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十节 北方佳人
第一章 龙年1400 第十节
大朝会后第三天,大汗架鹰牵犬,行猎春围场。新升任中书省丞相的浩海达裕,在左近自己帐中设谢恩宴,等候汗王莅临,也想趁机提一提汗王的另一个允诺:任命他为瓦剌四部总管领。新立大哈屯洪高娃,派遣侍卫多克新西拉,邀请他到崭新的斡耳朵大帐一同等候汗王,她要借此机会宴请浩海达裕,以表达感激之情。
宴会极尽豪华奢侈,连世代贵族的浩海达裕也叹为观止。
席上有招待最尊贵客人的烤全羊、烧鹿尾、烧牛舌、烧驼掌,有南朝来的腊鸡腊鱼腊肉,还有新猎得的天鹅和大雁,各种菜肴五颜六色,布满了主客两人的桌面,丰盛得叫人眼花缭乱。
席间,不时用精致的细瓷小茶盅进上各种茶,更多的是酒:马奶酒、驼奶酒,甜美的米酒、浓烈如火的烧酒,也有被称作玉团春的宫廷御酒,还有来自撒马尔罕的美味葡萄酒。主人只用小玉杯陪饮,给客人的,却由小玉杯换成银碗,银碗又换成牛角觥,越喝越痛快。
洪高娃雍容高贵,端坐席前,就像是位天生的皇后,而那惊人的美貌和眼角眉梢流动着的活灵灵的生气,能叫每一个男人发疯。浩海达裕看着看着,不由得发呆,眼睛都看红了。
洪高娃再次举杯,满面笑容:“洪高娃能有今天,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我要敬你一大杯呀!”
浩海达裕注视着洪高娃,目不转睛,眼前却叠印着许多她的面影:第一次在哈尔古楚克帐中见到的那个带着草原野气的天真娇憨的女孩儿。他私下去为大汗说项碰壁时那个娇艳动人、喜嗔皆宜的少妇。扑倒在丈夫遗体上痛哭的悲伤欲绝的小寡妇。收继礼上艳丽惊人却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汗王小妻。大朝会上端坐宝座上女神一样美丽庄严的蒙古国皇后,震惊了满朝文武和来朝的各部首领、外邦使臣,想必也将令全蒙古轰动……他用力摇摇头,以便从那些倩影中摆脱出来。他端起面前的银碗,感慨万端道:
“大恩大德当不起,那是大哈屯自己的造化!说实话,我打第一眼看见你,就认定你是天生的哈屯!当个王子比姬,真辜负你了!想想三日前大朝会,你的天生丽质高贵气度,把所有人都镇住了,整个儿汗庭都被你照亮了!……为这,我要连干三大碗!”
他豪气满怀,把台子上三只银碗里的御酒一一饮干。
“好酒量!好气概!”洪高娃向浩海达裕伸出大拇指笑着称赞,随后用手掌捂住粉红的面颊,说道,“我酒量不大,原不该再喝了,可为了深表谢意,我要亲自为你斟酒,再陪你喝一杯!……”
“这可不敢当!你是大哈屯,我……”
“我能够从微贱升入高贵,从台吉之妻成为可汗之妻一国皇后,不是全凭你一句话的举荐嘛!万分感激,不如此不足以表达谢意!”洪高娃说着,站起身,手执银壶,款款而行,直走到浩海达裕席边。浩海达裕赶紧起立,不觉有些摇晃,一只手撑住台面,笑眯眯地说道:“射兔的事,你都知道了?——大汗这么宠你爱你,当然得告诉你。”
洪高娃一面向银碗注酒,一面笑着说:“只有到了今日,享用了这般尊荣富贵,才知道当初自己实在是傻。那回你来说汗王想与我一会,我应许了多好!省得后来这么多是非。说不定——”她拉长声音,看着浩海达裕,故作轻松地说,“说不定,哈尔古楚克不会死呢……”
“哈尔古楚克?”浩海达裕头有些沉,舌头有些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本就是个该死的,怎么能不死呀!……”
一股怒火呼地蹿上来,洪高娃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浑身哆嗦,差点儿一顺手把银壶重重地砸到浩海达裕的头上,——他竟敢说她心爱的哈尔古楚克该死!但她极力忍住了。她必须知道真相来印证自己的猜测,决定自己的行动。她连忙继续斟酒,脸上尽力摆出最温和的笑容。浩海达裕已沉浸在半醉的舒放惬意中,一心要显示自己的才智了:
“满朝文武都拿他当王子,当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尊贵的台吉,只有我早就看清楚了,他是大汗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要除掉!他的兵力财力又不能与大汗抗衡,不死还怎么着呀?……”
洪高娃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把银壶抱在胸前,张口结舌,半天才说下去:“这……这倒没想过……可终究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啊……”
浩海达裕哧哧地笑,眯着眼觑着洪高娃,口里喷着阵阵酒气,心想,别假正经了,不信大汗没告诉你真情!见洪高娃摇头,他一拍大腿,道:“让我说给你听!……大汗之父必力克图合汗去世,汗位被他叔叔脱古思帖木儿夺走,大汗因此少当了十五年的皇帝,十五年哪!心里有多恨!……哈尔古楚克就是第二个脱古思帖木儿,还不想尽办法除掉后患?有你没你都一样,有了你,动手更早更快就是了。哼哼,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浩海达裕这双眼睛!”他自鸣得意地摇晃着脑袋,拈了一大块天鹅肉,大口大口地嚼,嚼出一片响声。
洪高娃心里一痛,眼泪涌上来,她仰脸强笑着说:“不错不错,哈尔古楚克不死,我洪高娃哪能当上皇后!……”说着转身走回座位,低头洒泪,闭着眼睛暗自祷告:哈尔古楚克,哈尔古楚克,要找出真相,我就得装假样说假话,你天上有灵,千万不要怪罪我,我是为了你平安升天呀!……
得意洋洋、醉意沉沉的浩海达裕立刻对洪高娃的话发出共鸣:“说得对,说得对!哈尔古楚克不死,你洪高娃当不成皇后!哈尔古楚克不死,我浩海达裕也当不成丞相啊!为了感谢上天赐给咱们的好机缘,我要一口气把这三大碗喝干!”他真的不歇气地又把面前的三银碗酒全喝光了。
通向真相的大门开启了。洪高娃略一沉吟,吩咐侍女:“拿觥来!”
这是一只巨大的牛角制成的酒觥,打磨雕琢得十分精细,觥身呈半透明,角尖包金镶玉,还嵌了许多红绿宝石;觥口镶银,镂刻着复杂美丽的花纹。谁都能看出这是一件价值很高的宝物。从它放上台面起,浩海达裕的眼神儿就像有长线牵着,一会儿又一会儿地被拉过去。
洪高娃微笑着,眯着眼睛看定浩海达裕,很随意很自然地说出了她的那个判断,——她如此费尽心力所要证实的判断:
“我知道,除掉他是你去做的。”
尽管醉意很浓了,浩海达裕还是微微一愣,旋即又放心地点点头,笑道:“当然,你知道,汗王这么宠爱你,一定会告诉你。”他的眼神儿又落在那只珍贵的酒觥上。
“我有点儿不信呢!”洪高娃目光闪闪,加重了语气,“哈尔古楚克可不是常人。他的骑术武艺力气和胆量可都出类拔萃,你能是他的对手?是你手下巴图鲁①办的吧?是哪一位?我得谢他呀!这酒觥就是谢礼。”
“你竟然不信!告诉你,就是我,不是别人!”因为感到了被小视,浩海达裕一拍台子站起来,激动地叫喊,通红的脸都变紫了。
“你?!”洪高娃上下打量他,眼睛里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震惊、愤怒、仇恨、鄙夷,还有终于得到证实的一丝欣慰。而浩海达裕把这番打量完全当做美人的轻视了,激得他举起双手,急于表白地吼起来:
“我!我!……只有我能够!……”
这一刻,洪高娃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女巫之气在渐渐升腾,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地狡猾和恶毒。她就那样狡猾而恶毒地笑着,向椅背上一靠,故意拖长声音说:“那好吧,你要是能证明,你要是能让我相信,哈尔古楚克真是你亲自除掉的,那么这只酒觥就送给你做谢礼,我也就不再去寻找那个巴图鲁啦!”
浩海达裕竭力挥去酒力带来的浓重的醉意和甜蜜,摇晃着脑袋,捋着下巴上浓密的胡须,说:“你总还记得那天晚上吧?就是他整夜没有在家陪你,去猎狼那夜。他跟踪狼,我们跟踪他。雪地跟踪不难,况且他身边有汗王安插的人,可说是百无一失……”
最后,在杭左山坳的狼道上,哈尔古楚克和他的部下陷入了浩海达裕带领人马的包围圈。一场激战,哈尔古楚克寡不敌众,但他确实是位了不起的巴图鲁,他的马也实在是匹少有的骏马,在部下全都被杀之后,他这一人一马一犬居然差一点儿突出重围。浩海达裕早就艳羡那匹叫乌兰纳真的名马,毫不犹豫地拉弓远射。浩海达裕在部落里本有神箭手之称,但因那是夜晚,只借着雪光,又要顾惜着不能伤马,直到第三箭才射中目标。他亲自挽住乌兰纳真的缰绳,极力抚慰它的时候,那条黑狗猛蹿上来,咬住了浩海达裕的手腕,死不松口,他抽出匕首解决了它。
浩海达裕翻开袖口,露出刚刚封口仍然鲜红的伤处,说:“看吧,这就是明证,该死的狗东西,咬得好深!害我发热发昏,躺了好多天!”
停了好一会儿,洪高娃咬着嘴唇问:“他的那匹红马呢?”
浩海达裕笑嘻嘻地说:“你要是喜欢,我倒是应该献给你的。可我也没能养住它,给它吃最好的草料,住最高大最干净的马厩,它还是跑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片刻间,洪高娃胸中翻江倒海,苦辣酸咸,百味莫辨。悲愤、痛苦都后退到心的深处,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她该怎么做?她要怎么做?
天神,地神,山林之神,湖泊河流之神,你们给我力量,给我智慧吧!恶人要得到报应!害人的人要受到惩罚!
洪高娃把自己玉杯里的酒朝空中轻轻一抛,胸中起伏的狂风巨浪陡然平定;熊熊火焰迅速收缩凝结,有如一颗灼热鲜红的红宝石,藏进心的最深处。主意是刹那间拿定的,一旦拿定便意志如铁,她顿时感到自己心明如镜,冷如冰,硬如石,能够平静自如地扮演任何需要的角色。她明白,自己血液中有额吉的遗传,能够在与神交往时如神一般善良美丽慈爱,也能够在与鬼交往时如鬼一样狡猾恶毒残忍。
“太好了!我信了。巴图鲁再有胆量有武艺,也敌不过好智谋!你帮我登上皇后宝座,这只酒觥用作谢礼未免太薄。请稍候。”洪高娃说着快步退回后帐,片刻间再出现时,双手捧着一只精美绝伦、洁白赛雪、晶莹如玉的长身瓶。浩海达裕眼睛都直了,这可是无价珍宝啊!
“来,把酒觥献给浩海达裕大人!”洪高娃高声吩咐着,两名侍女用银盘托着酒觥,顶上头,跪到客人席前。
浩海达裕双手拿过美丽珍贵的酒觥,手指抚摩着金角银边和绚烂的宝石,口里不住称谢,眼睛还盯着洪高娃手中的玉瓶。
洪高娃一笑,说:“对,这一觥一瓶,才是配得上你的谢礼。不过,得把话说在前头,珍品都有灵性,你可喝得了这一觥一瓶酒?喝不了,你可就不配当它们的主人了,它们会粉碎和消失的哟!”
浩海达裕不知道洪高娃说的是真是假,只顾张着嘴呵呵地笑。
洪高娃身姿摇曳如柳,起身捧起玉瓶,轻移步,慢摆腰,满脸灿烂的笑容,直逼到浩海达裕身边,目光从半睁半闭的、浓浓的眼睫毛中斜斜射出,像软软的丝绸一样落在他的面庞上。那是一道温热的阳光,又是一团朦朦胧胧的月光,令客人的笑凝固在大张着的嘴边,像是受了一箭,痴痴地呆住了。
“我这玉壶春瓶里盛的可是宫里最好的玉壶春酒,”她的声音低回婉转,像甜蜜的旋涡吸人魂魄,她的神情像酒神酒仙一般摇曳放荡,充满诱惑,她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水雾神秘又娇媚,“我这一壶酒刚好能盛满你那一觥。我分两次斟给你,你一回饮半觥,好不好?”她微微歪着头,眉心的颤动简直就是挑逗。
浩海达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伸出觥来接受玉瓶注酒。奇异的酒香升腾弥漫,他迫不及待地深吸深嗅,果然浓郁诱人。渴酒渴得他心口怦怦地跳,有些气短,有些眩晕,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那张迷人的娇媚面容。一团焦躁灼人的烈火,从体内蔓延上升,过腹,过胸,过颈,漫上了面颊双颧和额头,眼睛顿时赤红。他举起那半觥美酒,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好酒量!你已经是这玉瓶的半个主人了!让我再给你斟。”
低语声像大琴弦在颤震,又像蜜一样甜。浩海达裕一时头重脚轻,沉沉的,茫茫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的声音,她的笑貌,她的气息,紧紧地密密地缠绕着他。天哪,她怎么这样香!浓浓的香,热热的香,销魂蚀魄的香,香得他被欲望的烈火焚烧得几乎爆裂。
是斟酒时候那柔软的身躯挨到了他的手臂?是她蓬蓬的发丝擦着了他的面庞?他陡然跳起,饿虎扑食,纵身扑倒了洪高娃。他喉咙里一片兽类般狂野的呼呼乱响,伸着毛烘烘的大嘴,在那张娇嫩艳丽的脸上乱亲乱咬,一面用力撕扯着她的衣袍。食桌翻倒了,美酒佳肴洒了满地,伺候在侧的侍女们都吓呆了。
洪高娃尖声叫着,拼命挣扎,拼命抵抗:“疯子!疯子!酒鬼!酒鬼!快来人哪!……该死的,你们都傻啦?!……”
侍女们冲上来解救,拉的拉,扯的扯,而客人已经变成一只野兽,怎么也不放手。大家都慌了,凡是进宫帐的人都不许带武器,怎么办?洪高娃叫道:“拿壶砸他呀!”机灵的大侍女塔娜,抓起那只白玉般的玉壶春瓶,照着客人的脑袋狠狠砸下。瓷瓶四散迸碎,客人哼了一声,慢慢翻倒一旁,摊开手脚不动了,一股鲜血顺着额角慢慢流下来。
一个小侍女吓坏了:“天哪!把他砸死了!”
洪高娃一骨碌爬起来,脸色都变了,连忙上前察看,听到他重浊的呼吸声,才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塔娜立眉竖目地说:“太无礼了!敢对大哈屯动粗行暴,该杀!我去前帐叫侍卫来,赏他一刀!”
“不能,”洪高娃尽力平息一会儿,说,“他是我请来的客人,又是大汗的宠臣,没有杀他的道理。”
塔娜看着女主人头发散乱,衣襟破损,脸上和颈部胸口都有伤痕,不解地说:“难道就饶过他?”
“谁说饶他?”洪高娃脸色一沉,生气地说,“捆起来!立刻请大汗过来,让他看看他宠爱的浩海达裕是个什么东西!”
塔娜自告奋勇:“我去传侍卫!”
大汗终于大踏步地冲进营门。
他看到蓬头乱发、衣袍破损、满脸泪痕伤痕的洪高娃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大汗心疼不过,连忙扶起她搂在怀中。边哭边说:“要不是塔娜用玉瓶把他砸翻,我,我可就……呜呜……”她哭得越发痛楚,越发委屈了。
大汗的脸涨成牛肝色,额头青筋暴跳,吼道:“谁?是谁?!”
“谁?”洪高娃陡然从大汗怀中转身脱出,愤怒地喊道,“还能是谁!你那个言听计从的宠臣,一天到晚跟屁虫一样跟着你的浩海达裕!”
“他?”大汗浓眉一耸,“他怎么敢?!”
洪高娃抹一把泪,擦一把汗,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听说他备了谢恩宴在野外坐候汗王,离得不算远,便差人请他。一来不必露天在外,来家等候不好吗?二来我这微贱之人能有今天也多亏了他的引荐,早就想设宴谢他一谢,难道有错吗?谁知他是个野兽!畜生!喝了几杯酒,便原形毕露!饿狼一样上来就把我扑倒,撕扯衣袍,又咬又抓,我用力挣扎抗拒,他便揪住我的头发拼命朝地上撞哇!……呜呜……”洪高娃说到伤心处,又一次放声大哭。
大汗调头怒喝:“塔娜!你们都在干什么!”
塔娜赶忙上前跪倒,连连叩头:“我们六个伺候宴上的,都冲上去拉,怎么也拉他不动,他的劲儿太大了!我砸他真使了吃奶的力气!他翻倒在那儿,还不知是砸昏了还是醉晕了呢……我看他是色胆包天,豁出去不要命了,要不然,敢冒犯大哈屯?!……”
大汗黑着脸,半晌不做声。浩海达裕不仅是他的股肱之臣,也是他的知己,自己的心思只有他能摸得清楚明白,自己不便说不便做的事情,他都能替自己说得点水不漏、办得圆圆满满。汗庭众臣,自己最不能缺少的就是这个浩海达裕!他怎么会干这样的蠢事?……不错,他一向贪杯好色,这回必是喝酒太过,又面对着洪高娃这个任何男人都不能不动心的妖娆美女,恐怕……
看着大汗的眼神忽明忽暗,面颊上的咬筋频频抽动却沉思不语,洪高娃心里不安了。她逼上前,双手用力攥住他胳膊,摇动着一头乌黑的乱发,悲愤地说道:“汗王!你可要为我雪恨!被一个瓦剌人欺负,被一个臣下羞辱,你叫我怎么活!我还算什么蒙古国皇后!”她放开双手,后退两步,猛一甩头,长长的黑发像整匹黑缎子一样刷地飞向身后。她低着头,从浓密的睫毛下盯着大汗,又大又黑的眼睛像是两汪无底深潭,闪动着令人颤栗的寒光,声音也变得坚冰似的又冷又硬:“就算你不为我雪恨,难道也不为你自己雪耻吗?这样的羞辱,大帐的侍女都亲眼看见了,斡尔朵的众人没有看见也都听见了,周围驻牧的百姓也没有人不知道了!你这蒙古大汗,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
洪高娃说不下去了,心头突然闪过极度的惊恐:难道大汗识破了她?草原上的男人,常常把自己的女人等同于自己的骏马,当做厚礼赠送给生死之交或是他特别需要的人。他若是顺势就手,把自己就这么赐给浩海达裕,她岂不是枉费了心机?不但是大失败、大灾难,那后果,真正不堪再想了……
所幸大汗没有她担心的那样智慧,酝酿了好一阵的雷电风雨终于爆发,“哗啦”一声,腰间的长刀出鞘,他勃然大怒,按着刀柄暴喝一声:
“他在哪儿?!”
塔娜伸手一指:“在大帐,醉成一摊躺在那儿,有人看守着。”
塔娜话音才落,大帐传来“噼啪”巨响,还有一片尖声叫喊。
前帐的人们都随着大汗冲进大帐,被眼前景象惊住了:大帐一处壁脚哈那条①被捣出一个大窟窿,几名侍女横的竖的倒的趴的,有的尖叫有的呻吟,有的嘴角还在流血,而那个罪魁祸首浩海达裕,已经不见了。
侍女禀告说,浩海达裕一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都以为他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一定是听到前帐大哈屯对大汗讲的话,害了怕。谁知道他力气那么大,一脚就把壁脚踹了个大洞!大家一起上前拦阻,挣脱捆绳的他三拳两脚就把众人打得人仰马翻,他趁势一溜烟逃了!
大汗疾步出帐,站上营盘高处,一眼就看到浩海达裕正在飞奔离开,一面打着呼哨,两匹配鞍的马应声从远处迎来。眼看他就要上马逃走,大汗一挥手,指着那个背影,一声大喝:“给我追!”
跟随大汗围猎的人马原本就在帐外等候,并未下鞍,听得汗王令下,一窝蜂地争先恐后说追就追,仿佛在围场追赶猎物野兽,打着呼哨,嗷嗷欢叫。汗王也翻身骑上他的围猎专用骏马,一面恨恨地说:“这个白眼儿狼!逃这么快,肯定心里有鬼,做贼心虚!”马已经起步了,他又回头向立在帐前的洪高娃喊道,“放心!我一定抓住他,给你出气!……”
洪高娃不敢怠慢,忙命所属爱马克领兵官率一队人马跟随汗王追击。听着马蹄声呐喊声远去,她心神不定,像头饥饿的豹子一样在帐前快速地踱着步子。此举会是什么结果,能不能达到目的,她毫无把握,但必须做最坏的准备!她召来多克新西拉,命他快马加鞭赶上去,见机行事,随时派遣仆从回报事情的进展。多克新西拉是哈尔古楚克的亲信侍从,主人去世后就一直跟着主母,帮着管理她名下的两个爱马克,忠心耿耿,是洪高娃最信赖的人。
事情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浩海达裕逃回自己的营盘,竟然纠集部下返身拒战,号称瓦剌神箭手的他,竟一箭射断了大汗的左手小指,血流不止。大汗大怒,挥兵围剿,大汗的兵马加上已故哈尔古楚克台吉的属下,各个奋勇杀敌,很快就把人数不多的对手赶尽杀绝了。
胜利者兴高采烈地收拾战利品。自从退回漠北,物资极端贫乏,即使大汗直属兵马,也难按时得到必需的衣装武器。战事胜利,才能带来直接收入。如今看见这许多战马弓箭长枪、头盔衣袍靴子,便一扫而光。大汗特命随从的苏尼特部的旺沁太保,剥取了浩海达裕的脊皮,可以十分光彩地向洪高娃做一个交代。
然而,大汗回到大斡尔朵,又面临着出乎他意料的局面。
洪高娃并没有到帐外迎候。大帐内的宴席已经撤掉,落入大汗眼中的,是梳洗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眉青发乌、明眸皓齿、面无血色的洪高娃,身着月白色锦缎长袍,整个儿一冰雪人儿,静静地坐在她的豹皮垫大椅上。见大汗进帐,她才慢慢起身,迎着他走过来,站定,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不说话,也没有照常礼跪拜。
大汗稍感诧异,但想到她深受刺激,就更加急于用胜利来宽慰她:“洪高娃,我把那个白眼儿狼杀了!为你雪恨雪耻了!……来人!传旺沁太保!”
苏尼特部的旺沁太保应召进帐,向大汗和大哈屯跪拜,并高高举起放着浩海达裕脊皮的托盘,像献上珍贵礼品一样得意。大汗指点着说:“你看,这是浩海达裕背上的一条脊皮。这个混蛋看上去不肥胖,可背上一层白油,剥皮都没有多少血出来……”
洪高娃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慢慢伸出手把那条脊皮拈了起来,脸上一片似笑非笑又是痛快又是痛苦的强烈表情,仍然说不出话。大汗挥手让旺沁退出大帐,笑着说:“这下你总该心满意足了吧?”
洪高娃不答,把脊皮掖在腰带上,又抓住大汗的左手,解开缠在小手指上血迹斑斑的帛布,似要察看伤势。大汗顺从地让她看,说:“是浩海达裕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射断的!要不是我闪身快,这一箭一定射进我胸口,十有八九你就见不到我了!……哎呀,你这是干什么?!……”
洪高娃紧紧握住大汗的手,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伤口的血迹,再把手指含进口中用力吸吮。大汗心里发毛:这看似亲密关切的举动,含着说不清的威胁,舔得那么强横,吸吮得那么霸道,这不是羊羔牛犊和爱犬的温柔舔舐,而是虎狼黑豹对血腥的渴望……就在大汗想要摆脱又不忍不舍之际,她已松手,再扯出掖在腰间的那条脊皮,同样凶恶地舔着,吸吮着。不过那上面没有血,全都是肉和油。
“洪高娃!你这是……”大汗发现情况不对,一把抱住了她的肩膀。
洪高娃用力甩开大汗,用力扔掉手中的脊皮条,从大案上拿过酒杯猛吸一口,大步走到大帐正中站定,对着天穹,“噗”的一声,喷出了蓄满口中的浓汁,里面混合着大汗的鲜血、浩海达裕的肉油和烈酒!红红白白,亮晶晶地洒了半空。她又用力咽下口中残存的血肉酒液,双手猛然高高伸向天空,仰面对着苍穹,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放开嗓音拉长了节拍,如唱歌如念咒道:“哈尔古楚克!哈尔古楚克!这是黑心大汗的血,这是凶手浩海达裕的肉①,他们的灵魂和肉身都是你的祭品,请你领受吧。你的仇已经报了,你可以安心升天了!……”
她乌黑的眼珠竟发出幽深的蓝光。她竟敢收走大汗的灵魂!满帐的人着魔一样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都觉得有火焰从自己的胸口燃向面孔燃向头顶,受到灼烧炙烤之苦的同时,又有冰雪般的寒战从背后嗖嗖滚过。
“洪高娃!”大汗大吼,声音里充满愤怒,也充满无奈。
洪高娃不理睬,一转身,用她母豹子一样轻捷有力又快速的步子回到她的豹皮椅边,拿出那方传国玉玺朝大汗一掷,正落在大汗脚下,然后静静地坐下,并静静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浩海达裕是我用迷药灌醉的。他要奸我是我勾引的。我要的就是你的血他的肉。我虽是女人,能够为丈夫报仇,立刻就死也死而无憾,心甘情愿。你这黑心大汗,这就杀了我吧!”
她高傲地仰着头,伸展开天鹅般长长的洁白的脖子,仿佛在等待断头的一刀。这是个视死如归的冰雪美人儿,又是个邪恶的可怕的女妖。无论如何,此刻那惊人的美丽、魅力和魔力的光彩,交相辉映,无比灿烂,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被这一番表白激得怒火中烧的大汗,望着她,泥塑木雕似的呆住了,辨不清心里是酸是甜是苦是辣还是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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