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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风者 第5章 刀尖上的步履 第4节 暗算

捕风者 第5章 刀尖上的步履 第4节

第二次见面就在三天后的“红楼会议”上。
  红楼会议其实没有在一幢红楼里,而是在一辆白底红字的救护车上。我到南京以来还从未参加过什么会议,三天来,我把这个会议的地点、人员琢磨又琢磨(琢磨不出名堂),一到时间我几乎迫不及待然而又有点犹豫地向大慧胡同去:在那里将有人来带我赴会。八点半钟,一辆呼啸而来的救护车突然刹在我身边,有人打开后门将我紧急地拉扯进去。起初我还以为是出事了,车上躺着一位伤员,头上缠着一头血湿的绷带,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黑眼和一张绯红的嘴巴。但车子刚开动,那人却轻巧地坐起来,用目光向我亲切致意,并伸出玉手跟我握手。这时我才发现“伤员”正是你母亲。
  作为我至南京以来参加的第一个会议,我记得真切,会议有六位成员,包括驾驶员。我是最后一个到会的,我上车后,他们跟我一一握手,但并不自我介绍。我注意到,他们都是我不熟悉的,包括你母亲,缠一头绷带也让我陌生。车子驶出黑暗的胡同时,你母亲想把下巴上的绷带扯下来,有人却说:
  “别扯!”
  这个人就是会议的主持人,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话有点北方口音。他自称是老A,让我好一阵激动。我知道,老A就是我们当时在南京地下组织的头脑,从中央下来,是一名中央委员。在这么一个小会上见到他,我很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后来我知道这个老A并不是真正的老A,而是代表老A的老A,这种老A我想当时在南京也许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
  会上,代老A首先明确,红楼小组从此成立,今后将不定期聚会。这决定很鼓舞我,让我立刻有种投入组织怀抱的温暖感。然后,他分析了国内形势,指出国民党已再度挑起内战,“战争的风雨一时也许停不了”,要我们做好长期埋伏的准备,“打持久战”。在布置任务时,他说以后工作重心要转入收集军事情报和在工人中组织武装队伍这两个方面。
  我左边突然有人插嘴说:“那以后学生运动是不是不搞了?”
  我不记得代老A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也许没有回答。提这个问题的是个青年,书生模样,但性子似乎有点急,提问的方式也不机智,几乎马上让我猜到是个学生。他的眉角有一块猪肝色的红记,这对他做地下工作似乎不大有利。后来,年底的会上我就没见到他,听说是被捕了,不久我又听到他被杀的消息。他是我们小组上最年轻的同志,却是最早遇难的。
  一个暗号叫“红胡子”的山东人是我们几人间年纪最大的,也许有五十多岁,额梢上有一撮下垂的白发,暗示出他古怪的性格。我和他在那天会上闹了点不愉快,但起因记不清了,也许是为营救张世雄等人观点上有分歧吧。他后来很快离开了我们,据说是去了上海,也可能是无锡。坦率说,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他身上我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傲慢和怨气。还有一位同志当时坐在我右侧,是个魁伟的人,二十五六岁,长着一头神秘的红头发,也许是染的,我不清楚。他乔装车上医务人员,穿着白大褂,并且有一个医生的暗号,叫“一把刀”。他在那天会上几乎没说一句话,以沉默而为我注目。很不幸,他几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几天里暴露了身份,在拒捕中被乱枪打死。
  你母亲当时坐在担架上,在我们中央,穿一身坚硬的黑色衣服,使她显得凶冷、离群,而头上的绷带我刚才说过使她显得圣洁,所以总观起来,她那天身上有一种圣洁的冷漠和敌意。她一直缄默不语,我以为她今天不打算发言了,但车子从郊外回来的路上,也就是会议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她突然说:
  “我挨到最后讲,是想多讲几句。”
  就这样,她开口了,语调、言辞跟三天前舞会上的那种小姐做派截然不同,变得坚定、激烈、热气腾腾,具有演讲的气派。她说着说着,就毫不犹豫地扯下了下巴上的绷带,好像没人不准她扯似的。这个动作我可以说是她性格的一次曝光,我正是由此开始意识到舞会上的聪明的,优雅的,温情脉脉的小姐绝不是你母亲的全部,她身上蕴藏着火热的一触即发的激情和为激情驱使下什么事都敢为的大胆和不羁。用句《圣经》上的话说(我太太后来变成个基督徒),她是一个“炽热的金的姑娘”,“柔软的银的姑娘”只是停留在她表面的形式。作为她的战友,我将不断目睹到她“炽热的金的”一面,而那些刽子手,也许会迷醉于她“柔软的银的”表面。
  她果然说了不少,也许比我们五个人加起来还要多。我现在已记不得她讲的很多,只记得一件和我有关的事——她谈到,她目前的处境很不适合她开展工作,“我现在身边的人都是一群蝴蝶迷,你就是把她们脑壳炸开了也搞不到一丝情报。”你母亲这样夸张地说。
  事实也是这样,当时你母亲虽则是打入了国民党心腹机关,但在心腹机关里她又处于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上,在通讯站,每天就是收发电报,电报都是密报,天书似的,没人看得懂。我以前在电讯处时曾常常去那里行事,我很熟悉那方天地,那里的人,正如你母亲说的,都是一帮崇尚时髦追求浪漫的洋小姐,每天带着化妆品上班,利用工作间歇谈论时装、美容、明星、舞会,津津乐道于已经流逝了的或者正在进行的甚至未来的种种浪漫和甜蜜。她们像魔术师一样,在一种不真实的前提下把生活翻来覆去,却从不厌倦;她们站在舞台上,用青春编演各种节目,渴望掌声响起来,渴望白马王子,渴望青春永驻,至于剧院外面在干什么,她们会不耐烦地说:管那干什么!
  置身这群缺乏敌意甚至缺乏敌意想象的女人中间,你母亲一定感到了无聊的孤寂和作为一个局外人的焦躁,所以她要求离开那里,去更重要的处室,希望组织上给她提供条件和机会。我记得清楚,她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与其把刀子插在无关痛痒的腋窝窝里,还不如不要这把刀子,因为这样的话这把刀子只能给自己增加风险,并不能对敌人构成威胁。既是刀子,就应该把它插在敌人心脏上,心脏的心脏上!”
  这个说法马上得到了代老A的赞赏,他把你母亲的要求(去更重要的处室)作为一个任务交给我。我嘴上答应下来,但心里头明白这不是件容易事,我很可能完成不了。
  散会前,我们为自己炽热的信念所驱使,大家围成一圈,伸出十二只虔诚的手叠在一起,齐声喊:
  “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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