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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土

第四章

“哎呀,天明,你不要总吃凉粉儿嘛,这么多的菜……”吴一萍端着一个砂锅走到桌边,嗔笑着对白天明说,“吃鸡,吃鸡,师母做的砂锅鸡可是全院闻名啊!”
  “谢谢,可我爱吃凉粉儿。”白天明说,“小时候,我们胡同口儿有个卖凉粉儿的老头儿,他做的凉粉儿、扒糕好吃得很。案子总是干干净净儿的,洒上凉水,铺上雪白的屉布,透着豆绿色的白凉粉儿、灰不叽叽儿的扒糕坨儿,看着就让人眼馋。还有他那声吆喝:'吃来呗,酸酸儿的、辣辣儿的凉粉儿扒糕……’就跟唱歌儿一样,现在想起来还让我着迷。”
  袁亦方听了哈哈笑起来,放下手里的酒杯,高兴地说:“好,天明,我爱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看来,边疆生活,把你锻炼得会说话了……”
  “我那儿还不是边疆。”白天明说。
  “可也离边疆不远。”袁亦方说,“看来,艰苦的环境,真的可以改造人呢,连人的性格也会改变。来来,喝一杯。”
  “我,我还是不会喝。”
  “唔,怕是喝惯了贵州的好酒,瞧不上北京的酒了吧?我这可是南方陈年的花雕,不醉人的。”袁亦方说。
  “酒不醉人,人自醉,亦方,小心你的血压!”一声洪钟大号般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接着魏旭之就用手杖撩开竹帘,轻快地走进来。还没等白天明站起来,这老头儿就紧走两步,一把按住他,笑呵呵地说:“好,'真理’又回到了新华医院。亦方,给我倒酒,我要灌他三大杯。”他一侧脸对吴一萍说,“哎哎,酒要满,茶要浅,一萍,你不要那么小气嘛,倒满,倒满,一定要倒满!”
  “有你喝的,那儿有一坛子呢!”吴一萍笑着把酒杯递过来。
  魏旭之接过酒杯,两眼直视着白天明,笑吟吟地轻声说:“这第一杯,嗯,算我借花献佛。今天这顿饭不算,”他看看席面上的菜,咂着嘴,“哎呀呀,一萍,你这个师母,怎么竟摆这种菜呀!太小气喽。”转眼又对白天明说,“明天,明天,我在寒舍摆酒,为你洗尘。今日呢,就先为你接风吧!”
  “哎哎哎,旭之兄,这可不对。”袁亦方说,“为他接风洗尘,你得先问问我是不是同意呀,他是我的学生。”
  “可我年龄最大,长者为尊,你们只有听命令的份儿。你要再多嘴,明日之宴,不让你作陪。来来来,天明,别理你这个糊涂老师,干,一定要干。”
  “可,我……”
  “没有价钱好讲,你看,我先干了,我这老头子先为你干了!”魏旭之一扬脖,喝干了杯中酒,亮着杯底说,“怎样?年轻人?”
  白天明只好喝干了杯里的酒。
  “好好,再来一杯,”魏旭之又端起一杯酒说,“这第二杯,让往者往矣。”说着,把酒向地下猛地一泼,说,“不喝!让过去烟消云散。”说罢,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白天明。
  白天明激动了,端起酒杯送到唇边,慢慢喝下去。
  “你?”魏旭之奇怪地看着他。
  白天明轻声说:“我不能忘记过去。没有过去就没有今天。没有过去您和袁老的教诲,我也许早就挺不住了。让过去……”他有些哽咽了,“点滴滴渗入我的心。”
  “好,换大杯,”魏旭之大声说,“亦方,一萍,一起喝。静雅,静雅呢?让她来嘛!”
  “她还没回来呢。”吴一萍说。
  “林院长找她谈话。”袁亦方解释着。
  “谈什么话,昏庸老朽!”魏旭之说着,一摆手拦回袁亦方可能说出的辩解的话,重新高举酒杯,说,“做人,当有立身之本。我平时不大爱学习,主义、思想,我都说不大好。可依我之愚见,共产主义可爱之处,便在提倡为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便是天下为公……”
  “旭之大哥。”吴一萍打断他。
  “嗯?”魏旭之看看她,“啊,嫌我话多了。好,简而言之,人当讲义,讲信,讲究克己奉公。我历来钦佩先总理恩来的高风亮节。天明要铭记着过去,想着老人的恩泽……”他也有些哽咽了:“哪怕这恩泽只是少得可怜的一点点,也牢记在心……天明,我感谢你。来,为天明的明天干这一杯,都要干!”说罢,先自喝干了杯里的酒,大步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拄着手杖,愣愣地看着他们。
  袁亦方、白天明,连吴一萍也都喝干了杯中酒,看着魏旭之。
  魏旭之忽然笑起来,站起身子走向饭桌,对袁亦方说:“你可不要动气。”说罢一侧脸对门外喊道:“进来吧,你!”
  在座的人都愕然地望着屋门。竹帘一挑,进来一位二十六、七岁的憨厚的青年,原来是吴一萍的侄子吴国华。他红着脸,嗫嚅着:“姑父,姑姑。”
  “还有这一位。”魏旭之指指白天明:“你姑父的学生,白天明。你得叫他大哥,并且好好向他学习。”
  “国华,这是怎么了?”吴一萍吃惊地问道。
  “怎么啦?你问他。”魏旭之指着吴国华说:“他在引诱我的外甥女儿。”
  “不不,不是引诱。”吴国华说,“是我爱她。”
  “爱她?胡闹。”魏旭之说,“她是乡下人,是四川大巴山的乡下姑娘,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你肯真爱她?你肯娶她?还不是象现在的风流才子一样,搞个啥子短期恋爱,然后把她一甩。哼,甭想在我这儿讨便宜。她是我的心尖子,你可晓得?”
  “我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吴国华说,“我也在乡下呆过,为什么将来不可以再到乡下去?我是学农的,不到乡下到哪儿去?您是看错了人,这很不公平。”
  “不公平?”魏旭之说,“当着你姑父,姑母的面,你敢保证,永不变心?”
  “当然敢。只是这事情我还没有给姑父、姑母说。还有,我跟玉敏也没有公开说……”
  “我不管你们说没说。我只要你敢保证。”魏旭之说。
  “我保证,爱她一辈子,永远不变心。”吴国华一字一顿地说,生气地望着魏旭之,“可她也得爱我呀!”
  魏旭之不说话了,慢慢走到吴国华身边,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抓住他的手,眼里含着泪说:“好好,这就很好,玉敏苦哇,我是不放心。这就好了,好了。我回头对她说。你去爱她吧,放心大胆地爱她吧,我本来就挺喜欢你的!”
  大家一时都沉默着。
  吴一萍先笑起来,说:“这个旭之大哥,简直是老小孩儿,老疯子,瞧你一进来风风火火的,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喊又是闹的,成心搅我们的席,是吧?赶明儿我们也搅你的席去。国华,甭理他这个舅公,老糊涂虫。天明,来来,都坐,都坐,今儿是给你接风呢!哎呀,亦方,你发什么愣啊,快给天明倒酒哇!”
  她这么一张罗,大家又都笑起来,纷纷落座。魏旭之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用手捂住酒杯说:“不喝了,不喝了,刚才完全是酒之过,酒之过。你们都知道,我魏旭之可从来不是让人难堪的人呐。”
  “哼,可从来也不讨人喜欢。”袁亦方说,“只除了我和一萍。”他说完,又侧脸问道,“一萍,《红楼梦》里熙凤那句话怎么说来,说她跟平儿是一对儿……”
  “烧糊了的卷子。”吴一萍说。
  “对对,只有我们这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能容得下你。”
  “不会用典别瞎用。”魏旭之说,“那是王熙凤说她们跟贾琏的关系。我又不是那个混帐之至的二老爷!”
  桌上腾起一片笑声。
  酒至半酣,袁静雅才回来。她站在屋门口,疲乏的脸上泛着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白天明,半天才喃喃地说,“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让我好等……”
  “对不起。我,没买到快车票。”白天明嗫嚅着。
  “这就是天明的本色。他永远坐不到快车,不象你们那位……”魏旭之停住不说,指指座位,“静雅,来,坐下。”
  袁静推的到来,似乎给席面上增加了一点忧郁气氛,连魏旭之的兴致也消减了一半。大家默默地吃着,只是偶尔地问白天明一些问题,他也恭谨地一一作答。
  这顿饭刚吃完,郑柏年顶着中午的毒太阳赶来了。一见白天明,连汗也顾不上擦,就一叠声说:“你终于来了,我一猜你就在这里,果然。没回家吧?你的房子已经替你收拾好了。你愿干哪一科?外科还是内科?要不,到骨科?这是刚建的……”
  “哎呀,柏年,你先喝杯酸梅汤,再擦擦汗。”吴一萍说,“你急什么?天明反正是不再走了。”
  “我喜欢他这个脾气。”魏旭之说。
  “可他得罪了不少人呢。”静雅给柏年递上一块湿毛巾。
  “那些不愿干事的人,背后都骂他急急风,倔根柏。”
  “你没有为他解释解释?”袁亦方问。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郑柏年擦着汗说,“流言象影子一样追着你。只要你干事业,总会有人指东道西的,管它呢。”他忽然拦住吴一萍,“师母,慢点儿收拾菜碟子,我还没吃饭呢。”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瞧,菜都折到一块儿了。”吴一萍嗔怒地指指郑柏年。
  “这更好,杂合菜。”郑柏年坐下,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瞧瞧,跟饿死鬼似的。慢点儿,别噎着。”吴一萍给他盛上一碗鸡汤。
  郑柏年满嘴是饭,对白天明说:“怎么样?给你一个星期的假,安排下家务,够了吧?”
  白天明笑了:“用不着,我也没什么东西好整理。行李来了,搭上床就行。再说,真休息七天,你这个副院长还不把我吃了?”
  大家都笑起来。
  郑柏年忽然一瞪眼,咽下一口干饭,用筷子指着白天明说:“你睡觉了没有?”
  大家一愣。吴一萍说:“你甭操心,呆会儿让他到南屋去睡,我都把床铺好了。”
  “不是不是,”郑柏年说,“昨天晚上他救了一位病人,在同仁医院忙活了一宿,在走廊里直坐到天亮。”
  吴一萍一拍手:“我说呢,他早上五点半就来了。快快,睡觉去睡觉去。”她推着白天明的后背朝心口走。
  白天明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
  郑柏年抹抹嘴唇站起来,说:“孙胖子打电话告诉我的。他在那儿工作。就是咱们学校那位举重冠军。他从病人嘴里听到你的名字,赶快打电话给我,问你调回来没有。你看,”他举举手,好象做结论似的,“什么也瞒不过我,那病人是音乐家,拉大提琴的,还要来感谢你呢。”
  “可别。”白天明说,“她住院了吧?”
  “是啊,正归孙胖子管。”郑柏年又突然想起什么,对呆呆地盯着白天明的袁静雅说,“林院长要我告诉你,希望你能再给局里领导同志谈谈。”
  “我?不去。”袁静雅说。
  “谈什么?这个老头子又发什么邪?”魏旭之问。
  郑柏年笑笑:“魏老,林院长可不邪呀!”
  “可他糊涂,让人家当陀螺抽,自己转得还挺勤快,有时还免不了自夸:瞧瞧,我老了,可还在转。亦方,咱们可不能象他。”
  袁亦方说:“真难为他,当这个院长……”
  郑柏年说:“他难呐。”
  魏旭之:“那就别当这傀儡院长。”
  郑柏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对白天明说:“你想想吧,干什么好。到外科呢,我就把位置让给你,你来当这个主任。愿意干骨科呢,人由你挑,组个新班子。不过,我看这对你不合适。虽然你是新华医院的老人,毕竟一去数载,人地两生,骨科对你又是个新业务。干外科吧,我去骨科。别忙,你好好想想。”他说完朝屋门走去。
  吴一萍喊住他:“等等。”她把一些没吃完的熟食,什么鸡呀,香肠呀,装了一塑料袋递给他:“拿回去,晚上蒸蒸给小梅梅吃。”
  “师母你……”
  “我怎么啦?你甭打算瞒我,准又让梅梅吃了三天干馒头就榨菜。今晚上把她送来,在这儿住两天。”
  “我舍不得。”郑柏年笑着说。
  “可你舍得俄着她。你呀,根本没当爸爸的资格。”白天明诧异地问静雅:“怎么,梁晓晨还没调回来?”
  郑柏年苦笑地摇摇头:“没名额呀。”
  袁静雅说:“有名额你都给了别人。”
  郑柏年对白天明一笑:“咱俩再办个光棍俱乐部吧。”
  白天明说:“你算什么光棍儿。”
  郑柏年说:“形同光棍。”他看看手表:“对不起,我得走了,有个小伙子,孙大勇,还等着我哩。”说毕,走出门去,在院子里喊道:“天明,你少歇几天也可以,五天吧!”
  “不,我明天就报到。”白天明走出屋门,在台阶上看着他。
  郑柏年回头朝他一笑,急匆匆走出院门。
  白天明依旧站在屋门口,望着他消逝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袁静雅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他身边。她轻轻地说:“这个人呐,只知道干、干、干,发条上得太紧了。”
  白天明没有看她,只觉得她温馨的气息在自己耳边吹拂。他的心陡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凉,觉得身边这个女人就代表着他的过去,虽然充满苦涩,但也混杂着希望。可这些都已经消逝了。袁静雅不复是他从前心仪的对象,她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离婚,他也不想过问她的生活。
  他依旧那样站着。知了偃卧在院中的老槐树上,拚命地叫喊,象要喊退周围的热气,可它嘶哑的歌声同火一般的燥热混在一起,更使人感到难耐的烦躁。白天明看看袁静雅,轻轻问着:“怎么没见到适之?”袁静雅挑起眉毛,也不回答,只是看着他。白天明觉得怪尴尬,便走进屋里。
  屋里,两位老人正坐在沙发上轻声交谈,见他进来,一起止住了话头,悄然望着他。
  袁静雅也走进来,脸红红的,瞥一眼白天明,走向里屋。袁亦方叫住她:“静雅,林院长同你谈了些什么?”
  静雅止住脚,有些不高兴地说:“谈院长的接班人问题。”
  袁亦方:“他的意思是……”
  袁静雅:“他没意思。”
  “噢?”魏旭之拄着手杖站起来:“我懂了。一定是这老家伙又听了什么混帐人的劝告,向你征求对安适之的意见。”
  袁亦方一愣:“不会吧?”
  袁静雅看看父亲,冷笑一下:“可惜,正是这样。”她看着白天明说,“林老告诉我,是安适之劝他找我谈,还说他大度,敢于向领导建议找一个和他离了婚的女人谈对他的看法。”她停顿了一下,说,“哼,多么好的高尚的人呐。”
  “你跟他谈了些什么?”袁亦方问。
  “我?”袁静难看看屋里的人,涨红了脸,“我祝安适之一路顺风!”她一跺脚走向里屋,在经过白天明身边时,怨怅又愤怒地盯了他一眼,撩开门帘,快步走进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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