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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故土

第十五章

一群护士和青年医务人员,轻声说笑着走过新华医院的院落,走向宿舍楼。
  夏夜的繁星一齐跑出来,窥探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年轻人这样开心。一棵棵珍珠梅,在夜风中摇动着它们细小的白花,把淡淡的香气撒向空中,好象同年轻人的笑声相配合,点缀这美好的夏夜。
  白天明站在小课室的门边,等待着正在收拾讲稿的袁静雅,好送她回家。
  自从作那次断手再植手术后,白天明发现了外科存在的一些问题:手术室的制度不够健全啦,各科室,特别是血库、供应室同手术室的配合常常脱节啦,手术室同门诊手术有争抢医生的现象啦,最重要的还是忙闲不均。大量的青年医护人员既缺乏必要的业务知识,又常常没事可做,终日闲散,连割治包皮过长、切除小型疣瘤,也得医生亲自动手。于是,忙的忙死,闲的闲煞。他向郑柏年、林子午提出建议,门诊手术除了每日有一位主治医生值班外,应主要由护士担任,以加强手术室的力量。当然,这就要对护士和青年医师加强业务培训。
  郑柏年和林子午很欣赏他的建议。林院长即刻决定恢复早已停办的业务知识讲座。以外科、急诊室为主,吸收其他科室的青年参加,每周二、四晚上开设讲座。由各科医生讲授专题,半年后考试,成绩作为调职调薪的参考条件。这个决定是顺乎民心的。广大青年医护人员大部分不愿意白穿那件白大褂,都想学有专长,都愿意结合自己的工作,学点切实有用的知识。所以,外科的进修班一开,立即吸引了全体青年医护人员,连一些主治医生有时也来听课,以补充自己某个方面的不足。讲课时,其他科室的医护人员也常来旁听,一时之间,这事情竟非常红火地办起来了。
  林子午讲了头一课,是医护人员的职责。老头儿从自己亲身经厉的见闻开始,旁征博引,说明一个尽职的医护人员怎样可以使病人起死回生,而一个不尽职的医护人员又怎样把本来没什么大病的患者“治”死。他讲得生动活泼,使听者颇受教益。
  哀静雅讲第三课,题目是“谈谈休克”。这题目是白天明向她建议的。他原以为自己这个提议会让静雅踌躇一番的。没想到静雅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当讲课的通知贴到公告栏之后,听众比前两次还要踊跃。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题目非常吸引人,各个科室都免不了碰到病人休克的现象。人们对最通常见到的东西往往却最缺乏了解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所以,都想听听袁静雅的高见。另一方面就是袁静雅本人也颇具吸引力。这位一天到晚不苟言笑只是文静地低头做事的医生,竟出来讲课了,而且是讲这样一个最容易费力不讨好的题目,不能不使人兴味盎然。于是教室里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有人坐在小马扎上记笔记。
  安适之也来了,听了一半,走了。不是袁静雅讲得不好,而是好得使他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把静雅放在心里过,以为她不过是个照猫画虎的医生。小病治不坏,大病治不了,没有创见,但也不会捅漏子,充其量如此而已。他万万没有想到,袁静雅今夜竟讲了许多他自己也似懂非懂的问题。起码吧,他就从来没有对休克进行过认真的研究,要他系统地说出个一二三,也得让他着实出几身汗才行。可是袁静雅站上讲台,开宗明义就列出四个大问题:一、休克的原因和分类。二、休克诊断的要点。三、休克的处理。四、药物的使用与禁忌。系统而又简明。听过了前两个问题,他坐不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静雅还有这么通顺晓畅的口才,那么强的概括力。她的讲课,足可以使任何一位主治医生信服,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系统地讲讲这个题目的。他走出课室,在院落里踱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了解静雅,过去低估了她。正因如此,他过去办一切事情的时候,都没有把静雅的赞同与否定看成一回事。正是这种可怕的忽略,让他在最后关头摔了跤。他没想到那么温存谦恭的妻子会杀出来给他一刀,毅然同他决裂,使他好几年都处在“见人低一头”的境地。后悔也没用了。这位妻子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如今可不能小视了章秋丽,要好好地认识她,了解她,控制她,让她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别再来重演一次“窝里反”。
  白天明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沉稳的静雅,内心涌起一股幸福的感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小妹妹一样的静雅如今这般地有出息。单听听她对于休克处理的见解吧,那般有条理,有办法,而且还开列了不同原因不同类别的休克处理方案。这不但使年轻的医护人员得到了系统而又实际的知识,连自己也受益匪浅。安适之怎么说她是个没有创见的医生呢?而且自己怎么就同意了这个观点呢!可见自己不但不了解静雅,也不够尊重她。没有足够尊重的爱慕,是爱情吗?起码可以说,这爱情还缺乏崇高。不,自己应当更尊重她,更了解她,才能谈得上向她表示爱恋。这样一位女医生,是值得用整个生命去爱的。自己还配不上她。
  静雅只用了两个半小时就讲完了。听众纷纷要求,把袁大夫讲的内容打印出来,分给大家人手一份。因为这实在有用了,说不定明天临床就会用上。几个急诊室的护士还围住静雅,详细地询问中心静脉(V)压的测定和纠正休克患者酸中毒的方法。静雅作了详细的解答,她们才长舒一口气,离开教室。不少人在看见白天明的时候都向他表示,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有用的业务讲座了。这种课应该多开,多多地开。
  静雅在水池边洗手。天明站在门边等着她。灯光下静雅苗条的身材,文静的动作,让天明感动,觉得她就是医学之神的化身,医生的模特儿。她的性格,她内在的精神力量,她的学识,她对病人的关切,足以使她战胜死神。她的手中应该高擎着一枝代表生命的长青的橄榄枝……
  静雅提着手提包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说:“走吧,今天晚上没有给你砸锅吗?”
  “哪儿的话。你讲得太好了。你看看听众的反应嘛!”天明接过她的提包,走出行政楼。
  “你别瞎说,我觉得好多地方,讲得太简单了。没讲清楚。”
  “你什么时候对休克问题进行了这么系统的总结?”天明问她。
  “凑巧了。我刚刚总结这个问题,因为肿瘤病人常常发生休克。要是让我讲别的,可准得砸锅。你怎么那么了解我?点名让我讲这个?”静雅在灯影中止住步,微笑地看着天明。
  天明也笑笑说:“我这是乱点兵。其实,该让你讲点别的,比方……”
  “算了算了,下不为例。我只会讲这个。走吧!”她拉住天明的胳膊,笑着向前走去。
  今天晚上,她非常愉快。因为她用实践检验了自己默默进行的研究与总结,因为她以劳动丰富了别人的知识,对医院的建设尽了自己的力量。她常常缺乏自信,总觉得自己才能不大,不如别人。因此,她对每一项工作都是兢兢业业地甚至小心翼翼地去做。每做一件事,就悄悄回过头来总结一番。实际上她积累了相当多的系统而又有用的知识,只是她从来不炫耀,不张扬,也就不被外人所知罢了。就是这次,要不是天明求她上课,她依旧不会讲的。她不知道自己总结得是否正确。今天,讲课的效果证实了她的辛劳是有成绩的,她当然高兴。
  她挽着天明的胳膊在昏暗的市街上行走。她沉浸在愉快的情绪里,丝毫不觉得她正在挽着一个男子的手。
  天明也很偷快。他一边向静雅述说自己关于医院改革的某些设想,一边兴奋地偶尔拍着那只挽住自己胳膊的手。他也忘了,这只手属于一个女人,一个他热爱了多年,但一直未曾向她表白过心迹的女人,一个曾经属于别人的女人。
  “林院长还说要开设外语补习班呢!”他兴奋地说,“利用本院的人力物力开设各种讲习班。”他笑了,“这老头儿让我来主持其事,看来他也是急性子,临时乱点兵,我哪儿是这个材料。”
  “你可以的。别不相信自己。”静雅说,“光是《光明日报》上登的那些事,就证明你非常能干。”
  “记者就爱夸大其词,你还不了解我?”
  “我可不敢说了解。你走了这么多年,如今是大名人了,我可不敢轻视你。”
  “哈,你也学会了调皮?还说你老了呢,一点儿也不,你倒更象孩子,更年轻了。”
  静雅忽然站住,在路灯下凝视着他,慢慢地把手抽回来。
  天明看看她,低下头,不说话。
  两人又慢慢向前走去,只是不再说话。好象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横插在他们中间,阻隔了他们的心。是静雅想起了自己不幸的婚事?是天明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唉,女人的心呐,即使如静雅这样文静而又坦荡的人,也免不了有小小的敏感。她竟怕人说她老。哪怕别人夸她年轻,她也不是滋味,因为一个真正年轻的女人,是用不着特意地去夸她的。年轻是她的本色,是她的标志,还用得着说吗?只要听见别人带着夸张的口气说:“哎呀,您真年轻。”那就意味着被夸赞的人实际上早已不年轻,或者甚至已经很老很老了。“看上去年轻,”或者自欺欺人地说不象那么大年龄,都与实际无补。实际上她已经老了。一个三十五岁的,已经离了婚的女人,多么愿意自己亲近的人忘掉这一切呀。是的,天明还不是自己的情人,她连想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是自己最亲近的朋友。现在连他也说自己“不老”了。可见她是在变老。可恶的、倒霉的婚事,你让一个有自尊的人常常感到气馁,常常感到比别人低一头。人要是能一生下来就能判明是非该多好,他们将能减少多少不幸和错误。
  天明其实是衷心赞美静雅的。他越来越觉得静雅是值得以生命相许的人,是自己事业上的同志,生活上最好的伴侣。但是越觉得她圣洁,越不敢唐突。他后悔自己刚才的忘形,竟然拍起她的手来。那不是不尊重她了么?唉,求求你,千万不要生气,那轻轻的拍击没有丝毫的亵渎之意,反倒充满着无限的敬爱之心,
  他们走到北新桥。天明提议去吃一碗馄饨。讲了一晚上,也该吃点夜宵了。静雅踌躇了一下,也就答应了。没想到,他们在那里遇见了郑柏年。
  郑柏年高兴地把他们拉到一张靠门的桌子边,替他们买了馄饨、凉菜,还买了一升啤酒。
  “我不喝这个。”静雅嗔怒地说。
  “不喝也得喝。”柏年说,“给你庆功,你今天讲得不错呢。”
  “你又没去听,瞎捧什么场。”静雅说。
  “哈,我又不是官僚主义。我在院儿里拦住了好几个小青年儿,问他们收获如何?他们一致伸大拇指呢。来,为袁静雅教授喝一杯。”
  “你拿我开心,谁是教授?”
  “早晚,得有那么一天。哎哎,天明,端起杯子来。”三人笑着喝了一口啤酒。
  “你们猜,我刚才干什么去了?”柏年问。
  “猜不着,谁知道你这个官儿干什么去了。”静雅说。
  柏年笑笑:“我这个官儿刚才跟林院长商量,给你们加负担去了。”
  “怎么回事?”天明问他。
  柏年喝口酒,说:“现在医院排队现象太严重,病人怨声载道。刚才我们研究,把病厉室好好建设一番,病历要健全。把患者分为初诊、复诊和长期慢性病患者三部分。门诊呢,也相应建立这三种诊室。挂号、划价、收药、取药都增设窗口,医生也应该多看些病人。此外,还派些同志到合同单位去,帮助那里的医务室提高业务,做到小病不转诊……”
  “早该这样。”静难说,“瞧咱们那儿乱哄哄的,哪象个大医院?”
  “可是这么一来医务人员的负担要重了。”柏年说。
  “我看,改革的目的,最终是解放生产力。”天明说,“在医院,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挥诊断能力,尽快尽好地治疗疾病。现在患者人多人少,初诊复诊都那么几个医生值班,不好。是得想法子变一变。只要医疗水平提高了,累一点大家也不会有意见。”
  “对对,群众是欢迎改革的。”静雅说。
  天明又说:“还有同位素呀,心脑电图哇,这些地方我看过,也是忙闲不均。也该定个制度,比方集中工作日处理。平时呢,留下值班人员处理急诊,余下的同志可以去学习,省得没事聊大天儿。”
  “哎呀,你小子,道道儿不少嘛,怪不得林院长那么喜欢你。”郑柏年说,“来,来来,干杯。”
  “我不喝了。”静雅说。
  “你敢!记住,这是我以大师哥的身份请你们,”柏年说,“早晚,得你们,请我。我等着这顿酒,只要不得癌症,我是非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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