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二节 北方佳人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二节
在宫门口,乌格齐向洪高娃母子告别。他如往常一样,轻轻搂了搂洪高娃,本该放开离去了,双手却移到她肩头,揉一揉,握住,望定她,望了好一阵子,然后轻声说:
“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洪高娃的心一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捏住,且痛且酸,又有点甜。
乌格齐说罢,对她微微一笑,转身上马,在可汗仪卫的簇拥中,走了。他去春营盘春猎,约好了他去把殿屋都安置好,再派人来接洪高娃母子和其他宫眷。
洪高娃站在宫门外,望着可汗和大队人马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很久了,还呆呆地,一动不动。
望得久了,觉得眼睛酸涩,慢慢闭上,泪水竟潸然而下。
他的面容,他的眼睛,从来都男人气概十足,愤怒也罢,欢快也罢,总显现出一派坦荡,一种刚毅。今天,她竟然看到了几分忧伤,于他是这样不相称,叫她心里很受不了。
“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这句话,是她第二次听到,同样叫她心惊。八年前,他第一次说,一字不差,但口气截然不同。
八年前的那一天,时近黄昏,她刚被解除禁闭,额勒伯克大汗一派恩主的架势,兴冲冲地进了她的住处,要接受她的谢恩和回报。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乌格齐的叛军如同神兵天降,巨大的门窗破裂垮塌的同时,一拥而进无数高大威猛的瓦剌兵,长枪长刀和利箭,密密麻麻地都指向额勒伯克大汗,把他团团围在了正当中。随后,瓦剌兵闪开一条道,一个高大的汉子领着一个男孩子,大步走来,站在了大汗面前。
门窗爆响的一刹那,额勒伯克想必预感到大事不好,猛地把洪高娃推进了厚厚的又长又大的丝织帷帘中,洪高娃肩膀撞得生疼,双手护住肚子,眼泪都流下来了。但之后的可怕情势,把她吓得屏住呼吸,拼命咬住嘴唇,任凭冷汗一道道地流,也不敢动一动。从帷帘的缝隙中,她看到了一切。
额勒伯克怒喝道:“乌格齐!是你!你这算什么?!”
乌格齐直瞪瞪地盯住对手,冷冷地说:“你荒淫无道,残害手足,不配当蒙古大汗!我要你退位!把汗位还给他!”
“他?”额勒伯克大汗转眼看过去,乌格齐身后站着的,是个身材瘦小、怒容满面的年轻人,细看有二十来岁,并不是孩子。
“不认识了?”乌格齐嘲讽地笑道,“我们克勒古特部帮他的祖父和父亲登上过蒙古大汗的宝座,你夺过去坐了七年。越来越不像样!还是忽必烈大汗的后人呢,真叫丢人!”
“坤帖木儿?”额勒伯克说,“你长这么大了!是我当日饶你不死……”
“你是饶我一命,可也是你,让你的下人,当着我的面,亲手杀死了我的父汗!”坤帖木儿咬牙切齿地说罢,挺起长刀,大叫着,“报仇!报仇!”照着额勒伯克大汗直刺过来。
乌格齐一伸胳膊,像一根铁柱子,拦住了坤帖木儿,夺过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直视着一脸绝望的大汗,说:“额勒伯克,你有罪该死。是汉子就自己了断,走个干净!”
两个魁梧的男人对视着,都不肯垂下自己的目光。额勒伯克眼里一片轻蔑,轻声说:“可惜我动作太慢,不然……”
乌格齐鼻子里一哼,说:“所以,与其被你灭掉,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额勒伯克大汗瞥一眼坤帖木儿,更加轻蔑地昂起头,撇着嘴冷笑:“哼哼,当日要是斩草除根,怎会有今日后患!行善积德真是大忌!让这么一个长不大的侏儒小人得志……”
坤帖木儿嘶声怪叫,从瓦剌兵手中夺过长枪,狠狠朝前一杵,锐利的钢枪尖闪着光芒,直逼额勒伯克大汗的咽喉,尖声喊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把传国玉玺还给我!饶你不死!”
“还给你?笑话!那属于我们忽必烈大汗的子孙!”额勒伯克大汗昂起头,闭了眼睛,全然一副宁可受死也不屈服的模样。
坤帖木儿气得发疯,浑身发抖,大喝一声,身体朝前猛扑,用全力刺出了一枪。枪尖穿透了额勒伯克大汗的咽喉,从后颈扎出。大汗忽然睁大了眼睛,喊不出一点声音,就这样慢慢地倒下去。坤帖木儿用力拔出长枪,鲜血随之喷射,大汗喉咙里才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喃喃地说了几个字,瞪着双目不动了。
坤帖木儿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搜!”说罢领着瓦剌兵们四散各处,翻箱倒柜地寻找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传国玉玺。
额勒伯克大汗倒下的地方,离洪高娃脚边不过三步远,她看到他的嘴唇翕动,也听到了他最后说出的三个字:“洪——高——娃……”
她从来不爱他,为了被害的丈夫,为了时刻处在危险境地的腹中的孩子,更因为他的强横霸道,她恨他,在心里把他叫做“黑心大汗”。若不是她深信大汗的尊贵来自天命不敢违抗,若不是极力想要保存丈夫的这点骨血,她也许会想方设法害死他。可刚才他用力一推,又让她有些感动。无论如何,在危难突发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到底还算个男人。他最后叫着自己的名字死去,也让她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怜悯。反正也躲不过,她理理头发,整整衣袍,一把推开了沉重的帷帘。一时间,一片叽叽哇哇高高低低的喊叫,随后便是一派沉寂,人们停止动作,无数双眼睛全都投向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高高的个子,长长的金红色丝绸宽袍,掩饰不住已然显得笨重的身孕。
只两步,洪高娃便走到额勒伯克大汗的遗体旁,慢慢蹲下,伸出手,合上他依然睁着的眼睛。她没有一滴泪,只觉得这是个可怜的男人,她平静地轻轻说道:“但愿一死消了罪孽,愿上天原谅你,早日超生……”
她能感到,在无数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有一双特别明亮特别有力,甚至让她面颊上掠过微微的温热。她站起身时,习惯地挺直身躯,像皇后那样高傲地昂起头,抬高目光。但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却已来不及改正了,只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护住凸起的腹部,垂下了眼帘。
乌格齐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突然大踏步冲过来,又突然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脚。一脸的傲然和轻蔑掩不住眼睛里孩子般的好奇,他说:
“你,就是洪高娃?!”
好像是问话,口气却很肯定。
洪高娃知道自己面临着巨大危险,正在生死一线之间:人群中的任何一个,随时都能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了她,只需手起刀落一个动作,不会遭到一点非难,反而会因灭除祸害而留名青史。她应该做出可怜的样子,恳求饶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讨饶,她张不开嘴;下跪,又不情愿。可怜的孩子在肚子里抗议似的伸胳膊踢腿,似在提醒母亲自己的存在。她立刻变得镇静异常,虽然身体保持原来的姿势,两只胳膊却都移到腹部,紧紧地搂住,脸色苍白,依然低眉垂目,静静地却又非常清晰地说道:
“是,我就是洪高娃。我有罪,但我没有错。”
声音明亮又圆润,没有一丝颤抖和恐惧,余音还在空中缭绕,那勇气和必死的信念,却令挤得满满一屋子的手持刀箭长枪、浑身血腥满脸杀气的男人们大为意外,刹那间都怔住了,不是面面相觑,就是张大了嘴发呆。围了上百人的偌大屋宇中,此刻竟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沉静。好一阵儿,沉静终被乌格齐又低又浑厚、震得人头皮发颤的惊叹打破了:
“老天!这样的女人!想不到真有一颗男子汉的心!一颗狮子的心!”
洪高娃心头一热,意外、惊奇又有几分感激,不由得抬眼看看面前说话的人。二人目光碰触的瞬间,乌格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儿再挪移不动,低声自语:“哦,哦,这样的眼睛……”他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只说给洪高娃听,“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那边坤帖木儿猛然醒悟,红头涨脸地冲过来要说什么。乌格齐一手拦住,他的眼睛仿佛燃烧起一团烈火,把炽热和明亮一齐抛向洪高娃。他提高了声音接着说:“我愿意淹死在里面!洪高娃,你跟了我吧!”
洪高娃别无选择,为母子俩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死,她从心眼儿里感激上苍,但还是紧紧护着腹部,坚定地说:“不能亏待我的孩子!”
“放心,我会像亲生子一样待他!”乌格齐说罢,仰天大笑,轰隆隆的笑声让洪高娃听出隐隐雷声。
她本是乌格齐的战利品,等待她的本应是女奴的命运,可乌格齐却拿她当珍宝一样捧在手心藏在怀中。她得到了最精心的照料和最豪爽的爱。记得第一次交欢,他是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她和她的孩子,极尽温柔体贴,甚至倒换体位避免对她的重压,这使洪高娃差点儿掉下泪来。他对她是尽其所有,不求回报,她从他那里感到的,不仅是宠爱,还有疼爱,像兄长对娇惯的小妹,像父母对偏爱的幼女。在他面前,洪高娃能够无所顾忌地按自己的意愿过活,过去、现在、将来,无话不可说。只是,但凡女子,永远都不会忘记把她从姑娘变成妇人的第一个男人。而她的第一个男人又太出众了,她还是找不到当年对丈夫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和痴迷,这使她怀有几分愧疚;乌格齐待她这么好,是因为她的人品、美貌,还是因为她的孩子是黄金家族血胤?这又让她有几分疑惑。
至于那个坤帖木儿汗,当时慢了一步,让乌格齐占了先机,却一直不肯死心。无论是趁出猎借机造访,还是以皇后名义请洪高娃进宫饮宴观看十六天魔舞,他总是向洪高娃暗示乌格齐的老迈,也总是目光灼灼似狼。后来乌格齐意外地杀了他,倒让她松了口气,心想那个鸡雏般的小男人,怎么可能是乌格齐的对手!乌格齐一生豪爽坦荡,正直宽厚,汗位必能坐得久长。就算没有对哈尔古楚克的那份爱恋,跟这样的人过后半生,洪高娃也认了。
可今天,他是怎么了?整整一个上午,她的耳边都反复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他说得那么慢,那么轻,那深深的忧伤是从哪里来的?……
洪高娃越想越觉得不安,心似乎在腔子里发抖,突然高声大叫起来:“塔娜!塔娜!快领上阿寨,带点儿吃的喝的,马上动身,去春营盘!快!快!”
洪高娃没来由地心慌意乱,火烧火燎地起急,催促众人尽快收帐篷整装备马,越快越好,赶紧出发。大家也跟着急慌慌,站着,蹲着,坐着,忙里忙慌地喝着奶茶,一片呼哧呼哧的声音,没人敢说一句话。忽然,宫院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叫,让人们都放下了碗:
“哈屯哪!天塌啦!出大事啦!……”
塔娜比谁都快地冲了出去,是丈夫多克新西拉的声音!好几个侍女跟着要跑,洪高娃喝道:“都给我站住!是福躲不过,是祸也躲不过,慌什么!太没规矩,不成样子!……”
众人低头不敢乱动,但谁都看到,洪高娃刚才猛然起身把奶茶碗碰倒了一片,满桌满地淋淋漓漓,她自己的脸色也变得比奶锅里的羊奶还要惨白。
进来的,是乌格齐汗的贴身侍卫,带来一股强烈的血腥气和铁腥气,他们衣甲残破,血迹斑斑,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尘土伤痕遍布的脸上满都是悲愤和痛苦。侍卫队长和受洪高娃之命跟随乌格齐左右的多克新西拉,走在最前面。多克新西拉把背上那个绣金黄绫长包裹轻轻放在女主人面前,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匍匐着,放声大哭。队长和侍卫们也都跟着跪倒,伏地痛哭。
“这是,这是,怎么啦?”洪高娃觉得自己在问,其实只是嘴唇在动,发不出声音。这一瞬间,她的心缩得很小很小,被吊得很高很高,离座,迈步,都像在移动别人的身体,都像是踩在虚空里,只有眼睛死死盯着那团闪着金光的黄色,隐约记起是自己让乌格齐带上这条薄绫被,可以暖腰,可以护膝,中午牧场热起来的时候也可以搭搭肚子别受凉。谁敢擅用汗王的黄绫被?黄绫被里包的是什么?摇摇晃晃,脚步不稳,魂魄失据,洪高娃走到跟前,双手猛地一挥,眨眼间就揭开了黄绫被。乌格齐睡熟了一样,安静安详的面容一下子展露在她眼前:黧黑的脸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也没有一点痛苦,甚至也没有一丝叫她一整天都不安的忧郁,也许他立刻就会开口叫一声“洪高娃”,也许他又会再说第三遍“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
可是,他已经没了气息,变得冰凉。终于摸到了他的颌下,那道深深的、长长的、已经结了血痂的致命伤。在看到伤口中那白色、暗红色和蓝色的管状断面的时候,她本吊得很高很高的心猛然摔落下来,狠狠地摔成了碎片。锥心的疼痛逼得她发出了长长的尖厉的号叫,随后身子向后一仰,人事不省,昏死过去……
洪高娃醒过来,发现半躺在自己的宝座上,一抬眼,看到乌格齐遗体旁边多出来一大群人,簇拥着的那位身穿华丽长袍、头戴高高珍珠姑固冠的中年贵妇,不正是平日待她十分亲切仁和的大哈屯、乌格齐的结发妻子斯琴吗?她赶紧直起腰,想站起来,却软得怎么也立不住,叫了一声“斯琴老姐姐”,余音就消失在泪水中。
“醒了就好,”斯琴如平日一样静静地说,转脸招呼侍卫队长,“苏克,把汗王的遗体抬回我的大斡尔朵,装棺,带回西海草原,让他在克勒古特家族的故乡,平安升天。”
苏克听令,立刻推开跪在汗王遗体边的多克新西拉,和其他侍卫们上前动手就抬。洪高娃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冲过去,扑在了乌格齐的遗体上,大哭着说:
“不!不要带他走!让我送他上天!……”
侍卫们都是克勒古特部落子弟,是汗王和大哈屯的亲信,绝对听从大哈屯的命令,但也知道洪高娃是汗王生前的最爱,一时犹豫不决,都拿眼睛去看斯琴大哈屯。
大哈屯一向平和慈爱的面孔,突然扭曲了。她大步走到洪高娃身边,一把将她提了起来,用冒着怒火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呸!”一口唾沫,狠狠地啐到了洪高娃脸上,又用力一推,洪高娃重重地摔倒在地。洪高娃蒙了,心头一片混乱,惊诧地望着大哈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大哈屯一反常态地尖声嘶叫,像突然爆发的火山,“是你引狼入室,招来阿鲁台和马儿哈咱这两条恶狼!他们为了迎立本雅失里,竟狠心毒死也孙台,又逼死乌格齐!你!我恨透你了!”
“什么?……”洪高娃无声地动动嘴唇,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极度震惊就像朝她脑门心狠狠劈下大棒,脑袋一阵嗡嗡乱响,满脸的唾沫星子像冰还是像火?是耻辱还是报应?她分辨不清,也不能分辨。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相信?”斯琴继续尖叫,“苏克,你说!让她听听,让所有的人都听听!”
苏克愤怒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到达的时候,都好好的。汗王为了这次围猎,特意重修了伽坚茶寒殿,事先与也孙台大人约好在这里会合。我们看到把守殿门的是也孙台大人的手下,也就没有多问。
谁知殿中各处都是伏兵!我们刚到中殿,就被包围,死了不少弟兄,他们还是拿住了汗王。全都是马儿哈咱的兵!那老家伙出来说,他和阿鲁台要“顺天命”,要奉成吉思汗血胤本雅失里做蒙古大汗,乌格齐称可汗改国号,是篡位大罪,罪不容诛,应当一死谢天地!
马儿哈咱还说,他和阿鲁台的部族,和蒙古本部所有部族,都要拥戴本雅失里,就连乌格齐和也孙台的部下,也有的是深明大义的勇士,愿奉成吉思汗法令,投奔他们的蒙古大汗。反抗只会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众背亲离的人绝路一条!
马儿哈咱还说:阿鲁台知院已经往别失八里迎接本雅失里大汗,归来就要在和林城行即位大礼。念数年情谊,饶你乌格齐的亲眷不死,但必须在三日内让出和林城,否则,杀灭无赦!
汗王一直不说话,最后却问了一句:“也孙台在哪里?”
马儿哈咱大笑,说也孙台手下的忠义之士抢先下手,已经把他毒死了,他的部下,也都投降了。
汗王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鼓胀跳动,叫人害怕。他点着头慢慢说:“我命也孙台设计毒死过哈密王,如今也孙台被人设计毒死;我出兵逼死了额勒伯克大汗,如今我也将被人出兵逼死,真是报应啊!……”他抬起头,眼睛滴血般看着马儿哈咱,说,“你呢?你会怎么死?……”
马儿哈咱后退两步,一手攥住了自己的灰白胡须。这当儿,汗王大步上前,从马儿哈咱腰间拔出长刀,反手向自己颈上一勒,血喷得老远,他却没有倒,还定定地站在那里。苏克疾步凑近,因双手反绑着只能用身体承接着他。汗王喉咙里一片嘶嘶响,已不能出声,还是用气顶出最后一句话:“告诉斯琴大哈屯,送我回西海,善待洪高娃母子……”
苏克的讲述,让屋里沉静了片刻,“呜——”的一声,斯琴大哈屯先哭了,跟着,众人哭声响成一片。想到可汗生前的宽厚坦诚,想到从他那里得到的许多好处,想到今后没有着落的日子,想到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每一个人都有哭的理由。洪高娃却依旧痴痴地望着黄绫被中的乌格齐,傻了一样。
大哈屯边哭边说:“老天老天,你为什么这样惩罚他?他是个多好的人哪!汗王啊,就在西海草原安安稳稳当你的部落长,有什么不好?瓦剌蒙古谁不服你呀!鬼迷心窍,跑和林来打抱什么不平!又鬼迷心窍,自己当汗王!……哦,不,不是鬼迷心窍,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她一下子找到了出气口,猛地挺直身子,伸手戳指着洪高娃,痛快淋漓地数落下去——
“是你!你这个害人精!哈尔古楚克因你而死,额勒伯克大汗和坤帖木儿汗因你死,乌格齐汗王又因你而死,你还借刀杀人害死了浩海达裕!你有够没够,有完没完!那本雅失里要来和林争汗位,是不是也因为你?你原本就该被他收继的,快嫁他去!你嫁男人嫁一个死一个,让本雅失里也不得好死,替我的乌格齐报仇!你这妖孽、魔鬼,怎么让我们家遇上了你!你真真是祸国殃民啊!”
“不!我没有祸国,更没有殃民!”陷入痴呆的洪高娃仿佛忽然间醒了过来,出人意料地低声而有力地说话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被当做祸水和妖精,她一直在心里替自己争辩,今天,她要把话说出来,她要反驳,她要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她的呼喊:“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只做我的良心许我做的事情,只做我的情感指示我做的事情!”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高亢,混沌的迷雾已被利剑划破,自信和高傲又回到她身上。她用袍袖抹干脸上的唾沫,抬起头,挺起胸,站起身,望了望黄绫被中的乌格齐,再把目光转向大哈屯、转向众人,继续说道:
“为了争夺日行千里的骏马,好汉们打得皮开肉绽,你死我活,是骏马的过错吗?为了争夺肥沃丰美的草原,部族间兄弟们杀得血肉横飞,辈辈成仇,那是草原的过错吗?美丽富庶的国土百姓,引得那么多帝王英雄征战杀伐,几万几十万儿男战死沙场,那是大地和百姓的过错吗?不是!绝不是!是男人们的贪欲,是男人们的残暴!”她顿了顿,又说,“我是好女人!也是骄傲的女人!为了争夺我,他们付出代价,那是他们的事情,我永远不承担妖孽魔鬼、祸国殃民的罪名!永远也不!”
激愤的洪高娃的头颅昂得高高的,脸色雪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眉毛乌黑发亮,眼睛里却燃着一团叫人不敢逼视的熊熊火光。她是这样美丽高贵,她的话又这样闻所未闻,众人都被她的气势慑住,没有人再敢出声。
“斯琴老姐姐,”洪高娃和缓了语气,朝向了大哈屯,“你从来没有这样侮辱过我。乌格齐去了,你心里苦,我懂,我不怪你。这么多年,多亏你的宽厚容让,我母子才能在天地间有这么个温暖的家,阿寨也才能平安长大。汗王既有遗言,要回归故土,我也不能违了他的心愿,一路上有老姐姐你全心侍奉看顾,洪高娃这里感激拜谢了。塔娜,把阿寨带过来!”
阿寨是从外面跑进来的,满身土一脸汗,身边还跟着爱犬哈喇忽难。他忽闪着乌黑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挤得满满的一屋子人,再看看阿妈。
“阿寨,过来,跟阿妈一起,向你阿爸跪拜,道个别,就说我们要出远门儿了,阿爸保重!……”洪高娃的声音有些嘶哑,她拉着阿寨,一同跪倒在乌格齐的遗体前,深深地拜了下去。只在这个时候,她的泪水才汹涌而出,如雨如泉,洒满胸襟,滴落地面。可她还是咬紧牙关,决不哭出声,哪怕憋得面孔通红胸口胀疼喉头痉挛也不出声。
站起身的阿寨小声问:“阿爸睡着了吗?怎么躺在地下不起来呀?他怎么不理我呢?……”
“住嘴!”洪高娃厉声呵斥,把从没听过阿妈一句重话的阿寨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看。母亲将他一把揽到胸前,用手按住他的小脑袋,一同朝向大哈屯斯琴,一同深深地弯腰致敬。阿寨听到母亲用平常的声音在说话,但能感到母亲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抖——
“斯琴老姐姐,洪高娃将祈祷上天,祝愿你一路平安!”
斯琴大哈屯叹了口气,略一示意,侍从们抬着大汗的遗体,跟着她,一步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斯琴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你呢?你到哪儿去?”
“天高地阔,大草原哪里不能养人!”
“你和别人不一样。本雅失里回和林,一定要找你,阿寨他也未必肯放过。远远离开这里,走吧!”
“这我知道。”
“唉,你呀,”斯琴又长叹一声,“真是个祸根祸秧祸苗苗!就算不是妖孽,也是老天降下来惩罚男人的魔障!”她摇着头,觉得心里又是恨又是怜,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真该杀了你!可是……你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要是你身子里留下了乌格齐的骨血,就来西海草原找我吧,我收留你。”
洪高娃笑了笑,笑得很勉强,默默地再一次躬身致谢。
三天以后,洪高娃领着她残缺不全的斡尔朵,行进在向西的驿道上。
离开和林,洪高娃首先想到的是回故乡草原找她的额吉。可她知道,找到额吉不易,故乡又是阿鲁台的领地,害死乌格齐,阿鲁台虽然不是亲自动手,肯定也参与了谋划。他竟然如此无情无义、阴险毒辣,真真出乎意料。她若回家乡,也许是自投罗网。
她又想到了亲比同胞姐妹、情深义重的萨木儿公主。她们发过重誓,危难时一定互相扶助。这些年瓦剌与蒙古本部势成死敌,年年战争不止,但萨木儿已经是瓦剌强部的女主人了,定能让她和她的属下在丰美的阿尔泰高山草甸立脚生存。想到这儿,她的心踏实下来。
洪高娃所拥有的斡尔朵,本有三个爱马克,三千多壮丁,加上家眷,属民在万人左右,驼马牛羊数十万。其中两个爱马克是乌格齐从自己大汗斡尔朵中拨过来的,守宫大将巴图,也是跟随乌格齐征战多年的克勒古特部落勇士。这次事变,这两个爱马克连同守宫大将一起,都随大哈屯斯琴回西海草原去了。剩下的这个爱马克,还是哈尔古楚克生前部属,一直跟随着洪高娃。
大队人马牛羊车驮滚滚西进,扬起的黄尘始终跟随着笼罩着,弄得整支队伍都灰头土脸,与人们的心情一致。洪高娃所乘车轿都在大队前方,因为阿寨不爱坐车爱骑马,她也就骑马跟随着儿子,塔娜带着五岁的儿子苏和与侍女们只好也骑马保护这母子俩。路边的草正在嗖嗖地往上长,是牲畜们啃嚼的食料。早晚天气还很凉,不得不晚动身早宿营。前面不远该是小海子苏尔泊了,落日前要赶到那里。
“哦嚯嚯嚯!——”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长长的嘹亮的呼喊,小山坡挡住了视线,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第一百夫长多克新西拉如今代理总管,立刻催马向前,用同样的呼喊回应,并高声喊道:“前面的朋友,你来自何方?旅途平安吗?人畜都康健吗?”
“我们已经在大地上行走整整五天了,托老天的福,全都平顺安康,谢谢你的问候。”那边传来的声音很响,还带着些沙哑,口齿却很清楚,“你们来自何方?一路上水草可够用?人畜可平安?”
“我们出和林城,已经上路两天了,也多谢你的问候。”多克新西拉拖长声音回答,“你们是不是路过了小苏尔泊?那里的水还像往日一样丰满吗?湖边的草场还像往日那样青翠吗?”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奔跑声,像出土的蘑菇,毡帽、头颅、身躯、马头、马身,一名健壮剽悍的骑士从坡顶冒了出来,跟着第二个……五个、八个,十多骑蒙古勇士沿着大路向这边奔来。
多克新西拉吃了一惊,打声呼哨,侍卫们一拥而上,挡在洪高娃母子前面,以防不测。洪高娃和阿寨、塔娜一直在听着多克新西拉和对方唱歌一样好听的问答,还称赞对方虽然沙哑却很有力的声音,遇此突变,也有些紧张。可洪高娃的目力一向出众,这时便轻声说:“没事儿,多克新西拉。是巴图。”
“那更得防备了!”多克新西拉说,“说不定斯琴大哈屯心生悔意,又遣他来害主母和小主人呢?”
“不会,”洪高娃很肯定,“要想杀我,那天在宫里,在大汗遗体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天。即使大哈屯要杀我,巴图也不会接受派遣。”
侍卫们都提枪拔刀开弓搭箭,对洪高娃的话半信半疑的多克新西拉并不制止,眼看那一簇人马越来越近,多克新西拉大喝道:
“站住!再往前就放箭啦!”
对方听话地在一箭之地住了脚,多克新西拉又大喊道:
“巴图!我看见你了!你要干什么?”
果然传来巴图那特别洪亮的声音:“多克新西拉,是你吗?洪高娃哈屯在吗?巴图求见洪高娃哈屯!”
多克新西拉还想说什么,洪高娃止住他,说:“让他来。”
多克新西拉于是喊道:“行,你过来吧。”随后他做了个手势,侍卫们立刻改换了队形,在大路上分左右两边排开,把马上的洪高娃和阿寨簇拥在中心。
对方那十多人一起下马,把身上的所有武器噼里啪啦地扔在路边,巴图为首,毕恭毕敬地走到洪高娃马前,单腿屈膝跪倒,说:
“守宫大将巴图,率本家族兄弟子侄家眷拜见大哈屯,投奔大哈屯,问大哈屯安。”
洪高娃向前伸手示意:“起来吧。这是为什么?”
巴图率众人谢恩起身以后,像往常一样拱手胸前,略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们原属克勒古特部落,理当跟斯琴大哈屯走。可八年来,因了洪高娃哈屯的恩情,我们家族才兴旺发达起来,族人都感激不尽。眼下,洪高娃哈屯势孤力单,危机重重,巴图不能袖手旁观,愿终生侍奉主母和小主人,至死不悔!”
洪高娃笑笑,说:“你究竟是为我,还是为阿寨呀?”
巴图一下窘住了,像所有严肃的人遇到调侃都不知所措那样,口吃半天说不出话,洪高娃开心地笑出了声。巴图表情尴尬却口气坚决地说:“巴图要帮着主母,让脱脱不花王子长大成人,他会成长为草原上的骏马和雄鹰,像他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样,给蒙古带来强盛!”
“好,好!”洪高娃笑道,“我收留你们!你还当你的守宫大将。把你的人马编进爱马克,出一名百夫长。”
“巴图也是这样想的。”巴图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接着说,“还要请多克新西拉做我的副手。百夫长也选好了。博罗特,你过来,谢过洪高娃哈屯。”
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站到洪高娃眼前,健壮的体魄像已长成,可看看相貌,却半是青年半是少年。他不敢看洪高娃,赶紧低头跪下,嘟嘟囔囔地说:
“巴图之子博罗特,谢哈屯恩典!”
洪高娃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呢,嘴里含着水吗?当百夫长可要大嗓门儿哟!”
于是回来了一声敞开沙哑嗓门儿的大叫:“巴图之子博罗特,谢哈屯恩典!”这下把大家都逗笑了,气氛也跟着轻松下来。
洪高娃道:“那么,刚才吆喝问候的,就是你了?”
博罗特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棕红色的脸显得更红了。
“等等,”洪高娃寻思着,说,“博罗特,博罗特,你是那个小鹰博罗特吗?巴图最小的儿子?前几年,天天跟阿寨带着哈喇忽难在草原上疯跑的那个小鹰?长这么大了!猛一碰面,全认不得了。”
听到这话,阿寨跳下马,张着双手扑过来:“小鹰!小鹰!你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好长好长时间都不来看我不带我玩儿?”博罗特把阿寨抱起来,一下子高高举起,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哈哈哈哈笑成一团。哈喇忽难赶来凑热闹,快乐地汪汪叫,围着两个孩子又蹦又跳,一个劲儿地朝他俩身上扑,它也认出了老朋友。
塔娜怀里的苏和也挥着小手又喊又笑,让塔娜差点儿搂不住。她望着阿寨和博罗特,喜爱地说:“瞧这小哥儿俩高兴的!可有伴儿啦……哈屯,你看看,你看看,他俩还真的有点儿像哩!”
分开来看,他们并不相像,可团在一处欢跳、喊叫,那笑容那神情,还真有几分兄弟的意思。洪高娃看着看着,心头一酸,泪水涌满了眼眶。
听说洪高娃要去投奔萨木儿,巴图连连摇头。他们在小苏尔泊宿营以后,巴图向洪高娃仔细剖析一番:
蒙古国经过这三十多年的大分裂大混战,瓦剌和蒙古本部这两大强势已经成形。蒙古本部经这次汗位更迭,还要乱一阵子,不过凭着本雅失里的身份和传国玉玺,会势力大增。瓦剌四部如今以巴图拉的扎哈明安部最强,其实巴图拉已是瓦剌首领。此人胸有大志,不可小觑,想来也有称霸漠北的野心。瓦剌与蒙古本部从来势不两立,今后蒙古草原将是两强争雄的战场。其他小部族小部落,只能依附他们而存在。
洪高娃和脱脱不花王子,投奔哪一方都很危险。本雅失里就算容得了洪高娃,也绝容不下与他同样高贵的阿寨。瓦剌那边,萨木儿公主能善待洪高娃母子,巴图拉岂能忘却杀父之仇?人们都知道那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躲还躲不及,怎能送上门去?
但他认为洪高娃母子也并非无路可走。
蒙古草原的两大势力之外,还有南朝。投明,也许是眼下最适宜的路。
说到这里,巴图停住,看看洪高娃,以为自己的惊人之语会引起她的强烈反应。不料她看上去十分平静,只是把一直注视他的目光转向远处,凝神思索片刻,轻声说:“早先也想过这条路,但毕竟是敌国,可汗在世,多次拒绝明朝的使臣,况且阿寨的血缘身份……万一带来杀身之祸……”
“哈屯有所不知,南朝的这位永乐帝,三年恶战夺了侄子皇位,那是汉人所谓的‘名不正言不顺’。为稳定大局,他急着用亲善仁慈去抚平和消解朝野上下的怨气,好博取仁厚大度的美名。对外邦也就格外笼络,讲抚讲和。从他即位起,年年诏谕蒙古各部,要求遣使通好,蒙古降众也得到多方优待。若此次投明,打出脱脱不花王子的旗号,待遇说不定还优于其他部落呢!哈屯若不放心,可先着多克新西拉和博罗特去南朝边关投款,探探他们的深浅,如何?”
洪高娃点头说:“好,那就这么办吧。不过,博罗特年纪还小,有十八岁了吗?让他涉险,你能放心?要不换一个人?”
巴图皱皱眉头,说:“哈屯你不用替他操心!自从两年前他偷跑离家没了踪影,这次回来就像变了个人,是个汉子了。想必在草原上流浪的日子里吃了不少苦。小鹰要在风雨中历练,才能长成雄鹰。就让他去吧。”
洪高娃同意了。
第二天,他们便调头向南,沿着拜达里克河行进了。南下的路漫长而艰辛。大队人马要通过察罕泊湿地,要越过阿尔泰山余脉,要穿过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巴丹吉林大沙漠。长城西头的嘉峪关,还很遥远。
但越是往南,他们越是经常遇到同路人。都是原来乌格齐可汗部下,巴图跟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都熟识,也都是不忿乌格齐被害,不愿在故主的仇人手下讨生活,相约着南下投明的。终究是人多势众,互相帮衬,大家终于在入冬之前赶到了嘉峪关。集中到关门外来投明的蒙古部众达万余人,牛羊驼马遍野,把从嘉峪关到玉门关的道路都堵塞了。
边报飞传,到了明朝都城金陵,永乐皇帝龙颜大悦,下旨优待降众,妥善安置,近边一带的水草地面和高山草原,都可划归降众驻牧。
巴图料得很准。凭着脱脱不花王子的名号,洪高娃母子部众被安置在水草丰美、草场最为辽阔的居延海边的额济纳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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