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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山乱 金山

第四章 金山乱

公元2004年,广东开平
  艾米是在几乎绝望的时候发现了那双鞋子的那时她和欧阳云安已经碉楼里呆了整整两天了。
  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他们对碉楼错综复杂的布局已经有了一丝熟稔,对每一扇门每一条过道之后的房间或是台阶开始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是最初的熟稔带给他们的只是失望。
  那座遥遥相望时暗示了无数陈旧隐秘的碉楼,一旦进入其间,才发现灰尘底下其实没有隐秘至少没有艾米和欧阳屏息期待的那种隐秘。除了六指衣橱里的那件衣物外,从上到下的五层楼里,几乎没有几样值得一提的旧物。岁月宛如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洒下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灰尘,填平了一切提示着生存痕迹的沟壑这里仿佛从来没有过旧事旧人。
  当然空白也不完全是空白。比如在顶楼的阳台上,艾米和欧阳就发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车是三个轮子的。其实关于轮子的说法纯粹是一种联想由余留的铁架形状而产生的联想,因为轮子本身早就不复存在了。欧阳掏出钥匙链上的水果刀,将铁架上的锈痕刮去,隐隐露出底下的一个钢印。两人仔细研究过了,才认定是“大英帝国曼切斯特1906”几个英文字。
  再比如在四楼的墙角上他们找到了一把银茶壶。银料在岁月里走过了一遭,早已黯淡失色了。壶身上雕着枝枝蔓蔓的青藤,底圈是一串飞花一样交缠着的英文字母是洋式的壶。那茶壶也许是一副茶具中的一件,如今却和它的兄弟姊妹拆散了,天各一方地呆在一个它不该呆的地方,孤零零地老去。艾米掀开壶盖,发现壶底沾着几粒乌黑的老鼠屎,便奇怪老鼠怎么能钻进一只盖着盖的茶壶里去。欧阳想了半天,才说那是茶叶,几十年前的茶叶,是茶水蒸发之后遗留下来的。艾米不禁一怔。这最后的一壶茶,是六指喝过的吗?六指放下这把茶壶,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吗?若冲上一壶热水,几十年前的茶叶是否会在几十年后的水中复原,舒展开脉络,诉说一段几十年前的绿色记忆?
  壶无语。茶叶也无语。
  再比如他们在四楼的一面墙上看见了一片墙纸。纸面被年复一年的水汽反复浸润过,长满了霉斑,又被虫子蛀出无数个洞眼。霉斑和洞眼交织融汇,几乎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花纹了。欧阳用放大镜细细地走过了一遍,突然发现最尽里的角落里,有一个数目字,是20。欧阳叫艾米过来看,艾米看了几遍,才惊叫了一声:“是美金,这一墙贴的都是美金!上面有字,是‘……信……上帝’,好像是‘我们信任上帝’每一张美钞的背面都有这行字。”
  “民国的纸币天天贬值,这一带的金山客家人只认美金港纸,把美金叫作‘通天单’。你们家居然把通天单拿来糊墙。”
  “只有爱透了美金,或是恨透了美金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艾米啧啧称奇。
  欧阳沉吟半晌,才说艾米你忘了还有第三种可能性这个人既不爱美金也不恨美金,他只是无动于衷而已。
  艾米愣了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拥住了欧阳,在他的脸颊上邦地亲了一口,说欧阳你太可爱了。
  欧阳脸上的皱纹突然凝固如木雕。半晌,这些皱纹经过了一阵毫无目的的游走,才犹犹豫豫地稳固在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里。艾米只觉得欧阳的表情有些怪,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欧阳是脸红了。脸红是对二三十岁细皮嫩肉的小年青而言的,对欧阳这样的黑脸汉子来说,脸紫倒是更贴近现实的说法。欧阳脸上的紫酱如潮水般涌上来,又如潮水般退下去。艾米定定地盯着欧阳,仿佛要把欧阳钉在墙上。
  “我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男人也会脸红。”艾米说。
  “你是说,一个糟老头子,竟然还敢有这么薄的脸皮?”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艾米摇了摇头。突然又点了点头,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难道你一辈子就没有被女人拥抱过,或是亲吻过,比如说,你的太太?
  欧阳没有啃声。许久,才说:“我太太是在1981年离世的。那时候,拥抱和亲吻都只是外语辞典里的词汇。”
  “对不起。”艾米嚅嚅地说,突然就收敛了张扬和放肆。
  两人便坐到了地板上,望着一屋的空白,哑然无语。
  一座曾经金玉满堂的楼宇,为何只剩下这零星几样的旧物?六指仿佛是知道了自己的大限的,六指平静地收拾了一切关于自己的痕迹。六指又仿佛是猝不及防的,因为六指的最后一口茶,还闷在那把隔洋泊来的银茶壶里。
  屋里的那几样旧物,只给窥探者显示了隐隐约约的一个开头。像是一个貌似深邃的山洞,只探进去一个头,便跌入了无边无底的黑暗–是没有一点破绽的那种黑暗。这样的旧物,也许能挑起民俗学家的一点兴趣,可是艾米需要的,却不仅仅是这样的兴趣。
  艾米寻找的是历史。一句话。一片纸。一封可以把推测铁板钉钉地落到实处的信。一张可以把怀疑不容置疑地凝固为现实的照片。
  可是没有,他们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两人收拾了公文包和照相机,朝外边走去。
  “屋里这几样旧物,就留着做陈列品好了,反正我都拍了照片了。不过,维修一定要严格按照原样,历史可以留有空白,但不能有替代品。合同里一定要加上这一款,否则我拒签。晚上你可以把修改过的合同带到宾馆来签字。”艾米对欧阳说。
  欧阳没回答。半晌,才微微一笑,说:“感觉奇妙至极。”
  艾米问什么感觉?欧阳盯着艾米,说:“那个拥抱。”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下楼的时候,有一截楼梯拐角处塌陷了一块,艾米一脚踩虚了,就崴了脚。便脱了鞋子,坐在楼梯口揉脚。头一低,猛然发现楼梯的凹陷处脸对脸地倒扣着两双鞋子。艾米把鞋子抠出来,是两双一模一样的千层底布鞋,男人的,大且肥,鞋底上并无泥土的痕迹–像是从未上过脚,只是鞋帮鞋面的布料已经老旧得失去了经纬交织的劲道。鞋子很是鼓胀,因为里面塞了几个布包。布包轻轻一碰就裂开了口子,艾米一眼看见了里头厚厚一叠的纸。
  是信。
  是用毛笔小楷密密麻麻地写就的信。
  艾米小心翼翼地将发黄了的纸片从信封里掏出来,一页一页地展平了,铺在地板上。
  “放大镜。”艾米对欧阳说。
  “老天有眼,不是钢笔字,要不恐怕早褪没了。”欧阳大喜过望。
  艾米的眼里,有些闪烁的光亮,问欧阳:“我太外婆为什么把信藏得这么深?
  “你太外婆一生都在等。起先是在等一张去金山的船票,后来是在等一个来收藏这些信的人。她已经等了你几十年了。你不相信人有灵魂么?”
  艾米一惊,突然就想起了那天穿衣镜里浮现的那双眼睛。心尖上有一丝异常的感觉,慢慢地涌出来,淤血似地弥漫了整个胸腔。
  许久,她才明白过来那种感觉是疼。
  “欧阳,我想独自,和我的太外婆呆一会儿。”艾米说。
  光绪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公元1895年–1896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阿贤吾妻:
  自今春离家已数月,诸事纷繁,又因住址数番迁移,家书几经周折,竟一直未能如期寄出。那日你携锦山送吾上路,锦山稚小尚未解别离,唯有你泣血哀伤竟不能止,吾未敢忘。若非我大清国力薄弱,民不聊生,吾等何至于背井离乡,有家难归?吾走后,上有老母,下有稚儿,还有田产诸多事宜,皆劳你费心照看。阿妈眼疾,可去广州城寻访一家活水诊所,有一英国医师华莱士,专治各类眼疾。锦山从小必劳其筋骨,励其心志,不可沾染娇骄之气。待其稍长,可叩拜欧阳明先生为师,其文德品德吾久仰之。近年咸水埠(温哥华)日渐兴盛,唐人多迁至此地谋生。吾业已由域多利(维多利亚)迁至咸水埠居住。不日前在此地偶遇先前筑路时旧友阿林,相聚甚欢,正商讨共事之计。待新衣馆开张,即寄银信回乡以作家用。此番回乡,历年在金山之储蓄,业已虚空,万事需从头开始。此地官府待吾等唐人极是苛刻,苛捐杂税不可一一而数。待吾攒得人头税银两及过埠盘缠,便携汝与锦山来金山团聚。
  夫得法乙未年九月初三于金山咸水埠
  一个城市的崛起,和一粒深埋在土里的种籽一样,孕育的过程是冗长,幽暗,充满鲜为人知的险阻的。促成种籽发芽的因素很多,比如阳光,水气,肥力,风势。等等等等。拦挡种籽发芽的因素也很多。比如阳光,水气,肥力,风势。种籽躺在泥地里,在黑暗中久久潜伏着,也许是一季,也许更长,等待着风水光肥砰然相遇的一个天机,然后石破天惊地冒出第一片绿叶。
  维多利亚就是在这样一个天机中冒出来的一片叶子。在没有火车的年代里,水是维多利亚崛起的原因。八面来风推送着万国的船只,来到这个四面环水的弹丸之地。人气商机随着好风好水凶猛地涌了进来,于是,这片几百年的蛮荒海滩,突然一夜之间生满了财富的绿树。
  可是火车改变了一切。
  火车像一条青蛇,从东岸一路蜿蜒,在洛基山脉巨大的屏障前停了下来,再也爬不过去了。有一群亡命之徒,赤手空拳地在洛基山的肚腹里掏出了一个大洞。火车穿过这个大洞,一路喘息地到了西岸的一方土地。这方土地和维多利亚隔水相望,一面临着大洋,一面靠着大山。山带来了铁路,洋带来了风帆。山成了水的脚,水成了山的翼,于是,这方土地就有了通行无阻的天机。八面的财富,在这个水路交替的地方聚集,繁衍,分散;再聚集,繁衍,分散。这方土地在好风好水好路的滋润下,静静地积攒着蜕变的力气。渐渐的,人们觉出了维多利亚四面环水的憋屈。突然有一天,轰的一声爆响,炸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想法:到那边去,到水那边的新城去!!
  于是水那边的那个新城,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在金山的唐人,刚开始时不习惯使用这个以荷兰船长的名字命名的城名。他们觉得这个名字很拗口,像是一种点心,也像是一种疾病。总之,这个名字怎么也不像是中国话里的地名。于是,他们自作主张地把这个地方叫作“咸水埠”,因为这里的水和维多利亚的水不一样,是咸的。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到了他们孩子那一代,人们才渐渐学会了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城市本来的名字:
  温哥华。
  开平回来的那个夏天,阿法从域多利搬到了咸水埠,从同乡那里借了几个钱,又开了一家洗衣馆。衣馆还叫竹喧,却开在了洋番的地界。阿法回乡这一年多时间里,租金长了许多,万事金贵。铺子的门面虽然还和先前一个样子,里头却比先前越发小了些。前后有两间屋,后面一间是晾衣室,前面一间是熨衣见客的地方。后面那间放了两个扁木桶,头顶上蜘蛛网似地挂着晾衣绳,走路稍不留神,就能磕到木桶,或是被衣服上的水淋一脖子。前面这间更小,只够铺开一张案子,两块熨衣板。
  阿法雇了一个伙计在衣馆里,伙计管洗衣晾衣的粗活,他自己管熨衣改衣的细致活。每天中午时辰,伙计就将两个木桶搬到车上,带上收来的脏衣服,赶着马到几里路外的河边,一桶一桶地汲水洗衣。待到伙计洗完衣服回来,也就是晚饭的时候了。不急取的衣服,就在后屋晾着,等着慢慢地干了,再摺叠平妥。急取的衣服,就得立刻生上炭火熨干。若是急取的衣服多,阿法就得一夜熨到天明。
  有一天阿法熨衣熨至凌晨,懒得回家,就靠在熨衣板上打了个盹。没睡多久,却被一阵“骚利骚利”的声响惊醒。睁开眼,原来店里来了个取衣的洋番,正拿着一件衣服和伙计争吵原来是衣服叫熨斗的炭火溅了个洞眼。伙计不识得几个英文字,说不过那洋番,只会不停地“骚利骚利”。阿法看那洞眼不大,又在下摆,并不很明显,便拿了一个针线荷包出来,指了指凳子,对洋番说:“我给你补。你,等一等。”阿法这次回乡,跟六指学了几样绣补的绝招,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谁知那洋番并不肯坐,却楞楞地盯着阿法看。阿法知道洋番在看他脸上的疤。他已经被人这样看了十几年,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那些目光像绒草掸过他的脸,掸得他刺刺拉拉地生痒。到后来就渐渐木知木觉了。
  “你修过,铁路?”洋番犹犹豫豫地问。
  阿法忍不住抬头仔细看了一眼那个洋番。虽然阿法在金山也已住了十几年,多少见识过一些洋番,可是到现在他依旧觉得他们是千人一面。这个洋番和街面上走过的洋番也没有什么不同,大高的个子,油光红亮的脸,穿着青灰色的三件头西装,铮亮的头发上留着一牙一牙的梳齿,背心口袋里挂了一只怀表。阿法在脑子里飞快地把他认识过的洋番缕过了一遍,没有这样的人。他认识的洋番没有这样体面的。
  “二十九,你是二十九号?”洋番又问。
  阿法吃了一惊。二十九号是他在修铁路的营地里的工号。那时他们分成几十个组,每组三十个人。他是三十个人里的第二十九个。管他的洋番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对于管工和管工的管工来说,他只是出工表和领饷表上的一个数目字。这个数目字像是一张网,兜头一罩就罩住了他。管工手里牵的是收网的绳子,管工只用一根小指头轻轻一钩,就钩住了他的全部身家性命。
  修铁路的那几年里,他常常用树枝在帐篷外的空地上写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用各种的字体,因为他害怕忘了怎么写自己的名字。即使在铁路完工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他听到二十九这个数目字,还会忍不住抬头回应。
  洋番俯过身子,隔着熨衣板将阿法紧紧搂住。
  “我是瑞克.亨德森,别告诉我你忘了,那条该死的铁路。”
  阿法愣了一愣,才突然明白了过来。工头,这个洋番是当年营地里的工头。他心里涌上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丢,一条铁路倒把一个粗坯子变成体面人了。可惜阿法的英文终是不够顺溜。等到这个想头在脑子里翻过几个滚之后,泛上舌尖的竟是另外一句话:
  “亨德森先生,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洋番松了阿法,哈哈大笑,说:“什么亨德森先生,你就叫我瑞克。你救了我一命,我拿这条命去干了点事。我现在和朋友在城里开了个车马店,专门给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员工和家眷歇脚的。”
  阿法看着瑞克衬衫领口上那个打得一丝不苟的领结,突然就想起了红毛和阿林。红毛的工号是二十八号,阿林是三十号。他的号夹在他俩的中间,他们这三个号码在登记员的出工表和领饷表上拥拥挤挤地并排躺了好几年。岂止是他们的工号,其实他们三个身子,也是这样拥拥挤挤地在一张地铺上并排睡了许多年的。红毛在前,阿林在后,阿法居中。人多铺挤,三个人侧身蜷腿,像三枚摆得密密的虾干,才能勉强躺下。红毛的屁噎得他透不过气来,阿林的呼噜在他的脖子上打着一枚又一枚的钉子。有时半夜醒来,他恨不得一只手掐死一个。可是他被他俩死死地夹在中间,连坐都没法坐起来。后来有一天,红毛的地方突然空了,阿法的手脚才有了动弹的空间。再后来阿林的地方也空了,阿法的手脚却一下子没了着落这才知道其实自己是宁愿拥挤的。拥挤着的时候,他哪怕倒下,也还有人替他撑着。拥挤其实也是一种依傍。
  阿法叹了一口气,说铁路啊铁路,它叫多少人发了财,又叫多少人丧了命。阿法的英文虽然口音浓重,瑞克却一下子听出了那里头的锋刃,脸色就有些讪讪的。半晌,才说这条铁路,唉。去年我坐火车去蒙特利尔,还看见鬼魂在窗玻璃上飞来飞去。其实,修完铁路我也失业了,在铁路线上的小镇里混了两年,什么活都干过。后来碰见一个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老熟人,领我到温哥华来,才找到了这个机会。
  “你呢?二十九号?”瑞克问阿法。“天哪,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们中国人的名字,真是的。”
  阿法说我说得了你的话,你可说不了我的话,我说了你也学不会,算了。瑞克一把拽住阿法,说不算不算,我说来我听听,谁说我学不会,山都炸得开呢。
  阿法就一字一顿地说了自己的名字。瑞克学了几遍,满嘴都是舌头,听得阿法忍不住笑,说你饶了我,还不如借你们的音叫我法兰克吧。你都看见了,这些年我干的就是这个洗衣行,从前在域多利,两个月前才搬到这里。都说这里兴旺,衣馆开得到处都是,生意倒越来越难做了。
  瑞克看了看阿法的店面,沉吟了一下,说我的车马店有几十个房间,床单被褥桌布,下次就送到你这里来洗。我还有几个朋友,也都在做车马店生意,我可以让他们都来找你,只是,你这个排场就不够了。你还得雇几个伙计。不过,下回可别再给熨出洞来。
  阿法在那件衬衫的内边上抽了一根线,就来绣补那个破洞。三针两针完了事,递给瑞克,瑞克竟然完全找不出破绽。阿法就笑,说今天让你逮住了,平常这种事,没等你发觉就补好了,上帝知道我知道,你根本用不着知道。
  瑞克摇头叹奇,说你这个法兰克,上帝造你的时候,大概刚刚睡醒,造得你精得跟鬼似的。听说太平洋铁路公司就要在这儿建一个大大的车马店,当然人家不叫车马店,叫宾馆。几百个房间,宫殿似的。你想想,得多少的床单桌布?到时候,我找个熟人走走路子,看能不能把这个活包给你。到时候你就真得雇他十个八个伙计了。
  送走瑞克,阿法听见自己饥肠鸣响如鼓,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吃过饭。便吩咐伙计好生看铺,自己去唐人街填一填肚子。阿法的店铺在唐人街之外,吃住却依旧在唐人街。阿法走到街上,太阳已经升到树枝开叉处了。咸水埠临海,秋风和秋阳都给磨去了锋刃,一味地和暖。街上不知什么花开过了,风吹过,满街都是粉红的软团。阿法一路走,一路哼着小调。走了一条街,才醒悟过来自己哼的原来是“嫁女调”那是红毛在营地里用那把破胡琴拉的酸调。阿法一边踢着路边的石籽和花团,暗想瑞克这个混小子到底还有些良心,记得命是别人给的。免不了就想到了瑞克说的车马店新生意,他似乎已经觉到了银票捏在手心的厚实和六指蜷在自己怀中柔若无骨的样子。
  “快了,阿贤,金山的好日子快了。”阿法喃喃地说。
  阿法走进了杜邦街一家叫旺记粥屋的粥粉店,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是他天天坐的一个位置。他用袖子在油光光的桌子上擦出一个小小的扇面,把身子靠上去,说来一碗皮蛋瘦肉粥,两个银丝卷,一盘鲜虾肠,一碟凤爪,一碟田螺。店小二吃了一惊,说阿法你今天走路踢到银纸了?阿法笑笑,却不说话。
  一边等着菜,一边就前前后后地张望。已经过了平素吃早饭的时间,店里很是冷清,除了他,只有另外一个食客。那人埋着头,喝着一碗无餸的白粥。碗沿上爬着一只绿蝇,近得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阿法看不下去,忍不住敲了敲那人的桌子,说“阿弟你不是连蠓蝇都食吧?”那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法,手里的碗就嚯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丢你老母,阿法你没死啊?让我找了这么多年。”
  阿法也是一愣,看了那人几眼,才说阿林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阿林叹了一口气,说是鬼倒好了,省得遭这么多罪。就伸了伸左腿给阿法看,说那年和你在穆迪港走散了,一跤从山上摔下来,跌断了腿骨,走不得路,只好在红番镇上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八九年。去年才去了域多利,今年年初又跟人来了咸水埠。
  阿法问你在咸水埠做什么事?阿林说拖了这样一条腿,还能做什么?听说罐头厂招人,洗鱼刮鱼鳞,想去试试看。那也是夏天的饭碗,天一冷连这等事也没得做了。
  天依旧热,阿林却穿着一件油光闪亮的夹袄,领口袖口挂着布丝,头发脏得起了结子。阿法看着,便知道阿林的日子过得拮据,就对店小二招了招手,说给这位阿哥再来一份鲜虾饺,一盘三鲜炒河粉。又问阿林愿不愿意来我衣馆里做?熨衣补衣的活计,只要用心,也不难学。阿林说你开店铺了?阿法就把早上遇到瑞克的事给阿林讲了一番。
  两人不禁毛骨悚然十数年前因了一条铁路聚拢,也因了一条铁路散去的旧人,一天之内竟然都遇上了。除了冥冥之中的天意,再别无解释。
  两人又讲了些修铁路时的旧事旧人。阿法问阿林有没有阿成的消息?阿法年初从广东回到域多利时,曾去过春成杂货铺看阿成,铺子关着门,敲了门也无人答应。阿林说你不知道阿成进了大狱?
  阿法吃了一惊,说阿成如此老实之人,竟为何犯了官府?阿林说阿成这些年攒了些小钱,够了人头税和盘缠,就回去娶了个女人。那女人次年就跟他到了域多利。域多利一整个华埠,除了番摊巷和茶楼里有几个阿举(妓女),哪有几个良家女子?阿成的女人有几分姿色,阿成不放心,终日将她锁在后屋,不让出门一步。偏有好色之徒,趁阿成不在家,便要爬到窗上窥探一番阿成防不胜防。那女子常年困在家中,一时难耐寂寞,终是被人勾了去,暗夜出逃了,却叫阿成骑马追上了。阿成一时气急,砍了那男女几刀。女人伤了脸面,倒无大碍。男人当场毙命。阿成就给下了大狱,已有一年多了。
  阿法听了,竟是无话。半晌,才说好人啊,那个阿成。阿林说我去年见到阿成,他还说起刚修完铁路那一年,你混得几惨,吃没吃处,住没住处,是阿成每日留了炉火在门外给你的。
  阿法一怔。
  煤炉,春成杂货铺后门那只奄奄一息的煤炉,暖过他的手,也暖过他乞讨回来的食。阿成把炉子留在那里,是为了救他一命。
  阿成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他家后门过夜,阿成从来就是知道的。可是阿成却从未说破过。
  “阿成现在,押在哪里?”阿法问。
  今天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聚集在太平洋公司轮船码头,欢迎大清帝国政要李鸿章的到来。此人的官衔极多,大清帝国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只是其中的两个,尽管他的一些官衔由于两年前的中日海战失利而被褫夺。在那次海战中大清国失去了全部的海军和两亿两的银子这些银子相当于日本全国七年的财政总收入。李总督在海上已经航行了七个月,出访俄德荷比法英诸国,并在上月抵达美国。李总督这次出访的目的是奉大清皇帝的旨意与诸邦修好。温哥华是李总督此行的终点站,从这里他将取道日本返国。李总督的温哥华之行是一个意外,据说他原定的终点站是西雅图,而因风闻那里有一群愤怒的大清侨民正在等候着他的到来这群人愤怒的原因是美国的排华法案,于是他临时决定改道至温哥华尽管李本人坚决否定了这一说法。李总督的这个临时决定丝毫没有影响温哥华华埠对于他到来的兴奋之情。
  今天整条豪伊街张灯结彩,一个巨型牌楼在码头上竖立着,据说为搭建这个牌楼一群大清侨民耗费了几个通宵。牌楼由一个正门两个辅门组成,带着彩条的布匹铺成了一大两小三个尖顶。正门尖顶上有一个圆球,圆球上插着大英帝国的旗帜,而两个辅门上各插着大清国和加拿大的国旗。牌楼之上张贴着四幅迎宾条幅,牌楼之下挂着几盏精美的宫灯,尤其是正门之下的那一盏格外引人注目,它的直径约有两英尺,细龙骨外绷了一层层精美的丝绸,绸缎上绘有鲜花、清国图案和文字,灯下挂着七彩流苏,美妙绝伦。码头上挤满了人,有很多是前来看热闹的白人。在豪伊街口甚至发生了一起殴斗事件,开始是两帮小痞子在路边互相推搡,随后在马路上大打出手。他们周围立即围成了一个圈,有人猜测这可能是一帮小偷在滋事他们好趁人们围观时偷取钱包。有两个僧侣在人群中兜售寺院祭奠用的香火,并声称是欢迎李总督的香火,生意很是兴隆。
  李总督是在市长考林斯先生,太平洋公司的省监阿伯特先生以及警察总长沃德先生陪同下乘坐专用马车走下码头的。李总督的随行人员(包括他的一个儿子和侄儿)带着长途跋涉的行李乘坐在后面的普通马车上。据说李总督此行诸多件的行李中,最重要的一件是一口上等楠木做的棺材七十四岁的总督随时准备在行程中倒下。当李总督乘坐的马车接近牌楼时,等候已久的“天朝子民”展示了他们传统的迎宾仪式。先是一小排鞭炮点燃,然后是巨大的爆竹爆炸声,随之由数名鼓手组成的鼓队开始猛烈击鼓,数百人应着号子齐声呐喊。同时,具有独特魅力的清国音乐奏响了,有人唱起了清国歌曲。
  李总督双眼明亮,闪烁着睿智的光彩,他戴着一副老式的硬框眼镜,颧骨高而不瘦,黝黑的皮肤看上去显得很健康。六英尺高的身材由于有些佝偻而明显变矮。李穿着著名的黄马褂,这种马褂有点像披肩,看不出有什么实际的用途。马褂里面是深蓝色的织锦软缎外套,再里面是深红色的袍子,上面凹印着许多暗花的纹饰。他穿了一双白色厚底靴,戴的是满清的官帽,从上到下往里收束,露出刮得光亮的头皮,帽子后面垂吊着用丝带束编至膝的长辫。帽檐是黑色的,帽冠镶着金边,用灯芯绒制做的布条从顶戴内向外披散出来。顶戴的正中镶有一颗巨大的宝石,顶戴上斜插了一根三眼花翎,在他的右手小指上戴了一颗光彩耀眼的钻戒。
  从欢迎的人群中可以明显地看出等级的区分。被允许进入隔离区欢迎李总督的是一二十名清国商人。从他们衣着的昂贵质地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些上流人士,其复杂的服饰与我们平常所熟悉的唐人街里的华人截然不同。而站立在较远处观看的则是普通劳工,他们穿着布制的短褂和在脚踝处扎紧了的灯笼裤。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关闭了洗衣铺杂货铺从邻近各镇专程赶来迎接李总督的。然而不管是富商还是普通劳工,这些大清子民都没有违背清国的礼节习俗–他们依旧保留着具有重大像征意义的长辫子,尽管一些人已经在加拿大生活多年。
  《温哥华世界报》1896年9月14日
  阿法远远地站在人群中,仰着脸眯着眼睛看着牌楼上的那面旗子,在渐渐有了劲道的秋风里铺展,翻卷,再铺展,再翻卷,响声猎猎。旗上的那轮太阳如一枚红得流油的鸭蛋黄,引得那条细瘦的青龙将身子扭得如同狂蛇,急切地想衔住那枚蛋黄。从前在中华会馆里,阿法也是见过这样的旗子的。只是,阿法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天色里见过这样的旗子。这天的天色实在是太好了,当风把这面明黄的旗子完全平展开来的时候,阿法恍恍觉得那是贴在蓝布上的一张年画。
  阿法将身子擀得极是扁平,在人和人之间细碎的缝隙里挪挤着。阿法把全身的重量都端在肩上,阿法的下半shen轻得如同一片羽翼,耳边却依旧时不时地刮到一两句的恶骂–是踩着了别人的脚。在明亮的日头里,阿法毫不费力地看见了牌楼上的横幅“光昭四海”。而下面的四个条幅字小多了,阿法往前挤了半条街,才勉强看清了:
  幸元老之遥临到处增光崇物望
  奉上皇来远出睦邻修好定邦交
  登鳌海而快乘风异地存留元宰泽
  返凤墀而欣觐日上皇应奖老臣功
  阿法从头到尾将条幅读过了几遍,只觉得文理不甚通顺,意思是有了,音韵对仗却都有些欠缺。李中堂虽是一介领兵之武夫,想来也是熟读诗书的,但愿没有细读才好。
  正想着如何润色,就听见丝弦声起,有人在唱歌。隐隐的,阿法只听明了一句“金殿当头紫阁重”,像是祭祖,也像是朝圣,曲调甚是祥和稳重,却是一种从未听过的陌生。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这个曲调是“李中堂乐”,是李大人临时请人填的辞谱的曲,代为大清国歌唱给夷人听的。
  那辆马车慢慢地穿过牌楼走了过来。驾车的是两匹铺着红色马鞍的上等蒙古马,远远看上去马身上像洒了一层乌亮的漆水,粗壮的蹄子扬起和落下时都溅起一片泥尘和石籽。当然,马蹄溅起的还不止是泥尘和石籽。那天马蹄溅起的,还有阵阵的欢呼。马是训练有素的马,马见惯了这样的阵势,马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
  马车渐渐地走近了,阿法就看清了坐在马车里的人。马车里共有四个人,前排两个,后排两个,面对面地坐着。四个人里有三个是洋番,剩下的后排靠左那个著官服者必是中堂无疑了。中堂头上的冠冕看上去很是沉重,压得他的身子微微地前倾,半个臂膀攀靠在马车的缘架上。中堂的眼袋垂挂着,里边仿佛装载着两颗核桃。中堂的下巴一直在轻轻地颤动着,像在努力克制着一场瞬间即发的咳嗽。中堂的一只手里端着一只小银杯,那是他吐痰用的。他的另一只手捏着一柄烟斗。阿法依稀听人说过,中堂的烟瘾极重,一枝接一枝。但中堂抽的不是土烟。中堂只抽洋烟,而且是美国雪茄–是装在烟斗里抽的。
  其实,脱下那身绣了金丝银线的朝服,摘下那顶饰着孔雀翎的冠冕,中堂不过也就是一个年逾古稀的寻常老人而已。人老的过程是缓慢而渐进的,东一条皱纹,西一根白发,东一块骨头,西一根筋。没有人能分得清哪一条皱纹是在哪一个早上生出的,没有人能说得出哪一根白发是在哪顿饭后长出来的,也没有人能记得住哪一根筋骨是在哪一晚佝软下去的。只是当所有的征状都在某一个时刻聚齐的时候,人突然就老了。一场甲午海战下来,李中堂李大人突然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老人了。
  这样的老人在开平乡下也是随地可以找见的。他们夏天的时候歪斜在石枕上昏睡,天冷时坐在藤椅上晒日头,脖子底下千层糕一样的褶皱里,藏着一痕一痕的汗垢,下巴上沾着不知是哪一顿饭留下来的米粒汤汁,说话时牙齿咝咝地露着风。
  可是李中堂是不同的。一身朝服,一顶冠冕,将垂老演绎成雍容,把迟钝提升为沉思,将慵懒诠释成庄重。一根花翎,在达贵和市井之间划出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李中堂稳稳地站立在沟那边,李中堂到老到死也和市井隔着十万八千里。
  阿法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时,阿法身边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阿法看见李中堂马车的轱辘,在他几步之外辚辚地碾过。
  “李大人安!”
  马车碾过的地方,人群如风中的稻谷那样低矮了下去–有人欠身鞠躬,也有人撩起衣摆,在泥石地上跪了下来。阿法的视野突然就开阔了起来。阿法看见李中堂的双眼,从厚厚的黑框眼镜之后斜扫过来,割得他脸颊生疼。李中堂在成千上万的人中一眼看见了那个脸上有疤,还没有低头下跪的黑脸汉子。
  阿法的身子在那样的眼光中低矮了下去。
  “请李中堂代叩当今皇上安,祝皇上龙体康健,重振大清江山。”
  阿法鞠躬的时候,对着马车喊了一句话。
  阿法的声音刚刚投掷出去,就已经被嘈杂的街音所吞啮。也许李中堂接住了,也许李中堂没有接住。可是李中堂却对车夫挥了挥手,马车就缓缓地停了下来。人潮向着马车涌流过去,一队警察火速冲上来,手拉着手,砌起了一道人墙。潮水一下一下地舔着墙根,却始终没有把墙根舔破。水终于平息了下来,静静地蓄在墙根,隔着那一道粗壮的臂膀,望着近在咫尺的马车,和车里那个表情肃穆的老人。
  “你们,在这里过得好吗?”
  老人伸手指了指阿法和阿法身边的人,慢条斯理地问。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后来终于有一个人嚅嚅地回答说好。另外一个人扯了扯前面那个人的衣袖,说“马马虎虎。”阿法瞟了市长一眼,说:“禀报中堂大人,我们在这里过得不好。官府的大营生,我们都不能沾边。我们只能做白番不肯做的烂活,工钱只有白番的一半。开个芝麻大的生意,也要交这个捐那个税,一年所剩无几。”
  众人见阿法开了头,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有个年青些的站起身来,挤到紧跟前,说:“金山官府正在开会商议增加人头税,我们做几年营生,不吃不喝也攒不够数,只能一辈子打光棍娶不得妻室。”
  又有个年岁大些的,打断了那个年青的,说:“我们娶了妻室的又怎样?筹不齐人头税,有妻也过不来,照样也是干熬着。”众人见那人说得甚是粗俗,忍不住窃窃地笑。李中堂的面皮,渐渐地紧了起来,说了声知道了,便闭了眼不再有话。
  马车蠹蠹地走远了,马蹄下有粉尘轻轻扬起,路就有些模糊了。
  这个秋日,弹指间就老了。
  阿法看着慢慢变成了一点黑尘的马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六指起床,穿上衣服,掀开窗上的竹帘子,阳光哗地涌进屋里,吓了她一大跳。整整下了五天的雨,是那种不成条也不成点的濛濛雨,下得地上墙上身上到处湿黏黏的仿佛抹了一团又一团的鼻涕。没想到今天却毫无过渡地晴了。晴也不是一般的晴,却是那种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云的彻头彻尾的晴。一眼望过去,院子里的那棵榕树满身都铺满了金珠原来是日头照在水珠子上。今年的秋老虎来势凶猛,到了这个节气了,知了还在树上撕裂了嗓门叫喊。
  婆母麦氏早已起床了,穿戴着干干净净地坐在院子里,一边摇着手里的蒲扇,一边问下女阿彩:“饼都买齐了吗?”阿彩刚洗完衣服,正在擦拭竹竿准备晾衣。听了这话,就说少奶奶昨天就备齐了,有莲蓉双黄,椰丝奶白,核桃杏仁,枣泥桂花四样。
  五岁的锦山正蹲在树底下,端了一海碗的水在灌蚂蚁窝。听见一个“饼”字,嚯啷一声扔了手里的碗,跑过来扯着阿彩的衣襟要饼吃。阿彩说过节的饼,我做不得主,你得问你阿人(开平方言:祖母)。锦山果真抛开阿彩,爬到麦氏的腿上,说阿人我要吃饼。麦氏撩起衣襟来擦锦山额头上的汗,摇摇头,说那是中秋的月饼,到了晚上月婆婆出来才能吃。锦山问月婆婆还要多久才出来呢?麦氏说再等两顿饭的工夫。锦山一听,把嘴一张,哇地就哭出了两行豆子似的泪来。麦氏的心尖上有一块裸肉,锦山的哭声像砂纸,在那块肉上一擦一擦地生疼。麦氏便拄着拐杖站起来,牵了锦山的手摸摸索索地往灶房走去。
  “给你一块双黄的,吃了撑死你,叫你午饭夜饭都不用吃了。”
  锦山立刻就住了声,笑出一脸灿灿的花来。
  六指忍不住抿嘴一笑,暗想婆婆平素硬得像被木屐踩过无数次的泥地,而锦山这个衰仔却能在那样的地上钻出个洞来。
  六指坐回到床前,俯身看着酣睡的锦河。锦河昨晚吐了一夜的奶,直到四更天才睡着了。锦河睡着的时候,眉心打着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结子。那结子仿佛是一个乱线团,纠纠缠缠的竟找不到一个头。六指伸出一个手指,轻轻地想解开那个结,锦河的身子抽了一抽,吓得六指赶紧缩回手来。锦河咿呀了几声,最终安静了下来,鼻息嘤嘤嗡嗡蝇子似地飞了一屋。
  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他阿哥锦山。才出月的仔,倒像是藏了一肚子的心思。
  六指就坐到梳妆台前梳头。
  六指的头发很长,也很厚,披在肩上背上像是泼墨画里的乱云。只是除了阿法,没有人看见过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六指平素总是梳着一个髻子。六指拿了一把牛骨梳,蘸着头油将头发慢慢地梳通了,紧紧地拧成一股辫子,然后在脑后盘成一个粗壮饱实的髻子。自勉村的女人梳头都用刨花水,而六指用的却是阿法从香港带来的六妹牌头油,是荷兰货,清凉透亮,带着点隐隐的花香。六指梳完了头,又在鬓角上插了一朵红绒花,对着镜子一照,镜子里的那个人银盘大脸,两颊生光。便合了镜子,打开梳妆台上的小抽屉,掏出一个木盒子来。木是檀香木,雕着细花纹,上下两片之间有一个小铜环,像是富贵人家太太小姐的首饰盒,只是里头装的并不是首饰。
  六指将那个小铜环轻轻一扭,盒子就开了,里头是一叠写满了字的纸那是阿法这几年从金山写来的信,六指都仔仔细细地收藏着。最上面那一封,是一年多以前的,是阿法准备回乡临上船时写给她的。阿法这趟回家,住了整整一年,上个圩日刚走,这会儿还在返金山的船上,还得两三个月才能接到他的下一封信。六指摊开阿法写来的最后一封信,又看了一遍。信已经翻过太多遍了,折痕都已经磨出了毛边。信上的话,六指背也背得出来了。念到“数载别离,归心似箭,惟愿与君即圆红纱帐之梦”的话,不禁脸酣心跳,暗暗庆幸婆婆麦氏不识字。每回阿法来信,六指都是跳过了好些内容才念给婆婆听的。
  这次阿法回乡,已经筹齐了人头税的款数,原本是有意带六指和锦山一同去金山的。阿法的这个意思,是先问了他阿妈麦氏的。麦氏说了些什么,阿法不说,六指也不得而知。只是看见阿法从麦氏屋里走出来,脸色有些晦暗却再也不提这个话了。
  六指就想着给阿法写封信,问问他的意思。这封信寄出去,若邮路通畅,说不定还能赶在阿法之前到达金山。六指摊开信笺,细细地磨了一砚的墨,润顺了狼毫,刚写了一句“得法吾夫”,只觉得胸口有两股温泉喷涌而出衣襟已经湿了两片。这趟生锦河,与先前生锦山完全不同,顺得如同母鸡下了一枚蛋。还没容阿彩把接生婆接到家,锦河就已经钻出了半个身子几乎没有耗费什么元气。阿法雇了一个老妈子,专门伺候她坐月子,三顿鸡鸭鱼肉,养得她奶水丰沛,喂三个锦河都绰绰有余。
  六指拿了条汗巾,解了衣钮来揩身子。六指穿的是一件薄绸斜襟短袄,里面是一件细亚麻布的胸箍是阿法从金山买的。阿法说金山的女子不仅穿胸箍,还穿腰箍。“箍了胸再箍了腰,人不就成了一只蜜蜂了?”六指咯咯地笑,不肯穿。后来禁不住阿法强求,只好穿了胸箍。刚穿的时候,只觉得一腔的劲都给锁在了那布兜里,说话都气短。后来习惯了,不穿胸箍走起路来便觉得浑身的肉都乱颤着,提不起一个精神头来。不过,六指打死也不肯穿腰箍,说穿了那东西,只能坐着摆个好看,却是做不得任何力气活的。阿法也就由她去了。
  六指将胸脯揩干净了,换过了衣服,才坐下来接着写信。
  自你走后,锦山锦河兄弟两个皆好。阿妈的眼疾虽不见好,也未见坏。
  六指写到这里,只觉得这并不是自己想说的话,便将纸笺团成一团,扔进字纸篓里。又铺了一张新的,从头来过。
  得法吾夫:
  自你走后,家人皆平安无事。欧阳明先生来过一趟,送了童书和描红本。锦山儿明春大约可以从师入学了。今岁年成甚佳,头一季的田租皆已收齐。下个圩日阿妈准备再置两头耕牛,养至明春或许可以派大用场。另,阿妈把阿彩许配了虾球,正月成婚。如是,两人便可久住家中,男主田耕之事,女主四壁之内的家事,也谓天作之合。
  六指写到这里,手就酸了。月子里不曾捏过笔,和笔墨竟有些生疏了。觉得家里的事都说得差不多了,又觉得还有好些话没说。那些写在信笺上的话,像在浮在心头的谷秕,轻轻一吹就抖落在了纸上。而那些还没写下的话,才是黏在她最心底的面粉,轻易吹掸不下来。即使吹掸下来了,也沾了些灰尘,没有了原先的那些干净纯粹了。六指提着笔沉吟半晌,才将那信结了尾:
  月圆之日,最是相思。不知金山之约何日能践?恐山水依旧,红颜老去。惟将玉砚笔中情,寄与金山梦中人。妻阿贤庚子年中秋于自勉村
  放下笔,只听得身后有些叽咕的声响,回头一看,窗户上趴着四五张面孔–全是邻里的女人。六指开了门,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进了屋,说六指你家阿法才走,你就想他了?这几个女人的男人,也都在金山,有的回来过,有的出去还没有回过家便时时地央求六指写信到金山。
  六指呸了一声,说谁想他了?是婆婆让写的。众人素来知道六指和阿法两口子甚是缠mian,就逗她,说那好呀,我们问问麦婶去,她到底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要讲给她儿子听。六指一听就急了,说还想不想我给你们写信了?众人见六指的脸皮赤红起来,越发地笑成了一团。
  女人们嘴不闲着,手也没闲着,都拿了针线活在做。有的在绣花,是帽边背带上的花,有的衲鞋底,一屋都是咝咝啦啦的飞针走线声。
  “六指,你给我们家那个人写封信,问问这两个月为什么没有银信来?”
  一个叫阿莲的女人说。
  阿莲的男人,是这群金山伯中岁数最长的,已经五十六岁了。有个哮喘的老毛病,做不得什么力气活。前几年攒了几个辛苦钱,在金山的茶寮里买了个妾侍,又在那边生了两个儿子。自从娶了那头的女人,男人这几年都没有回乡,只是一两个月必要寄一封银信回来维持家用。这头和那头两处的开销,其实都靠那个女人在茶寮里的收入维持着。
  众人就说阿莲你问他有什么用?还不是那个女人管着?
  阿莲给杵着了痛处,恨恨地说:“把一个烂家扔给我了,她倒在金山有福享。”
  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说:“茶寮的女子,箩底的橙,污里马查的,你还能指望她怎么样?也只有你家那个男人拿她当至宝。”
  阿莲将嘴唇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哼了一声,说我跟阿权是换过龙凤帖的。她算什么,一堆烂货。
  六指听了,忍不住戳了戳阿莲的眉心,说你家的青瓦房,你这一身的绫罗绸缎,还不是人家辛苦劳作,给你置办的?她有饭吃,你们一家才有饭吃。她没饭吃,你们一家就等着饿死。也不写封信,问问那头出了什么事,一味地说这些没用的气话做什么?
  阿莲才住了嘴。
  有个刚结了婚的小媳妇,最是淘气的,拿了六指摆在桌上还来不及收起来的信,上上下下地看。众人就笑她,说阿珠你什么时候识字墨了,没把信拿反了吧?那个叫阿珠的女子也不理会众人,只是将鼻子蹙成一朵花,拿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看。看了半天,突然大叫了一声:“‘田’,六指阿姐,这里有个‘田’字!我认得这个‘田’字。还有‘牛’,‘牛’字我也认得。这边还有个‘四’字。我知道了,你们家要买四头牛耕田,是不是?”
  六指哭笑不得,将信收了起来,说不怕不识字墨,也不怕全识字墨,就怕那识了几个字,半桶水的秀才。
  这个阿珠年青,刚成了亲男人就去了金山,如今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却毕竟还没有生养过,比那几个拖了孩子的女人便清闲了些。没事时,常爱过来六指这里顽。六指时不时的,也教她识几个字。
  众人便都惊奇起来,说看不出这个蠢阿珠倒还识了几个字呢。六指说其实识字也不难,一天学一个字,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字。一两年的,就可以自己写信了。自己有私房话,自己就写了,也不用让别人知道。
  众人都点头,说那倒也是。我们的心思,都叫六指知道了。六指的心思,自己偷偷写给阿法听,别人谁也不知道。阿莲说是呀是呀,我们的心思白给六指知道了,还得给她送鸡蛋糕饼的,亏吃大了。
  众人正说笑着,床上的锦河突然醒了,咧开嘴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六指慌慌地指了指后屋,众人将声音放低了些,却已经迟了。只听见蠹蠹一阵声响,麦氏已经拄着拐杖进了屋。
  麦氏当屋一站,将拐杖举起来指了一指,便正正地指在了六指的额上麦氏耳朵里的那副眼睛依旧犀利。“早该喂奶了,你一早起来干什么呢?”六指赶紧抱了锦河,摸索着解开了纽扣,撩起胸衣,塞了个*在锦河嘴里,锦河咿呜了几声,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麦氏又将拐杖在空中画了个圈,说你们,家里都没有事做了吗?八月十五,也不知道帮着公婆操持过节的事。众人面面相觑,口不敢言,皆老鼠见了猫似地溜了出去。
  六指知道婆婆向来不喜欢自己和村里金山伯的女人交往,怕的是众人带坏了她,不服家里管教。便一手搂了锦河,一手搀了麦氏坐下,说阿妈,其实教她们学几个字也好,免得她们天天缠我代笔,省咱们家好多事呢。麦氏哼了一声,说女人家不识笔墨反而好,一门心思伺候公婆丈夫。
  六指听出婆婆的话里有一根刺,又看见婆婆的脸色很有些阴郁,便加倍地陪了几分小心,问阿妈昨晚睡得安生吗?麦氏又哼了一声,说怎么睡得安生?我想我阿法呢。阿法这趟回来,身上都是筋筋肋肋的,又削瘦了许多。阿法命苦呀,一家人都等他的银信过日子。在金山日夜做苦工,却是热饭也没得吃一口,衣裳破了也没人给缝补。那个阿莲的男人,论人才品貌,没有我阿法的一半,却是好命呢。这边有个大婆管着这边的家,那边有个小的伺候着自己。
  六指怔了一怔。听婆婆的意思,似乎是要阿法在那头纳个妾。先前未嫁阿法时,自己抵死也要做自己的主,不做阿法的小。可是现在已经嫁了阿法,却是阻挡不了阿法纳别人做小的。莫非阿法临走前和婆婆商量过纳妾之事?难怪阿法再也不提带她去金山。
  六指颤颤地喘匀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麦氏:“阿法那头,有合适的人了吗?”
  麦氏叹了一口气,说:“阿法不肯纳小。阿妈的话,阿法是不肯听的。娶了媳妇,自然听媳妇的。谁都知道,阿法只听你的。你若真心待他好,就该写封信劝劝他,在这头花几个钱买一个妾侍,带到金山去。金山的女人,不知底里,要不得。”
  六指听了这话,说不得是,也说不得不是,心里却像有千百只蚂蚁蠕爬着,十分毛躁。有几分喜,喜的是毕竟知道了阿法的心意。也有几分忧,忧的是不知阿法在那头是如何过那些凄苦日子的。禁不住麦氏瞎眼后头那两只眼睛的死死盯注,最后只好含糊地应了声知道了,阿妈。
  麦氏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说:“六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做大房的心甘情愿男人娶小的。阿法他阿爸活着的时候,我也是死挡着不让他纳妾。可是阿法身边,总不能常年没有人照看。除非你想丢了我老婆子一个人在这里,自己去金山同阿法相守。”
  麦氏最后的这句话,句尾挑得高高的,听起来更像是一句问话。麦氏说完了,却不走,倚在门框上,仿佛在讨六指一个回答。六指知道自己若不给这个回答,婆婆可能会永远站在那里,站到天塌地陷。
  “我情愿在这里伺候阿妈百年。”六指说。六指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麦氏。六指不敢看着麦氏说这句话麦氏的瞎眼洞察一切地精明着。
  麦氏的拐杖蠹蠹地远去,在天井里停了下来。
  “阿彩,你挑八个上好的月饼,四样各两个,放在锦盒里,给昌泰婶送去她收留你少奶奶一场,也不容易。”
  六指听见婆婆的声音,在天井里嘤嘤嗡嗡地回响。
  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名字?”
  “阿林。”
  “姓?”
  “朱。”
  “阿是你的第一个名字,林是你的中间名字,是这样吗,朱先生?”
  “你说的是中国话吗?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阿林瞪了翻译一眼。
  阿法紧紧咬住牙齿,咬住了一个几乎要像屁一样逃离出来的笑。
  听众席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十来排位置,中间隔着一条走道。走道这边坐着阿法,走道那边坐着一个洋番这两个人是听众席上的唯一听众。洋番手里拿着一份《省报》,报纸已经翻过了许多个来回,现在正停留在广告页上,那里有一则用红笔勾划出来的小广告:
  竹喧洗衣行新分号最近开张,位于温哥华大旅店对面的乔治亚街上。竹喧洗衣行具有十几年洗衣浆衣熨衣绣补经验,有二十多名工人为旅店车马店及个人洗衣。价格低廉,包你满意。
  翻译是个小矮个,穿了一套笔挺的三件头西装,帽子托在手臂上,身子立得直直的,让阿法想起了衣馆后间那个挂衣服的架子。
  “是的,尊敬的法官先生,朱阿林先生说是这样的。”
  秃贼。
  阿林暗暗地骂了一句。吃洋番饭的人,才把祖宗的辫子剪了。
  “怀特对朱的案子现在开庭。怀特先生,你凭上帝的名义起誓,你今天在法庭所说的都是实情,一字不假。”
  怀特是一个洋番。一个把阿林告上法庭的洋番。怀特从法官手里接过一本厚厚的黑皮书,举着一只手,咿哩呜噜地说了一通话。说完了,翻译又把那本书拿过来,递给阿林。
  “什么鸟书?我不认得你们那个大胡子。”
  “他在说什么?”法官问翻译。
  “朱先生不信上帝,所以不能以圣经起誓。”翻译说。
  “那朱先生信什么,除了钱以外?”
  当翻译把这句话翻给阿林听的时候,阿林说我丢你老母。翻译一愣,脸色渐渐地有些尴尬起来。顿了一顿,才对法官说:“朱先生问候你的母亲。”
  阿法这次没有忍住,终于嗤地笑出了声。
  “谢谢。不过,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想凭什么神明起誓?还是用老方法吗?”
  这不是阿林第一次上法庭。阿林三个月前就已经被人告过一次。两次告阿林的是两个不同的人,缘由却都是同一个。这两个人都送过衣服给阿林洗,这两个人也都从阿林手里取回过衣服,可是过后这两个人都声称阿林没有把衣服还给他们。阿林满身都是嘴,可是阿林却辩不过那一张嘴。上一次是阿林输了,阿林让法官罚了三十个加元。上次在法*阿林是对着关公的像起誓的,可是关公没有管阿林。这次阿林不想再拜关公了。
  “鸡,鸡血。”阿林挠了半天的头,终于说。
  法官眉头一扬,眼镜咚地掉在了桌子上。
  “尊敬的法官先生,用鸡血盟誓是清国人普遍接受和使用的古老方法,并非是捉弄法庭的意思。”翻译说。
  法官下令暂时休庭。半个时辰之后重新开庭的时候,一个身高六尺三吋的高壮法警,提着一只纯白的莱克亨母鸡走进了法庭。母鸡的翅膀是用一根麻绳紧紧地捆绑着的。母鸡大约刚喂过食,很有力气。当法警把它放在过道上时,它的双脚拼命踢蹬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嘎嘎声,屋里扬起一团团雪花般的鸡毛。
  阿林在法官桌子前插了三柱香,用引火纸点着了,噗通一声在香火面前跪下了,拜了三拜。然后从耳朵后面掏出一卷捻成烟卷般粗细的纸条,展开来,对着法官高声念了起来。话是事先就让阿法写好的,阿林并不认识上面的字,是阿法一字一句地教他记熟了的。
  我朱阿林,大清国广东开平梧荣乡东宁里人,在乔治亚大街七百三十二号的竹喧洗衣行(原先在明街九百六十三号)做洗衣工已经八年。本月初怀特先生来我处洗衣,一件毛衣,两件西裤,总共是三件衣服。毛衣只是清洗,两件裤子是清洗之后再加缝补。浅色的那件是裤脚磨破了,深色的那件是口袋被香烟烧了一个洞。我第二天下午洗补完毕,第三天早上大约十点钟左右,怀特先生派了他家的女佣人来取衣服,我包在一个白绵纸包里递给了她。后来怀特先生说他没有收到衣服。丢他老母这个光头怀特明明是讹我。他要是真丢了衣服,也应该找他的佣人问话,要吃官司也是那个女人吃。说不定是那个女人拿了衣服去送给她的相好的,我真是他娘的倒霉。我朱阿林凭鸡血发誓:天皇老子,列祖列宗,我若有一句假话,在家遭老鼠咬死,出门遭马车撞死,躺下一口痰噎死,坐着屁股生疮烂死,站着天打五雷劈死。
  阿林原先是按阿法教的那样背的,可是刚背了一个开头,就觉得那些话太文绉绉的,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软趴趴没劲道,就丢了纸片,即兴发挥了起来。翻译翻到最后,翻得一头是汗,实在翻不下去了,就掏出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对法官说:“总之,朱阿林先生对法庭列举了很多种死法如果他撒谎的话。”
  法警将那只叫得声嘶力竭的母鸡提起来,放在一块砖头上,拿了一把笨重的斧子,对着鸡脖子一斧头砍了下去。一腔鸡血噗的一声溅了出去,在地上淌出一团黏稠的浆液。鸡头软软地搭在砖头上,鸡身却倏地站了起来,撒开两脚飞跑起来,满地都是猩红的爪印。法警毫无防备地呆住了,等他清醒过来时,鸡已经跑出了屋子。
  那天法院门外的行人都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场景。一只翅膀被麻绳绑住的无头母鸡,正迈着大步在法院门前的草地上疾走。母鸡一路行走,没了头的脖腔如同一个酒瓶一样地汩汩冒着血泡。一个身着警服的男人,正笨拙地追赶着这只鸡。鸡虽然没了头,可是鸡的脖子里仿佛还藏着一副眼睛,总能在警官弯下腰的那一刻转身逃去。警官的个子实在是太高壮了,弯腰下去再直身起来要耗费很多工夫。几个回合下来,就明显地气喘嘘嘘了。后来人终于追上了鸡。人追上鸡不是因为人,却是因为鸡鸡走到草地中间的喷泉跟前时,身子撞在了喷泉的围栏上,在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上留下最后一串草绿色的屎泡,终于颓然倒地。
  法警终于提着这只无头的逃鸡回到了法庭。阿林依旧跪在那里,已经跪得有些不耐烦了。看见法警,远远地便伸出手指,在鸡脖子上抠出一坨半干半湿的血块,抹在那张写着誓辞的纸上,然后将那张纸点着香火烧焚过了方起身落座。
  “你说怀特先生派了他的佣人来取衣服,那个佣人,叫什么名字?”法官问阿林。
  “这个你得问他,”阿林指了指站在原告席上的洋番怀特。“他家的佣人我怎么知道名字?”
  “那个佣人有什么特征?名字不知道,特征总说得出来吧?”
  阿林咬着指头想了半天,才对翻译说:“丢,洋番长得都一个模样,我哪里记得住?”
  翻译正对法官翻着阿林的话,阿林突然大叫起来:“奶大,那个女人奶子都垂到肚子上了。”
  阿法在底下想笑,却不敢笑。等翻译把话翻过去,那个原告怀特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法官把木槌当当地捶了两下,一脸乌黑地指着阿林,说你藐视我大英帝国法庭,罚你十元。阿林指着那个怀特,说是他笑的,你不罚他倒罚我,有这个法吗?法官又咚地捶了一锤,说加罚五元。阿林还要争辩,却听得阿法在底下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知道阿法在警告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噤了声。
  法官就问怀特:“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朱先生赖了你的衣服?”怀特说尊敬的法官先生,我只知道送过去的是五件衣服,却一件也没有拿回来。这还不够证据吗?难道我时间多得没法打发,非得在法*和这群“天朝子民”打发吗?
  阿林将两个拳头捏得格格生响。一转眼工夫,三件衣服就变成了五件。正想骂娘,又听见翻译问他:“你说你没赖了怀特的衣服,你有什么证据吗?拿衣服的时候,你让人签过字了吗?”阿林说三件衣服还签字画押的,又不是卖老婆田产。
  法官闭眼沉吟了半晌,才睁开眼睛,说:“一个控告另一个赖了衣服,另一个发誓没有赖。控方证据不足,辩方证据也不足。我不全信你的,也不全信他的。各人赔一半。五件衣服,折了一半,又是旧衣服,就算五元,加上法庭费用,共计十二元。朱阿林赔亚当.怀特十二元。那一半的钱,怀特你就自认吃亏了,谁叫你没能提供足够的证据。”
  阿林连连跺脚,说有这样糊涂的判官吗?那个瞎眼范知县,判得都比他明理。法官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也不等翻译翻过来,就抻了抻黑袍要走。这时,听众席上那个洋番突然站了起来,说法官大人且慢,我有重要证据。那个洋番在听众席上坐了半天了,一直没开过口。法官见那人穿着甚是体面,口气就略微和蔼了些,问你是谁?
  那人向法官鞠了一躬,说我叫瑞克.亨德森,是太平洋铁路公司下属的温哥华大酒店副总经理。法官“嗯”了一声,说康威尔及约克公爵和夫人来访时就住在你们酒店,我应邀参加过他们的鸡尾酒会。那个叫瑞克的洋番说:“岂止是康威尔及约克公爵,皇室的任何成员来访西海岸,都是指定要住我们酒店的。想在皇室成员坐过的餐室里享受英国皇家风味的下午茶,必须在两个星期以前预约。五月份维多利亚节的下午茶时间里,将有英伦皇家乐团演奏室内乐其中有两位提琴师,是在执政五十年大典上给维多利亚女皇表演过的所有位置早已经预订完了。”瑞克从薄呢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烫着金字的信封,递给法官,说尊敬的法官先生,这封信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法官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同样烫着金字的信笺,前前后后地看了几遍,嘴角渐渐地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把信仔细地放进黑袍内里的一个衣兜里,便问瑞克你是怀特先生请来的证人吗?瑞克摇摇头,说不是。恰恰相反,我是来为朱阿林先生作证的尽管他并没有邀请我来。
  “朱阿林先生是竹喧洗衣行的员工,该洗衣房的主人方得法先生今天也在席。竹喧洗衣行在过去的八年里一直为温哥华大酒店提供洗衣服务。前五年为我们洗熨床单和桌布,当然只是普通客房,高档贵宾房我们有专人洗熨。这两三年他们也开始为住在我们酒店普通客房的客人提供洗熨缝补服务。”
  “据我所知,竹喧洗衣行现在在温哥华城里已经开了一个分号,有二十多个员工。平时基本为酒店车马店服务,只收少量的零散客户。八年以来,温哥华大酒店没有丢失过一张床单,一块桌布。我们的客人也从来没有任何类似的抱怨。当然别的抱怨是有的,比方英文难以沟通等等。听说大清国本身就有几百种方言,他们自己都跟在巴别塔一样,各说各的话,你难道还能指望他们一下子就能全部听懂我们大英帝国的话?不过尊敬的法官先生,你只要仔细一想就明白,一家为温哥华大酒店服务了八年的洗衣行,怎么会赖走一个零散客人的小衣物?希望法官郑重考虑我的证辞。”
  法官连连摇头,说你是看我这个老头子的笑话还是怎的?你这个话在开庭的时候讲不是省大家好多精神头吗?那只可怜的母鸡说不定还能多下几个蛋。说完把木槌狠狠一锤,说怀特对朱案到此结束,原告证据不成立,朱先生不需要向怀特先生做任何赔偿,怀特负责所有法律费用。散庭。
  瑞克又给法官鞠了一躬,说我的证辞,希望能永久保留在案。可怜的清国国民做点小生意不容易,总有人找他们麻烦。以后竹喧洗衣行再遇到类似事件,法官可以随时参考我的证辞,或者传我出庭。
  走出门来,阿法忍不住问瑞克:“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鸟东西?”
  瑞克左右看了无人,才轻轻地说:“维多利亚节那天皇室下午茶的贵宾就餐劵,靠乐队最近的位置。”
  阿法的英文蹩脚,阿林的英文比阿法的更蹩脚,所以阿林和瑞克基本是说不上话的。阿林只是扯了扯阿法的衣袖,说阿法你小子那年在铁路上救了这鬼佬一条命,倒是救对了。阿法说反正这条疤没爬在你脸上。
  瑞克对着街那边打了个响指,他的车夫就驾着马车慢慢地走过街来。瑞克跳上车,又扭过身来对阿法说,下回客人来取衣服,都叫他们签个字,省得有人诈你。阿法点头说知道了,瑞克的马车就蠹蠹地走动了起来。刚走了几步,瑞克又吩咐车夫停下来,走回来对阿法说:
  “这几天你们大清国来了个大学问家梁先生,就住在我们酒店里。听说一路上都在鼓吹改革维新,要推翻你们那个皇太后。今天晚上有演讲会,你来不来?”
  尽管瑞克已经把话斩成了好几段,讲得很是缓慢,阿林还是没听懂,只问阿法他又放了些什么屁?阿法说我们今天早点打烊,都去酒店。阿林说昨天收的床单桌布今天阿二都洗熨妥贴送回去了,用不着我们再去。阿法说你知道什么?梁先生来了,就住在酒店里。阿林问哪个梁先生?阿法说那个跟皇上谋变法,被西太后悬赏了十万两白银要取脑袋的梁启超先生,要开演讲会。阿林说跟保皇党沾边,要是传回去,一家都杀头。阿法说咸水埠好些人都参加保皇党了,这事你不说,我不说,小心行事就是了,传不回去的。阿林说要去你去,我和阿二约好了去番摊馆。管他哪个当政,富的还是富,穷的还是穷。梁先生来了又怎的?我照旧还是要洗我的衣挣我的饭钱。
  阿法说你真是放屁,大清国若略微强壮些,你我何必抛下爷娘妻子,出走这洋番之地,整日遭人算计讹诈?当今皇上年青有为,熟知夷道,若能当政,定能以夷制夷,重振我大清江山,你我得以早日回乡与老婆孩子团圆。阿林几年前娶了老婆,却一直还没有挣下人头税和回乡的盘缠,生下的儿子至今还没见过面。听了这话,触着了痛处,一时低头无言。
  这天打烊之后,阿法和阿林换上年节才穿的长袍马褂,头脸光鲜地去了温哥华大酒店。当他们的青布鞋掠过暮色初起的街面,扬起一缕缕带着春草味道的轻尘时,他们隐隐觉得这个夜晚他们的血有些发烫。
  他们到酒店的时候,时辰尚早。在大门口阿法遇上了一个人,一个他熟知的人。只是这个熟知的人突然离开了他原本的那个生活背景,就像一个人突然被剥去了惯常的衣装,便显得不像他自己了。阿法怔了半晌,直到那人朝他一笑,唇边的一颗黑痣豆子似地游走起来,阿法才知道果真是他。
  阿法撩起长袍的下摆,屈身对那个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才问:“欧阳先生你什么时候来了金山?难怪阿贤来信说一直找不到你–我们锦山旧年就想拜先生为师的。”
  欧阳扶阿法起来,说两年前写了几篇文章,论及维新改宪的事,惹了官府通缉捉拿,便有家归不得了。先逃去了东洋,后来听说康先生梁先生都来了西洋,才跟随着过来了。
  欧阳先生把阿法和阿林拉到街边,说了许多的话。等到他们终于说完了话来到酒店的演讲厅时,座位早满了,走廊通道上都站满了人洋人唐人都有。阿法和阿林勉强找了个角落插进了两只脚,方知道已经错过了开头。不过没关系,欧阳先生早已把开头讲给他们听过了。欧阳先生讲的也不只是开头,欧阳先生其实把中间和结尾也一并讲给他们听过了。梁先生讲话文绉绉的,那些听上去很大很远的辞句如同一块一块的石头,凹凸不平地交叠着,即使是阿法这样通些文墨的人,听起来也觉得磕磕绊绊有些吃力。幸好欧阳先生已经事先把那些石头都磨过了一番。有欧阳先生的话给梁先生的话垫了底铺了路,梁先生的话就有些光滑平顺起来。
  那天晚上听完梁先生的演讲回到家,就已经是半夜了。阿法和阿林都睡不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屋里的几个伙计早就睡了,鼾声如知了此起彼伏地呱噪着,一屋的黑暗里只有两个烟头在一明一灭地闪动。阿林蹬了鞋子坐在床上,一边搓着脚趾之间的泥垢,一边骂:“一个女人,就做了我们皇上的主,做了我们大清国的主。那个梁什么先生,说了这么多没用的话。要问我,就雇个人把她一刀杀了。哪有这么多腻歪道理。”阿法不接应。阿林骂了几句,乏了味,便扯了个枕头躺下了,呼吸立刻粗重了起来。
  阿林睡至三更时分,被一泡热尿憋醒,睁开眼睛发现床头还有一点鬼火在闪动,便吃了一大惊:“阿法你个衰鬼还没睡?天都亮了。”鬼火挪了个位置,有个声音瓮声瓮气地响了起来:
  “阿林我对不住你了,这个碗饭你端不了了。我打算把衣馆卖了,两个都卖。”
  “大清国兴起,就看康先生和梁先生这样的大学问家了。咱们学问太小,只能在钱上帮衬一把。”
  阿林“啊”了一声,把一个巨大的惊讶生生地掐在了喉咙口。他知道阿法是铁了心了。
  “卖了店铺,阿林你跟我去鱼罐头厂做工。我有一口饭吃,你就饿不死。”
  “我饿不死,你老婆孩子呢?两眼出血等着你的银信呢。”
  阿法不吱声。半晌,才说我一时半刻是回不了家了,阿贤只有等了。
  两个月后,阿法将竹喧洗衣行以八百九十五加元的价格,顶给了一个做蔬菜瓜果生意的台山人。他把那张银票破成了三份,最大的一份寄给了北美洲的保皇党总部,中间的那张托水客带给了六指。剩下那张零头,他留给了自己。
  从那以后,阿法就再也没有欧阳先生的任何消息了。不过关于欧阳先生的下落,倒是云起风生地传了许多年。有人说欧阳先生参加了刺杀西太后的计划,被人出卖捉拿,在京城菜市口砍了头。也有人说欧阳先生偷潜回广东,组织军兵准备北上勤王,却在途中感染风寒而终。也有人说欧阳先生去了日本,娶了一个东瀛女子为二房,从此不问政事,一心研读圣贤。
  总之,欧阳先生如同一颗星子在阿法的生命中光亮地闪过几闪,便永久地归入了沉寂。
  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阿法看到番摊馆(赌馆)门前的那两盏灯笼时,才感觉到累了。从厂里走到唐人街,通常是一个小时零十分钟,可是今天他才走了三刻钟,是脚不点地目不斜视的那种走法,接近于小跑。阿林厮跟了半程路,终于追不动了,就由着他一人先走了。
  挎着篮子背着竹筐的小贩蝇子似地围了上来,有芝麻酥,叉烧包,绿豆糕,黏米团,也有盐水卤凤爪凉拌猪耳丝。他贴身的内衣兜里藏着一张十元的纸票,那是他刚拿到手的工饷。他伸进兜里摸了一模,汗水已经把这张新得生脆的纸片浸润出了一丝疲软。今晚他买得起篮子里的任何一样东西。他不仅买得起任何一样食品,他也完全可以用这张纸片的小小一角,去番摊馆楼上那家潦草地钉了一块门帘的房间里,找一个急切地想拿到这片纸角的女子。这几年入埠的人头税涨到了五百洋元几年不吃不喝也难攒得到那个数目,于是过埠的女子就少了,所以女人的价目自然也就高了。他也许买不起一夜的温柔,但他断断是买得起一刻的温柔的。
  阿林是这间屋子的常客。阿林筹不齐五百加元,阿林的老婆只能在乡下荒着。老婆荒着,阿林却没有荒。他时常地把那间幽黑的房间里的情景讲给阿法听,把阿法听得十分燥热。阿法禁不起阿林的左扯右拉,也去过几回。进去的时候没想六指,出来的时候倒想了。掀开那幅旧门帘进去的时候,是一腔的燥热。放下那幅旧门帘离开的时候,是一怀的凄凉。只是这热和凉的难受,哪一样也替代不了哪一样,都得一一受过。
  阿法的眼睛漠然地扫视着那一个个篮子,可是他的肚腹却不肯和他的眼神配合。他的肚腹响亮地鸣叫了起来,泄露了他的急切。中午他只吃了半碗米饭,还是泡了水的,走了这么远的路,他觉得饥饿已经把他啮咬得遍体鳞伤。可是他还不能吃饭,因为他还有一腔的尿意需要立刻解决。
  番摊馆边上有许多阴暗的墙脚,街上的人尿紧的时候,常常撩起衣襟在墙脚就地解决。阿法也这样干过。可是他今天不想这么干。他紧紧地收着小腹,吸着气,沿着这条被各式招牌和灯笼照映得十分暧mei的小巷走了几步,终于在一棵硕大的枫树之下停住了脚步。树荫很是浓密,黑衣似地裹住了他的整个身体。树荫底下是一团似乎远古就存在的垃圾,阿法差一点被一股猛烈的臭气掀翻在地。阿法撩起衣襟褪下裤腰掏出家伙,听着自己的热尿砸在垃圾上,嗡地惊起一团蚊蝇。蚊蝇是看不见的,阿法只是听见了成千上万的翅膀刮破暗夜的声响。
  肚子不再急涨,他的心思空了些出来,便闻着了大褂上的味道那是鱼的味道。从早上六点开始,他和阿林就一直在鱼案上洗鱼剖鱼。虽然戴了围裙,大褂上依旧溅满了鱼鳞鱼血。自从前年卖了衣馆之后,他就一直在鱼罐头厂工作。工厂里除了唐人,便只有红番(印第安人)。唐人堆里全是男人,红番堆里全是女人。男人的活是把鱼洗净了切成块,女人的活是把鱼装进各式的罐头。女人那头的活是干净些的活,而男人这头的活却是脏活。刚开始时鱼味只是粘在褂子上,回到家脱了衣服,倒盆水用香胰子洗过手洗过脸,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后来鱼味渐渐地钻过衣服,钻过毛孔,爬到了血里,便再也清洗不干净了。他觉得他吐出的痰里,都带了鱼腥气。
  他在树底下脱了大褂,狠狠地抖了几抖,便听见一些沙沙的声响,是鱼鳞落地的声音。正是盛夏,夜的风还有几分白日的暑热,脱了大褂倒是风凉。阿法里头穿的是一件白细布的贴身短褂,心口的那个扣子上系了一根红绳那是六指系的。阿法每一件贴身褂子上,都系有这样一根红绳,是避邪驱鬼的。阿法把脱下来的大褂翻了一个面,叠成一个四方块,挟在腋下,转身朝番摊馆走去。灯笼的光亮渐渐地近了,黑夜的阴影被抛在了身后。露在短褂外边的两条胳膊鼓鼓隆隆的,如刚刚翻过的田垄。阿法伸出两个指头捏了一捏,却夹不起一丝赘肉。四十二岁的方得法在这个夜晚里突然觉得自己还在盛年。
  他从一个小贩手里买了两块绿豆糕和一杯凉茶,坐在番摊馆门旁的石阶上匆匆地吃了起来。
  “戏开演了吗?”他问一个小贩。
  “没有,戏班子刚刚进去,还没换行头呢。”小贩说。
  阿法这才安下心来。
  肚子空了很久了,两块绿豆糕如两粒细石籽落进了一片汪洋,连个水飘儿也没看见就掉了下去,他甚至不知道掉没掉到底。便又掏了几个零钱,买了一碟盐水卤凤爪。才啃了一口,就知道自己买错东西了。凤爪是腹中饱足的人细细啃咬的下酒菜,饥饿的他没有这样的耐心。他又买了半只烧鸭和两个叉烧包。等他把这几样东西都吞咽下去的时候,才觉得微微地有了些底气。
  他推开番摊馆的门走了进去,立即被一片巨大的声浪吞没了。今天是发饷的日子,番摊馆里挤满了人。一二十张桌子,麻雀牌九番摊,里外三层地围了许多颗黑黝黝的脑袋,仿佛是糍糕上洒的碎芝麻粒。有的在玩,有的在看,看的和玩的都很上心。几个小贩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胸前挂了一个小竹篓,在人群中间挤扁了身子来回走动,声嘶力竭地叫卖烟糖瓜子橄榄。
  阿法如同一只尖嘴老鼠,在厚实的人群中啃出细细一条窄路,径直朝后屋走去。番摊馆最近隔出了原先做仓库的后屋,搭了一个戏台,请了一个剧团在演戏。说剧团实在是有些夸张,实际上只有七个人,一个拉胡琴的,一个吹xiao的,剩下五个角,三男二女,是从三藩市上来的。班子小,戏也串得潦草,票价便宜得紧,只要一毫五。紧跟前看得见台上人鞋尖的座位,也只要两毫。好久没有人过埠来演戏了,且是有女人的戏,众人很是新鲜好奇,早早的就等在番摊馆里了。
  从前阿爸在世的时候,也曾带阿法和阿善去佛山各镇看琼花戏。那时还没有女艺人。当阿爸告诉他台上那些捏了兰花指,用水袖羞羞答答半掩了脸面的小姐妇人们,原来都是男人扮演的,阿法惊得说不出话来。阿法觉得这些男人演的女人,甚至比女人们自己更像女人。阿爸去世的前一年正月,还带阿法去顺德看《桑园试妻》。那是阿法第一次看到男女混台的戏。那演秋胡和秋胡妻的,在台下就是一对夫妻,故台上眉目传情,全身是戏,颇有几分放纵。没想到底下有个卫千总也在观戏,一声吆喝“不知廉耻的狗男女”,便有兵丁上来将那二人捆绑了。后来听说那二人当夜就因有伤风化罪被斩首。从此男女混台的戏便绝了迹,阿法看的都是男全班。
  这回却是个男女混班。番摊馆那边的赌棍们,其实心也没有全在赌桌上,众人都在等着丝弦一响就要过来的。看戏是假,看女人才是真。整个唐人街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全是男丁。一两个月来一趟船有三两个女人抵埠,若是良家女子,早叫夫婿藏在家中,不与外人相见。若是卖笑的女子,也早叫鸨儿塞进了茶楼后巷。寻常街面上,却是找不着女人的。这回剧团来了两个女角,那演戏的艺人是可以放心大胆地看的,众人心里早爬着一条毛毛虫,很是燥痒不安起来。
  阿法进了暂作戏院的后屋,只见台上的四个角早已吊上了四盏雪亮的马灯,胡琴手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地调琴。台边的墙上贴了一张墨汁未干的纸:
  今晚普昭春剧团上演全本《天姬送子》
  金山云反串董朗英俊了得
  金山影演绎仙姬俏丽异常
  阿法看见金山云的名字依旧放在头牌,心里就有了几分欢喜。阿法知道当下的风气是戏子若在金山南洋游过埠,回了乡里便十分风光。所以来金山唱过戏的倌人,生怕别人不知晓,要在名字上加上金山两个字,似乎身价就加增了些。阿法头天晚上也看过这两人的戏,说不上有多少惊心动魄的精彩,却也有些独到之处,所以今晚还想来。
  阿法从前跟阿爸看过几回《天姬送子》。《天姬送子》是出短戏,只讲了七仙女被玉帝强行带回天宫之后,第二年如约将儿子送回人间交于董永的一小段故事,许多戏班就用这出戏做日场的开场戏。不过今晚的《天姬送子》不同于从前。今晚的《天姬送子》学了徽戏的样式,是从七仙女思凡讲起,一路讲到与董永结为夫妻,被玉帝拆散,又返回人间送子,是整整一晚的大戏。而且从前阿法看的《天姬送子》是男班的戏,生旦末丑全是男人扮的。但是今天晚上却是有男有女的。不仅是有男有女,那男女还是反串的。仙姬是男旦,董永是女生。阿法见过男人演的仙姬,阿法却没有见过女人演的董永,所以阿法心里颤颤的有些兴奋。
  阿法进了门,往卖戏票的那张桌子上叮啷地扔了一串毫子,就在戏台紧跟前正中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守门的老伯追过来,说那是五个毫子,够四五张戏票了,找你钱。阿法说给戏班买杯水喝,老头就收了。
  丝弦响了很久,戏才开场。丝弦在这里是招徕人的,就像是现代商场促销的高音喇叭。番摊馆里的人,听见了丝弦的声响,便扔了手里的麻将骨牌骰子,慢慢地朝戏场涌来。虽是赌兴未尽,可是毕竟明白番摊馆是日日在的,而戏班却不是天天有。
  胡琴手见戏场的位置全坐满了,连过道门口也站满了人,才丢了个眼色给那吹xiao的。一声洞箫悠扬地响起,戏就开了场。
  戏是新排的,串得有些急。唱段有胡琴洞箫托护着,还算平稳。只是对白,时时地出了些差错。除了董永的生角,其余都是新角,没什么大名气,有些压不住场,底下便有人哄哄地笑。
  阿法听说过这个班子是一家人组成的。那演玉皇的,是阿爹。演仙姬董永和伞婢的,是三兄妹。吹xiao拉琴的,是玉皇的两个侄子,而打杂的是外甥。这几个人原先搭在别人的班里,在金山和南洋演过几出戏–都是小角。大女儿阿云原先是个二帮花旦,银盆大脸,嗓音宏润,见唱旦一直没唱出个名堂来,便突发奇想改唱了女生,竟意想不到地出了点小名。遂改名金山云,自己带头组了个新班全是自家人,在金山各镇游埠。
  一直演到玉帝强令七仙女回宫,董永一路奔爬追妻的那场戏,台上和台下的人才真正入了戏。
  妻呀你我生离同死别,
  你此一去天路渺茫,
  如风吹雪。
  若想你归来,海底打捞月。
  金山云在这里改用了平嗓。阿法第一次听人用真嗓子唱戏。那声音响若洪钟,钟里却裂了许多条缝,每一条缝里都塞满了悲切。阿法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艺名叫金山云的人,只觉得这人似乎不全像男人,也不全像女人。金山云如一片磨刀石,磨去了男人身上的粗砺野蛮。又如一把鸡毛掸子,掸去了女人身上的脂粉娇柔。金山云在台上一站,站出了一个比男人柔雅又比女人英武的模样。这个模样插在男人和女人中间的那个位置上,却比单纯的男人和单纯的女人都还要让人心神不安。
  曲终人散,有人过来搬凳子,打扫地上的瓜子烟蒂橄榄核,戏场里扬起一片尘土。打杂的爬上柱子取下马灯,一盏,又一盏,戏场就渐渐地暗了下去。阿法依旧呆呆地站在台前。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夜了,还不散啊?”阿法回头一看,半明不暗的灯影里,站着一个年青人。那人穿一件沉蓝色的软缎大褂,内里套着臧青丝葛长袍,头戴一顶瓜皮帽。深眉大脸,两颊红扑扑的,那是还没有完全洗净的彩妆原来是金山云。
  阿法知道唱戏的倌人都喜欢这样那样的新潮,却没想到台下的金山云竟做男装打扮倒是格外的清朗俊逸。心里的惊讶曲曲折折地浮到舌头上,掉出一句话来:
  “班主的平嗓,真是宽宏呢。”
  金山云不说话,却只楞楞地盯着阿法看。阿法摸了摸脸上的疤,说那是早年修铁路的时候伤的,放心,没干过杀人越货的事。金山云终于嗤地笑出了声,说唱戏的,什么没见过呢?只是看见你昨晚也来了,也坐那个位置。
  阿法嘿嘿地笑,问七仙女织布董永卷布那场戏,你那个手功腰功腿功,倒像是练过武生的。金山云见阿法说得还在行,就有些欢喜起来,说小时候跟师傅学戏,师傅有个规矩,不论生旦末丑,都得学一年半载的武功。师傅说武功是脚,有了脚戏才硬得起来。那时候,一天翻几十个筋斗,翻不过去,饿到天明。
  阿法他了一口气,说学哪一行都不容易啊。只是对白,还得下些功夫呢。金山云也叹气,说一个月里排了十出戏,排不及。《天姬送子》全本是新戏,好些场景是临场发挥,兴致所及的。等到去域多利的时候,大概就都熟了。阿法问下一站是去域多利吗?金山云说先去二埠(新西敏士),再去域多利。然后坐火车去东部的满地可(蒙特利尔)和多伦多。
  阿法问班主领班游埠到别处,可都有剧场吗?金山云又嗤的一笑,说什么班主班主的,叫阿云就好。南洋好些,有大戏台。金山别说剧场,有的地方来连戏台都没有。听说保皇党要在三藩市盖剧场,那游埠的倌人就有个落脚演戏的地方了。阿法扭头见四下无人,便悄声问阿云你也参加了保皇党?金山云说我们唱戏的无党无派,只是有个剧场总比没有好。你呢?
  阿法想说我虽不是保皇党,为了这个皇帝却把家业也卖了,落到这般潦倒的地步。话到了嘴边,却想起了阿林的提醒,便咽了回去,只说咸水埠的唐人,好多是保皇党。又问阿云你在咸水埠还演多久呢?金山云说还演十场。阿法顿了一顿,说那我天天都来。
  两人在最后一盏马灯的斑驳光亮里说了许久的话,阿法突然说阿云你等等,我就回来,便风也似地跑了出去。一忽儿工夫就回来了,手里拿了几个荷叶包。“你唱了一晚,大概也饿了。夜了,唐人街的店铺都关了门。只买着了几个剩的腊味饭包,你先吃一口,怕都凉了。”金山云接过来,觉出那荷叶上还有些微的热气,心想这大概是男人手心的热气吧。满满一屋睇戏的人里,多半是为了睇女人。只有这一个,除了睇女人,也许还真有几分爱戏懂戏。
  这时,那个打杂的取下了最后一盏马灯来到台下,光亮陡然窄细了,只剩了小小的一个圆圈。金山云站在那圆圈的正中,脸色被那光亮涂抹得一片煞白。“阿姐,温先生在门口等候多时了。”那人说。金山云说知道了,就将手里的荷叶包交给那打杂的,吩咐给众人分一分。又对阿法点出一个手指,说明天你不来我就不开演。阿法见那一根纤纤的兰花指,直直地指向自己的脸,隐隐有股茉莉粉的香味,从他的鼻腔里蠕爬进来,几乎叫他打了一个喷嚏。
  阿法眼看着金山云的身子在马灯的余光里拖成一条细瘦的影子,竹叶似地摇曳着走出了门,竟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遥遥地,看见巷口停了一辆马车。马车的玻璃车厢里,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身着西服的男子。那男子开了车门,扶着金山云跨上了车,车夫一声吆喝,马蹄便蠹蠹地踩入了夜的深邃处。阿法怅怅地,觉得心里竟有些空落。
  阿法回到住所,阿林和屋里其他的人都还没有回来。发饷的日子,众人都回来得晚不是在番摊馆烟馆,就是在哪个温柔馆里。阿法点了根烟抽了一阵,还是睡不着。便将油灯捻亮了,找出砚台纸笔,磨起墨来。手有些颤抖,墨磨得东一斑西一块的,竟不很均匀。铺开纸,给六指写信,只觉得那字迹也有些恍惚,不如平日的沉稳凝重。
  阿贤吾妻:近日有戏班在咸水埠及二埠演出。年少时跟阿爸睇过戏,至今已多年未见戏班。此戏班有一女子,反串生角,不似寻常生角英武,也不似寻常旦角妖媚,却比那寻常生旦都更有韵味些。抑或男女中间,还存着第三样人?若有,那第三样人应取了第一样和第二样人中的精华神韵,实为不拘一格,倒教人生出些好奇痴想来。阿贤你该笑我癫狂也未可知?
  那以后的十场夜戏,阿法场场都到,却再也没有机会和金山云说上话。戏一演完,金山云换上家常衣装,便早有马车从后门直接接走。只是金山云开戏上场的时候,目光总要在戏场里搜索一番。阿法觉得自己脸上的那道疤烫了一烫,就知道是金山云的眼睛叮的。阿法几乎能听见她的心咚的一声落到了实处,戏才开演。阿法想起那晚金山云说的“你不来我就不开演”的话,竟不全是虚言。
  最后那场戏是《夜送寒衣》。戏很长,也很文静,阿法看得有些心不在焉。那晚阿法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的他盼望着戏能快点演完,另一半的他却盼望着戏能一直演下去,演到地老天荒。阿法盼着戏完,是因为阿法想和金山云说上最后的几句话。阿法盼着戏永远不要完,是因为阿法害怕戏一完,金山云就要在他的生活中消失。阿法只想把这个也像男人也像女人的精灵拽在手里。其实他既不知道怎么拽,也不知道拽住了该拿她怎么办。在那个晚上他只是简单而糊涂地希冀着。
  戏终于演完了。金山云出来鞠躬谢幕,一遍又一遍。那晚金山云的目光和笑容是给所有的人的,阿法捡着了人人都有的那一块,可是那一块却偏偏让他感觉一无所有。金山云谢完幕后转眼就不见了。阿法便暗暗地嘲笑自己:如此一个声名渐起的戏子,如何会记得一个只略略懂得些戏文的洗鱼工呢?自己不过是她金山途程中的一线光一片影,待到真日头一出来,那光那影便消散不见了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正呆想着,只见那个打杂的拿了一个布包走过来,说这是阿姐吩咐交给你的。阿法打开布包,里头是一个黑色的大圆盘,圆盘上爬满了水波似的纹路。中间有个孔,孔边上贴着一圈纸片,纸片上印着一只大喇叭和一头黄狗,写着“VictorTalkingMachineCo.,1905”的字样。阿法把那圆盘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第二天阿法拿着圆盘去问瑞克。瑞克说这个东西叫唱片,那张印着大黄狗的纸片是著名的狗听喇叭公司的商标。阿法问什么是唱片?瑞克说就是把唱戏的声音锁在这个盘子里,想听的时候就取出来听就像是装水的杯子加了盖,什么时候想喝就倒出来喝,只不过水能喝完,唱片却能一遍又一遍永远地听下去。阿法说人走了死了声音也还在盘子里吗?瑞克说人就是死了十年百年声音也还在。阿法捧着唱片,怔了很久。
  后来阿法在自勉村建了那座有名的碉楼,也曾经把这张唱片带到碉楼里听过。于是,金山云的唱腔,在“得贤居”的四壁间回旋了很久。楼里的每一块砖头每一片板,都被那个穿云裂帛的声音击打得遍体鳞伤。
  金山云离开温哥华之后,阿法就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了。阿法的大儿子锦山到金山的第二年,有一位在三藩市做餐馆生意的乡人到温哥华办事,住在阿法家里,偶然说起三藩市新近盖了一座叫大舞台的剧院,有一个叫金山云的倌人,带了一个二三十人的戏班,常驻在剧院里唱戏,唱得很有几分名气。阿法听了,只是默默一笑。那个穿云裂帛的声音,还会在他的耳膜上存留很多年。而那个叫金山云的女子在他心里激起的种种波纹,却早已平息。
  又过了些时日,阿法在华埠的《日讯报》上看到了一则小消息,说粤剧名伶金山云已与黄威廉先生订婚,不日将赴檀香山举行盛大婚礼,云云云云。阿法并不认识这个姓黄的,后来才听说是檀香山一位地产巨商的二公子。于是,金山云的名字便在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然而阿法当时并不知道,他和金山云的故事,在经历了一段长久的沉寂之后,还将意外地绽出一条新枝。
  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阿贤吾妻:
  年初寄来之家书及锦山锦河在学堂所摄的相片皆已收到。前次离家,山儿正在愚顽之年,河儿尚在襁褓之中。光阴荏苒,不觉已离别七载,如今二儿已长如许。七载未见,阿贤尚记得金山之人否?妻之容颜面目,却常入梦,实未敢忘。这几年数次筹谋回乡,却屡有意外发生,千金散尽,终未筹得盘缠回乡,以致与妻团圆之梦,年年破碎。旧年入秋以来,鱼厂生意清淡,工头又从美国购得一部机器,可自动刮鳞洗鱼剖鱼,比人手快至三五十倍。因先前洗鱼工多为我大清国民,洋番故将此机器取名为“铁中国佬”,实是有辱我大清国民之人格。自机器进厂后,我和阿林及诸多洗鱼工皆遭辞退,生路艰难。近日我从乡人处借得少许钱款,在华埠租得一间面街之屋为衣馆,并雇得一新会人帮工。此人善裁剪,中西各款皆通,故除洗衣外,兼做裁缝制衣改衣。衣馆仍名“竹喧”。此乃第三回合,惟愿此“竹喧”非彼“竹喧”,终得长命兴隆。今年年底或许能攒得盘缠回乡一趟。阿妈明年六十大寿,若能在乡里为阿妈暖寿,实为吾多年之心愿。还望妻保重身体,尽心伺候阿妈,细心管教山河二儿,以卸夫牵挂之累。
  夫得法丁未年四月十六于金山咸水埠
  阿法离开店铺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上门板的时候,他随意瞄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洋历九月七日。农历八月初一。仿佛鬼使神差,阿法拿起一块改衣用的粉饼,在这个日期上画了一个圆圈。阿法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他随手画下的圆圈,多年后会成为史书里反复提及的一个日期。其实在当时,阿法仅仅是心血来潮地想在日历上做个记号而已。因为就在这一天,他还清了开店的借款。自从雇了裁缝之后,铺里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这个叫“竹喧”的衣馆,在折腾了三个回合之后,终于站住了脚。他仿佛已经听见了他口袋里的毫子在叮啷撞击着,渐渐汇聚成一张越洋的船票。
  阿法这天心情极靓,不想急回家,上完门板锁完门就对阿林和小裁缝说去隆记吃宵夜吧,我请客。吃宵夜只是一个幌子,其实阿法是想去喝一杯。这一杯,阿法是从早上就开始想的。在他肚子里还未进一粒米一滴水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想了。那时他的衣兜里,已经整整齐齐地叠放着那张有证人画押的两清字据了。这张字据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身子,一整天都在驱赶着他快一些再快一些地喝上一杯。
  三人走到街上,夜色浓重如墨,做夜生意的店铺早已挂出了灯笼,朦朦胧胧的光亮将黑暗掏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眼,番摊馆和烟馆就藏在最大的洞眼里。阿林说丢,茶寮里看来看去都是那几张脸。裁缝说谁顾得上看脸呀,后边等着这么多人哩。阿林说旧年刚过埠的,今年就成肥婆了。裁缝说这么多人掏来掏去的,能不掏肥了吗?阿法踢了裁缝一脚,说你鼻屎大一个人,学得倒顶快。阿林挤着眼睛看阿法,说这么久了,都荒着,不想那事呀?阿法说喝酒喝酒,今天喝个够,喝完了再说。
  阿法的这声“再说”里,隐藏着许多连阿法自己也惊讶的内容。今天晚上他不仅想喝酒,他也想做一些别的事。今晚兜里的那张字据一把刀似地割断了绑在他身上多年的绳索,他一时还不知道拿这副突然自由了的身子如何是好。可是他的脑子已经先从他的身子里爬出来了。他的脑子如同一条无孔不入的细蛇,拐弯抹角地钻进了唐人街最深最黑的一些角落,趴在窗缝门缝墙缝里窥探着独独属于这些角落的事。他的脑子还停留在窥探的阶段,可是他的身子却有些追逐超越他脑子的意思了。今晚他的脑子和身子,你追我赶的,谁也不肯停下来等谁。
  三人进了隆记,伙计过来,问吃什么?阿法指了指那两人,说问他们,便点了一枝烟,慢慢地抽着。等到菜点过了,才说来两瓶酒,一瓶红的,一瓶白的。伙计上得酒来,满满地斟了三盅。阿法也不谦让,端起来,一口下去,盅就空了。那晚阿法的酒仿佛一点也没有经过喉咙,就直接从口里进了肺腑。几盅下去,脸上未见血色,倒是渐渐地青白起来,只有那条刀疤,像是一条截了尾巴的蚯蚓,在一片青白之间猩红地蠕爬着。
  小裁缝见了有些骇怕,便夹了一块脆皮炸大肠放在阿法碗里,说阿叔你先吃点菜再喝酒。阿法嘿嘿地笑,说你个衰仔手艺不错,明年我开分号你来掌门。阿法说这话的时候,气已经喘得粗了,挤得鼻孔嗤嗤生响。阿林对小裁缝说你随他去,难得他今天高兴。多久了,总算是无债一身轻了。
  三人便都吃了些酒,肚子鼓胀起来,就去后边咚咚地撒了一泡黄尿,回来再接着吃。那两人也有些上脸了。小裁缝问阿林:“你两位阿叔到金山这些年了,不像我们新来乍到无根无基,如何到今日才还完了债呢?”阿林此时酒酣耳热,早已忘了顾忌,指了指阿法说:“这个你得问他。你阿法叔把身家性命都捐了给保皇党哩,害得我阿林也跟着他风一阵雨一阵的。倒是那个保皇党,收了天大的一张银票,屁也不见放一声。”
  阿法忽地变了脸,把酒盅往地上一掷,拿一根手指定定地指着阿林的鼻子,喝道:“贱民,大清有这样不思国耻的贱民,不衰败才怪呢。”阿林也恼了,一把揪住阿法的衣襟,说河雀要入祠堂哩,我是贱民,你是几品顶戴?你保皇上,可惜皇上不认得你呢。
  小裁缝就来拉阿林,说阿叔不好讲这样的话,传回去一家子都要杀头的。阿林很有几分醉意了,一摔手,说天高皇帝远,等传到那边怕朝代都换过了。小裁缝吓得脸色煞白,扯了阿法的衣袖就往外走,声音颤颤的仿佛只连了一根丝:“阿法叔我们回去吧,夜了。”阿法正在酒兴上,哪里肯回去?便和小裁缝挣来挣去的,嗤啦一声袖子撕开了,露出半个膀子。阿法回首就掴了小裁缝一掌,骂道鼻屎大一个仔,反了你。小裁缝捂着脸,一时作不得声。阿林也摔了酒盅,说阿法你有大不会做,跟细仔较什么真。
  三人正撕扯纠缠着,只听见屋外一片嘈杂的人声,惊天动地的一声轰响,仿佛有人放了一炮。三人愣了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又听见一声响,比先前那声更大。店主一头是血地跑了进来,头上身上挂满了碎玻璃碴子,说阿法你懂点英文,看看外边出了什么事?大队洋番来了,都在街上。阿法的酒顿时醒了一半,跑到外边一看,隆记餐馆的玻璃窗已经给砸出了两个脸盆大小的洞,风正呜呜地从洞里灌进屋来。路上黑云似地跑过一群人,手都举在半空,有举旗的,有举条幅的,有举棍的,嘴里都喊着话,只是人多嘴杂,听不太清楚。阿法支了半天耳朵,才隐约听见“中国佬……滚……”心知是番佬到华埠寻事了。
  番佬到华埠寻事,这也不是第一遭了,只是从前都没有这个阵势。店主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还在街上顽,开了门就冲出去–只见两个孩子早已被人流冲倒在地上。他一手拎了一个提回屋来,阿法便叫伙计拿铁闩把门顶上,又把屋里的灯全都捻灭了,推着一屋的人都往厨房走去。厨房后头是一间堆杂货的小屋,里头放了几麻袋的米。阿法让众人都蹲下来,藏到米袋后头。
  店主的小儿子在街上挨了一块石籽,额上肿了鸡蛋大小一个包,正哇哇地哭着喊他娘来揉。阿法赶紧用手捂了那孩子的嘴,压低了声音说你再哭番鬼就进来杀你一家。孩子给吓住了,那半声哭噎在喉咙里,变成一阵细碎的咕噜。
  阿法蹲在米袋后头,听见天边有闷雷一浪一浪地滚过,地在轰轰地发着颤,颤得人头皮阵阵发麻那是脚步声。几百人,几千人的脚步声。有人在嘭嘭地撞着隆记的门,撞了几下没撞开。店主的老婆蹲在阿法旁边,牙齿磕得咯咯生响。屋里弥漫起一阵浓烈的臊臭,大约是有人尿了裤子。玻璃一块一块地碎裂了,从街头响到街尾。刚开始时是巨大沉闷的轰爆,接着是细碎尖脆的断裂声,再接着便是嘤嘤嗡嗡的回响。间隙里听见一两声犬吠。可是犬声还没来得及连成一个阵势,就被一阵山呼海啸似的喊声给遮盖住了。这声喊叫仿佛是几千股发丝编织起来的一根辫子,粗大肥硕,却不嘈乱无章,所以阿法一下子就听清楚了。
  “还我白色加拿大!”
  那喊声刚刚在喉咙口聚集的时候,是怯怯的,打不定主意的,试试探探的。那喊声在一路攀缘的过程中汇集了底气,渐渐变得自如起来。等到爬上舌尖的时候,已经是惊天地的一声吼叫了。这一声吼叫嘭地炸开来,把天炸了一个大洞。喊的人和听的人都同时怔了一怔,四周突然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阿法蜷曲的腿开始发麻。他动了动身体,换了个姿势,觉得有几十根细针从脚趾上一路爬到腰腹。
  工作服。天哪,工作服。
  阿法一下子想起了瑞克交给他洗熨的三百套工作服。那些红底镶金边质地精良作工细致的工作服,是温哥华大旅馆的大堂贵宾室和用餐室的高等服务生穿的。他已经把这三百套衣服都洗熨摺叠妥当了,贴着墙根放成了高高的六叠,每叠五十件。衣服就堆在窗边,略微有些光亮,就能看见衣服缀边上粗宽的金线。假若玻璃碎了,一探进手来就能够得着。瑞克说,这种质量的工作服,只有温哥华大旅馆能用得起,一件的成本是五个加元。三百件是多少加元?
  阿法的脑子轰的一声散了开来。
  竹喧。也许是名字。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使用这个听起来和衣馆沾不上一点边的名字。这个名字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举到希望的九霄,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入绝望的阴曹地府。三次了。这次他再也,再也,再也不会上它的当了。
  这时街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尖利地吹着哨子,拖长了声音在喊叫:“我奉英皇爱德华七世的名,命令你们马上散开!”阿法悄悄地从米袋后边爬出来,趴在门上看,只见一队警察骑着高大的洋马,冲进了人群。人群如一滩雪后的烂泥,被马蹄胡乱地踢散,过了一会儿借着水的力量又聚集拢来。三番五次之后,那水的力气就渐渐弱了,泥变成了越来越小的团块,终于完全消散了。
  人声和马蹄声都渐渐远去,街道归于彻底的沉寂。阿法拔下隆记大门上的铁闩,走到街上,发现街已经不是他熟悉的街了。一眼望过去,从街头到街尾,每一个铺面的每一盏灯笼都被捅落在地上踩扁了。街的眼睛丢失了,街瞎了。所有的铺面都没有了玻璃,失去了玻璃的铺子,张开一个个黑黝黝的大嘴巴,仿佛在呼喊着一句句失了语的惊讶。没有一盏灯。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条狗。阿法知道人和狗都没有消失,只是都躲藏在黑洞洞的大嘴巴里。那夜没有月亮,天穹上却撒着一把珠豆般圆亮的星子。地上是一堆一堆碎玻璃碴,像是老天刚刚劈头盖脸地下过了一场秋霜。阿法在街上走了几步,突然绊在一团软软的东西上。那东西呜地哼了一声,原来是只猫。阿法摸了摸那猫,却摸着了一手的湿黏是血。
  阿法终于摸到了自己的铺子跟前。阿法是凭借着那个塌了半个角的台阶认出他的店铺的,因为他的铺子,已经没了门。原来作为门的那块木板,已经被整个地踢了下来,横挡在门洞里。没有了门的店铺如同一个没有了脸面的人,突然变得身份模糊不明起来。阿法踩着门板走进了门洞,屋里很暗,他睁了很久的眼睛,才渐渐习惯了黑暗。他发现屋里出奇地拥挤,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屋里的每一样摆设,都已经从一件碎成了几件。
  衣服。他马上想到了温哥华大旅店那三百件衣服。他顺着窗边摸过去。前。后。左。右。没有。什么也没有。那六叠几乎堆到天花板的衣服,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地从他的店铺里消失了。
  “刀砍的!枪杀的!我丢你老母啊!”
  阿法冲到街上,仰着脸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一天的星斗被他的喊声震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坑。其实他还想喊一些别的,可是他喊不出声来了。他觉得他额头和脖子上的筋爆裂了,流了一身的热浆。他觉得那些回旋在半空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熟稔那是阿爸当年劏猪劏牛时牲畜发出的嗥叫。
  突然有人从背后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别喊,他们现在去了日本城,一会儿还会过来。”
  阿法怔了一怔,才明白那人讲的是英文原来是瑞克。
  “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了。”瑞克说。
  阿法的喊声唤出了那些隐藏在黑暗的大嘴里的人,街面上渐渐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人群呆呆地站在千疮百孔的街上,仿佛出来的只是身体,心却不知道丢失在哪里了。丢了心的人彼此相望着,眼里是两个空落落的深坑。丢了心的人认不得那街,那人了。丢了心的人甚至连自己也认不得了。
  隆记的店主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他不声不响地走到瑞克身后,对着瑞克的后脑勺狠狠地击了一掌。瑞克不备,身子布袋一样地软了一软,又挺住了。
  “洋番,打死,打死他!”
  人群都醒了,迅速汇集拢来,将瑞克牢牢地裹在了中心。
  “别,别打,他是,他不是……”阿法想对众人解释,可是阿法那天突然不会说话了,阿法完全辞不达意。阿法只是紧紧地抱住了瑞克,于是拳头一个一个地落在了阿法身上。阿法的身体还没觉得那些拳头的份量,可是阿法的牙齿先觉出来了阿法尝到了一嘴的腥咸。当人群终于意识到拳头落到了自家人身上时,阿法已经丢失了一个门牙。
  阿法扶着瑞克在门洞里站住了,自己门神似地挡在了前面。众人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俩,黑暗中一双双眼睛如狼目绿荧荧地生光。
  “瞎眼了,他,他是自己人。”
  阿法呸地吐出了一口血痰。
  砰。砰。
  不远处传来两记沉闷的声响。
  “枪,洋番开枪了。”有人说。人群颤了一颤,拖着肥厚的影子,潮水似地朝着一个个黑暗的门洞退回去。
  “是日本人开枪了。”瑞克对阿法说:“日本城有枪有自卫队,华埠什么装备都没有。那伙人在日本城呆不住,马上会转回唐人街。”
  “这里有多少女人孩子?”瑞克问。阿法飞快地算了一算,说这条街上都是光棍,女人孩子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二十个人。瑞克说你去把女人孩子集合起来,我有个朋友是日本商会的秘书,我把她们都带去日本城避一避。你们男人都回屋躲起来,不要点灯,天亮之前不要出门。骑警大队人马应该很快就到,可能会封埠,不让任何外人进来你们就安全了。
  瑞克又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阿法:“你小心点,是真家伙。”阿法的手指轻轻一碰就知道了,那是一把手枪。
  这时,天边又滚来一片闷雷,地开始嗡嗡地颤动。
  阿法知道,洋番又转回来了。
  阿贤吾妻:
  旧年底吾收到金山官府之银票计九百余元,是吾友亨德森先生为吾聘请律师,状告前年洋番结伙入华埠,劫毁吾衣馆之事所得之赔偿。吾本欲将此款用于今年回乡之盘缠,后闻乡人在咸水埠之外二十里处之二埠(即新西敏士)垦田种生果菜蔬,卖与远乡近邻,生意十分兴隆。吾与阿林亦效法之,于年初搬至二埠,将赔偿之银买地垦田,或许天佑我年成大好也未可知。吾三次开衣馆,皆因种种不测而未能善终。故决意不走旧路。赔偿余款仍得四五百元,乃一人之过埠税银。若阿母执意不肯放妻来金山,可否让锦山儿先过埠?农庄新开张,万事艰难。阿林已是五旬之人,吾亦四旬有加,急需后生帮衬。阿母或许不舍锦山离家,盼阿贤多多劝慰。接此信后可嘱阿叔或虾球去广州询问船期,尽早启程。
  夫得法己酉年三月二十九日于金山二埠
  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春,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墨斗背着锦河走过村口的那条无名河时,太阳正好,照得他额头上的汗水滴滴如珠。身后的女人们看着他背上的褂子渐渐洇出一些深色的斑块,便叽叽咕咕地笑,说六指你家这个墨斗像是大孔的筛子,冷天热天都兜不住汗。六指从挎篮里抽出一条汗巾,追上去递给墨斗。墨斗将坠拉下来的锦河往上耸了一耸,也不接汗巾,却只是嘿嘿地笑六指知道他是怕弄脏了汗巾。墨斗一笑,六指觉得天地突然雪地亮了一亮那是墨斗的牙齿。自勉村的男人个个牙齿黄垢参差,也许是水的缘故,也许是抽烟的缘故。而只有墨斗的牙齿如同一排被海水漂了又漂的珠贝,白得有些泛青。墨斗的牙齿滋养着一村人的眼睛,所以一村的人都喜欢看墨斗咧嘴的样子。
  墨斗是虾球的姨表弟。自从虾球娶了阿彩之后,就升级做了方宅的管家。几十亩田,三进的大院,两大家人,十数个长工下人,虾球管不过来,就叫了表弟墨斗来帮忙。墨斗过来是打杂的,打杂的意思就是:方宅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意支使墨斗来填补空缺。
  “墨斗,阿旺扭了脚,你去把河边那垅田的秧插完。”
  “墨斗,猪圈的门叫猪给踹了一个洞,你快去修。”
  “墨斗,柴火没了,你去后山砍一把回来,别误了我煮饭。”
  “墨斗,水缸裂了条缝,你去把湿眼龙喊来补一补。”
  连灶房间做饭的阿嫂,都可以打发墨斗去村口的杂货铺去打一瓶酱油。
  墨斗的名字随意地挂在每一个人的嘴上。刚开始时只是一种习惯,一样便利。日子一久,人们渐渐发现方宅的日子若缺了墨斗,就有些不一样。墨斗放在任何一个空缺里,似乎都方圆大小合宜。若把方家的日子比做马车牛车上的轮子,那么墨斗既不是轴,也不是框,更不是辐条。墨斗充其量不过是那轮子上的一层油。墨斗是看不见的,墨斗却又无所不在。没有墨斗,轮子也照样转,只是突然间转得有些锈涩了起来。
  锦山和锦河兄弟两个是最先发现墨斗的好处的。
  墨斗叫得出林中每一样鸟的名字。墨斗只要听见树上知了叫上一声,就能准确无误地知道知了藏在那一片叶子底下。墨斗能一头扎进无名河底,一个水泡也不打,半晌不露头,把锦河吓得直喊救命。墨斗能把芭蕉叶子摘下来,放在盐水里泡软了,揭下表层的厚绿,留了一层丝薄的筋络,卷成一个细卷,含在嘴里呜呜地吹,吹出风过林雨落地的声响。墨斗只要瞅上路边的鸡公一眼,就知道那只鸡能不能斗赢别的鸡。
  可是墨斗也有墨斗不会的事。
  墨斗白起了一个好名字,墨斗其实不识字。墨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识。有一回,墨斗怯怯地问锦山他的名字写出来是什么样的?锦山想了一想,就去阿妈的房间拿了一张纸出来,写了“谢屎堆”三个字,让墨斗用饭粒贴在自己身上,满村走动。六指看见了,顺手扯了根晒衣服的竹竿,将锦山打得哭天嚎地。也就是那天起,六指决定让墨斗陪两个孩子一起读书。
  婆婆麦氏知道了,就紧了脸,说一个下人,识字有什么用?费钱费心神的。六指说阿妈这个下人整天和山仔河仔混在一处,若不识几个字,知道些书理,怕把你孙子带坏了。麦氏听了,不再有话。六指要做的事,只要捎上两个儿子的名字,就能畅通无阻。
  学堂在源溪里,离自勉村有几里地,是耶稣教士开办的,各村的金山客也都捐了钱,所以学堂里的学生,有许多是金山客的孩子当然是男孩。学堂里的教书先生,都是耶稣教士请来的,有本乡的,也有外江人。先生教诗书,耶稣教士教算学和圣经课。耶稣教士不仅教圣经,耶稣教士还教唱歌。逢年过节,耶稣教士就挑几个年岁大些的孩子来排戏演戏,让家里的阿妈阿公阿婆都来学堂观戏。今天是复活节,锦山给挑了去练戏阿法来信催了几次锦山过埠的事,麦氏百般不舍,将船期拖了又拖,至今尚未成行。六指约了村里几个金山客的女人,一同去学堂看戏。锦河原本一早就要跟阿哥一起去学堂的,却因夜里闹了些风寒,有些热度,就多睡了一会儿,和阿妈一道起身。
  路上带的东西,是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的,一个竹篮子,半边是鸡蛋,半边是芝麻饼和千层糕。鸡蛋是带给学堂的先生的,糕饼是路上饿了吃的。六指挎着篮子走到天井,就看见婆婆麦氏手里捏着一只碎鸡蛋,在骂阿彩:“早点起床查一遍,哪会有这种事?如今我是叫不动你了。这个家里,我差得动谁啊?”六指问阿彩怎么了?阿彩说不知道是哪只鸡下了个软壳蛋,给踩碎在窝里了。
  六指对阿彩使了个眼色,说以后起床,先查一遍鸡窝,省得再出这种事。你赶紧去给老太太烧个暖手炉子天还是冷呢。阿彩说还冷啊?日头都照得身上出汗了。六指又使了个眼色,说叫你去你就去嘛,难怪老太太说叫不动你,都懒得脚底生蛆了。阿彩这才明白过来,转身进了灶房。
  待阿彩走了,六指便叫锦河过来给阿人请安。麦氏拉了锦河的手,眼角眉梢的竖纹便都渐渐地变成了横纹。“河仔你今天还发热,就不去学堂了吧,在家陪阿人说话。”锦河说我要去学堂看阿哥演戏。麦氏就拍了拍额头,说瞧阿人这个记性,忘了你阿哥今天要演戏。河仔你告诉阿人,你阿哥在戏里演的是什么?锦河说是驴,阿哥扮的是驴,叫耶稣骑着进城的学堂排的是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城的那场戏。麦氏说这个先生该打,怎么叫你阿哥演个畜牲?锦河说阿哥一排戏就笑,先生就罚他演驴。麦氏听了,咧开缺牙的嘴呵呵地笑,说该罚该罚,你这个阿哥,着实淘气,哪像我河仔老实忠厚。
  六指就来拉锦河,说阿妈我们得走了,阿珠阿莲她们都在村口等着呢,要不就赶不上开场了。麦氏的眉心蹙了一蹙,说你也要去啊?那黄毛红毛的地盘,你们年轻媳妇也敢去?六指知道婆婆说的是那几个耶稣教士,就笑,说阿妈他们都学了我们的样子穿长袍留辫子,粗一看,还看不出是洋番呢。都会说我们这里的话,比外江佬还和善些呢。麦氏哼了一声,说洋番要是能和我们一样,那狼也就和羊一样了。便冲着灶房喊了一声墨斗。
  墨斗正蹲在地上磨刀。今天一大早阿彩把家里所有的刀都拿了出来,让墨斗磨。有砍柴的刀,剁肉骨头的刀,切菜的刀,削薯仔的刀,剃猪毛的刀,满满的摆了一地。墨斗这会儿磨的是削薯仔的刀。已经磨了半晌了,刀锋上沾了黏黏一层的石浆。墨斗拿了一张油纸把石浆抹去了,将刀举到眼前,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那刀就嗡地响了一声。听见老太太在天井里喊自己,墨斗把刀往腰上一别,就往外跑去。
  “你陪河仔和太太一起去学堂。学堂里人多嘴杂,你照管好太太,戏散了就回。”
  墨斗点头说知道了。墨斗的回话里干瘪瘪的全无水分,水分都藏在墨斗的眼角眉梢里了。从方宅走到学堂,一脚不歇,也得走半个时辰。若中间略微歇一歇,喝口水吃块饼,就是一整个时辰了。这条路虽然天天陪两个少爷走,走得很是熟腻了,却是从来没有和太太一起走过的。
  一个宅院一二十口人里,墨斗跟谁都能说得上话,可是墨斗唯独极少和太太说话。其实太太对墨斗很和善,不像老太太那样威严。然而墨斗不怕老太太的威严,墨斗反而怕太太的和善。老太太的威严是简单的威严,简单的威严用简单的沉默就足够应付。可是太太的和善里却有许多的内容,所以墨斗的沉默也就不仅仅是简单的沉默了。墨斗的沉默里有一些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内容。怕归怕,墨斗还是愿意和太太一起上路的。
  墨斗抬头,就看见太太今天已经脱下了棉袍,换上了夹袄。太太的夹袄是新做的,半长至膝,藕荷色的底子,通身绣着墨绿的文竹。斜襟的盘花布扣上,拴了一条葱绿的手巾。除去了笨重冬装的太太,身裁显得有些丰腴,文竹在衣服的凹凸之处轻轻颤动,仿佛有风经过。太太的髻上,斜插了一根玉簪,玉簪的一头挂了一串玛瑙坠子。太太身子一动,那坠子就在太太的耳边叮当作响。墨斗觉得那声响一下一下地把自己敲得分了心,呼吸就有些磕磕绊绊起来。
  “太太,我,我来。”墨斗指了指六指臂弯里的竹篮。六指说不用了,你看好河仔,他身子还没有好利落。
  三人便去河边会合了众人,一起上路。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行在前头,五六个女人跟在后头,宽宽窄窄的鞋印在乡间小路上碾下一个一个的坑。
  女人们在一起,说的就是关于男人的话题。六指问阿莲你家阿权什么时候到?阿莲说快了,听说已经到了香港,等着那边医院来信,就去接人。两人讲的是阿权的尸骨。阿权得了肺痨死在金山,已经七年多了。阿莲已经做了七年的寡妇。刚守寡那年,阿莲的髻子上插的是白花。到了第二年,阿莲髻子上的白花换成了黑花。那朵黑花一戴就戴了这么些年,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其实,阿莲没戴白花黑花的时候,就已经是寡妇了。阿权在金山娶了个妾,十几年里才回过一趟家。那趟回家,带走了大儿子。阿权病了很多年,阿权活着的时候,是那个妾在茶寮里做事养着两边的两家人。阿权死了,那个妾就又嫁了人,还当妾。现在给这边家里寄银信的,是阿莲的儿子。阿莲说阿权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带了儿子出去,让儿子接替他养家。阿莲说阿权是个有良心的男人,不会丢下这边家里不管。阿莲说阿权临死交代了儿子,一定要回家落葬。阿莲说换过龙凤帖的,和露水夫妻就是不一样。男人活着跟谁过,那是男人一时的兴起。男人死了跟谁入葬,那才真正看出男人的心意来了。阿莲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泛起了两朵桃红,仿佛是一个坐在花轿里候嫁的女人。
  阿珠哼了一声,说回不回来,是看人的。昌泰婶跟昌泰叔是换过龙凤帖的,不是照样死了也没见着人吗?昌泰婶是旧年死的,是六指按女儿的名分做的发送,昌泰叔一直没有露面。阿珠说这话,也是有因缘的。阿珠的男人旧年年底回来了,从东莞娶回来一个妾。男人这回呆了四个月就走了,急着回去挣钱筹集人头税款,却一直没说到底要带哪一个女人去金山。
  众人就问六指:“你家阿法好些年没回来了,是不是也在外头有了人?”阿法上次走的时候,锦河刚满月。转眼锦河已经上了学堂,阿法还一直没有回来过。阿法这几年手头紧,虽然还是隔几个月寄一封银信,那数额却小了许多。六指写信问阿法那头到底出了什么变故?阿法说三言两语讲不明白,还是将来回家见了面再说,她便知道阿法遇上麻烦了。她心里有了各样的猜测,这些猜测坠得她的心沉沉的,脸上却一味地笑,说有了人才好呢,倒叫我省心了。
  走了半程路,女人就走乏了,就找了个僻静朝阳之处坐下了,拿出些糕饼点心来吃。锦河在墨斗背上睡了一路,口涎淌了墨斗一肩。墨斗将锦河放下,交给了六指,自己远远地坐开了,脱了外边的夹袍,坐在一块石头上晾汗。石头边上长了一蓬旺旺的草,草叶上歇了一只黄底黑花的大蝴蝶,那黄那黑都如同窗花纸的边缘,分明得几乎带了剪刀的痕迹。阳光很重,压得蝴蝶的翅膀轻轻地扇动。
  要是带了蝈蝈笼出来就好了。墨斗心想。这只蝴蝶捉了放在蝈蝈笼里,挂在太太的床帷上,才是好看呢。
  起风了。大太阳里的风是轻软的,风已经被太阳磨去了棱角。风把墨斗的汗味送得很远,一直送到女人们聚堆的那个角落。墨斗里头穿的是一件粗布褂,洗过了很多水,缩得很是紧小,一身的腱子肉似乎随时要从布缝里挣裂出来。阿珠就问六指你家今年置了几头牛?六指说今年没置,都是前两年置的。阿珠朝着墨斗呶了呶嘴,说那不是你家新置的牛?膘壮着呢,耕田最好。众人稀里哗啦地笑成了一滩。女人们离了公婆的约束,话语就有些放肆起来。
  锦河扯了扯六指的衣袖,说阿妈我屎紧。六指平常家教严,不许两个孩子随地拉屎撒尿。可是一眼望去,四野一片开阔,并无救急方便之地。几步之外有两棵树,勉强算是遮挡。树旁有一堵墙,早先大约也是人家,如今败落了,只剩下半人高的一片残壁,六指便领着锦河朝着断墙走去。其实他们若再往前行百十步,拐个弯就有供人歇息的凉亭,亭边就有茅坑。可是那天仿佛有人在六指的脚上系了一根绳子,扯着她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地迈向那个布满了杀机的陷阱。
  锦河走到墙后,撩起衣摆蹲了下来。突然,他觉得耳畔有一阵虎啸似的风声,接着就落入了一片没有一丝缝隙的黑暗。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失脚跌入了一个深坑,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挪动,而他的脚却没有着地。他仿佛长了翅膀,鸟一样地凌空飞着。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外江口音在说“快,要来人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他遇上了歹人。
  六指是听见了响动才回头的。六指当即大叫了一声。她的嗓门一下子撕裂了,喉咙口泛上了一丝腥咸。可是她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像尖利的匕首一样地抛出去,却落在一垛厚实的棉花上,无声无息地消殒了,因为她被一只馊臭的袜子堵住了嘴。后来她才回想起来,那天她叫唤的是“墨斗”。
  阿珠是第一个发现六指和锦河不见了的。阿珠回头找六指母子,突然发现三个黑衣大汉举着两个布袋,如三只硕大的蝙蝠在贴着田埂飞跑。有只布袋里露出一双绣花鞋,在不停地踢蹬扭动着。
  “劫,劫人了……”阿珠的嘴唇抖了半天,抖得满嘴是牙。
  靠在石头上打盹的墨斗倏地醒了,没顾得上穿上大褂,起身便追。后来阿珠多次红嘴白牙地诅咒发誓,说墨斗那天的身子和腿是分成了两段的。墨斗那天的腿根本管不了身子,墨斗的腿扔下了身子,径自狂奔。在几乎与黑衣大汉齐身的那一刻,墨斗突然想起了早上匆匆离家时别在腰上的那把削薯仔的刀。墨斗一点儿也没想到刀竟然被他磨得如此之快。他觉得他只是轻轻地擦碰了一下,身边的那个黑衣人就如一只装了半满的米袋那样塌软了下去。可是那个黑衣汉子在倒地的那一刻,突然紧紧地拽住了墨斗的脚。拖了一只沉重的米袋的墨斗,跑起来就不如先前那么轻快了,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两个黑衣汉子挟着六指和锦河渐渐远去。
  墨斗把刺伤了的黑衣汉子押回方宅,拷问出来那人叫金毛强,在一个叫朱四的土匪手下当喽罗。朱四在这一带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专盯金山客的家人。朱四要的赎金高,少一分一厘就撕票,极是心狠手辣。
  麦氏一听,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阿彩灌了一杯胡椒水才醒过来,却是站不动了。虾球说报官府吧,好歹有金毛强在我们手里。墨斗说金毛强不过是个扛旗开路的小喽罗,朱四不在乎,他就是死一百遍也抵不得一个太太和二少爷,还得立即打点赎金。
  麦氏问得多少赎金?金毛强说少了五百大洋你们二少爷的命就不保了,朱四要的赎金从来没少过这个数劫匪平时只劫男丁,不动女人。女人不值钱,许多人家不愿出钱赎女人。只是六指那天喊叫了,才一并裹卷了去。
  麦氏上牙下牙一咬又晕了过去,众人就抬去了屋里。虾球找了阿法的阿叔和阿婶商量,那两个生性懦弱,颤颤的做不得主张。最后虾球只好和墨斗擅自做主,立即变卖田产。
  田产卖得急,卖不得好价钱,零敲碎打地贱卖了,还不够数。又让阿叔和阿婶找了几样值钱的金银首饰,连着卖田所得的银两,一起包在一个布包里,准备赎人。
  那天是墨斗跟着金毛强去的。金毛强说见朱四决不能带凶器,进寨之前必要搜索全身,从头发丝到脚趾头,若找着一片铁,就地斩首。墨斗听了,蹲在地上抽了半袋烟,一直没吱声。半晌,才把虾球拉到一边,说你去村口杂货铺买些炮仗回来,越多越好。虾球说你疯了,天都塌下来了,你还有心思胡闹。墨斗说你听我的,买回来,包严实了,放在猪圈里,千万不能让人看见。
  虾球果真买了些炮仗回来,扔在猪圈里。墨斗进了猪圈,叫虾球在门口把守着,谁也不让进来。半个时辰之后,墨斗手里拿着一袋烟走了出来。虾球进去一看,一地都是红纸屑,却也没听见炮仗响过,便问墨斗你整什么蛊?墨斗扬了扬手里的烟袋,说都在这里了,你的炮仗。炸不炸得死一寨的人不好说,炸倒一两个是铁定的。虾球的脸色煞地白了,说你,你,你不是去送死吧?你娘把你交给我,是要把你活着交回去的。墨斗嘿嘿地笑,说阿哥你放心,我是去把太太二少爷领回来的,我死了,太太怎么办?
  墨斗是在头天傍黑的时候走的,第二天深夜才回来。一屋的人都没敢睡,点着一盏长明灯守候着。墨斗衣裳褴褛,背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进了院。众人仔细看了几眼,才看出是太太的发髻散了,一头长发黑云似地裹了一身。墨斗将六指放下,六指还没坐稳,就软软地栽倒在地上。锦山扑了上去,抓住了阿妈的衣襟就摇晃,一家人昏天黑地地哭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门口滚进来一个灰球,是锦河。麦氏紧搂了锦河,死蚕似的长指甲在锦河身上掐出一个个深坑。阿彩端来一碗米汤,让六指母子两个喝了一口,才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来。六指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走了几步,在麦氏跟前跪了下来,喊了声“阿妈”。麦氏的两只瞎眼死鱼珠目似地瞪着,却不回应。六指咚地磕了三个响头,说“媳妇不孝,让阿妈操心了”。
  麦氏哼了一声,说我敢操你的心?自从你嫁到方家,我是管得了你的手脚,还是管得了你的心思?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法惯着你,我这个家婆不过是摆个样子的。你若那天肯听我的话,不去那个鬼地方睇什么鬼戏,怎么会出这等事?我阿法在金山二十年省出水来,攒了钱回家买田买地,全败在你手里了。我阿法命苦啊,非得要找你这样的女人。
  六指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六指知道当年阿法执意退了那门亲事,换娶了自己,婆婆心里憋着的一口污浊气,一直憋了些年还没有散尽。墨斗摸摸索索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烟袋,正要点烟,虾球一把夺了下来,说你不活了?墨斗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说不是那一袋了。墨斗点上烟,慢慢地抽了两口,才嘿嘿地笑了一笑,说老太太息怒,其实朱四盯上咱们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太太就是日日守在家中看住两个少爷,他也要寻上门来的。
  墨斗的牙齿照得屋里一片雪亮,可惜麦氏看不见。麦氏呸了一口,喝道:“你是谁?方家有你插嘴的地方吗?”抡起拐杖便打。麦氏没眼神,墨斗又闪得快,拐杖一偏就落到柱子上,咣的一声断成两截。一屋的人都知道老太太的威严,却从来没见过老太太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过太太,责打过下人的,一时都鸦雀无声。连天井里的那棵榕树,叶子也木木地不敢有些微的动静。
  过了半晌,锦山才在麦氏跟前跪了下来,说阿人息怒,阿妈阿弟平安回家就好。家里损失的田产,将来孩儿给阿人挣回来,比现在还多。
  麦氏让这句话捣着了心窝子,眼窝就湿了。撩起衣襟擦起了眼睛,叹了口气,叫阿彩把六指锦河扶回屋去,擦擦身子,喝过莲子汤才进食饿久了的人,不能立即暴食。
  待众人都散了,麦氏又叫过阿彩,说从今往后,你给我看好她,她要出门你立即禀报我。又说那个墨斗,倒比你家虾球有用。以后留个意,有合适的下女给说一门亲,将来就留在家中。阿彩答应了,正要走,麦氏又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贴在阿彩耳根上说:“你去仔细看一眼,有什么地方,让人伤了没有。”阿彩怔了一怔,就会意,说知道了。
  从那以后的十几天里,麦氏天天在屋里闭门烧香拜佛。方家三进的宅院里,从早到晚回响着木鱼的梆击声和麦氏诵经的嘤嗡声。
  有一天早上,阿彩走进了麦氏的房间。麦氏刚刚点上了香,对着墙上那张开始泛黄的方元昌画像磕头。阿彩说“她,她,她。”阿彩是个沉不太住气的女人。阿彩一慌,就口吃起来。麦氏直起身来,问怎么啦?有屁就放。阿彩顿了一顿,才说太太,她,她,来,月信了。
  麦氏捂住心口,身子如剃了骨头的鱼一样地瘫软了下来。
  “阿弥陀佛。”麦氏喃喃地说。
  阿法得知六指被劫,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是从回去探亲的乡人那里听说的。阿法很快就给六指写了一封信:
  阿贤吾妻:
  家中出了如此一样大事,妻竟不肯说与吾知,必是不忍叫吾担忧的意思。吾已决意在乡里建筑一碉楼以防御匪盗。今已觅得一建筑师,按照吾之吩咐完成一应设计图纸。所用工料,皆在咸水埠购入,不日经香港运送回乡。全部筑造工程,已委托广州先施公司雇泥水匠包建。先施公司在此地有代理,与洋商合作多年,极有诚信。财资吾自当设法。只是吾再无盘缠回去亲自监工,只好托墨斗虾球等多加照管。请告母亲大人孩儿不孝,未能回乡为母亲暖寿。锦山之船期,有确切消息否?吾翘首仰望。锦河暂时不要送去学堂念书,以防沿途再生不测,可在家中物色先生授课。并嘱墨斗寻访谙熟武道之家丁,购置中西武器,严守家门。望妻小心谨慎,出门必带男丁防身。切切。
  夫得法庚戌年七月二十七日于金山二埠
  民国元年(公元1912年),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早上起来穿衣的时候,六指觉出了自己的发福。袄子是旧年入秋的时候做的,如今扣起来有些费劲。弯腰的时候,腋下和肚腹的布料有些割肉。六指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近来走动得少了。自从前年被歹人劫持之后,婆婆麦氏便把六指看得很紧。尽管雇了三五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片刻不离地守护着六指和孩子,麦氏还是不许六指擅自走出家门一步。六指既然不能出门,便只好关起门来练习字画倒觉得手力有了些长进。
  六指推开窗户,听见堂屋里有一阵朗朗的书声,便知道那是新请的先生在教儿子晨读。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肤;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褥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六指扶窗静听了半晌,隐约觉得熟稔,像是小时候跟着姐姐的儿子龙仔一起念过的,不知是欧阳子的秋声赋不?心想待下课去问问锦河这念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不是锦山。
  锦山去金山快两年了。锦山临行前,麦氏一提起锦山就叹气。麦氏的一口气长得如同灌堂的风,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完。六指若劝,麦氏便说六指不疼男人就罢了,连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不知道心疼。六指若不劝,麦氏便说六指是一心盼着全家都去了金山,好留下她一个孤老婆子听凭生死。六指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倒忘了锦山原是自己的儿子,该疼该哭的,本该先轮到自己。
  锦山走的那一年蚕蜕了壳一样地疯长起来,声音突然就粗了扁了,有了几分鸭公的味道。阿彩给锦山洗头,说大少爷长了胡须了。十五岁的锦山,站直了身子,已经和墨斗一般高矮了。过年祭祖的时候,换上长袍马褂,看上去已经是个大人了只是依旧愚顽不化。锦山从小无病无灾,身架像是粗壮的毛竹,劈不散,拨不动。锦河在锦山边上一站,却看不出丁点的相似。锦河自生下来便是多灾多病,身骨一直还没来得及长开,像是没发好的芽菜,细得仿佛轻轻一捏就断。连那读书的声音,也是蚊蝇哼哼的,毫无锦山的霸气。
  六指听锦河念了一会儿书,听累了,探出头来,突然看见院子墙角的一丛竹子,不知何时竟变了颜色,青不青黄不黄的,倒夹杂了些星星点点的白。走出去一看,才看清是细细一层的竹米,心就咚地跳了一跳。
  六指知道竹子长寿,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年年青,年年长。只是竹子若一开花,便死期不远了,所以乡人有“竹子开花,改朝换代”的说法。大清的气数尽了,皇上下了台,现在是民国了。可是民国真是民的国了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依旧是盗匪昌盛。上个圩日赤坎镇上的公学里,几十个学童加上老师,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同被盗匪劫持。从前皇上管不了的事,国民政府依旧管不了。朝代是换过了,竹子却还开花,莫非是阿法那里出了什么大事?一时就心神恍惚起来,赶紧回屋找纸找墨给阿法写信。
  铺开纸,一窝的心事聚不成团也聚不成点,竟下不得笔。六指近来心事极多,如一团纺坏了的线,乱糟糟的理不出一个头绪。六指的心事里有阿法,有锦山锦河,有麦氏,也有正在修建中的碉楼。这些都是六指说得出口的心事。说得出口的心事是轻的,犹如飘在池塘水面上的浮萍,看上去浓郁厚实,用竹瓢一刮就刮走了。而说不出口的心事,才是沉在塘底的石头,虽然只是清清寡寡那么几块,却是摸不着也挪不动的。
  自从前年被墨斗从土匪朱四那里背回来之后,方家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一个问过她那两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虽然没问,可是众人的疑问都已经写在脸上了。麦氏的话越来越少了,可是麦氏却越来越经常地叹气。麦氏的叹气有好几种样式。有时候那叹息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六指知道那是哼给她听的。有的时候,那叹息是从舌头上滑落下来的,那是叹给别人听的。有的时候,那叹息是在心腑里含了很久,含不动了,才从两唇之间风一样地漏出来,那才是叹给她自己听的。六指在天井里走过,总能感到脊背上毛刺刺地痒,她知道那是下人们贴在她身上的目光。六指觉得方家宅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些嘁嘁嘈嘈的声响,可是只要她一走进那些角落那些房间,这些嘁嘁嘈嘈的声响就会嘎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万劫不复的沉默。
  可是所有这些沉默都叠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阿法一个人的沉默。其实这一两年里阿法的信写得比平日似乎更频繁些,说的都是修筑碉楼的琐事。从楼顶的罗马式廊柱到大门口的灰雕花饰,每一样用料每一个细节都不厌其烦地交代了一遍又一遍。可是阿法却没有问那件事。阿法甚至连那件事的边都没有碰擦过。阿法的沉默陷落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可是阿法的沉默却比所有的沉默都要触目惊心。世上无论如何厚重的沉默,都是可以穿越的。六指知道怎样去穿越。她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有耐心。她可以用她的沉稳一寸一寸地去凿,她终将凿穿他们的沉默。可是阿法的沉默却让她恐慌。她不知道阿法的沉默有没有边界,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没了底。
  这时墨斗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说太太你吩咐的事办完了。墨斗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六指,只是盯着自己青布鞋的鞋面。墨斗说的事,是指碉楼神龛和祖宗灵位的位置。在原先的设计中,这个位置在顶楼,是纵护全宅的意思。可是六指想到年迈瞎眼的麦氏,焚香拜祖爬不了那么高的楼,就让把设计改了,挪到二楼。六指有这个想法的时候,碉楼已经盖到四层了,盖楼的人就有些不情愿回过头来改动二楼的布局。
  六指问墨斗你见过先施的刘先生了吗?墨斗说见过了。六指问你和刘先生说过这事了吗?墨斗说说过了。六指问刘先生同意改动了吗?墨斗说同意了。六指问刘先生说没说明年什么时候完工?墨斗说他说尽快。六指说你盯着点,日子都定好了,是明年正月的最后一个圩日–正逢正月二十二日,是迁宅的黄道吉日。这个日子,早在旧年碉楼动土的时候就已经择好了,连祭祖驱邪的道士,都一并付过了礼金。
  墨斗听了这话只是不做声。
  六指噗哧一笑,说问一句答一句,你平常一车一斗的话都哪里去了?墨斗依旧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六指看着墨斗,半晌,才说这个大院里,还有谁信我呢?连你也这样。墨斗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六指,只见六指的眼窝里浅浅地浮了一层的泪,心就哗地一下软了,化成了一滩子水,口气便柔软了下来,问明年搬家的事,她松口了吗?六指当然明白,墨斗问的是麦氏。盖碉楼虽然是阿法的主张,可是麦氏至今还不肯松口同意搬家。
  麦氏不肯松口,有麦氏自己的理由。麦氏说她已经在旧院里住了几十年了,伺候过老的也伺候过小的,住熟了,不想挪窝。麦氏还说碉楼太高了,她一个瞎子两只小脚,爬不动。六指说阿妈我雇个人来专门背你。麦氏不啃声,半晌才说:“我不像你,让谁背都行。”六指的心沉了一沉,就明白了婆婆不肯搬家,原来不是婆婆自己说的那些原因。
  从旧年碉楼翻土动工开始,麦氏就病了。麦氏的病甚是古怪,不吐不泻,没有热度,也不打摆子,浑身上下并无酸痛之处,却只是没有胃口,终日嗜睡,日渐消瘦。请了好几位郎中,也吃了几十帖汤药,却仍未见好。这几日竟越发沉重起来,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只是仰脸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却不说话。话是糊涂的时候才开始说的。前天吃完早饭,麦氏又糊涂了起来,披头散发地坐起来,嘭嘭地拍着床板骂阿法:“我上县太爷那里告你忤逆不孝,你这黑心白眼的狼啊,你阿妈六十寿辰你也不回家啊。”
  六指赶紧将麦氏扶着躺下了,说阿妈,阿法的钱都盖了碉楼了,可是阿法盖楼也是让阿妈你享福呢。麦氏一把擒住了六指的手腕,指甲尖尖地陷进六指的皮肤。“那个楼,是阿法给你盖的。阿法盖了楼给你,才没钱回家。你若不叫人捉去了,我阿法的钱是买田买地的,盖什么楼?”六指说阿妈咱们一家人搬进新楼,把旧宅卖了,也一样买田。
  麦氏把两只瞎眼睁得天一样大,愣愣地盯着六指,许久,才狠狠地呸了一口,说谁和你是一家?你从朱四那里回来,你还敢说自己是方家的人?六指挣开麦氏的手,觉得地在她的脚下裂了一条缝。那条缝载着她一寸一寸越来越低地陷落到万劫不复的泥尘里。她突然明白了,麦氏其实一点儿也不糊涂,麦氏只是借着糊涂,把清醒的话给说出来了。
  六指撩起衣襟,擦掉了颊上的唾沫,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麦氏的屋子。屋外站着几个下人,各人都不看她,只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六指知道他们都听见了。在这一群人中她一眼就看见了墨斗,墨斗正在修补一个破了洞的米箩。墨斗的眼眶眦裂了,流着血。墨斗一把扔了手里的竹片,把头咚咚地撞在柱子上,说太太你让我说呀,你为什么不让我说。
  六指厉声喝道:“老太太病了,你也跟着病?说那些没用的话。都干活去!”众人便风卷残云似地散了。
  从那天以后,墨斗见了六指,脖子梗梗的,像要打斗的鸡公,却不太有话了。
  这会儿六指见墨斗脸色活泛些了,就一边收拾砚墨纸笔,一边闲闲地问墨斗你今年二十五还是二十六?墨斗说年尾的生日,两头都算得上。六指说你这个年纪,怎么还不提亲?墨斗不回话。六指说他阿婶那边的阿月,怎么样?阿月是阿法婶婶的使唤丫头,今年十八,也到了该许人的年纪了。墨斗还是不说话。禁不住六指紧逼,才说那走路的样子,鸡母似的。六指说阿月勤快老实,长得也不赖,你看前面就行了,谁让你看背后了?墨斗忍不住笑了,一口牙照得屋里雪亮:“我也没想看,她在你前面走路,你不看都躲不过。”六指说我看她配你就好。你娶个屋里的媳妇,将来跟虾球一样,也就长长远远地在这里住下来了。
  墨斗听了这话,呆呆地怔了半天,才说太太觉得怎样都行。六指说那我过两天叫三婆到你家提亲。
  墨斗低了头就往外走,走了一半,又转回来,顿了一顿,说太太你为什么不让我讲话?我替太太冤呢。将来老爷从金山回来,要信了人的胡言,还怎么好?六指笑了笑,说他要是信了,你讲一百遍也没有用。他要是不信,还用讲么?水清自清,浊自浊,你讲不讲,又有什么关系?墨斗无话,就走了。六指探出窗来,吩咐墨斗:“你去堂屋看一眼,教书先生到了用茶点的时候没?若没到,就别打扰他。若到了,就喊河仔过来,说我找他。”
  一小会儿工夫锦河就跑了过来,问阿妈你找我?六指说你阿爸花了这么多心思银子盖了这座碉楼,都是墨斗在监工,阿妈一眼都没看过。明年年初就完工了,今天你陪阿妈过去看看。锦河面有难色,说阿人她,不让,出门。
  六指冷冷一笑,说朱四都没能关住你阿妈,谁也别想关住我。你放心,你阿妈气数未尽,命里该死的,坐在家里也得死。命里未到死的时辰,刀架在脖子上也伤不了身。锦河也在家里憋得久了,正想找个机会溜出去转一转,有了阿妈这话,胆子就壮了些。
  母子两人直直地朝门外走去,迎面就撞上了阿彩。阿彩刚说了一句“老太太”,六指定定地看了阿彩一眼,就将阿彩看得浑身都是窟窿。阿彩那后半句没说出来的话,便生生地给堵了回去,只好对几个保镳家丁使了个眼色,让紧紧跟上。
  六指走下方宅的台阶,踩到了门前的那条沙土路上。刚下过了一场雨,雨是住了,天却尚未全开。有几朵太阳花,在云缝里隐约地闪动着,却不知道晴不晴得定。路有些湿,绣花鞋踏上去,觉得出鞋底的水汽。六指一抬头,就让太阳花割了一眼。路边的芭蕉树开满了肥大的白花那是水芭蕉。起了些风,风将那叶子和花摇动起来,是一种陌生的光影。六指想朝那光影走去,却只是腿软。六指的脑子拖不动六指的腿。一两年没有出门了,六指不认得路,路也不认得六指了。那路,那太阳,那风,那树,都在合着伙儿欺生。
  六指磕磕绊绊地走了几步路,便一眼看见了那座楼。原先择址的时候,风水先生看中的是村口的一块高地,那是龙口吐龙珠的好地方。可是一村的人都不肯,说在村口盖这样高的楼,把一村人的福运都给遮蔽了。所以无奈,才把楼址挪到了村尾芭蕉林旁边的那片荒地上。那楼走是要走几步才能走得到的,可是看却一抬头就看见了。当然“楼”是六指心里的说法,其实在这个阶段,六指看见的,只是一片挡得严严实实的竹棚。搭这样的竹棚,一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尚未完工的楼样,二是为了刮风下雨的时候给泥水匠有个遮挡。
  六指虽然看不见竹棚里的楼样式,可是六指却看见楼的高了。她知道楼才盖了四层,可是就这四层的高,已经把她吓住了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高,只觉得周遭的房子周遭的树,周遭的一切突然就矮小得没了章法,而那裂了几条缝的天和云里那几朵隐隐约约的太阳花,仿佛就在楼顶上晒挂着。六指掩了心口叫了声阿法哟阿法,惊得说不出话来。
  “河仔,你说这楼,是咱们乡里最高的吗?”六指问儿子。
  锦河说阿妈,皇帝的金銮殿我们没进去过,这一乡里,肯定没有比这高的了。就是源溪里的那个耶稣教堂,都只有两层楼呢。
  六指眼里,渐渐有了些光亮,仿佛是太阳花掉进去了。六指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河仔你长大了,跟你阿哥一样,去金山帮衬你阿爸。你阿爸太辛苦了。锦河问阿爸什么时候来带我走?六指说你长大了,他就来了。河仔你舍得离开阿妈吗?锦河没回话。十二岁的少年人,还不知道什么叫离别。锦河的心里,在想着些别的事。半晌,锦河才问六指,阿妈你说金山,果真遍地是金子吗?六指说哪来的遍地黄金呢?那是你阿爸一个毫子一个毫子省出水来,攒了几十年才攒下的。锦河说这里的人家也是一个毫子一个毫子地省,怎么盖不起我们家这样的碉楼呢?
  六指无言以对。
  “太太,太太!”阿彩远远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
  “老,老,老太太……”阿彩说。
  六指站着不动,听着阿彩牛一样地喘气。六指知道阿彩慌乱的时候是不能催的。阿彩必须把这一口气喘匀了,才能说全一句话。
  “老太太,吐,吐血了。”阿彩说。
  六指和锦河赶回家的时候,郎中已经号过脉了,正在收拾药箱准备离开。麦氏面如死灰,只有唇上隐隐一点朱红那是没擦干净的血迹。鼻唇之间,只余了游丝似的一口气。阿叔阿婶那一房的人,早已哭成了一团。
  六指问郎中脉相如何?郎中说准备后事吧,这个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攒到今天,是积重难返了。六指问不能再开一帖汤药试试?郎中摇摇头,说到这个地步,只能求天了。
  六指送走郎中,一屋的人都抬头看她。她知道他们是在等着她哭。可是她眼中只是干涩,泪腺如荒漠中的一个小泉眼,早已在流淌的过程里走失在沙土之中。搜肠刮肚,竟无一滴可以凝聚成泪的水。众人的目光在长长的等待中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六指呵呵地清了一下嗓子,说大家都别哭了,让阿妈静一静。有人响响地擤了一下鼻子,说阿嫂辛苦了一辈子,谁能熬得住不哭?说这话的是阿法的婶子。阿法的婶子是一个极没有主张的女人,少言语,不多事。可是在这个时候,婶子却说话了。婶子的话不多,却很重,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地上,把地砸出一个一个的坑。六指走在这些坑上,跌跌撞撞地立不住身。六指勉强站住了,对锦河说你等在门口。又对众人说,你们先回屋歇一歇,我跟阿妈说几句话。阿婶领着众人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打着哭嗝,说现在讲什么话都晚了。六指并不理会,只是关上了门。
  六指来到麦氏的床前,只见麦氏原本就瘦小的身子,如今缩成了一个孩童的样式。两只瞎眼黑洞洞地塌陷进去,像两个填满了哀怨的深坑。她知道麦氏这盏灯,已经耗到最后一滴油了。六指跪下来,抓住了麦氏鸡爪一样精瘦的手。
  “阿妈,我知道你在等阿法。我知道阿妈不喜欢儿媳妇,是因为阿法太疼爱我。其实阿法没有白疼我一场,因为儿媳妇是可以替代阿法,为阿妈尽孝的。阿妈你等我一等。”
  六指的手哆嗦了一下,因为有一根针,在她的手心扎了一扎那是麦氏长得有些曲卷起来的指甲。
  六指松开麦氏的手,撩起衣襟,抽出了别在裤腰上的一把刀。刀只有一掌大小,套在一个镂花的银鞘里,是墨斗几年前从一个守衙门的兵丁手里高价买下的。这些日子里六指一直带着它防身。
  刀不过是一样摆设,一样替她壮胆的摆设,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样使这把刀。她从小到大连一只鸡都没杀过。遇到邻舍杀猪劏牛,她就用两手捂了耳朵,远远地躲在屋角里她听不得畜牲的哀嚎。她岂止听不得畜生的哀嚎,她连鱼在油锅里翻尾巴都听不得。这一辈子,她只在一样活物上动过刀,那样活物就是她自己。十七岁那年,她用昌泰阿妈切猪草的刀,砍下了自己的第六个指头。
  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她都没有想到,这辈子她还会第二次在自己身上动刀。
  六指把刀从鞘里抽出来,刀嗖地闪过了一道寒光。尽管她从没用过这把刀,墨斗隔十天半月就要把刀讨回去磨一磨。她把刀近近地放在眼前,拔下几根头发对着刀吹过去,头发悄无声息地断成了两截这是墨斗教她的试刀方法。
  她把裤腿卷了起来。今天她穿的是走路下地的宽脚裤,轻轻一卷就卷到了膝盖之上,露出一些肉来。肉也在闪着光,是另一种的光,粉白温软的光。她握着刀的手开始颤颤发抖。她一下子觉出了自己的老。三十五岁的六指已经没有了十七岁的果敢。
  十七岁的时候,她心里没有别样的牵挂。她只有她自己。所有的心神都聚集在一件事上,她自然有上刀山下火海的胆气。可是三十五岁的她却是不一样的。三十五岁的女人,心神已经被分成了许多块,一块是丈夫,一块是儿子,一块是婆婆,最小的那一块,才是她自己。三十五岁的六指再也没有十七岁那种母豹一样心无旁骛的胆气。
  六指的刀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六指把左手放在右手之上,想让左手强逼右手行事。六指的左手说下呀,你下手呀。六指的右手说,不行,我怕呀。六指的脑子也乱了主张,一会儿听左手的,一会儿听右手的,左手和右手各自为阵地对峙了很久。这时床上的麦氏突然哼了一声。那声呻吟如军令,六指容不得再想,刀就落了下去。锐利的疼痛从腿上直接爬到了心尖,她的心一下子抽得小了一块。她狠狠地喘了一口气,才敢看自己的腿–只割破了浅浅一层的皮。
  六指没有胆气再下第二刀。
  六指扔了刀,喊了一声娘。喊完了,才想起她原是没有娘的。眼泪汹涌地毫无防备地流了出来。那一天六指的眼泪不是用滴来计量的,那一天六指的眼泪只能用碗来计量。那一天六指的眼泪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只不过是借了她的眼目她的脸来仓惶地赶路而已。那一天六指完全管不了她的眼泪。
  六指捡起了刀,朝着麦氏身边的那团空被褥狠狠地扎去。六指的手臂越举越高,一刀比一刀凶猛有力。棉花从破洞里飞出来,满屋都是舞动的白絮。麦氏的身体如同一叶扁舟,在六指剧烈的刀阵中颠簸起伏着。
  麦氏又哼了一声。这一声比先前的那一声悠长了些。六指听出来了,麦氏在叫阿法。
  六指举着刀,闭着眼睛剜了下去朝自己的腿上。这一次她并没有感觉到痛。她只觉得有一阵麻木,如蚂蚁一样地爬满了全身。她试着挪动了一下腿,腿纹丝不动,仿佛已经从她身上脱落。她睁开眼睛,发现刀尖上挑着一块鹅蛋大小的红疙瘩,而红疙瘩的另一头,还连在她的腿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那是她的肉。
  疼痛是从这一刻开始的。疼痛如同几十条几百条铁丝,把她的心勒过来勒过去,勒出一丝一丝的肉屑。她揪住刀尖上的那团东西,狠命一撕,于是那团红疙瘩便整个地落到了她的手心。温热,湿黏。她几乎觉出了它在吡哱跳动。“天爷。”她想大叫一声,可是她叫不出来。她的嗓子突然就萎缩在她的舌尖上。
  墨斗是第一个破门而入的。墨斗进屋,只见六指坐在一滩腥红的血迹上。六指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墨斗,说快,叫阿彩,炖汤给老太太……”便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阿彩端了一碗参汤进了麦氏的屋。屋里的被褥都已经换过了,地也擦干净了。可是阿彩还是闻到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阿彩觉得肚腹里有一个软团一下一下地往上顶,似乎随时要冲出喉咙。麦氏的牙关咬得紧紧的,阿彩用汤勺撬开了她的牙齿,勉强将一碗汤灌了下去。
  麦氏喝过了汤,沉沉地睡了一个下午。傍黑时分突然醒了,睁开眼睛叫阿彩。麦氏已经两天没说过话了。阿彩闻声匆匆跑进屋来,只见麦氏掀开被子坐在床上,一双枯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着。
  “汤……汤……”麦氏断断续续地说。
  阿彩赶紧叫厨娘端来一碗莲子汤,麦氏只喝了一口,便吐在了碗里。“汤……那个,汤……”麦氏的两只瞎眼睁得大大的,黑洞洞地瞪着阿彩,一声接一声地叫。
  阿彩突然明白了,麦氏要的是中午的那碗汤。
  “那碗汤,你可不敢再要。”阿彩贴着麦氏的耳根说。“那是太太剜了自己的肉救你的你还不快快好起来。”
  麦氏不说话。麦氏怔怔地靠在床头板上,很久,很久,一动不动。阿彩有些害怕起来,就要扶她睡下,却被她一把抓住了。
  “刨花水。梳子。”麦氏说。
  “又不出门,梳头做什么?”阿彩问。
  “背我,去看,碉楼。”麦氏一字一顿地说。
  民国二年(公元1913年),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锦河是把车子骑到芭蕉林边上的时候看到了路上的行人的。
  锦河的车子是三个轮的,是六岁那年他阿爸从金山寄过来给他的。刚寄过来的时候,村里人没见过这样的车子,一村的孩子黑压压地跟在他的车后疯跑,从村头跑到村尾,再从村尾跑回村头。后来他骑累了,别的孩子就要借他的车骑。孩子多,他不知道借给哪一个好,阿哥锦山就说你叫他们拿东西来换。结果他们果真就排了长长一队,有拿蝈蝈的,有拿野雀的,有拿玻璃弹子的,也有拿绿豆糕芝麻饼的。锦河不知道收哪个的好,都听锦山的兴致哥两个在孩子群中呼风唤雨地神气了一阵子。过了几年村里别家金山客的孩子,也骑上了这样的车子,他的车子就不再是稀罕货了。
  这辆车他一骑就骑了六七年,渐渐的,车子就骑旧骑矮了。十三岁的腿长长地蜷曲在小小的轮子上,样子有些滑稽。他很想让阿妈给阿爸写封信,再要一辆两个轮子的,和源溪里学堂那几个耶稣教士骑的一样的大车子。可是阿妈没有答应。阿妈说阿爸要攒回家的盘缠,不能再让阿爸花钱。他生下来刚满月阿爸就走了,他不记得阿爸的样子,他很想见到阿爸。可是他也很想要新车。阿爸和新车,他却只能选一样。他现在只好忍一忍,忍到阿爸攒到足够的盘缠回家时,再开口问阿爸要新车。
  正是中午,村里的男人都在田里歇午,吃着自家女人装在瓦罐里带来的番薯饭萝卜汤。而送饭的女人,则一边等着男人吃完,一边抽出掖在怀里的针线活,坐在田埂上飞针走线地忙碌。村里这会儿看不见孩子,孩子们都脱得一丝不挂在无名河里翻腾。前一阵子一直下雨,湿濡的春季藕断丝连地拖了很长的尾巴。等到雨一停,尾巴啪地一声断了,天就毫无过度地入了夏。孩子们等着雨停等了很久了,一见天上的云开出了太阳花,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河里。所以村里这时很是安静,连狗都难得吠上一声。
  路上的行人有两个,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穿了一件崭新的带着折痕的灰绸大褂,戴了一顶黑色的毡帽,手里揣了一把黄油纸伞。戴帽的时节过去了,下雨的时节也过去了,那人从头到脚都是不合时宜的眼生。后面那个像是挑夫,戴了一顶竹笠,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短褂,裤脚卷得高高的,露出两腿的泥。肩上挑了两只藤箱,扁担的两头压得矮矮的,几乎碰到了地面。
  两人走得都很慢。后面那个人是因为肩上的担子,前面那个人却不是。前面那个人只是心不在焉。前面那个人一路东张西望,刚开始时锦河以为他在找路,后来他才看出来其实那个人对路很是熟稔,因为那个人的脚根本不需要眼睛来引领,就能狡猾稳妥地避过每一条沟坎每一块石头。那个人的眼睛和脚在相安无事地做着各自的事。
  锦河很想跑过去看看,可是他不能。芭蕉林是阿人给他规定的边界,走过这条边界就必须有家丁同行。自从那年他和阿妈被朱四劫过一回之后,阿人把一家人都看得很紧。所以锦河只能跨在车上等着那两个人渐渐走近。
  那两人都仰起脸来看那座碉楼。楼四四方方的,顶层围了一圈圆柱子。那柱子中间细,两头大,料子像石头,也像玉,比石头白净光亮些,却又比玉黯淡些那是云石修出来的罗马廊柱。楼面上开了许多扇窗,窗是细细窄窄的,并不起眼。有几扇窗的边上,还掏了几个黑黝黝的圆洞–那是防贼防盗的枪孔。窗户虽然细窄,可是每一扇窗上,都盖出了一个宽大的雨檐,雨檐的两头安了两个大大的圆球,远远看上去,每一扇窗都仿佛长了眼睛。
  那两人渐渐地走近了,就看见碉楼那扇厚重的铁门上首,有一块足足两丈宽窄的石匾。那匾上细细地雕了许多的花纹是灰雕,枝叶蔓藤,一叶压一叶,层层叠叠地捧出了几朵花。花看上去眼生得很,像是洋花,都描过了色,黄金底,绿枝绿叶,赭石的蔓藤,花是一捧一捧的洋红。中间刻字的地方,还留着空白这座楼还没有名字。
  那两人终于在离锦河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前面的那个叫后面的那个把担子放下来,歇一口气。前面的那个把头上的毡帽取下来放在手里扇着风凉,目光开始在锦河身上游走。那人的眼睛游游移移地把锦河舔了几遍,渐渐地就把锦河舔得越发地矮小了。后来那人的目光固定在锦河胯下的那辆童车上。那人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眼角开出了两簇花。
  “河仔这车太小了,你怎么还骑呀?”
  那人蹲下身来,两手扶住了锦河的车把。
  锦河吃了一惊,心想这个男人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却突然看见那人的面颊上有一条百足青虫,正随着他的笑意轻轻蠕动。锦河一把扔了车子掉头就跑。锦河跑得飞快,脚底生风,擦出一片灰蒙蒙的飞尘。等他跑到台阶上的时候,才发现他跑丢了一只鞋子。
  “阿,阿妈……”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屋来,一把揪住了六指的衣襟,身子瘫软了下来,仿佛心已经掉在了六指的衣服上。
  其实那个男人完全可以追上锦河,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扛起了锦河丢下的单车,慢慢地跟在锦河后边走。走了几步,他发现了锦河掉在路上的鞋子。他捡起来,吹掸了一下粘在鞋面上的鸡屎泥尘,然后把鞋子挂在车把上,继续走路。
  六指这时正坐在厨房里,一边看厨娘蒸桂花米糕,一边纳鞋底。六指的鞋子是给墨斗做的。确切地说,六指是在替阿月给墨斗做鞋。墨斗和阿月的吉日已经定了,就在十月初十。阿月是一张死契卖给方家做丫环的,而墨斗只是方家的帮工。墨斗家里已经给阿月下了聘礼,阿月没有娘家,只能由方家出面给墨斗送回礼。阿月的回礼都预备妥当了,只欠下一双鞋子。可是阿月手笨,不会针线女红,所以六指只好替阿月给墨斗补上这双鞋子。
  锦河一头热汗地扎进了六指的怀里,像是一头寻奶的猪仔。六指听着锦河噗噗的喘气声,心想这两个儿子都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生性却是如此不同。大的那个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小的这个,有时像男,有时像女。她喜欢这两个儿子,却是不同的喜欢法子。大的是她的胆,小的是她的肠。胆是叫她长出些男人般的勇气的,肠是让她生出些女人家的柔情的。胆离她远些,肠却丝丝缕缕地牵着她的肺腑。她得倚靠那个离她远些的,而她的心却揪在这个离她近些的。
  六指撩起衣襟,擦了擦锦河额头上的汗珠子,问火烧着尾巴了?
  “阿,阿爸,回来了。”锦河指了指门外。
  “胡说。你阿爸上回写信来,说最早八月十五到。”
  “真的,阿爸回来了。”
  六指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又不认得你阿爸,如何知道是你阿爸回来了?”
  “疤。”锦河用一根手指在面颊上划了一道线。
  六指趿着放倒了脚跟的绣花鞋,呼地冲到门口,从了望孔里看出去,手上的鞋底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上门。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开门。”
  六指一边吩咐家丁,一边飞也似地跑上楼去。在楼梯拐角的地方,她看见麦氏正跪在方元昌的像前烧香。六指大叫了一声阿妈,阿法到家了。也不等回话,便咣地一声关上了自己屋的门。
  六指在梳妆台前坐下,心犹跳得万马奔腾。她已经很久没用过镜子了,玻璃面上覆盖着薄薄一层的灰。她用袖子擦开一个小小的扇面,就看见了一张青黄的脸,颊上稀疏地爬了几块褐斑。她有些日子不曾照过自己的脸了,乍一看,便吃了一惊。就拉开抽屉,满处找胭脂花粉。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胭脂盒子,那都是陈年的旧物了,早结成了一块石头似的硬疙瘩。六指用指甲挑出细细一小点,放在手心,用唾沫碾开了,往颊上唇上抹了一些方有了点颜色。
  这才想起头上是光秃秃的一个髻子,竟然很久没有插过花了。倒是记得她最钟爱的那柄玉簪那是阿法上次回乡时用一亩田的价钱给她买的,如今包在一块红布里放在镜子后面的暗屉中。簪头已经断了一截,可是簪尾的那串玛瑙坠子,却依旧完好鲜亮。六指拉开镜子,把玉簪从布包里取了出来。断了的那头插起来有些涩,把头发钩扯得生疼。六指插了好一会儿,终于把簪插进了髻子,断头藏进了头发里,倒是看不出来了。玛瑙在耳边叮啷地撞击着,撞得人突然有几分鲜活起来。
  六指还想换一换衣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六指听见了底下咚咚的敲门声。六指嚯地站起来,几乎绊倒了凳子。那条伤腿上的皮虽然长好了,疤却绷得很紧。动作略一不对路子,就牵牵扯扯地生疼。
  再好的胭脂花粉,也遮不住这条瘸腿了。六指心想。
  六指开了房门,没想到门外站着一个人。那人不防,几乎跌进了六指的怀里是麦氏。麦氏站在半明不暗的过道里,仿佛是一片影子。待六指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那片影子,才看出麦氏手里捏了一团东西。麦氏把那团东西塞进了六指的手心,六指觉出了那是一团布。六指将那团布抖落开来,原来是麦氏的裹脚布,刚洗过晒干的。
  “你垫在那只鞋里,就不显得一只脚高一只脚低了。”麦氏说。
  六指觉得有一股温软,从心尖渐渐涌上来,一路涌到了眼睛,化作了一汪水。那水在眼窝里颤颤地抖了几抖,又流了回去,嗓子里就有了些腥咸。六指跪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像一只驼重的骡子。
  “阿妈,我背你下楼,受阿法一拜。”
  阿法送走了一屋的客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六指正在对着镜子卸妆。那根断了一个头的玉簪,正横躺在梳妆台上,幽幽地闪着一线寒光。灯影里六指显得有些疲乏,十三年的离别已经在额上眼角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记。
  阿法拿起那根簪摸了一摸,断面有些粗糙,毛毛刺刺地刮着他的手。
  阿法翻起六指乱云一样的头发。阿法的指头在六指的颈脖上游走了一圈之后,终于在六指右耳和喉咙交界之处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块绿豆大小的圆疤。
  六指的颈子在阿法的指头之下僵硬了起来。阿法的手指在那块疤痕上走了一趟又一趟,仿佛是一张细号砂纸,在慢慢打磨着那上面的凹凸不平。这块疤,是那年被朱四劫去时,朱四想轻薄她,她用头上的玉簪扎的。当时朱四急切地要赎金,所以就没敢再惹她。
  “还疼吗?这儿?”
  六指吃了一惊,问谁告诉你的?阿法哈哈大笑,说想想你都教会了多少人识字?现在方家的狗都认得字了,家里的事,你也瞒不住我了。
  六指突然明白了,是墨斗写的信。这件事,除了墨斗,谁也不知道。
  阿法说阿贤这根簪不要了,我过两天去广州给你买一根银的。如今新潮的女人不用玉的,都用银的了。六指说不用了,找个玉匠把断头磨一磨就好,这么贵重的东西,哪能就这样糟贱了?阿法说再贵重也没有我方家的清白贵重。给你买座金屋都值,可惜我阿法没挣下这么多钱。
  六指嗤地一笑,说听人讲你把金屋都捐给保皇党了,有这事吗?阿法问谁告诉你的?六指说你有眼线,我也有呢。后悔了吧?该买多少田多少宅呢,那个钱。皇上到底也没保住。阿法就叹气,说谁参得透这世上的事呢?若光绪帝活着,大清就还有救。江山落到那个小皇上手里,大清不灭不行了。
  六指见阿法脸上的皱纹渐渐地深重起来,就揽了阿法的手团在自己的手里,说大清也好,民国也好,我们一介草民都无力回天,你就管住你的家就好了。
  六指的手是一双很久没有摸过泥土牛粪,很久没有在皂角碱水里泡浸过的手,圆润白净,手背上浮游着五个浅浅的坑。阿法的目光在那些浅坑里跌跌撞撞地行走着,阿法裹在六指手里的手就开始顽皮起来。阿法的手挣脱了六指的手,阿法的手伸进了六指的衣襟里。阿法的手遭遇了一些阻隔。阿法问你穿了,束胸?
  六指又是嗤地一笑,说你买的,不穿行吗?阿法的手开始钝剪子似地挑解着一些繁琐的褡袢。阿法的手和褡袢搏斗了几个来回,褡袢终于败下阵来,阿法的手就畅通无阻地在六指身上上上下下地行走起来。六指的身体如同一块大太阳底下的冻土那样地瘫软下来,失去了所有的形状。六指噗的一声吹灭了蜡烛,阿法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屋里陷入了一团黏稠的黑暗。
  阿法摸索着把六指抱上了床。六指的身体比先前丰腴了许多。阿法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细细探索,阿法的手就已经先觉出来了。阿法的手不仅觉出了六指的丰腴,阿法的手还觉出了六指的其他变化。阿法觉得六指的身体如一团火。那团火紧紧地贴着他烧着,灼得他的身子他的手指嗤嗤生响。阿法觉出了六指不曾有过的癫狂。
  事后,阿法抚着六指汗湿的头发,说阿贤下回就别吹灯,好吗?你身上的每一块疤,都是为我落下的。你让我看着,我就记下了。六指没有作声。六指不作声的原因,是因为六指哭了。六指不想让阿法看见她的眼泪。
  六指的眼泪在脸颊上渐渐干涸的时候,阿法已经响起了鼾声。六指记得阿法前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鼾声。阿法的鼾声在六指的耳膜上闷雷一样地震颤滚动着,六指睡不着。六指忍不住把阿法摇醒了。
  阿法醒来,一时不知身为何处,嘟囔了一句阿林你别闹。六指怔了一怔。半晌,才幽幽地说:“阿珠的老公,旧年从金山回来,给阿珠染上了杨梅疮。你在外头,也找人吗?”阿法一下子全醒了,却不说话。六指又问了一遍,阿法才说:“阿贤,这趟回来,我只住四个月。想早些回去,把建碉楼的债还了,再把人头税攒下,带你去金山。”
  六指觉得这话像是回答,又不像是回答却是不能再问下去了。
  六指说我走了,阿妈怎么办?阿法说我再借几个钱,把你和阿妈一起带走。六指叹气,说阿妈老了,故土难离。前次从老宅搬到碉楼,唉。阿法摸着六指右腿上已经结成了一个硬团的凹疤,说不得话。一头是妈,一头是媳妇。他哪一头也舍不得。他知道他的唯一指望,是等待阿妈的百年之后。可是他不知道百年有多长。也许是一载,也许是五载,也许是十载二十载。也许他的百年会赶在阿妈的百年之前。也许阿妈的百年之后,六指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他和六指的好时光,注定了只能见缝插针地放置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百年之间那个狭窄的空间里。
  “锦河,你带锦河走吧。锦河大了,兴许能帮衬你一把。”六指说。
  阿法哼了一声,说不指望,哪个儿子也不指望。六指用指尖抹开了阿法眉心的那个结,小心翼翼地问是山仔惹你生气了?六指问这话,是因为阿法从进门到现在,一句也没有提起锦山。
  阿法不回话,只是翻了个身,重又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没起床,厨娘就送来了两碗红枣莲子汤。六指俯脸喝汤的时候,在汤里看见了一只喜鹊的影子。便知道,阿法昨晚已经在她的肚子里,播下了一颗种籽。
  阿法不喝汤。阿法的肠胃已经在金山磨砺得十分粗糙,阿法需要慢慢适应家乡的精致饭食。阿法只是愣愣地看着六指喝汤。
  “阿贤,碉楼到现在也没有个正式名号,我看就叫得贤居–我方得法得了关淑贤,是个大福份。还有,这趟你若给我生下个男仔,就叫锦全。若生个女仔,也跟锦字辈,随你取个名字。”
  九个月后六指在得贤居生下了一个女婴。
  月子里,六指让锦河给已经回到金山的阿法写了一封信,告诉阿法孩子的名字叫方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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