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青春万岁
第十三章
制图课上,先生把作业发还给大家。他走到杨蔷云跟前,告诉蔷云:
“你交的那张图,我找不见了,很抱歉。不过我还记得,你这次做得不错,我给你九十五分。”
蔷云脸红着站起来,结巴地说:“先生……”
制图先生的眼镜似乎要从鼻子上滑下来,他从镜片的上方,看着蔷云,又说了一句:“很抱歉。”
蔷云说:“这回的作业,我根本没交。”
这话被旁边的同学听见,她们小声笑起来。
先生和学生两个人都非常尴尬。先生有点恼羞成怒,责问蔷云:“什么?你没交作业?”
蔷云说:“我画坏了。”
“画坏了就可以不交作业了么?你都高三了!”
这一堂课,先生没有讲得像过去那样平稳。蔷云坐在位子上,也觉得特别不舒服。又到了星期六晚上,蔷云吃完晚饭,重新硬着头皮去搞那张倒霉的工程图。班上有六七个同学准备去滑冰。周小玲在蔷云旁边,一面换衣服,一面做动员:
“你怎么能不去呢?今天冰场开幕。一年统共能滑几次冰啊?错过了一次就少一次。今年冰场扩大了二分之一,新添了两个小卖处,重修了三个存衣室。说不定,今天还有什么华北代表队或者国家选手去表演,头一次嘛。”
“去你的吧。”蔷云不耐烦地撵她,“我得画图。”
“画图画图,不参加冰场开幕式在这儿画图!这图早过了时了,你给先生先生也不要啊。你想想,你够朋友么?夏天咱们一块游泳的时候,你就答应过和我一起去滑冰。今天,同学们都去,你却背叛了集体!”
“你给我走吧。”蔷云用铅笔敲着桌子。
周小玲已经换好了绒衣,她不但不走,反倒去拉蔷云。蔷云不动,周小玲拿出自己的冰鞋在蔷云面前炫耀地一晃,两只鞋的冰刀敲打了一下,“当”地一响。周小玲说:“你想想,你要不去,冰场还能开幕吗?所有的人都去了,溜溜地在冰上滑,可是没有滑冰健将杨──蔷──云!”周小玲遗憾地拍一拍自己的大腿:“多好啊,冰场上又清凉,又热闹,聚光灯像天上的十五的月亮,在冰上洒满了银光……”周小玲眯起眼,想说一些抒情诗式的话,这时,她痛感到自己词汇的贫乏。最后,她指着蔷云:“你要不去,就什么都享受不到了。”
蔷云站起来,问她:“你到底走不走?要再废话我可揍你了!”
周小玲这才恨恨地跺了一下脚,唉了一声,背起冰鞋,找她的伙伴去了。
周小玲走了,杨蔷云却再也坐不住。她从小学会了滑冰,一直是愈滑愈上瘾,又经过周小玲天花乱坠地一阵宣传,心早飞到什刹海滑冰场去了。她拿起制图纸,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该画些什么,最后她终于噘着嘴做了决定:“与其在这儿受罪,弄得两头耽误,还不如今儿晚上先去滑冰,明天再做制图呢。”
于是杨蔷云匆忙地找出冰鞋,追周小玲去了。
换鞋的席棚里挤满了人,有的提着冰鞋找不到坐的地方,有的换好了鞋走在木板上一歪一扭地赶着往存衣处跑。地上丢着糖纸,半截的鞋带,和擦冰刀的破布、烂纸。人们兴高采烈地谈论:“鞋多少钱一双?”“刀磨了没有?”“文化宫的冰场有没有这儿好?”还有一些殷勤的小伙子,他们弯着腰,帮自己的女伴把鞋带系紧。
看到这熟悉的一切,这一年一度的风光,蔷云轻轻拍手:“对了,就是这样。”然后她熟练地挤到一个地方,坐下,脱鞋,穿鞋,存衣,领铜牌,把铜牌放进小口袋,同时拿拴铜牌的绳往扣子上一绕。她吹着口哨,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地跑到冰上去了。
蔷云先走了一圈,暖暖身体。冰场上灯光辉煌,照耀得如同白昼。黑咕隆咚的天上,新月和疏星黯然失色。女孩子穿着红毛衣,飘扬着花围巾,潇洒地走着曲线,冰上出现了浓淡长短交错的许多印子。有几个男运动员,戴着小红帽,穿着灰线衣,弯着腰,蹭,蹭,蹭,像燕子一样地飞过。还有戴着缀着大球的毛线帽的小娃娃突然出现在你的身旁,又一钻,不见了,以及披着厚厚的棉袄的初学者,战战兢兢地挪动步子。
蔷云看了看脚下的冰,今天的冰真好,不软,不硬,连一道小裂纹都没有。蔷云抬起右脚,冰刀在灯下闪闪发亮,她蹬了几下冰,只听得“嚓嚓”作响,铲下了几许冰屑。她弯下身子,伸手去摸一摸冰,隔着手套觉不出什么。她又挺起身,用手套接触自己的脸蛋儿,有一点冰屑落在脖子上,真好,是那么清凉。如果没有人在场,蔷云真打算吻一吻这可爱的冰。多么好的冰场,多么好的冬天,多么好的生活啊!
“如果没有制图,就更好了。”蔷云叹了一口气,笑了。
蔷云紧了紧腰带,把手插在裤袋里,自言自语说:“瞧咱的吧,一点也不含糊!”然后凶猛地冲到跑道上,一圈一圈地奔跑。
跑完几圈,腿发酸,她扶着扶手走到席棚里,嗓子干热热的。她挤到挂着红绿纸条的小卖处前,指着玻璃罐里鲜红的、浓艳的、泛着泡沫的红果汤,招呼售货员:“劳驾,来一杯!”
这时,一只宽厚的手拍在她肩上,还听见那个低低的男音:“请客吧。”蔷云回头。久违了的张世群,敢情是你!张世群穿着黑绒衣,好像又长高了,大了。他脱下一只手套,和蔷云握手。
“来了?”蔷云眉毛一挑。
“早来了。你呢?”
“我刚来。真想不到,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他们要了两杯红果汤,付了钱,两个人各自一饮而尽。冰凉的,又酸又甜的红果汤,提起了他们的精神,蔷云左手抓住空杯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打得它叮当响。她问张世群,“还喝吗?”张世群摇摇头。
他们找了一条长凳子,坐下来。时间已晚,换鞋的人不多了。
冰场上,传来了柴可夫斯基的迷人的《花之圆舞曲》。
“我们在一块的时候是夏天,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蔷云说。
“那没关系。”张世群活泼地说:“我有好几次想找你,但是不敢。又想写信,也不敢。”
“我可怕么?”蔷云轻轻地笑。又问他:“你在哪儿啦?”
“我在地质学院。那是个了不起的学校,等春天,我们就要搬到城外新校舍去了。我己经决心做土地爷,在荒野里过日子……”
蔷云听着他讲自己的学校,点头,然后问他:“你喜欢滑冰吗?”
“喜欢。你呢?”
“喜欢极了。我觉得滑冰又是体育,又是舞蹈艺术。”
“对!滑冰的快乐是一个整体……”
“整体?又要发表论文吗?”蔷云取笑他。
张世群继续认真地说下去:“譬如说,刚到这里,先去修理部磨冰刀,排着队买牌子,着急地等着。好容易,工人拿起你的冰鞋了,电滚子一转,火星四溅,那时候你多高兴!接着你换鞋,在黑压压的人堆里头挤一个地方,穿好了冰鞋,于是你觉得,这回可有了把握了,准能滑上冰了,你又是多么高兴!还比方你在小卖处买点吃的,或者听一听广播器放送的音乐──这华尔兹真好听。再有,冰场上常常能遇见熟人,想见而又好久没见面的老朋友,这也是冰场上的快乐。所有的这些快乐加上滑冰本身的快乐,构成滑冰快乐的整体。”
“你分析滑冰,就像分析地质成分一样。”
张世群天真地笑了。他兴致勃勃,因为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机会,在一个恰当的人面前发表自己独到的心得。
呆了一会,张世群随口说:“给我讲个故事吧。”
蔷云瞥了他一眼:“哼,讲故事?你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而且我看你呀,根本没有诚意要听。”
张世群竟认真地恳求起来,像小娃娃恳求自己的祖母似的。
于是蔷云开始讲。“冬天,我给你讲雪花。
“从前,有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勤劳诚实,心地善良,家里什么人都没有,非常寂寞。一年冬天,她堆了个雪人,堆得特别美特别美。她成天价向雪人说:‘做我的孩子吧,我太闷得慌。’后来雪人忽然活了──我说得可简单啊──是个穿白衣裳的姑娘。她唱起歌来连山里的狼都停止了嗥叫。她跳起舞来只见白花花的一片。她帮着老太太挑水、洗衣、烧饭、绣花,整天劳累个不停。自从有了她,这个可怜的老太太的生活,一下子就变了样,可是天渐渐暖了,雪姑娘悲愁起来,常常偷着把眼泪洒在衣襟上,老太太问她有什么心事,她也不说。老太太村里有一个风俗,等天暖了开迎春会,在山脚下点起火来,年轻人围成圈拉着手跳舞、唱歌,然后一个个地从火上跳过去,就算告别了冬天。开迎春会的时候,最后轮到雪姑娘向冬天告别。她唱了一个悲哀的歌,使在场的年轻人全掉了泪。然后,一跳,就不见了。
“老太太哭了个死去活来,温暖突然被夺走了,这比原来的严寒更冷酷。她活着已经没有一点意思,就到山谷里去寻死,走到山里,她听见一阵歌声。”
亲爱的妈妈别难过,雪花飘飞的日子过去了,过去了。我来到大地,重又四散,让金色的阳光照化了冰河。再等十二个月吧,一年四季,我还会回到人间………
张世群陷入了沉思。音乐已经不放,传来女广播员的广播:“……今天散场的时间是九点三十分,现在还有十五分钟了……”开始有一批一批的人走进席棚。
杨蔷云念头一转,推了张世群一下,猛地站起来,向冰场走去。她抬着手,没有顾忌地大声叫喊:“嘿,张世群,追我来吧!”
张世群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经下意识地赶去,伸手就要揪住她。蔷云一闪,使劲一跳,跳到冰上去了。向前跳的劲太大,到了冰上力量还没有消失,蔷云顺势把腰一弯,腿一曲,急骤地冲出好远。
蔷云摇晃着身子满意地大笑,回头看,张世群恰好被一群拉着手的小孩挡住,干着急过不来。蔷云又顽皮地向他招手,挑战说:“来吧,咱们比赛!”
蔷云在跑道上飞奔,她骄傲地解开制服,露出毛衣,甩开两只手。愈快,就愈觉得轻松。愈快,风就愈大,嗡嗡地迎面吹来,吹乱她的头发,吹起她的衣服,吹动她的头纱。低下头,但见白茫茫的冰在脚下退去。抬起头,颤抖的灯光渐渐向她靠拢,离近了,电灯飕地从头上滑过,两只腿前后交替,重心左右转移,随着这节奏,蔷云想大声歇唱。
花样场里大概有一对男女熟练地跳着冰上的三步舞,还有三位小姑娘拉着手灵活地玩着花样,那边有个小伙子猛劲旋转,像一个陀螺。这些,蔷云都看不清,她只仿佛看见,有的人直立着,有的人歪歪斜斜,有的人的身体甚至于和冰面平行。他们都和她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健壮。众多的,五彩缤纷的印象纷纷掠过杨蔷云的心头,虽然朦胧,却十分可爱。“我喜欢的是这样的生活!”她最喜欢的生活不正是这样的吗?杨蔷云飞速地行进,赶过了所有的人,而周围的世界,以其惊人的丰富和魅力充实她,吸引她,激荡她。
平常,她对周围的感受是那么多,那么奇妙,那么动人心弦,就像今夜飞跑时闪过的诸种景象,拂过的甜蜜的晚风,和不知从哪儿来的友情,像海水击打岩石一样,轻轻敲打着她的心房。但是,蔷云不知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一切都难以述说和难以形容,当蔷云去努力捕捉那些曾经万分实在地激动了她的秘密的时候,一切却又像雾一样地温柔地飘走了。
于是她就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躯,装不下那颗不安分的心、那股烧不完的火。于是她往往激动、焦灼,永远不满足。而现在的这种超乎寻常的拼命飞跑,却使她得到片刻的适意和平静了。
“杨蔷云,杨蔷云!”有人大声叫她,是周小玲的声音。她不是来找周小玲吗?怎么忘记了呢?快快停住吧。蔷云正要站住,忽然一个小孩子横穿过来,蔷云一迟疑,两人就快要撞上,她拼命向前一闪,身子失去了平衡,摔倒了。
由于人在前进,倒在冰上还往前出溜了一大截。蔷云爬起来,半个身子沾满了冰屑,好像刚刚下过一阵大雪。她摘下手套,起劲地掸打得冰屑乱舞。蔷云忽然想起:“张世群还说丢了一条快乐啊,滑冰的快乐的整体,必须得包括摔一个大跟头!”
蔷云痛快地笑了。四下一看,周小玲关心地跑来,张世群连影子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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