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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青春万岁

第二十七章

“五一”国际劳动节。
  傍晚,女学生们尘土满面地倒在床上,起劲地聊着今年的游行,等待吃晚饭,吃完了好去参加盼望已久的联欢。
  郑波坐在床上,靠着墙,用热水烫脚。她有轻微的关节炎,游行结束的时候,她的腿就疼痛起来。周小玲趴着,下巴放在枕头上,一只手揉摸着头发,另一只胳臂自然地垂下,两只小腿跷起,不时地摆动着互相碰击。吴长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用一块热毛巾覆盖着前额,好像一个病人(她说只有这样才“解乏”)。李春把两条腿交叉着放在一边,半跪半坐地休息着,她拿着手绢擦眼镜,由于初次戴镜子,鼻梁两旁卡出了红印。只有蔷云没在床上,她拉了一只小板凳,矮矮地坐在周小玲的床边。
  “咱们学校顶糟糕啦,”(你得费很大劲才能辨别这话是从吴长福嘴里说出来的,她现在说话的时候连脸上的肌肉都不动一动)“瞎费了半天劲,到时候一看,就属咱们穿得寒伧。还是原来的私立学校穿得美,譬如人家女十二中,她们的裙子那么样白,白得像雪,像玉兰花,像豆腐,像牛奶。而花边又是那么红,那么鲜艳,像玫瑰……”
  “大概还像酱豆腐!”周小玲抢着说:“吴长福不论形容什么东西,总能牵连到豆腐;白的像白豆腐,红的像酱豆腐,酸的像麻豆腐……去吧。我觉得天安门太小了,咱们准备呀,操练呀,买衣服呀,做花呀,整天地盼着盼着,好容易到了五一,到了天安门前,连五分钟没有就走过去了,太短促了。”
  杨蔷云说:“事先的准备和事后的回味要比游行的那一会儿有趣得多。真正从天安门过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过去了才想到。呵!今天的队伍真美!”
  “五一和十一是我们生活中的兴奋剂,没有它们,生活就会减色,咱们就会很快地老啦。”李春戴上眼镜,从理论上加以分析提高。
  郑波一声不响,她洗完脚,穿上袜子,她的脚像针扎似的一阵阵地作痛。
  忽然起了风,北风凉嗖嗖地挟着尘土吹进来,宿舍的玻璃窗格格作响。杨蔷云叫了一声“好凉啊”,站起来,走到窗边,向天空望去,在东北方,厚厚的黑云遮天蔽日而来。
  “云是向哪边走的?”吴长福问。
  “向西南。”蔷云回答。
  “坏了!”直挺挺躺着的吴长福一骨碌爬了起来,她跑到蔷云旁边,观察着天象,念念有词说:“阴云往南,大雨冲船;阴云往西,雨没房基。今天晚上一定下大雨,咱们的跳舞要破产了!”
  “没那事!”跷着腿趴着的周小玲也被惊动起来,“别说下点雨,五一晚上,就算下小刀子,去天安门跳舞的也一个少不了!”
  过了不一会儿,雨果然下起来。这雨来头很猛,落到地上乒乓作响,留下清晰的酒盅大的痕迹,很快地痕迹辨认不清,地已经湿透了。又过了一会儿,雨水积成水潭,冒起泡来,后来,聚成大的水流,哗啦哗啦地流向阴沟,向下泄去。
  她们只吃了很少的饭,等着雨停。可是,雨却愈下愈大。等了一会儿,大家不顾一切地换上旧鞋,找出雨衣雨伞,奔向天安门去了。剩下郑波,因为腿疼,没有走。
  呼玛丽游行回来,被李若瑟神甫叫了去。
  “今天你做什么去了?”
  李若瑟向里陷的两眼不放松地盯着呼玛丽。他照例地穿着黑衣服,端正地坐着,他的右肘支在桌子上,手在空中轻轻地抓着。他的住房阴暗而潮湿,混合着发霉的旧书和樟脑球的气味。
  “我游行去了。”呼玛丽低着头说。
  “游什么行?”李若瑟一字一顿地逼问。
  “就是我们的五一游行。”
  “为什么不告诉我?”李若瑟提高了声音,身子向呼玛丽探去。
  “我,我……”慌乱中呼玛丽觉得两手没有地方放,她想拉过一把椅子来,但是不敢动。
  “我本来没肯定去游行,犹犹豫豫地想到学校看看,到了学校,同学们正在集合,她们高高兴兴地把我拉到队伍里,我也就没再说不去,结果……我去游行了。”
  “同学们?都是谁?有没有党团员?”
  “有,有的。”
  “主啊!”李若瑟凶狠地喝了一声,把桌上的破旧的茶壶茶碗推到一边,站了起来,走近呼玛丽,他的年老的威严的脸正对着呼玛丽的幼稚的惊慌的脸。
  “你陷入了魔鬼的圈套!你随从了异端的浊流!你受到了敌人的诱惑!你玷污了教友的洁德!你……”
  李若瑟气焰逼人地指斥着呼玛丽,呼玛丽吓得背着手退到墙角。
  李若瑟叹了一口气,撇开呼玛丽,一个人来回踱着步子,他的每一步都发出沉重的音响,使呼玛丽发抖。透过这沉重的脚步声,不时有轻快的集体舞曲从窗外飘来。
  过了不知多久,反正呼玛丽觉得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李若瑟坐到自己的床上,把头俯在床栏杆上,半天也不动。呼玛丽仍然在那个端角,紧张地望着李若瑟神甫。忽然,她听见一种像远方的猫头鹰叫似的喉头的吞咽和摩擦声,接着,神甫抬起了头,呼玛丽惊异地发现,那向里陷的两只眼睛里,慢慢地闪着光,然后极其缓慢地流出了泪水,神甫的蓄着短须的嘴唇像嚼草似的蠕动着,于是,呼玛丽的心收缩起来了。
  “玛丽,你过来。”神甫向她招手。
  呼玛丽畏怯地坐在李若瑟身边。
  “刚才,我责备了你,我是为了拯救你的灵魂。在主的面前,你悔罪吧。”李若瑟沙哑地说,在他的低沉的声音里偶然有一种尖细的声调,好像在用力撕裂一块绸子。他又抬起右手,在空中抓动着,用一种富有魅力的声音说:“我们的教皇──永无谬误之人,早已预言:教难即将到来,圣教会在危险中。我们遇到了凶恶的仇敌──共产党!共产党是立意要消灭圣教会的,从他们占领大陆以来,驱逐了教廷使者黎培里(黎培里:摩纳哥侨民,前梵蒂冈驻华公使,解放后在我国进行反革命活动,被我驱逐出境。),封闭了天主教协进会(都是天主教内部的反动组织。),取缔了最光荣的队伍圣母军,许多教友被逮捕,许多神职人员被屠杀,他们又利用一部分昏聩教友的盲目爱国心理,开展背教裂教的三自运动,教难己经到来。当然,圣教会是不怕的,因为它建立在磐石之上……而你,却去参加共产党的游行!”神甫严肃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今年快到五十岁了,从九岁进修道院,至今己四十年。我原籍山东,父母在上一次教难时被拳匪所害,外国主教陆庆化救了我的命……我的一切,皆是圣教会所赐,而我也四十年如一日地把自己献给了圣教会。你呢,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对你的爱胜过自己的女儿,如果我连你都不能保护,又怎么能保护圣教会?如果你日益受到了魔鬼诱惑而最终堕入地狱,我又怎么能独升天堂?!”说到这儿,又流出了眼泪。
  若瑟神甫回头注视呼玛丽,呼玛丽不由得跪了下来,她两眼发呆,无声地哭泣着,李若瑟肃穆地拉长了声音念道:“主……饶恕……罪人……”然后在呼玛丽头上画了十字,他代表天主做完了这些事之后,又以一种慈父的怜悯,提起自己的宽大的黑布袖口,为罪人呼玛丽擦一擦眼泪。
  为了使生病的同学与怕雨的同学也能够欢度五一之夜,斋委会(过去常把学生宿舍称为斋,斋委会即住宿学生委员会。)在礼堂组织了联欢会。郑波在礼堂里和初中的同学一起玩摸鼻子的游戏,可是她的心仍然惦记着天安门,因为自己没能和同班的朋友一起玩,微微有些遗憾。九点钟刚打响,一个小队员从外面走进礼堂,告诉郑波有人找她。
  郑波奇怪地向门口走去。
  雨仍然下得很大,积水在灯下闪光,映出了墙壁的倒影。传达室挤满了打电话的同学,会客室也坐着许多客人,门洞里出出进进的同学停下来,在这里撑伞、换雨衣。郑波来到这个嘈杂的门口,四处瞅了瞅,没有看见找自己的人。
  她走出大门,大门外的墙根边站着田林。他穿着硬领的米色衬衫,灰色的派力司裤子,还打着领带。他没打伞也没穿雨衣,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流过眉毛、耳朵、眼镜、领子、下摆……他像“稍息”似的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显出烦躁和期待的神色。
  看见郑波,他不走过来,于是郑波走过去,和他一同挨着雨水的淋浇。他笨拙地向郑波问好,脸红着,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他邀请郑波一同去天安门,他热情地、执拗地、局促地看着郑波。
  郑波说:“我腿疼,不去了,咱们到学校里玩吧。”
  田林紧咬着下唇,几乎哭了出来,他低着头,呆立着不言语,像受了申斥的小学生。半天,他才又小声恳求说:“你去吧,劳……驾。”他嘴动了动,把许多没有说出的话咽到肚子里。
  在雨水的冲洗下面,在喧闹的节日音乐声中,在来往着的衣装美丽的姑娘们旁边,在这一刹那,郑波好像开始懂得了那早已接近、有意避开的东西,早已觉察、有意躲闪的东西。郑波没有想许多,她的左眼收缩了一下,右眼睁大了一些,全身的血液“轰”地涌了上来,她带着一种又甜又苦的滋味,笑了。
  她仁爱地、忠厚地说:“你挺想去啊?好,不要紧,咱们走吧。”她温柔地拉了一下田林的手。
  郑波也没拿雨具,她只披上一件褪了色的灰制服,戴上一顶破草帽,和田林一道走出去。
  雨点不时打在脸上,眼睛上,鼻子上,他们就用手揩一揩。哒哒的雨声时大时小,又热烈,又凄凉,又混乱,又单调。胡同的土路,本来就是坑坑洼洼,不好走,现在更是泥泞不堪。郑波费力地在黑暗中辨别,避开那些发亮的水坑,鞋还是湿透了,踩在潮湿的松软的道路上,“库哧、库哧”地响。郑波的腿疼得厉害起来。
  因为郑波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田林很快乐。他的那些异样的表情全部消失了,大声谈笑着,说一些诙谐的话。但是郑波正为了自己痛楚的双腿而紧皱眉头,一句话也不说。田林打了个寒噤,湿透了的衣服,被风一吹,变得冰凉了。
  高一的一群同学从后面走过来,她们五个人打着一把伞,头聚拢在一块,身子仍然在伞的庇护之外。她们招呼了郑波,郑波说:“咱们一块走吧。”其中的一个做了个鬼脸,“不,我们走得快,你们跟不上。”她们笑着走到前面去了。
  “你们”,什么叫“你们”呀,真不好!原来说不去,现在又去了,并且是和田林两个人。郑波懊恼万分。
  呼玛丽回到自己的房间,衰弱地躺着,呆呆地怎么也睡不着。电灯泡的丝断了,开不亮灯,又没有月光星光,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见。雨大一会儿小一会儿,一直不停,雨点打在台阶上“嘀嘀”地响,打在荷花缸里“滴溜滴溜”地响,打在树叶上“噗噗”地响。屋顶已经破旧不堪,漏雨,隔半天掉下一滴水。这间东屋是贮藏室兼呼玛丽的寝室,放着两只大榆木箱,一只柳条包,一个网篮,和许多破家具──包括过去李若瑟用的高贵的咖啡锅。黑暗中,呼玛丽觉得那些器物膨胀得愈来愈大,像许多野兽似的盘踞着,而自己却愈缩愈小……由于泛潮,屋子里有老鼠屎的臭味。
  每到雨夜,呼玛丽就睡不着,她怕下雨,尤其怕雨在夜里下。她担心,担心谁的房子被冲塌;担心草原里的牧人没有地方躲雨;担心也许某个森林里有个孩子被雷电轰击。她甚至于还担心大雨流进了温暖的鸡窠,破坏了老母鸡与小鸡雏们的好梦,于是小鸡啾啾哀鸣。她也担心一阵雨过去,打得花木凋落……她知道世界上有许多软弱的生命,它们受不住那风风雨雨……
  她想着今天的上午,她第一次参加游行,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快乐的人,看见这么多的优美的感情汇合在一起。从学校出来,领队的体育教员吹着震耳的哨子,同学们整齐地迈着步,唱着歌。一个个喜气洋洋,精神抖擞。呼玛丽刚发现,她的同学,一经打扮,原来都是这样美。杨蔷云的衬衫是泡泡纱做的,绿底儿,有白、黄、浅紫的花,像小野花开在春天的草地里,而她的裙子,天蓝色的裙子梢儿上印着白色的圈圈、道道和点点,裙子飘飘,好像微风吹乱了大海反映出的破碎的星星和月亮。蔷云浓密的头发上扎着粉色的丝结。她的眉毛微微颤动,她的眼睛不时闪过欢呼和雀跃的神情,她的身体健康、丰满而且匀称,她露在外面的胳臂和腿,柔韧而且滑腻。
  呼玛丽甚至于觉得,在杨蔷云身旁站一会儿,是一件很舒服的事。袁新枝的衬衫外面套着鲜红的毛外衣,她的无瑕的洁白的绸子衬衫,是要钻着穿的,琥珀似的小黄扣儿,只排列到前胸的左方为止。她的毛衣的扣子也很特别,翠绿色的大扣子,两边对称地缝好,如果用那麻花状的绿纽子把衣服扣好,你就看不出应该从哪边解开。她的裙子是紫色的,用的是高贵的毛哔叽,颜色柔润……整个队伍里,只有呼玛丽却仍然穿着一身破旧的蓝制服,好像万紫千红的花丛中,隐藏着一棵隔年的枯折了的向日葵秆儿。中途休息的时候,苏宁拿了蛋糕同她一起吃,她又发现,许多人都有蛋糕吃,而她几天前才得到神甫的恩赐。于是,一向在自己的祈祷中得到满足和骄傲的虔诚的呼玛丽,现在伤心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是十分的困乏和不幸,而自己的伙伴们,倒是十分值得羡慕的了。
  她们在东长安街歇下来,等候游行大会的开始。路旁北京饭店和中央各部的楼窗都打开了,许多人向她们观看和招手。她们围着圈儿玩,“猜领袖”“炖萝卜”,还跳集体舞。呼玛丽在众人的关心下也学会了一个舞,她拘谨地挪着步子,总不能尽情地跳。人愈来愈多,圈儿挡住了道路。她们蹲下,忙碌的医务人员和指挥人员从她们的头上迈过。一队队的女学生在她们旁边集合,有的全队头上都盘着花环,有的全队都提着小花篮。往远看,还可以看见大学生的队伍,和停放在人们头上的航空学院的巨大的喷气式飞机模型……看着看着,呼玛丽渐渐觉得自己一下子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的印象。她想遍数,但是数不清;她想叫好,但是叫不出。于是,她站在那里发呆。
  然后大会开始,几十万人迎风肃立。礼炮的巨大的声浪震荡得衣角随着抖动!红旗“泼拉泼拉”地响!庄严的国歌与国际歌奏起来,一片白云高高地飘过……然后是千万人把鲜花投向天安门!鸽子、气球都飞起来,欢呼声震动了大地,“毛主席万岁!”一个口号变成无数欢呼,无数欢呼变成一个口号。呼玛丽摇摇摆摆地跟着大家喊,她好像行走在大海的波浪之中。天上,阳光与重云交相映射,好像有万道霞光照耀着天安门。呼玛丽闭了闭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伟大的场面使她内心激动得经受不住,几乎倒在地上。狂热的群众的巨流挟带着她前进,她尽力支持着自己。
  从南长街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人行道上看热闹的一群少先队员在招呼她。她愣了一下,猛然想起,天啊,这是原来“仁慈堂”的小孩子,离别了三年,他们长得很好,都入了少先队,一切变得这样厉害……回头一看,游行队伍中的文艺大军,“砰砰”地狠命敲着大鼓。
  呼玛丽衰弱地躺在床上,也没吃晚饭,她在雨声中想着李若瑟的话,想着自己的深重的罪愆,想着如何卫护神圣的教会。但是她想不下去,思想屡屡被打断,一会儿是无数的红旗招展,一会儿是大队的提着花篮的姑娘们走过,一会儿是雷一样的欢呼声滚动,一会儿是原来的孤儿、现在的少先队员向自己招手……
  难道,这一切都是魔鬼的诱惑?
  魔鬼、地狱、灵魂毁灭,一切狰狞的字眼儿飞舞,集合成一片阴云,向她扑来。如果,天安门前的一切都是魔鬼的把戏──杨蔷云是魔鬼,袁新枝是魔鬼,戴着红十字章的护士是魔鬼,招呼她的少先队员是魔鬼,那为什么这些又那样可爱,那样壮丽?莫非呼玛丽的心已经被魔鬼换过了?为什么呼玛丽觉得他们好,而且爱他们,爱这“五一”游行?既然她的同学都是魔鬼,难道只有她──可怜的呼玛丽才是圣母护佑的人?人为什么要活着呀?这么多魔鬼引诱你,叫你死后受地狱的惩治……
  整个世界,连同李若瑟和呼玛丽自己,都摇摇欲坠,都好像处于毁灭的边缘,一百个问号,一千个问号,诡诈而且残酷地在这充塞着耗子屎味的小东屋里跳动。
  风吹来了天安门前的音乐声,是火一样热烈的调子。院子里有轻微的响动,台阶上的那个空花盆,灌满雨水,落在地上了。
  天安门前灯火辉煌,人山人海。郑波他们赶到的时候,礼花还没有放完,“轰”的一声,一团火焰飞上天去,爆炸开,一种颜色变为多种颜色,一线光亮变成一片光辉,在天空撒下美丽的弧线,霎时间隐灭了踪迹,只剩下一片片的烟气随风飘散。也有那小小的火花,吊在纸降落伞下悬挂在天上,像新升起的雨天的星星。
  对于节日的欢乐,雨又算得了什么?谁也没被雨阻挠,相反,和雨搏斗倒增添了狂欢的乐趣。许多穿着红绒衣的人在跳集体舞的时候,把对方的白衬衫染红了,许多莽撞的小伙子把又湿又脏的鞋踩在姑娘们的脚上,或者,有意无意地溅起水花,落在她们的洁净的裙角上,沾上了泥点子。
  郑波也高兴──虽然腿疼,但她来到了多么美丽的地方啊!简直是神话中的宫殿。天安门像在燃烧一样光耀夺目。邮政大楼、前门箭楼的灯火神奇地浮在半空,正在修建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高高举起了一颗大红星。许多探照灯的强烈的光柱,交织成明亮的白网,光柱旋转着,瞬息间扫遍了北京的天空。大雨透过灯光落下,像一缕缕密密麻麻的白线。欢乐的舞曲,响得百倍于雨滴声,一支接一支地放送着。
  郑波找着了自己的同学,她们与六十五中的男同学在一起,拉着圈儿跳舞。郑波迟疑了一下,丢下田林向舞圈跑去,同学们看见了她,喜出望外地与她握手,拥抱,在她肩膀上打一下,拉着她的手转一圈,骂着:“死家伙,到底来了,真好!”就像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又不寻常地会见了。
  田林迷惘地站在一旁,来往行动着的人群不时挤撞着他,大家都拉着手联欢,但他举目却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田林故作轻松地东看看西望望,有两个女孩子跑来,向他招手。
  是杨蔷云和周小玲,她们的兴奋的面孔在聚光灯交错的光网的映射下显得更美丽,她们的衣服上、额角上的水珠一闪一闪。她们邀请田林一起跳舞,田林心里不得劲,摇摇头。蔷云好像明白了点,用她因为潮湿而发凉的手指抓住田林的手,低声说:“来吧,和我们一块跳起来吧,一个人多没意思!”
  感到了她的话的好心和关切,田林硬着头皮去跳。是最普通的“邀请舞”,可是当一个少先队员邀请他时,他竟走错了步子,弄得那个队员忍不住笑。该他到圈里去邀请别人,他狼狈地从舞圈里逃走,离得远远的,害怕再有人来邀请他。过了会儿,蔷云又来了,她陪着田林说话,田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什么来。
  礼花已经放完,雨也渐渐停息,广播器里报告:“现在是最后半点钟了,请大家尽情地跳吧!”同学们“哟”了一声,埋怨时间过得太快,然后更加热烈地跳了起来。每一个舞圈都沸腾了!郑波的腿疼愈加难以忍受,好像所有的筋都扭错了。她也疲倦,但她忍住一切,竭力跳着,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她对自己说:“今天是五一,大好的日子,我没有权力不高兴,没有权力让自己别扭。我要跳啊,跳啊,一直跳个不完。让大家都看我吧,我跳得快,我跳得美!我不知道在生活里碰到的是什么,也许是快乐,也许并不幸福,但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啊,为什么我忽然要长大了呢?时间过得真快,我还没有尽情地把舞跳够……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跳吧,跳吧……”
  舞曲己经不放了,联欢并没终止,孩子们自己拉手风琴,自己唱,自己跳。郑波终于没办法再跳下去,她喝醉了似的迈着不稳的步子,走上回学校的路。
  “为什么我要折磨自己呀?”田林自问,他呆站了两个多钟头,郑波就这样走了,把他丢在一边,连看都不看一眼。风多么凉,田林的米黄色的湿衬衫紧贴着身体。他还特地打上了领带,多么可笑的傻领带!
  郑波走了几步停住了,她回头四处寻找。田林忘记了一切,飞一样地跑过去,“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回去吗?”
  ……呼玛丽来到“仁慈堂”高大的墙边,她靠着一棵榕花树。树底下有一口井。呼玛丽看着井口,音乐声从里面传来。过了会儿,从井里升起了一个粉红色的东西,那是一个气球。呼玛丽伸手去捉,没有捉着,气球围着榕花树飘浮。气球慢慢地落下了,呼玛丽走过去,原来不是球,是一个小男孩子。他的头发微微弯曲,他的嘴唇赌气似的凸出,他抱着一个和平鸽,向呼玛丽微笑着。
  “你是谁?”
  “……”
  “你是谁?”
  “……”
  那孩子不理呼玛丽,呼玛丽走过去,把他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于是她快乐地大叫:“毛毛乖!”
  毛毛乖笑了,把和平鸽放起来,和平鸽飞得很高,响着鸽哨。但他仍然不言语。呼玛丽抱起毛毛乖,吻他的头发,吻他的眼睛,吻他的小手,呼玛丽哭着说:“我多么想你,多么想你……”她的泪落在地上,聚成了小河,稀里哗啦地流,毛毛乖仍然不说话。突然,不是毛毛乖了,是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醉汉,用他多毛的手抓住呼玛丽,大声说:“我是你的丈夫,亚孟!”……
  呼玛丽夜半惊醒,她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子里。雨己经停了,又刮起了风。探照灯光在上空闪耀。积水还没有流尽,发出轻微的响声,云慢慢地散开,露出了几颗星星,呼玛丽隐约看见了小教堂上耸立着的十字架的黑影。看着这阴冷的十字架,呼玛丽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连跌带爬地摸到教堂里,开开圣母像上面的绿灯,呼玛丽眼睛晕晕乎乎,四肢软弱无力,她向圣母呼救,跪伏在圣母像前:
  吁,信德的清泉,您用永生的真理灌溉我的灵魂,……
  您既战胜了罪恶及死亡,请启示我痛绝罪恶,永不离开天主,成为地狱的罪囚……
  呼玛丽战栗着默诵这些祷文,像在风浪中抓住了救生圈一样。她抬起头,泪流满面,汗流浃背,依稀看见了圣母慈爱的容颜。无瑕的圣母,用她贞洁朴素的目光俯视着她,她平静点了……她忽然发现,圣母也是可怜的,孤独无靠的,一个人栖息在黑暗的空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她的头无力地低垂,她毫无作为地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自己的羔羊,在人世的无限痛苦中翻滚熬煎。
  宿舍里黑洞洞,郑波回来的时候,大家都睡了。她走到自己的床边,筋疲力尽,再多走一步也办不到。两条腿火灼一样地疼,木棍一样的僵硬,特别“是从里往外觉得酸,真恨不得把它们锯掉。她喘着气脱了鞋,鞋里还装着水,把鞋反过来,水“滴滴答答”地落下。袜子褪了颜色,颜色染在小腿上。脚掌和后跟被水泡得浮肿起来,苍白松弛,像泡在水里的馒头一样。
  雨完全停了,又刮起了风。风迅速地把云吹开,月亮怯生生地露出头来。月光从高高的天上射下来,穿过窗户,斜照在郑波的床头。郑波拉开棉被盖上双腿,倚着枕头闭目沉思:
  “今年的五一真好,大家活得都这么带劲。也许我对待田林不太好吧?他老远的跑来找我,我不该对不起他。但那……是不可能的……田林多好啊!但他又那么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该死的腿,为什么偏偏疼在今天?我困了,这一天,高兴的和不高兴的事都多得数不过来,我还没过过这样拥塞的一日呢。是的,我应该坦白,我有力量,不怕。我最近没有使劲念书……为什么越想越乱了呢?难道我要睡了,睡……”
  周小玲咳嗽了一下,暂时又使郑波醒过来。周小玲的湿漉漉的头发散开着,耷拉在枕头上,拖得很长。脚把被子蹬下去了,肩膀露在外边。郑波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拉起被子,遮住周小玲的粉色的马甲。在小玲床边,她才发现,蔷云的铺还空着,杨蔷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郑波纳闷地坐在蔷云的床头,想等蔷云一会,后来,迷迷糊糊地倒在蔷云的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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