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青春万岁
第二十五章
“这就是我们家的小花园,上两次来你不知道吧?”苏宁和杨蔷云站在那园子的门口,苏宁对她的朋友介绍说:“门口这儿是葡萄架,没有人照管,结出来的葡萄又小又酸,可是我爱吃酸葡萄。葡萄架以南,是一片杏树,看,杏花己经快落光了。那个角落,有两棵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语出鲁迅的散文《秋夜》。)”
蔷云看着苏宁的绿毛衣(胸口有一枝黑梅花的图案)和巧克力色的裤子,听着她的笑话,有一种不寻常的感觉,于是询问地看着她。
“我今天有一点高兴,”苏宁解释说:“刚刚接到哥哥的信。他在广州过得很好。据医生说,他的肺病也是可以治好的。他说,他对生活有了信心。”
“那好极了。”
“对了,他还让我问候你。”
“噢。你们的花园里有坐的地方吗?”
“那边有一个木凳子,也快散架了,咱们去。本来嘛,没人照管,野草生得很高,都荒芜了。”
她们穿过杏树丛,坐在一个破旧的木凳上。木凳旁边,安着一个粗大的自来水龙头。
“你衣服真漂亮啊!为什么没见你穿过?”蔷云用手摸着她胸前的那一朵梅花。
苏宁忸怩地说:“这还是解放前做的。我不敢穿,怕人家说我‘港式’。”
“‘港式’就‘港式’!”杨蔷云大笑:“我要有的话,也会穿。如果我有那种十四世纪女人帽子上插着的什么羽毛──该不是什么鸡毛吧──我也敢戴!”
蔷云靠着苏宁,闭了会眼睛。上午的阳光,透过树叶,躲躲闪闪地照在她脸上,很舒服。她问:
“你们家是不是还有个男工人?”
“怎么?”
“今天我来你们家的时候,给我开门的是一个怪模怪样的男人。四十多岁,留着平头,脑瓜顶还秃了一块,烂眼边,穿着一身哪也找不到的破袍子,一双旧皮鞋。看他脑袋像仆役,看他眼睛像乞丐,看他袍子像穷秀才,看他皮鞋像机关干部,听他说话又像个大老爷。”
苏宁脸红起来,她无可奈何地说:“那是我父亲。”
“什么?”杨蔷云跳了起来,她蹲在苏宁面前,仰着脸说:“他为什么穿得那样坏?”
苏宁使劲拧着自己的裤子,“我也不明白呀!他有很好的西服,也有讲究的长袍,可是最近一个月来他非这样穿不可。他原来开营造厂,最近申请歇业了,到处喊穷,好像已经没有米下锅似的……”
“他不开营造厂,今后干什么去呢?”
“是啊,我也问他,他说自有办法。什么办法呢?他不说,我也就不管他。”
杨蔷云站起来,走到一棵大杏树旁,那杏树铺展开来占了一大片,许多蜜蜂恋恋不舍地在残花边绕圈子。苏宁走过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围着这棵杏树,拨开枝叶寻找。蔷云问她:
“找什么?”她说:“十年前,我在这棵树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等我给你找出来。”她弯着腰找了半天,蜜蜂威吓地在她耳边嗡嗡叫着,蔷云帮她把蜂赶开。找了半天,苏宁累得沁出了汗,也没找着,她失望地说:“不见了,怎么刻上的字还会没有了呢?”
蔷云走开一点,坐在草上。苏宁垫上一块手帕,坐在她的旁边。苏宁说:“十几年前,我常在这个园子里玩,那时候我多么活泼呀!”她兴奋地靠近蔷云,“你想都想不到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穿着小洋服,头上梳着八个小辫子,又黑又胖。春天,我和我哥哥在这儿种花,我们一人分一块地,种茉莉花、指甲草和西蕃莲。我们俩说好,要赛一赛谁种得强。他比我大十来岁,自然是他会种。后来我听人说种东西得下粪,于是每天晚上偷偷跑到我种的花地上拉屎……有一次我妈看见了屎,以为是街坊养的狗偷跑进来了,乱骂了半天……还有这株枣树,每年秋天我都爬上去打枣,拿根竹竿,乒乓乱敲一阵,青枣红枣落了一地。打累了,自己捡大的吃。一回,一个‘洋剌子’爬到了我胳臂上──你知道‘洋剌子’吗?小虫,长着黄绿色的毛,爬到谁身上,它的毛就钻到你的汗毛孔里──那回可把我刺苦了,比蝎子螫着还要疼得多。还有,还有刚才咱们坐的凳子旁边的那个水龙头,那也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一到夏天,我把水放开,用手捂住龙头嘴,留一个小孔,水从小孔里喷出来,能喷好远……那时候多快乐呀,为什么我要长大呢?”
杨蔷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还以为,苏宁从小就是左手抱着洋娃娃,右手拿手绢捂着嘴呢。她看着苏宁弯曲的头发,细长的眉毛和绿色的毛衣,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个淘气的小苏宁如何爬树打枣来。
苏宁接着说:“我常想,一个人如果长到八岁就不再长了,那他一定是天下最幸福、最快乐的人……”她用一个手指头支着下巴,天真地思索着。
“我愿意当孩子,也愿意当大人,甚至于也愿意当老太太──经验丰富、学问高深的老太太。”
“你当然了,什么都好,但是我……”
“又是‘但是我’!你怎么老爱说‘但是我’呀?好像你总不能和别人一样……”蔷云顺手揪起一把草,把它拧出了绿汁。
“可我又怎么能和别人一样呢?杨蔷云,咱们聊聊吧。我知道你想帮助我,而我非常不争气……我也不是不想进步,谁不愿意像你一样呢?身强体壮,心情愉快,飞速前进。但是我,噢,又说‘但是我’了……譬如,那天我无意哼起《千里送京娘》,那是解放前的黄色歌曲,当然不该唱。是这样,解放前我在家里,每天早晨似醒未醒的时候,总听见远方飘来的这样一个歌。听着歌,我想醒,又醒不了,浑身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蒙蒙地,我看见父亲喝醉了酒,打了我母亲一个耳光;而母亲气愤地把唾沫啐到老妈子脸上;我想起哥哥的肺结核和姐姐又是通宵未归。我熟悉了、爱上了这个忧郁委婉的调子。直到解放以后,我还常常哼它,哼着哼着就回忆起混乱无聊的家庭和令人辛酸的过去。蔷云,别那么看我,你当然不会对这个歌感到兴趣,因为旧的生活本来就没怎么折磨你,一解放,你生活在全新的环境当中。但是我呢?到今天,我一回家,仍然呼吸着发霉的空气,跟那个眼睛像乞丐,袍子像秀才的爸爸生活在一块儿!”
蔷云同情地点点头,她说:“慢一点说吧,慢一点。”
苏宁说:“没关系,我今天要把话说完。也许今天我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月说的话还多。我不这样说就对不起你。刚才说到哪儿?《千里送京娘》,噢,我并不特别喜欢这个‘破流行歌曲’,但是它能代表我的一点辛酸。我的家庭,我的过去,我的天真的童年和不幸的少年时代,能够一笔抹掉么?”
“是的,当然。”杨蔷云这次严厉地告诫自己:“要冷静,耐心!”她说:“我不同意你的话。在一个人的以往的经历中,有些是值得珍贵的;那就永远记着吧,永远。又有些呢,是应该抹掉的,那就抹得它一干二净。如果你后脑勺子上长了一个疮,难道这也可以算做永恒的纪念么?时间过了很久,你在杏树上刻下的名字都不见了,为什么解放四年来的太阳照不亮你心里的暗影呢?”
“当然,太阳也照着我。”苏宁喘吁吁地说。蔷云掏出手绢,给她擦汗。苏宁接着说:“现在是这样,当我和大家一起上课,一起唱歌的时候,我也是很高兴的,非常的、非常的高兴。但是,有时候,夜半翻身,听见远远的火车汽笛声和车轮‘光气、光气’地响,或者当我受了点凉,生了点病的时候,痛苦就像阴云一样地压过来了。”
“痛苦,你才十八岁,就老说痛苦……”
“对呀,我才十八岁,但我从……”苏宁像喉咙里含着什么东西一样,久久地讲不出话来,“我从那么小就知道了痛苦!我和你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蔷云心跳得快了。
“不一样!”苏宁心也跳快了。她原来想把一切告诉杨蔷云的,甚至于事先准备了一下,该怎么样告诉她最好的朋友。但是,她说不出来。向她的好朋友说自己已经……天,还不如去死!她的脸红得像火烧一样。
“苏宁!”杨蔷云揉着自己的手绢,一咬牙,决定了,“苏宁,我告诉你,你的不幸,我已经知道了!”她恨得浑身发抖,不由流出了泪。她两手使劲一扯,把手绢撕成了两半。
苏宁看着蔷云,脸色突然由红变得苍白……蔷云摇着苏宁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衣服,她用无限的深情说:“苏宁,我知道了,你的哥哥告诉了我,这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苏宁一摇晃,扑在蔷云的身上,蔷云紧紧地搂住她,继续说:“这又有什么呢?我们仇恨他们,那些坏蛋,那些魔鬼,那旧社会!
我们应该活得更快活,活得比谁都美!现在是毛主席教育我们了,是毛主席保护我们了,毛主席的手,能够医治我们国家的创伤,也能医治你心里的创伤。为什么你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让它把你压得那么沉?结果,你用‘但是我’三个字隔开了美丽的强大的生活……你还说要信什么天主教,你哪是要信教,只是在精神上找一个避难所。你起来,起来!你笑吧,今天一切全不同了,你能成为一个美丽的、善良的、有作为的社会主义姑娘……谈到那些事,就像谈到小时候被‘洋剌子’刺了一样吧!我们要把‘洋剌子’消灭,但我们自己,应该笑!”尽管杨蔷云说着“这没什么”,说着“应该笑”,但她自己的泪珠仍然不断地往下滚。在泪珠滚过的腮上,慢慢地显出了坚强的笑容。而隐痛积年的苏宁,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妈妈一样,伏在蔷云怀里嚎陶大哭起来。
过了好久,好久,杏树的影子已经愈来愈短,勤劳的蜜蜂也纷纷飞去了,苏宁才停住哭。她稍稍直起身子,抽泣着说:“我害怕……”蔷云问她怕什么,她不说。蔷云一次一次地问,最后她才万般羞愧地说:“我怕……将来,将来人家不会喜欢我了!”说完,她又把头低低地垂下。
蔷云忽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怒火,她说:“如果有这种人,他们因为这样就不,就不喜欢你,那么这种人就是浑蛋!他们一点都没有新思想、新道德,他们的脑瓜是腐朽的……”蔷云挥舞着拳头,想寻找一些更适合、更狠毒的字眼。
过了一会儿,蔷云又说:“可是,傻家伙,你何必要别人喜欢呢?那顶讨厌!我就不信自己不能过日子。苏宁,好朋友,咱们俩互相喜欢吧,再也不需要什么旁的浑蛋!”
苏宁抬起头,一丝艰难的微笑出现在她的泪迹斑斑的脸上。刮来一阵风,开败了的杏花,飘飘悠悠地落在她们的身边。
也是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上午,郑波像一只蜜蜂似的忙碌而快活。早晨,她约了呼玛丽来一起做功课。郑波做得非常快,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使她轻巧、灵敏而且生气勃勃。呼玛丽觉察到了,她好几次抬头看看她朋友的眼睛。愉快的心情也传染了她,她告诉郑波:“今天,我有一件高兴的事:我吃了一样过去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真好吃呀!它的名字叫做蛋糕。今天一早,神甫给了我一块蛋糕吃,那是红褐色的,镶着一个瓜子仁,吃到嘴里非常的细,很甜,又有点油,真是好吃极了。郑波,你吃过那种叫做蛋糕的东西吗?”
郑波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禁不住自己的惊奇,郑波不由得摇一摇头,说:“不,我没吃过。我想那一定很好吃。”她不能破坏呼玛丽为一块蛋糕引起的快乐。
后来她和呼玛丽聊怎么样过五一。呼玛丽还从来没参加过五一、十一的游行和联欢,这次也不想参加。于是郑波用全部的力量来动员她,郑波说话还很少有这样大的抒情性。最后呼玛丽犹犹豫豫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把呼玛丽送走了以后,郑波跑到操场上找周小玲学跳高。她学了剪式又学滚式,从九十厘米跳到一米一,每次跳跃,都给她一种凌空而起的飞腾感觉。直到周小玲累了,她还不觉得累。
然后她跑着走开,看见李春坐在跑道旁的一棵大柳树下看书,李春分开小腿,并着膝,用一种优雅的姿势读书。郑波蒙住她的眼睛,吓了她一下,再问候她的一切。李春向郑波发牢骚,大骂教导处,说她们物理小组要制作单管收音机,教导处不但不帮她们的忙,甚至禁止她们动用物理实验室的工具。郑波同情地表示:她一定把情况反映给吕晨,让团总支帮助解决。再问有关参加讲演比赛的事,李春说稿子已经写好了,于是郑波建议她下星期先在本班讲一讲。李春推推托托,说不必耽误大家时间了,郑波却直率地说:“你讲讲吧,譬如我,我一定努力给你提出意见。每人都提一提,会对你有帮助。”李春只好点头答应。郑波回到宿舍,吴长福正在拆洗被褥,郑波自告奋勇地去帮忙……这一上午,郑波做了许多事,她愉快地撩起衣襟擦一擦汗。时间轻快地富有节奏地流过,就像一支清新的叮叮咚咚的钢琴曲从心头拂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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