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故土
第四十七章
深秋的朝阳把晨光柔和地投进窗户,吴珍肃然地仰卧在床上。她那浓密的黑发披散在枕上,有一缕正搭在她白皙的额角。她那长长的睫毛覆盖了她的眼睛,洁白的脸上好象还飘着最后一抹笑容。她象一个美丽的塑像,又象一个睡熟的孩子。
天明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上身俯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凝望着那经过二十年苦涩的思恋,终于和他幸福地度过了二十几天甜蜜日月的妻子。
亲朋和邻居一个个走来向吴珍告别,最后一次看一看她那“造物主杰作”般的遗体。
叶倩如也来了。她满眼是泪,把一捧素馨的菊花撒在吴珍的胸前,庄严地亲吻了吴珍圣洁的额头,低低地说了一声:“你,放心吧!”就扭过头去,飞快地走了。
吴珍,故土的女儿,你可以安息了。你的生命、肉体,连同你全部的爱和深情已经溶入了你眷恋的乡土。它将年年岁岁用轻风为你弹奏,用鲜花绿草给你慰安……
埋葬了吴珍,天明好象变了一个人。他比先前更加沉默。除了工作,其他时候他常常象一个梦游的人,或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或是到北海、天坛,毫无目的地闲走。他常常忘记吃饭,一个人坐在已经被改造得非常舒适的屋里愣愣地瞅着墙上吴珍的照片,反复地听吴珍留下来的录音带。好几次,吴一萍让静雅陪伴着来到他的寓所,象数叨儿子一样劝说他一番,再把他拉到家去吃一顿饭。魏旭之也派吴国华在白天明家住了几天,以防不测。其实,老爷子这是过虑。一个月过去了,天明也就渐渐平息了伤痛,正视了现实,他还必须重过一段没有吴珍的生活。吴珍和他一共只共同生活了二十四天。但这二十四天的生活有二十几年的岁月垫底儿,所以他的伤痛并不过分。
这一个月里,新华医院也发生了变化。新的领导班子“千呼万唤始出来”,安适之终于登上了宝座。同时,秦国祥也被任命为副院长。由于中央的关怀,由李光率领的调查组也进入了医院。李光暂时代理党委书记一职。当消息公布的时候,新华医院的职工竟然放起了鞭炮。欢迎的人群,堵住了李光的吉普车,以致于他从医院大门走到办公楼,就用了半个小时。他得握握每只伸过来的手哇。
安适之接任院长没有几天,上级就发下了一份供讨论用的参考文件,这就是安适之署名的《现代中西医综合医院的组织与管理(大纲)》。文件的前面,还有上级机关的按语,要求各级医院结合本单位的实际情况,参照这个大纲,建立和健全各项规章制度。并说,这个大纲即将正式出版,现在先行印发,目的是为了推动改革。
在这同一天,支援西藏工作的医护人员名单也公布了,白天明是第一个。他将在那里担任某个医院的院长,任期五年。这是安适之向上级推荐的。他认为白天明留在北京睹物伤情,会损害他的健康,单是睡在吴珍睡过的床上,他就会夜夜失眠,那就会毁了这个难得的干才。不如让他到外地工作几年,再带着健康的体魄和丰富的经验回来。
白天明对这事本来无可无不可,到哪里都是为人民解除病痛,但想到,这是安适之排挤他,借支援边疆而实行变相的惩罚,也不免气愤。然而,他想到,西藏也是祖国的土地,也应该在那里奉上自己的才智,也就渐渐平息了愤怒。可是,当他仔细看过了那本大纲之后,却再也坐不住了,抄起那本大纲,就气冲冲地到办公室里去找安适之。
他刚走到安适之办公室门口,就听见屋里传出袁静雅愤怒的声音。他止住脚,站在楼梯上听着袁静雅的话语。
“……你不要以为你把写作的时间写成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就可以骗住人,就可以掩盖你剽窃别人劳动成果的错误。”
安适之冷笑的声音:“哼哼,袁静雅,别因为私仇编造神话吧!没人相信你对我的诬蔑。”
接着,又是袁静雅强压下愤怒的声音:“安适之,我还是没有看透你。我虽然知道你靠着假面具生活,但我还是相信,你心里总还有一点点良心。我以为柏年的死总会唤醒你的良心,让你感到一点儿惭愧。他活着的时候,你整过他,陷害过他,也陷害过他的亲人。可他以德报怨,依旧把你当作朋友。如今,他死了。他还年轻,死得那么不是时候。所有的人都为他悲痛。可你呢?!”
“我的悲痛一点儿不比你少。”安适之拖长声音说:“我为他写了文章,为他……”
“你还有脸说。你敢把这篇文章是怎么出来的,告诉全院的职工吗?我问你,那个'薛席’是谁?这文章究竟是谁写的?你以为我不认识你的文章吗?”
“你呀,总是这样看我……”
“好,我现在就到李光那儿去说……”静雅的脚步声。
“你回来!”安适之喊着。
门开了。袁静雅气愤地站在门口,转身对着安适之说:“你竟敢剽窃死者的劳动,用他生前的心血,铺平你作官的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卑鄙!”说罢,走出屋门。她看见了白天明,盯着他,不说话。
安适之从屋里追出来,一眼看见楼梯上站着的白天明,先是一愣,紧接着一声冷笑:
“哼哼,我说呢!”
白天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嘴唇哆嗦着,迸出两个字:“无耻!”他把手里的小册子朝安适之一扔,伸出一只手,指着他,气愤地说,“你,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到达了得意的顶峰。你马上就要栽下来了。靠欺骗,靠剽窃,靠阴谋诡计得来的荣耀和权力,早晚会变成把你打倒的大棒。安适之啊安适之,你记住,将来,将来是容不得骗子的。这将来不会远了,不出三五年。你要是不改,实事求是的风会把你刮到你该去的地方。等我从西藏回来……”
“哈哈哈,你回来,我敲锣打鼓欢迎你!”安适之说,“行李都准备好了吗?到时候我一定去送你。”说着,他向白天明、袁静雅微微点头,仿佛向他俩鞠躬,满脸微笑,“我祝你锻炼得更坚强。”
白天明一步步走向他,嘴唇哆嗦着,愤怒地凝视着他,用低低的声音,怒斥道:“你等着,早晚,人们会审判你的灵魂!”
说罢,他转过身,拉起袁静雅的胳膊,朝楼下走去。
安适之呆呆地望着他俩的背影,呆了片刻,哼哼地冷笑起来。接着,这冷笑里又搀入了哭意,一扭身回到办公室,锁上门。整个下午,他再也没有出来。
他惶惑了。第一次感到自己还不够聪明,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做得过分了。过犹不及。超过了正常的度,就容易露出马脚。这正如谎话不可编得过细,大概齐,才能唬人。他想了想,要先发制人,写一份材料来堵住别人的嘴,抵挡白天明、袁静雅,甚或梁晓晨的可能的“诬告”。
他不知道,李光手里也得到一份材料。那是袁静雅和白天明写的。材料里还有柏年草稿的手抄本,有白天明材料的复写件,还有对两个“大纲”异同点的分析,周详而又清楚。袁静雅终于打破了自尊自持的束缚,同白天明一起向着不可一世,正在得意的顶端的安适之出击了。
这段时间里,白天明除了上班,就是作去西藏工作的各种准备。他相信柏年生前的辛劳不会被砧污,新华医院的前景,会一天比一天明朗与灿烂。当然,他也知道,安适之不会轻易地被搬倒。他没有昭彰的劣迹,没有触犯任何法律。而缺德与平庸,现在在事实上还没有完全成为干部免职的条件。安适之只要当上院长,即使新华医院职工反对,极大的可能也只是充其量把他调往别的医院。他将获得一顶长期牌的乌纱帽。但是,他也坚信,一切滑头的人,一切心术不正的人,绝不会荣耀得太久,他们必定要坍台!在新华医院,这日子已经不远了。
倩如这些天只找过他一次,好象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她只是问了问进藏工作的条件,天明的工作地址,出发的日期和车次,说她到时一定去送他。
童先生也走了。临走时他给白天明捎来吴珍的父亲写来的一份委托书。他委托童建中先生交给女婿一笔可观的美元现款,那本来是他存在吴珍名下的。白天明在委托书上签了字,就把支票寄给中国儿童福利基金委员会。他自己有工资,用不着这笔钱。而吴珍,倘使她活着,她也会同意这样做的。
这件事平息了医院里一些颇具小市民心理的人的流言——他们曾经猜测,白天明一定会带着吴珍的一部分骨灰,去美国投奔老丈人的……
袁亦方的心,这些日子一直处在兴奋和惆怅的交叉点上。因为新华医院受到中央的关怀,李光又派回来了,而且秦国祥也被任命为副院长。整个医院正围绕着改革问题,深入地检查三中全会以来的工作。光明的前景已经可见。他惆怅,是因为天明不幸的婚姻,可能会使他重蹈窘境。他想劝静雅勇敢一点,同天明结合,在困难中扶持他。但又摸不准静雅的心事,怕更惹得女儿伤心。
袁静雅呢,在个人生活问题上依旧处在矛盾之中,而且比原先更甚。她从白天明对吴珍的态度上,看到了他的痴情和坚贞,更钦敬他的为人,终于明确了爱他的心意。然而,固有的道德观念又占据了她的心。在天明如此痛苦的现在,就去追求他,让他忘掉吴珍,那是对死者的不恭,也是对未亡人的不敬,似乎是在说明白天明并不真爱吴珍,妻子刚刚故世,丈夫就另觅新欢。自己呢,急着去填补空缺,不也是太轻贱了?人们还以为她是去占有那套房子,吴珍带来的生活用具,存款,……不,让痛苦被岁月冲淡一些再说吧。只要两心常相守,“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是,天明要走了,要去往西藏,在那片高原上工作五年。
他今夜就要出发。
他的行装己经运到医院,由医院统一托运到成都再空运西藏。他上午到了万安公墓,向吴珍的坟墓告别。
天,阴得很沉,并不冷,也许不久就会飘雪。白天明垂首站在吴珍的墓碑前。由于吴珍是华侨(或侨眷),她的墓由她父亲出资修得也还算讲究。一方大理石的墓碑竖立在地面上,掩埋住那尺方的骨灰匣。墓碑上有吴珍的遗像,瀑布般飞泻的长发环绕着美丽白皙的面庞。她微笑着,两只秀美的大眼凝望着天明,半阖的嘴,仿佛依旧在轻轻地叙说她的思恋,她的深情。
风吹着枯枝败草,吴珍那叹息般的声音又在空中回响:“天明,我爱你,爱你!”
天明向她的墓碑深深地鞠躬,然后悄然走了。她那鸡心坠正贴着他的胸口,那就是她的灵魂在向天明的心娓娓诉说。
下午,他去了魏旭之家,向刚刚可以自己走几十米路的老爷子告别。并且把自己房门的钥匙交给玉敏,说假使她们愿意去住,便住在那里。假使不住,隔一段时间去整理一下就行了。
晚饭前,他到了袁家。师母按照北京人的规矩,给他吃一顿送行的佼子。
静雅坐在他对面。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静雅不住地给他夹着热饺子,又趁妈妈没有看见塞给天明一个小钱包——那里面有二百块钱,还有一封信。
天明看看她。她轻声说:“一点儿钱,你留着用。”
“不,我有。”天明又把钱包在桌上推过来。
“我求你,拿着。”静雅几乎要落泪了,把钱包又推过去。这时候吴一萍端着一盘新煮好的饺子走进来,天明只好把钱包收起来。
吃过晚饭,天明就要走。师母还要留他,让他等等袁亦方。静雅以为天明是去向倩如告别,就不无痛苦地劝住了母亲,让他去了。
天明前脚离家,袁亦方后脚回来。他诧异地问静雅:“天明上哪儿去了?怎么坐一O五路奔西单那块儿去了?”
“一O五路?您看清楚了?”静雅问。
“我刚要叫他,他就上了车。”袁亦方说,“静雅,也许我又不该说。可你也太矜持了。天明是个很好、很值得爱的人,你不要再放过一个爱你,你又应该爱的人。”
“您别说了。”静雅拦住父亲,抓起大衣和围巾跑出门去。
她知道,叶倩如住在月坛附近。倘若去看她,天明应该乘十三路汽车。他为什么乘一O五路电车呢?那是去西单方向的车呀,难道他是去买东西,还是去追寻旧日的踪迹?因为她知道,吴珍曾经想买一件白色的镂空花编结的毛衣,汽车开到西单商场,吴珍却不去买了,而是愣愣地瞧着西单商场门前人行天桥出神,想起她小时候跟姑母到这地方遛弯儿走迷了路,想不到现在变化如此之大。天明有一次谈到这件事(那是在吴珍死后),一面失神地赞叹吴珍沉思往事时的神态是那么动人,一面抱恨地说,吴珍到死也没有穿上一件丈夫给买的衣服。他一定是到西单商场去了,去那里购买那件毛衣,去那里追忆死去的吴珍。
天已经黑了。阴沉沉的夜空没有一颗星,只有不太冷的风吹动着街树干枯的枝条。
商场里人真多。鼎鼎沸沸的人声,挨肩擦背的购物者的海洋,使得静雅不得不象躲避巨浪的小船弯弯曲曲地航行。好容易到了卖毛衣的柜台前,又见里三层外三层的顾客,都伸着手要求售货员拿取他们喜爱的毛衣。哼,还说生活不好呢,这些年,钞票好象都长了腿,总是想跳出衣袋奔向商店。
静雅挤到柜台前,耐着性子问道:“同志,麻烦您一下,刚才有没有一位高个子男同志买走一件白色毛衣?”
“不知道,人这么多谁看得清楚?”女售货员回答。
“您想想?”
“没工夫儿。找人上派出所!”
静雅没词儿了,怅然地吐了口气。一位中年男售货员看看她说:“好象有一位。半小时以前吧。他买了就走,好象有什么心事。”
“谢谢,实在太感谢您了。”静雅说。
“没什么。”
静雅又急匆匆赶出商场,在附近的人群里找来找去。唉,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寻找自己失落的爱,正如在沙滩上寻找一颗石子。
她怅然若失,抹一把额角细小的汗珠,茫然地踏上人行横道的天桥。
下雪了。一片片轻柔的羽毛似的雪花在灯下飘摆。先是落叶一样迟迟地不愿降落到地面,在空中依恋地飞旋。接着,成团成团的雪花迅疾地落下来,无声地坠向地面。
静雅站在天桥中间惆怅地喘了一口气,仰起头,让冰凉的雪花润泽一下发热的脸。她低下头,蓦然看见白天明站在一家商店橱窗前正仰望着天桥。橱窗里明亮的霓虹灯映照着他高高的个子,肩头积下了一层洁白的雪花。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
静雅抓住围巾,心砰砰地跳起来。她想叫他,喊他,她想跳下去,奔过去,扑到他的身边,喊出自己的心声:“天明,我爱你,爱你!”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却没有动。她的脚没有力气把她载向自己的幸福。
天明提着小小的皮箱,仿佛也看到了她,在那飞舞的雪花中,他呆呆地立着,凝望着天桥。
他在看什么?也许,从那天桥上走下来一个身穿紫薄呢大衣的身影?瀑布般流泻的黑发映衬着洁白美丽的面庞。她正踏着晶莹的雪花向他走来,走来。那叹息般的声音,在飞雪中回荡:“天明,我爱你,爱你!”
他们就这样长久地站着、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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