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年1400 第九节 北方佳人
第一章 龙年1400 第九节
冬去春来,雪融冰消。
龙年,都说是凶年,要多加提防。可草原返青比常年来得早,给牧人带来的是丰年之兆。
后宫的哈屯都领着各自的斡尔朵,早早赶到自己的春牧场去了。因为多了个六哈屯,原本就明争暗斗的后宫佳丽间气氛更加紧张,撒开到辽阔的草原,彼此离得远了,大家都能过安生日子。
大哈屯的大斡尔朵在和林城东二百余里,洪高娃的斡尔朵离大斡尔朵最近,既方便了大汗在大哈屯与她之间往返,也方便萨木儿公主和洪高娃互相串门儿——在后宫,她们真是一对难得的真朋友。这不,听说二黑生了小狗,萨木儿一大早就赶来了,在日常起居的中帐,两人围着二黑的窝,看那两个黑绒球笨拙地在二黑肚子下面滚来滚去,开心得直笑。两只小狗一模一样,让萨木儿不知道要哪只才好。抱起一只来偎在脸边,它竟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公主的脸;托起另一只,伸手指刚一逗弄,小东西张嘴就是一口,好在它还没牙,咬也不疼。
“真凶!”萨木儿点着小狗的鼻子说,“将来定是只好狗!……要不然,两只都给我好不好?”
“那我可舍不得!说好一人一只,还得等断了奶才能离娘呢。”
“那我就天天往你这儿跑!”
“行啊,不怕累就跑呗,小狗闻惯了你,一定肯跟你。”
“我可不是光来看小狗的,我是要天天来看你!”
“好哇!”洪高娃笑道,顺手在萨木儿额头一点,“拿我比小狗!”
萨木儿一愣,回过神儿来,哈哈地笑了。洪高娃连忙向她示意小点儿声,随即回手指了指。萨木儿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儿,知道这是在告诉她,父汗还在寝帐高卧未起呢。
萨木儿细细打量好朋友,照说五个多月的身孕应该能看出来了,要么是皮袍太厚,要么洪高娃就是与常人不同,竟然还是那么挺拔苗条,行动步态还是那么灵活敏捷,丝毫不显笨重——也许怀了孕的母豹子就是这样?这两个多月她变化真大,不时流露出的自信和高傲,挺有黄金家族的味儿了。那日家宴上面对五哈屯的挑衅,她那种无辜无助的可怜样儿,常常浮现在萨木儿眼前,她心疼,她发誓要担当洪高娃的保护神,但很快就明白不需要了。她看到只有她额吉大哈屯不介入后宫争斗,其余的哈屯都纷纷落荒而败,最得汗王宠爱的洪高娃实际上已经成了第二哈屯。
让几位小哈屯们气不忿儿的是,她们越找碴儿攻讦洪高娃,汗王对她的赏赐越厚:先赐给她好几顶朱红蟠金龙支柱、顶上赤铜包金装饰的皇族穹帐,又赐给她许多来自撒马尔罕的美丽地毯壁毯,哈尔古楚克的两个爱马克也都分到她的名下,还给了她仅次于大哈屯的侍从八十名。洪高娃的部属、财产一下子就超过了所有的小哈屯。最可恨的是,她们再也不能分享汗王的雨露恩泽了。汗王白天到大哈屯处盘桓闲谈,有时也叫个小哈屯来一同吃饭,而所有的夜晚,他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红绳牵着,直奔洪高娃的穹帐。
“你呀,真是叫人看不够啊,”萨木儿小声咕哝道,“怪不得父汗一时一刻也离你不得呀!”
由于幸福满足,孕期女子通常会变得丰润细腻。洪高娃原本白净,就更显妩媚别具风韵。听到萨木儿的赞美,她抿嘴一笑,没说话,眼睛却格外明亮。
“幸亏父汗给你撑腰,不然,她们能把你吃喽!……从前就有好几个美人儿,叫她们欺负得没当上小哈屯,不是给赶出宫帐,就是自寻了短见,挺可怜的。这回,也该你欺负欺负她们啦!”
洪高娃摇摇头,但眼角眉梢自有一种飞扬的神采:“洪高娃决不仗势欺人,羊一样待我我便是羊,狼一样待我我就是狼!这叫恩怨分明,我阿妈说的,这是草原法则,蒙古人的信条,不关有势没势。”
“她们才不认哩!都说你仗势欺人,恃宠而骄。还说你有巫术,是妖精,迷得汗王都不认识别人了……”萨木儿嘻嘻笑着小声说,“妖精嘛,有点儿像,妖精都漂亮迷人。可巫术呢?你额吉是不是真有法术传你,能把男人紧紧拴住?”
洪高娃心里一咯噔,脸色变了,连忙放下怀中抚弄的小狗,低声说:“咱们喝奶茶去。”说着站起身,走到风门那里招呼侍女送热茶和点心,随后慢慢踱步到火边的桌几旁坐定。
几天来,她正在为此日夜不安。
为了保住孩子,她终日提心吊胆,时刻警惕,还备了许多草药以防万一。她用最大努力要抵御的,就是汗王没日没夜居心叵测的攻击,她不得不一直使用着额吉教给的方法。想不到真有奇效,不但胎儿无恙,还让汗王酣畅沉醉,上瘾,非如此不可了。很快洪高娃就发现,自己竟能够操纵控制整个儿过程。汗王彻底迷上了她,撇开所有的女人,没有一天不缠在她身边。
洪高娃很害怕:莫非这真是巫术妖术?若是危害了汗王这上天之子,她可是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必遭雷劈啊!要不是汗王自己的一番话,她会日夜恐惧不得安生。那天,他心满意足地躺在她身边长声换气,叹道:“你真真是个天魔女!莫非得过演揲儿法的真传?”什么是演揲儿法?汗王这才告诉她,皇祖父在位的时候,有大臣推荐西方僧人进宫,教导房中运气之术,号称演揲儿法,一时君臣都照法演习。想来必定有效,不然皇祖父如何能应付那百十多名后妃美人儿?可惜当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只听传说,不知究竟。如今三十年过去,旧人亡故星散,再无处去寻那秘笈行乐的法子,真真是可惜了。如今,什么演揲儿法什么房中术,都用不着了。“洪高娃啊,你把什么都顶替了!……”汗王用这句话结束他断断续续的叙述,呼呼睡去。洪高娃的内疚烟消云散,原来,汗王朝廷和后宫,早就在这些事情上下过大力气,如果有害,前几代汗王还能容得下吗?
罪恶感解除,但心头仍然很痛,她对不起自己。眼下这局面并非她本性所愿,实是无奈啊,她却因此夺得了汗王的宠爱。这不是下贱、卑鄙吗?她感到羞愧,她觉得是自己让自己蒙受了耻辱。
侍女们上茶上点心,人来人往,洪高娃借机平息了心头的波澜,将一只高脚银盘推到萨木儿面前:“尝尝这个吧,新用奶油炸的。”见萨木儿拈起一块花蕾形状的炸果子端详欣赏,又轻声道:“还是说说你的事儿吧。”
淡淡红云升上萨木儿两腮,她从浓密的眼睫毛下瞥了洪高娃一眼,轻声问:“你对父汗说了?”
“没敢明说,怕他一口不准,连转弯儿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是探了探他的心意……怕是很难,萨木儿。他说巴图拉家门第不够,配不上你。”
黑黑的长睫毛完全垂下来,锁住了目光,萨木儿默默无语。
“被你拒绝的那些人不肯罢休,又来了好多新的求婚人……萨木儿,难道非他不可?”
“我也说不清。”萨木儿的回答更像一声叹息,“比如,他那父亲浩海达裕,都说像狐狸一样狡猾。看他谄媚讨好父汗的样子,真是讨厌,叫人瞧不上!”
“浩海达裕!……”洪高娃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有好多话争先恐后地要冲出口,她几乎管不住自己了。两个月来,浩海达裕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许多疑点全都指向这个人。也许就是他,为了讨好大汗得到瓦剌总管领的高位,设毒计害死了哈尔古楚克?但大汗已经认定是兀良哈复仇,谁敢反驳?她没有凭据,怎么能解开疑团?她沉了一沉,尽量平稳地附和道:“我也不喜欢他,虽说他和哈尔古楚克结过安达。”
萨木儿的口气愈加犹豫迟疑,“巴图拉呢……也许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呢?人说他很少说话很少笑,还有人说他太软弱,太听他爹的话。他是看上我萨木儿了,还是看上汗王的女儿、蒙古国的公主了呢?……嗐,真难啊,太难了!”她苦恼地用双手捂住热烘烘的脸蛋儿,如梦如幻地吐出一串叫洪高娃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他哪怕有哈尔古楚克叔叔的一半儿呢!我要的就是哈尔古楚克叔叔那样的男人!雄鹰一样勇敢坚毅胸怀大志,天鹅那样真诚体贴温柔善良,魁梧健壮又英俊漂亮,啊,老天爷怎么就不给我萨木儿降下一个哈尔古楚克叔叔那样的男人呢?……我可真想他啊!……呀,洪高娃,你怎么啦?”
洪高娃红红的面庞霎时间血色失尽,不知何时已闭了眼睛,变得灰白的嘴唇在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回过气,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她长叹一声,道:“萨木儿,你是故意要伤我吗?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为什么拿着尖刀一次又一次地朝我心上扎呀?……”
萨木儿慌了,忙拉住洪高娃的手:“没有哇,我没说什么呀?哦,我说哈尔古楚克叔叔……我是真心话……我真不是故意的呀!”
“你都这么想他,我怎么能不想他?我想他想得心痛,我真想死他了!”洪高娃小声地、念咒似的说着,眼泪扑簌簌滚落胸怀。
她没有一天不想他。他的音容笑貌每时每刻都在她心中和眼前闪动,常常觉得他仍然在身边,可伸手一摸是虚空,就心头一痛,鼻酸气噎,热泪盈眶。每每入梦的总是他——还是那么恩爱甜蜜,还是那么知疼着热,身心相连。
昨夜梦中,她又一次看到蓝天白云绿树背景下哈尔古楚克那叫她爱不够的面容。他的神情竟然那么孤寂、落寞甚至悲伤,让她难过得从梦中哭醒,枕头湿了一大片。整个儿白天洪高娃都无法宽慰自己,又无处诉说,萨木儿无意间撞破堤坝,痛苦和着泪水,决口洪流般滚滚流淌。
萨木儿感到歉疚,又不免替父亲难过不平,不由得轻轻说道:“你看……父汗这么百般地宠爱你……”
洪高娃双手合在胸前,泪汪汪地看着萨木儿,轻轻地说:“那又怎么样呢?……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说着眼睛一闭,湿透的乌黑睫毛下面,一下子又涌出泪的流泉。
汗王收继她,养活她,让她享受着草原上女人最高的荣华富贵,她应当侍奉汗王。男人养家女人嫁汉原是常理,是报答也是规矩。只是,她一直心不动情不热,戒备和应付让她并没有得着乐趣,怎么能一样!好几次,梦中呼喊哈尔古楚克的名字把自己叫醒,身边汗王怒目而视,面貌狰狞,吓得她冷汗淋淋心口狂跳。曾经的男欢女爱,都随着哈尔古楚克消失了。
哈尔古楚克横在她和所有男人之间。因为他,她没法再爱上任何人。她可以嫁人,她的身体可以属于另外的丈夫,她的心却全被哈尔古楚克带走了。
“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个招你伤心……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萨木儿搂着洪高娃,像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样,用她香喷喷的小手绢为她擦泪。
这一阵儿痛哭,缓解了这些日子洪高娃淤积胸中的深深痛苦。萨木儿温柔真诚的抚慰,就像沙漠里的清泉对干渴的旅人一样,让日夜戒备苦不堪言的洪高娃骤然感到轻松和舒放。她放心地倚在萨木儿怀中,闭了眼睛,感动地轻轻说:“谢谢你,萨木儿。我不哭了……”
静静的,一片温馨挚爱,两个朋友共享着她们的美好情谊。
萨木儿轻轻抚摩朋友柔软光滑的黑发,天鹅一样优美的颈子,又把她的一只手团在自己手心里,摩挲暖暖的手背,捏一捏细细的指尖,感叹道:“就说你这手,说它像玉吧又是软的,像雪吧又是暖的,你呀,怎么就生得这么白净?草原上哪有你这样的玉人儿!……从小用牛奶羊奶洗的?生来不见太阳捂的?还是你额吉采了什么灵芝仙草给你熏的蒸的?真是个谜!……”
“萨木儿,想知道谜底吗?”
“想啊,太想啦!”
“想听我额吉的故事吗?”
“想啊想啊,太想太想啦!”
洪高娃笑了,睁开眼睛要从萨木儿怀里坐起身。萨木儿拦住不让,说躺着说话儿省劲儿不累,好把故事讲得长长的。她又拿来好几个金花靠垫自己坐好,让洪高娃枕着她的大腿,躺得舒舒服服。
“萨木儿,”洪高娃望着俯在面前这张秀丽清纯的处女的脸,心里很是宽松明净,“这是我额吉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你可不能透露给别人啊!”
“放心,我是谁呀!”
洪高娃闭目半晌,慢慢睁开眼睛,声音像溪水在轻轻流淌:
“我额吉年轻时候也是个远近有名的美人儿,嫁给了阿速特部落一名松树一样魁梧的巴图鲁。结婚不到两年,那巴图鲁就在跟南朝的大战中阵亡。消息传来,额吉立刻倒地昏死过去,一整天昏迷不醒,却说着令人惊奇、叫人半懂不懂的话,终于苏醒过来,才说她的灵魂遇到了大神,从此以后,她就成了部落的亦都干……”洪高娃的目光早就透过面前的萨木儿,透过华丽的帐顶,投向不知多么辽远的地方,带着迷梦一样的神色,讲着母亲的故事——
又过了三年,一次祭祀山川的大礼上,年轻美貌的亦都干吸引了一个来自撒马尔罕的商人的目光。亦都干披散着的乌黑闪亮的头发,苗条的身上穿着的色彩古怪、绣着日月星辰的法衣神裙,四十八个小铃铛的腰铃和她手中击打的曲柄抓鼓,还有她歌唱一样神秘的祝祷词,都随着她激烈优美的舞步一起旋转跳荡,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疯狂,直至美丽的亦都干晕迷倒地。撒马尔罕商人大吃一惊,以为她突发重症,冲上去抱起病人急于救治,却被周围的族人制止。祭祀礼后,几个特别愤怒的族人围住撒马尔罕商人一顿痛打,是教训也是警告:人们不在意萨满太太交往多少男人和交往什么样的男人,但决不许可这个男人破坏全部落最神圣的祝祷大礼。
怜惜他初来草原经商的无知,也因他为自己挨打受伤而深怀歉意,还有,他很英俊,高大挺拔,棕色的卷发和胡须,高鼻梁深眼窝,深蓝色的眼睛像正午的捕鱼儿海子里的水那么温柔,是个女人难以拒绝的男人,亦都干的穹帐接纳了这位撒马尔罕商人。
他有一个很长的、叫人记不住的名字。亦都干也不打算记,她知道,他就像草原上空湿湿的浓云,随风飘来,落下一片温暖甜美的甘霖,又会随风飘走,到别处去下雨,直到消散在蓝天。她简单地叫他察罕,意思是白色。因为他的身体白得像牛奶,只看他被晒得黑红的脸庞和双手,是想象不出来的。
蒙古话他说得很流利,睡熟了,却常用另一种陌生的语言说梦话。他把亦都干称作“我美丽的小女巫”。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们坐在捕鱼儿海边,望着蓝蓝湖面漂浮着的羊绒似的白云,听着云雀直上九霄的清脆歌声,他嘴里咬着一根长长茎秆的蒲公英,向他的小女巫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他的祖先,是波希米亚皇族的一支,世代生活在蓝色的多瑙河畔。是蒙古国的铁骑军团蹂躏了他的故乡。年长的老辈人都被杀光,他的曾祖父当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因为有嘹亮的歌喉,被蒙古兵掠为家奴,跟随铁骑军团从多瑙河转战到伏尔加河,定居在蒙古金帐汗国的统治之下。他跟一个同为家奴的斡罗斯姑娘结了婚,相亲相爱的年轻夫妇后来搭上了海上渔船逃离了金帐汗国,到了大海南岸的波斯地面。
聪慧和学问,使他渐渐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商人;妻子的勤劳善良,也赢得了信奉伊斯兰教的当地人的尊敬。他们的家庭日益富足美满。不到二十年,他们有了三个女儿和五个儿子,在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察罕的祖父出生不久,蒙古铁骑军团的又一次西征把古老的两河流域搅得天翻地覆:波斯全境被占领,巴格达城被攻破,伊斯兰教的共主哈里法被处死,传承了三十七代的阿拔斯王朝就此灭亡。那位蒙古统帅旭烈兀竟不再东归,在他征服的西起两河流域、北到里海黑海、东至帕米尔高原、南临阿拉伯海的辽阔地域,建立起一个新的伊利汗国。所幸他们离都城巴格达路途遥远,政令不易到达,控制也不严酷,伊利汗国也需要有商人在辽阔的国土上经营和交流,生意惨淡了三五年,家业又兴旺起来。五个儿子中,长子继承父业守在家中,其余的全都外出经商,足迹遍于蒙古五大汗国。察罕的祖父最后定居在商业发达的交通要冲撒马尔罕城。
儿子们聚散不定,却都遵守着老父亲那绝无商量的命令:不准与当地人通婚,娶妻只能是波希米亚或斡罗斯女子。老夫妇用这来表示对故乡对祖先的忠诚和怀恋。在他们祖孙四代、辈辈相传、东西南北的经商生涯中,世间在发生剧烈动荡。蒙古大汗帝国被汉人的大明朝摧毁,逃离中原退回漠北;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以及伊利汗国内乱不断,分分合合,甚至成就了一个将伊斯兰教奉为国教的蒙古汗国,被称为东察合台汗国。如今,撒马尔罕城已经成为它的都城,而察罕全家,就都是那位以英明和残酷著称的吐虎鲁克铁木尔汗的子民了。
说到这里,洪高娃突然停下她迷人的故事,微微仰头,望着萨木儿问:“你知道撒马尔罕城在哪里?你知道吐虎鲁克铁木尔汗是谁?他还活着吗?”
萨木儿正听得兴味盎然,察罕一家的故事,跟她从小就熟知的黄金家族的光荣历史,全都能一一对应,但如今从洪高娃口中讲出又是那么不同,这让她心潮汹涌,激动不已。突然被打断,她不觉怔了一怔,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说:
“你问这个干什么?想去找那个察罕吗?……撒马尔罕城远着哪!和林往西,七八千里路呢,快马加鞭也得两三个月吧。吐虎鲁克铁木尔汗,自称是成吉思大汗的七世孙,算起来是我汗父的叔辈,常有信使来往,他拥戴我父汗为全蒙古共主,年年进贡,还念念不忘要约我父汗一起出兵,夺回中原,恢复大元呢……别说他了,后来呢?你额吉和察罕后来怎么样了?”
洪高娃叹了口气,说:“这就怪不得了。撒马尔罕那么远,察罕家又有那样的祖训,我额吉又是个刚性子人,这段姻缘终究不能成就,后来也真的再没了他的消息……察罕是五月来到捕鱼儿海住进额吉穹帐的,一拖再拖,延期再延期,他还是在秋风起草叶儿黄的时候,离开了我额吉。明知再难相见,心里也万分舍他不下,我额吉还是硬撑着不哭不叫,静静地送走了情人,连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咬紧牙关不告诉他。
“第二年开春,大风雪刚停的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额吉生下了我。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她的牛马羊和狗陪着她。她自己给自己接生,断了脐带。她说,我哭出第一声的时候,牛马羊狗都跟着一齐叫唤,让她又是惊奇又是高兴。她擦干净我身上的血污,用奶油抹遍我的全身,把我放在火架边的白羔皮上。
“她说,我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红彤彤的小婴儿,从头顶到脚跟儿,从小脸蛋儿到小手指尖小脚趾,全都红得发亮,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了一个红孩儿……直到满月之后,我身上的红色才慢慢消退,渐渐由粉红变白。我这一身白净,就是察罕阿爸留给女儿的礼物了……”
“怪不得,怪不得!”萨木儿拍着洪高娃的手叹道,“都说你白如雪红如血,原来从小时候就这样了。”
洪高娃心头一凛,立刻问道:“谁说的?白如雪红如血,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她记得清楚,极乐中的汗王曾经嘟哝过这话,还跟浩海达裕大有关联。
“大家都这么说,是真的嘛!”萨木儿略一迟疑,笑着回答。
洪高娃眼睛看着别处,仿佛在想着什么,说:“是打浩海达裕嘴里最先说出来的?”
萨木儿惊讶道:“你知道呀?”
“猜也能猜到。和林城里,他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
“你看你全都知道,她们还不让我告诉你呢!”
洪高娃的心突突地跳,差点儿坐起来,可她还是忍住了,尽量平静地问:“怎么回事?”
“那天三哈屯来看我阿妈,说父汗雪地射兔,兔血滴在雪地上,引得父汗问,人间可有这样白如雪红如血的女子?伺候在侧的浩海达裕立刻说,哈尔古楚克的新妻洪高娃就是……”
“后来呢?”洪高娃慢慢坐起身,跟萨木儿面对面。
“后来看到我在边儿上,三哈屯就闭嘴不往下说了,我阿妈就把我支出去了,还让我别把这些话告诉你……”
洪高娃静静地坐着,半天不出声,只有暗淡的火苗在眼睛里游移。她咬了咬嘴唇,拉住了萨木儿的双手,凝视着那双被浓密黑睫毛遮掩着的真诚的眼睛,耳语般轻轻地说:“咱俩是过心的好朋友,你不瞒我我也不瞒你……这些日子,我天天晚上梦见哈尔古楚克。在梦里,他总是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可是说不出来,他好像很苦很悲伤很冷,他一直在发抖,我的心好痛啊!……他一定死得心有不甘。他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想……我要……”
萨木儿稚嫩的面庞顿时掠过紧张之色,掩在密密睫毛后面的眸子也闪出惊疑不定的光点,这让洪高娃蓦地醒悟到公主多么尊贵又多么年轻,她猛然按住就要冲腾而出的仇恨烈火,极力截住语意的流向,强扭硬转,在最后关头改换了方向:“我想要为他做一次大祭,杀马杀牛杀羊,好让他平安升天。”
“可父汗和额吉已经大祭过哈尔古楚克叔叔了呀!”
“今年是龙年,是凶年,我担心他的灵魂还在阴阳两界游荡,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梦?不把他好好地送上天,我怎么也过不去!”
“很好。应该。那样他就能安心了。”是汗王的声音。洪高娃和萨木儿猛一回头,看到汗王正站在寝帐门前,静静地望着她们。
萨木儿赶紧站起来行礼:“父汗大安。我是来抱小狗的。”
汗王点点头:“玩儿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告诉大哈屯,今天我就不过去了。”又转向洪高娃,“大祭的事儿,你定个日子,我吩咐他们去办。今年是龙年,大祭原应比常年丰厚。”
萨木儿和洪高娃悄悄地互相对了对眼神儿,不知道两人的私房话被大汗听去了多少。萨木儿只不过张开小嘴,吐了吐粉红的舌头,洪高娃还真是惴惴不安了。
萨木儿走后,洪高娃尽量不露声色地陪着汗王走进大帐,饮奶茶吃点心。汗王的点心里必须有干肉、烤肉和连汤的煮肉,奶香茶香和肉香弥漫一帐。
汗王很舒服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长吐一口气,说:“昨晚醉得太厉害,忘了告诉你,那三个匣子……哦,还在大案上,你没有打开?”
洪高娃摇摇头,提着银壶冲茶。
“开春以后,各处的贡品陆续进到,我特意挑了几样赐给你。”
洪高娃低头继续冲茶,只嘴里轻轻说:“多谢汗王赏赐。”
汗王直盯着洪高娃的脸,说:“不过去看看?”
洪高娃听话地站起身,用白绸巾擦擦手,走到大案旁。大案在大帐中心,五尺长三尺宽,通体朱红漆描金花,是皇室特用的器物。大案后置一张铺着金钱豹皮的大圈椅,除了汗王和大帐的女主人,任何人都不能坐上去。大案四周那些用金银丝缎包裹着的细羊毛绣墩,才是待客的座位。洪高娃打开大案上放置的第一个匣子。
一团珠光宝气“呼”地冲了出来,直扑洪高娃胸怀,她惊叹地叫出了声:全是珍贵美丽的头饰、手镯、项圈、戒指,还有一串串璎珞,都用金银丝镶嵌着红蓝宝石、绿松石、红珊瑚、红玛瑙,最是一串长长的珍珠,珠子又圆又匀,颗颗都有手指头那么大,闪着特有的柔和迷人的光。年轻女人谁不爱珠宝首饰?洪高娃拿起珠串,在颈项上绕了五六圈,又用双手将它抚平整,自觉珠光与自身合为了一体,在不住地闪射光芒,心里很美。她转向汗王,笑道:“真是很漂亮,对吧?”
汗王笑着点头,示意她再看。
洪高娃打开第二只匣子,又低低地惊叹一声:这是一面直径一尺二三、呈四如意形的金盘,通体精刻着缠枝莲花纹,盘中心掐丝镂刻出鸾凤双飞的团花图案,其精妙高贵被闪闪的金光衬托得无与伦比。洪高娃这辈子也不曾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用品,哪里能用呢?
“看看盘子背后,有三个汉字:闻宣造。”汗王说道,“那闻宣是大都城里最有名的金作坊里的头名金匠。当初宫里也是逢大寿大婚,才从那里定制金器,价钱高得吓人。说起来也过去三四十年了,也不知道那个闻待诏是不是还活着。这金盘是乌格齐贡来的。我猜他定是袭击了南朝去撒马尔罕的商队,不然从哪里来?”
第三只也是最大的木匣子,一开盖,洪高娃便惊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眼睛定在匣中那一对瓷瓶上再也挪移不开。汗王在侧观察,看到那姣美的脸上一团痴迷,很得意,拈着胡须点头暗笑。这是一对玉壶春瓶,体态修长,细长的瓶颈渐渐过渡到圆润的瓶肩瓶腹,线条极柔美流畅,最是它的色泽,洁白如雪,柔润细腻胜玉,又光亮逼人,仿佛笼罩着一团神圣的光雾,把周围都晕染得亮堂了,让人心惊不已。洪高娃想要抚摩它,却不敢,也舍不得。她双手伸在那里不动了,喃喃地说:
“好奇怪呀,没有镶嵌金银珠宝,也没有红黄蓝绿的漂亮颜色,可它就胜过了所有那些,太美了,太美了!……”
汗王伸手搂住洪高娃的肩膀,笑道:“没见过吧?这是撒马尔罕贡来的,可我敢说,这是南朝景德镇窑出来的孤品。别处瓷器绝对精致不到这地步。算起来它总走了好几万里,能到你的手上,是你的缘分,也是它的福气……我看,它还真像你哩!”
玉壶春瓶长颈圆腹,或许真有点像孕妇?洪高娃红了脸,不由得娇嗔地瞥了汗王一眼,这让汗王心醉不已,哈哈地笑了,说:“你想哪里去了!你就像南朝古诗里说的,雪肤花容,像它一样美,也像它一样冰冷。”
洪高娃心里“咯噔”一跳,赶忙低头说:“汗王赏赐厚重,洪高娃只有谢恩了……”
“知道我赐你这些东西的用意吗?南朝人的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汗王用手抬起洪高娃的下巴颏,让她跟自己脸对脸,不由得叹道,“你呀,真是太美了,太迷人了!……我要你跟我一样热,我要你生生世世跟我在一起!”
她的脸红得像五月的芍药,因为感激,也因为这个男人惊人的热情,唤起了她青春少女般的回应。她依偎在他怀中,明亮的眼睛里泪光闪动,仰起脸,在他布满扎人胡茬儿的耳边出声地亲吻了一下,颤声叫道:“汗王!……”
受宠若惊!汗王被这罕有的亲热激得心花怒放,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粗重,一把抱起洪高娃,边走边在她脸上乱亲,还抽空儿低哑着声音说:“到寝帐去,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急风暴雨过后,心神宁静松弛,这是成亲三个月来第一次两情欢洽。她闭着眼睛,静静躺在他的臂弯里,舒服地享受着他的大手在自己身上的抚摩。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但愿没有时间,没有穹帐床铺和所有的空间,没有身边这个男人,甚至也没有自己……
“我真的有一样东西要交你保存。”汗王说着起了身。
解开织金龙纹袱,打开紫檀木小方盒,取出一方隐隐泛着青光的碧玉玺,汗王把它交到洪高娃手中,有点得意,有点悲哀,又有点神秘地说:“仔细看看,这就是那方传国玉玺。你想想,从秦始皇传到我额勒伯克大汗,这中间经过了多少年多少朝代多少皇帝了……”
洪高娃战战兢兢地接过玉玺,心头震颤不已。进宫帐不少日子了,她完全知道这方玉玺的可怕价值——它表示着天命所归,代天赋予其占有者以统治天下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从古到今,所有的英雄和奸雄都不惜一切代价,阴谋、凶杀甚至发动战争去争夺它。直到今天,南朝大明不是还在对它虎视眈眈吗?汗王心醉神迷地向她讲述它的特殊形态和令人欷歔的经历。
它用极珍贵的整块碧玺制成,二寸四分见方,一寸零八厘高,方正简朴,玺背龙纽的雕刻也粗犷有力。玺面用蟠螭文刻出八个大字:昊天之命,皇帝寿昌。它出自千古第一帝秦始皇,原想千秋万代子子孙孙当皇帝,可惜只传到秦二世就失了天下,投降的秦子婴将它和它所代表的土地人民一起献给了汉刘邦。东汉西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直到两宋,传国玉玺在无数帝王将相手中辗转。一百二十年前,南宋恭帝以此传国玉玺请降,献与忽必烈,从此,它就为蒙古大汗所有,直到如今。
汗王还兴致勃勃地指给洪高娃看:玉玺一角用金子补过,那是因为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到宫中向王太后索取此玺,王太后不敢不给却终究于心不甘,举玺掷王莽时,摔崩了一角;后来光武帝刘秀复建东汉,夺回玉玺,皇后亲自以金补角……玺身上“天命石氏”四个阴文,是南北朝时的暴君石虎刻上去的,以为他的后赵能千秋百代,结果还是二世而亡……
汗王的话,洪高娃多半儿不懂,但也足以令她敬畏,让她知道了这其实就是汗王和黄金家族的命根子。而汗王竟然把它交到自己手上,让她顿时感到重过千斤,压得手指发僵,坠得胳膊生疼。洪高娃又是慌张又是害怕,口中期期艾艾不成句:“汗王,这……这就叫国家至宝吧?……怎么能交到我……手中哪!……”
汗王并没有直接回答,笑道:“它原来保存在大哈屯那里的,现在,我把它拿了回来,交给你。”
“这,这可不行,大哈屯要不高兴的!”洪高娃蹙眉急说。
汗王哈哈地笑了:“连这也不明白?真是个傻丫头!我要立你做第一哈屯,你就是蒙古国的皇后,你给我生的儿子就是太子、女儿就是公主!”
洪高娃完全吓呆了,手中的传国玉玺也“噗”的一声掉了,好在落进软软的床铺间,毫发未损。她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开始凸起的腹部。汗王看到这个动作,笑意凝固在唇边,但很快一仰头,爽快地说了几个字:“他也一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终究是我们黄金家族的骨血。”
“汗王!……”洪高娃满心感激,几乎落泪。她跪在床边汗王脚下,呜咽着说:“汗王恩情,天高地厚,洪高娃终生不忘。可大哈屯是汗王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是萨木儿的母亲,我绝不能顶替她!本雅失里的太子身份也已经多年,怎么能让给还没出生的小小婴儿?全蒙古全草原的人,都不会心服的呀!”
“我是蒙古大汗!谁敢不服?这是我的家事,谁又管得着!我只要你高兴,你难道不明白?”大汗双手搀起心爱的哈屯,满脸帝王的傲慢和男人的多情。
“明白!我现在都明白了!”洪高娃急急忙忙地说,“可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愿意招人恨,不愿意招大哈屯恨,她待我很好;我也不愿意招本雅失里恨,他从来没有冒犯过我;我最不愿意招萨木儿恨,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能让她伤心!……我……”
汗王惊讶地看着洪高娃:“想不到,你还是个多情多义的人儿呢!萨木儿交上你这个朋友,真是她的造化!……好吧,那我来变通一下。我也立你为大哈屯,跟库柏衮岱并列为皇后,好不好?你早晚要给我生个儿子吧?等我老死之日传位本雅失里的时候,要他发誓日后传弟不传子,你就能当上皇太后了,到老到死,保你终生荣华富贵。”
这个折中,让洪高娃说不出什么了。她在想,要是萨木儿知道了这事,会不会高兴呢?
汗王看着慢慢收拾玉玺的洪高娃,说:“十天以后,有一次汗庭大朝会,到时候,我要两位大哈屯一左一右跟我一起坐朝!我要让全蒙古的子民都知道,他们有一个仙女做他们的皇后!”他又揽过洪高娃,双手扶着她的双肩,口气强硬地说:“你要明白,这世上,我最疼爱你,我也最能够疼爱你,只有我,能让你得到配得上你的绝世美貌的一切!”
洪高娃凝视着汗王,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汗王这一番充满霸气的表白,她感激,也感动,但心底里仍是说不出的不喜欢。她自由的心灵,从来都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强制。这一刻,她又一次发现汗王与他的兄弟哈尔古楚克长得是那么像,神态和气度却是那么不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一度在心里弱下去的火苗,又腾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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