:“领他们外头看看,怪碍事的!”一面拉开网篮找什么。玳拉好心地说:“最好别出去。等开了船再说。”之芹便拉着弟妹挤在床脚讲故事。
  无因出现在门口,敲敲门。士珍笑道:“瞧你们孩子这个规矩,门开着,还敲门!”玳拉问:“你们那儿怎么样?”“很好,”无因说,“妈妈有事吗?要我帮忙吗?”土珍又抢着说:“孝顺!孝顺!你的孩子怎么这么乖!长得也漂亮!”她目不转睛看着无因,心里奇怪他怎么没有一点外国人样子,不象无采,一看就是混血儿。无采爬下床来说:“我上哥哥那儿看看。”玳拉也走出房,让李家人在房里。
  无因和玮玮与另外两个男客人在一间。碧初正帮玮玮理东西。玮玮站在旁边不知干什么好。一时安置好了。大家都到盂家房里,坐在床沿上等开船。
  门外过来过去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渐渐少了。一会儿,甲板上混乱的脚步响,拖拉的铁链响。“起锚了。”无因对嵋说,他曾随玳拉到英国去,坐过大海船。“呜——”汽笛响了。船开了。
  等到秩序正常,孩子们获准到甲板上去,已近中午。岸已经看不见了。船在茫茫的海水中劈着浪花前进。嵋站在甲板上惊诧极了。海这样大!她忽然想,如果从空中看,在无边无际的水中,这只船一定是很孤单的。她伏在栏杆边,望着下面近乎黑色的海水,越往远处颜色越浅,从黑变蓝,大片的深奥的蓝,整个眼睛都装不下,直到天水尽头,尽头处变成一条灰色的线,那该是多么远!嵋觉得自己的小身体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伟大,只好闭上眼睛。
  “这甲板上没有椅子,没有遮阳。”无因想让嵋坐下,可是这船和他坐过的不一样。他坐过的船上有舒适的座椅,鲜艳的遮阳伞,到处摆着鲜花。他觉得嵋应该上那样的船。
  “当然了,现在是战时。”玮玮说。他曾随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到过海滩。现在置身海中,觉得新奇。“好的船,都去打仗了。”这是玮玮想当然的看法。
  “中国没有海军,也没有在海上打仗。”无因说。他不想驳玮玮,但总要说实话。
  “是没有海军,也没打海仗,可是好的船应该都去打仗。也许它们已经去了。”玮坚持着这矛盾的说法。
  这时头顶飘起了轻柔的音乐,他们抬头,原来鲜艳的遮阳伞在上面甲板上,露出两三个尖顶。栏杆空格处探伸出来的悬垂植物,在海风中轻轻摇曳。栏杆上俯着几个漂亮的外国人,正在指指点点地说笑。
  原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只是他们没有进入那等级罢了。玮扭头看那无尽的海,不再抬头。无因觉得好的船没有去打仗,似乎对玮玮不起。他碰碰玮,表示同情,“往那边看机器去!”两个少年跑开了。小娃想追,被嵋一把拉住。
  “你对弟弟很好。”站在旁边的之芹说,眼睛盯住自己的一双弟妹。“我喜欢弟弟。”嵋说,“小娃是我的洋囡囡。”小娃向她噘一嘴,表示抗议。
  “我也喜欢我的弟妹。”之芹沉思地望着海,一手玩弄着胸前的辫子,“不过有时候他们很讨厌,非常讨厌。”
  嵋忽然想到,如果小娃讨厌,现在已经没有赵妈可交了,为证明自己可以对付,拿出手帕给小娃擦汗。之芹注意地看她,笑笑说:“你说话行动象大人。象懂事的大人。你姐姐怎么不管?”“姐姐脾气不好,我该懂事些。只要她不发脾气,大家就都高兴。”“只要别人不对我发脾气,我就高兴。”之芹自言自语。这时之荃推了妹妹一下,两人都摔倒了。不肯自己起来,坐在甲板上哭。之芹去扶,拉起这个,躺倒那个,甲板上人都往这边看。嵋忙牵了小娃,回舱里去。
  晚上各人早早回房。半夜时分,忽然有人在远处敲门,有说话吆喝之声。这群人一间间房过来,原来是查票。他们到玳拉房里盘查最久,不明白外国人何以坐房舱。无因闻声过来帮忙解释。后来查票的知道是教授夫人,才退去。现拉耸耸肩,对无因苦笑。李太太说:“你这是自找罪受。我要是你呀,早回英国了。”“倒霉的事,英国也有。”玳拉说,见无因穿着睡衣,忙道谢,说:“快回去睡罢。”李太太又评论:“没见娘还谢儿子的,也就是你们礼多。”
  无因退出,因毫无睡意,便到甲板上来。黑夜沉沉,海水似乎窒息了。轮船行过处翻起浪花,象是海的唯一开口。“海底下有什么?”他凭栏站立,向黑暗中探索。天、海和黑夜,结成巨大的实体,在他面前,蕴藏着无限的奥秘。他忽然感到孤独和渺小。孤独,他很熟悉。虽然他有一个少年应有的一切,还有超乎普通需要的智慧教育和多方面的文化教养,那是科学家的父亲和外国继母给予的。但他的内心是孤独的,封闭的,从不向任何人打开。也没有这愿望。
  渺小则是新的感觉,使他很惊异。他不仅觉得自己渺小,也觉得人的力量渺小。不禁有点悲哀。
  忽然一阵脚步声,黑暗中几个人拖着一件长东西走到对面船舷,轻声喊一二三,把这个东西抡起,抛下船去。落水声被轮船前进的声音淹没了。
  “在这里干什么?”几个人用手电照着船头,只见玮玮在那里,背后是一片黑暗。无因忙走过去和玮玮一起,“你们是那外国人家的孩子?请回房间去。”说话人带广东口音,因他们和外国人有关,后面的话客气多了。
  两个少年站住不动。那些人下舱去了,有人说了一句:“死人有什么好看!”
  那是一具尸体了。无固的悲哀加重了。海底有什么?海底有尸体。看来海也是无力的。它无法拒绝强加于它的东西。轮船大声驶过,犁破了海面。难道它乐意么?海是什么?海是容纳一切的。尸体是什么?尸体是失去了生命的。而生命又是什么?
  玮玮同情那葬身鱼腹的人。那人是谁?世界上再没有他了,他的家人再也找不到他了,会伤心的。真可怕。他说出来:“死,很可怕。”
  “确实很可怕,彻底消灭了,连空气都不是。”无因说。海会不会彻底消灭?他用力看着海和夜,仍是黑沉沉一片。
  “我想,勇敢的人应该死在战场上。”玮玮说。
  “可是不打仗也会死人,没有日本人的话,中国人也会死。”无因说。
  “总不致于这样草率轻贱。”玮玮恨恨。
  是的,死不能草率轻贱,生更不能!生命是什么?生命是尊贵的,高尚的。无可替代的。无因想到这些形容的字眼,却没有得到一个确切与之相等的名词。
  次日早饭桌上有人悄声说,昨夜统舱死了人,扔到海里了。这人是偷上船的,没有同伴,无人查问。可不能让香港方面知道,不然以为是传染病,全船消毒,麻烦大了。无因和玮玮交换眼光,都找话和嵋说,不想让她听见。
  到上海时,这支小队伍中又掀起一阵感情的波涛。在上海只停几小时,不准下船。港口船只云集,岸上高楼矗立,船上、岸上到处是太阳旗,还有别的国旗。碧初等随众旅客在甲板上,忽然有人说:“快看!”只见在上海南面,蓝天下飘着一面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看得清楚。那是四行孤军被囚在闵行以后,每天要升起的旗,是沦陷区唯一的升起的中国国旗。它是再没有皇帝统治的自由中国的象征,中华民国国旗!
  “八百壮士!”玮玮轻喊一声。八百壮士死守四行的精神,和每个中国人的心是相通的。碧初的眼睛潮湿了。玳拉抚着她的手臂,她们率领的小队伍自然肃立,向远方的旗行注目礼。
  正在这时,上来了一小队日本兵。
  众人不约而同垂下了目光。碧初、玳拉和士珍悄悄把峨与之芹拉到身后。大家很紧张,没有人看那些兵,也不敢再看那面勇敢的旗帜。
  日本兵靴声登登地列队走到船尾去了。一个军官在玳拉面前停住,看看她,也走过去了。峨轻嘘一口气,她记得架在头上的刺刀,心里很恨,又因有这经验,自觉有点了不起,这些情绪纠缠着,成为最简单的一种情绪,就是讨厌之芹,讨厌她忽然拉住自己的手,手心黏黏的全是汗。
  峨有洁癖,她瞪一眼靠在身边的之芹,想要抽出手来。碧初回头,立刻转身扶住之芹:“李大姑娘,你怎么了?”之芹摇摇头。金士珍也来扶住,说:“就你事儿多!”玳拉说她大概要晕倒,几个人连扶带抱,让她进房睡下,只见她脸色惨白,直出虚汗。金士珍慌了,不知怎么好。碧、玳二人商量,先让她抿些糖水,又找出多种维他命捣碎灌服了,过一会儿,她脸色回复过来,渐渐好了。之芹的脸色渐好,土珍的脸色就不大好看,若是在家,就要发作埋怨,说女儿照应不好自己,怎么帮着照顾弟、妹和家?岂非大大的失职!
  之芹没有起来吃晚饭,嵋吃饭中间去看她两次,折了一只纸鸟,说:“李姐姐喜欢蝴蝶,我不会折,你就想象这是蝴蝶吧。”说着用手一拉鸟尾巴,鸟翅扇动一下,自己咯咯地笑。之芹微笑,接过纸鸟,捏捏嵋的小手,轻声说:“快去吃饭。”嵋跑开了,一会儿又来,拿了一小碟苹果片,之芹坐起来,略吃几片,觉得好受多了。
  这时金士珍已吃完饭,用餐厅的小毛巾擦着嘴走进来,大惊小怪地说:“孟妹妹心眼儿真好,这么招呼之芹,之芹真不争气,上路本来就艰难,还生病!也太娇气了!”
  “李姐姐就是有点儿晕船,一会儿就好。”嵋辩解地说。士珍撇撇嘴,大有嫌她多管闲事之意。嵋对之芹笑笑,自去吃饭。餐厅里人大都散了,桌上全是用过的盘碗杯著,又脏又乱。
  碧初温和地说:“饭都凉了。吃馒头吧。”舀了一勺刚添上来的热汤给她。
  嵋慢慢把馒头泡在汤里,忽然抬头问:“为什么有些人是那样的?”“世界不是方壶,你慢慢就知道。”碧初温柔地鼓励地微笑。
  玮玮已带小娃到甲板上转了一圈;走来坐在嵋旁边,说:“无因提议,明天一早,起来看日出。”“小娃跟着我吧,怕起不来。”碧初说。
  嵋低头慢慢搅弄着泡软的馒头,一滴眼泪落在碗里。
  次日清早,无因兄妹和玮、嵋一起,到甲板上来。无因引他们到右舷,说:“这是东边。”
  夜色正在淡去,显出海上一层薄雾,象一层纱帘,渐渐地,这纱帘也消失了,大海清楚地显露出来,没有遮掩,也很平静,但是再没有遮掩也觉得有看不清楚的地方,再平静也觉得有一种汹涌的力量,只因为它是大海,太大了,太深奥了。这几个小人儿怀着崇敬的心情,凭栏远望。
  “也许我将来要研究海洋。”玮轻声说。
  “你不是要飞吗?”无采说。“我来研究海洋。你的飞机在海上飞的时候,我就大声叫你。”
  无因问:“嵋,你呢?”
  嵋望着远方说:“我研究人,研究为什么人和人那么不一样。”
  “我们先研究天下为什么有日本鬼子这种东西,先把他们打出去!”玮也望着远方。
  天尽头处出现一片通红,从天上直映到海里。海上是一条笔直的灿烂的路,跳动着五彩霞光。天边的红在变化,粉红、浅红、朱红、绯红、大红、红得透亮红得发白的红,好象一个极大的熔炉,正要倾出它的成果。红色中心的边缘处透出浅紫、深紫以及难以形容的各种颜色,慢慢洇开来,染在天边海上。孩子们兴奋极了,两个男孩伸长头颈,两个女孩踮起脚尖,强烈的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不得不时时转脸看着别处。
  “出来了!太阳出来了!”玮玮兴奋地大叫。嵋赶快睁眼,看见天边从诸般绚烂中正涌出一个通红的球。这球往上一跳,象有人拍了它一下,紧接着又一跳,离开海面挂在天边,静静地望着深沉的大海。
  耀眼的朝霞仍在变幻着绮丽的色彩,变成一片粉红。奋勇前进的船和船上的人都沐浴在粉红色的光辉里.
  孩子们透一口气,发现碧、玳、峨等人就在旁边。小娃站在凳子上,此时跑过来拉住嵋的手。两个母亲向他们微笑。姐姐本来感染了大自然的生动神色,看见他们,就把脸一绷,扭过头去。
  玳拉对碧初说:“我想起拜伦的诗剧中有一段描写太阳落山,说太阳是物质的神,最主要的星,极上权威的主宰。太阳的气魄真了不得。”
  “Which makes our earth endurable and temperest thehues and hearts ofall who walk within thy rays!”无因自然地念道。
  “Sire of the Seasons!Monarch of the Climes!”玮玮也接上一句。
  玳拉惊异地望着玮玮:“你连曼弗来德都念过了?”
  “炫子念过,我跟着看看,只记得这两句,并不懂。”玮玮答。
  无因忽然问嵋:“你猜我正想着什么?”
  “太阳会不会死。”嵋抬起鲜艳的小脸儿,快活地答道。
  无因感谢地一笑。朝阳渐渐灼热,在甲板上投出零乱的人影。人们移动着,黑影也在变幻。
  “下午就到香港了。”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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