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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三节 北方佳人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三节

萨木儿虔诚地凝视着自己双手捧着的匕首,心头涌动着阵阵热流。
  猛一看,很普通的匕首。七寸长两寸宽,深棕色的牛皮刀鞘显得老旧,只有鞘口和鞘顶的细密金饰、老玉刀柄上浮起的云形花纹,让它带出几分华贵。但是,刀鞘和刀柄上,都镶嵌着一只黑羽金眼雄鹰。而这黑羽金眼雄鹰,是成吉思汗独一无二的标记。这件二百年前的旧物,已是稀世珍宝。
  萨木儿恭敬地将匕首轻轻放在高高祭桌特设的刀架上,刀架就摆在成吉思汗牌位正前方。萨木儿献香,献酒,献奶,献果子,献肉饭和整只的牛和羊,然后,面向成吉思汗的牌位和遗物,面对祭桌后面海一样宽阔的赛里木湖,深深地,深深地跪拜下去。
  只有来到赛里木湖她才懂了,当年她那不可一世的先祖,在西征途中为什么把这里选作他大汗斡尔朵的驻牧地,并且一驻经月不肯起身。都说他此后接见了有名的长春道人,居然认真听取了“体上天好生之德,少流血少杀生”的劝诫,还加给真人崇高的封号,赏赐千金以示礼敬。就因为这里的高山大湖太明净太宁静太美丽了?但山水也好,道义也罢,都没有妨碍他西征一路杀过去,依然屠城灭族,成就霸业。
  对这处著名的西方灵湖,萨木儿早就心向往之。八年后的今天,萨木儿终于来了。她走遍湖滨的山林草原,寻找祖先成吉思汗的遗迹,怀念先祖的伟业功勋,准备举行一次高规格的祭祀。似有天意,成吉思汗的匕首适逢其时地送到了萨木儿手中。
三跪九叩礼,萨木儿礼毕站起身,管家侍女们再列队向公主三跪九叩。随后,萨木儿接过达兰台等几名大侍女递上的羊头大小的石块,在草地上摆出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中心,公主亲手放上一尊木雕的女神。女神上身半裸,肚子圆鼓,挺出两个硕大的乳房,是个就要做母亲的孕妇。大家向女神跪拜完毕,便向圆圈里码放石块,那些昨天就用牛车拉来的一堆堆石块,很快就堆积成一个三尺多高的圆形台基,在它的中心,也就是被掩埋的女神头顶上,撒了土,插了树枝树条,点缀了彩绸。
  “我祭祀祖先成吉思汗的英灵,”萨木儿神情庄重地对管家侍女们说,“也祭祀成吉思汗之母诃额伦和成吉思汗之妻孛尔帖。没有老祖母诃额伦就没有成吉思汗,没有老祖母孛尔帖就没有窝阔台大汗、拖雷大汗和忽必烈大汗!向来草原上祭敖包不许女人参祭,我们自己来垒一个女人敖包,祭祀大地母亲,山林女神、湖泊女神,祭祀我们故去的祖母阿妈们!从明天起,每人每天都来这里堆放石块,让它一天天长高长大,每天为它洒奶茶奶酒,不要让女神饥渴。等它长到三人高,就为它刷白封顶,栽树挂红彩,那时候再为它行一次大祭!”
  女人都欢呼起来!她们今后也有了祭敖包的欢乐,女人的敖包将会接纳女人的祈求:情爱、婚配、怀孕、顺产等等,就是诉说,也有了自己的场所。她们纷纷向公主叩谢。
  祖先牌位和珍贵的匕首用黄缎包好送回神龛供上,祭果祭品及祭酒祭茶都撤下祭桌,由众人分享,还为不在场的孩子们和保姆、乳母分出她们应得的一份。安排停当,萨木儿向湖边走去,达兰台照例跟着,在她想要落座之际,适时地为她铺好了红毡垫。
  秋风初起,空阔清朗,已近正午,是一天中湖水最宁静的时分,萨木儿闭上了眼睛,盘腿正坐,双手合十,在心里敬诵着祝祷词:
  “祈求诃额伦妈妈、孛尔帖妈妈托梦,告诉后世孙女萨木儿,怎么办?……”
  有了马奶酒,女人也一样忘情,一阵阵歌声从身后传来,从敬酒歌唱起,唱了祝福歌,唱了赞美歌。后来有人降低调门,唱起叫人心酸的《孤独的白驼羔》,再后来还有人唱起悠长又风趣的《行路歌》:
  
  单人上路真可怜,你独马出行心也寒,
  太阳独行要遇天狗,群星成队就安全;
  小羊独行要遇豺狼,群羊成队就安全;
  红色的火要有同烧的木柴,
  绿色的水要有同流的水源;
  英雄要有个队伍,
  狗也要找个同吠的伙伴……
  
  萨木儿大怒,站起身喝道:“谁在那儿胡唱八唱?唱的什么?唱给谁听?”
  歌声戛然而止,一片静悄悄。
  萨木儿不依不饶:“竟敢讥诮主人,胆子不小!达兰台,给我记下责罚,掌嘴二十,鞭二十!”
  达兰台连忙赔笑道:“定是酒喝多了,不知深浅,公主别生气……”说着放低声音:“她也许是好心,想劝谏主子的……”
  “放肆!”萨木儿瞪了达兰台一眼,抬脚就走,沿着湖边走向营帐,脸上一片恼怒,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凄凉。
  湖水是这样蓝,蓝得不可思议,蓝得没有道理,蓝得那么温柔、迷人。明知道那是无底深渊,它也在诱惑你不顾一切、心甘情愿地跳下去,享受那蓝色的抚慰,领受最深切的爱恋……这明净透亮的深蓝,会唤起人们对初恋、初婚和第一次肌肤之亲的沉醉回忆。通向哈剌湖途中的小帐篷之夜浮现眼前,萨木儿仿佛又感到巴图拉那年轻的身体和火热的恋情。
  然而,赛里木湖并不总是如此宁静如此深蓝,阴天时钢灰的水色冷峻得令人不寒而栗,狂风急雨袭来,湖面能掀起排排大浪,卷起雪堆样的浪花扑打湖岸。就是平常日子,湖的各个方向水色也变幻不定,叫人难以预料。这就像巴图拉,萨木儿下嫁这么多年了,仍然对自己的丈夫捉摸不透。
  三月初,萨木儿得知哥哥本雅失里东归,便对丈夫说,哥哥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手中又握有象征天命的传国玉玺,是全蒙古最合法、合理又合适的汗位继承人。瓦剌应该帮本雅失里赶走篡位的乌格齐,夺回汗位,这样上顺天命,下合民心,瓦剌也会因拥戴大功获得与蒙古本部比肩的荣誉和尊贵。再说你巴图拉与他是至亲,也一定会因此得到最高的荣宠和权位,比起窝在边远地方一辈子当个小小的部落长,不是更大的功业?那才不枉为男子汉呢!
  这么明白的道理,巴图拉听着却沉思不语。犹豫到三月底,听说有不少部落去求见本雅失里,要抢拥戴之功,巴图拉才算下了决心,派遣亲信前往别失八里,邀请本雅失里来做客。
  这些年,巴图拉的地盘越扩越大,老营也就不常在哈纳斯了。先是南下到乌伦古大海子,又向西进入玛纳斯湖河谷,去年老营扎在辽阔如海的艾比湖北岸,领地已经与别失八里接界了。所以,很快就得到本雅失里将来探望妹妹妹夫的回答。萨木儿非常高兴,不顾丈夫的阻拦,领着侍从侍女一行人马迎出百里之外。八年离别再重逢,兄妹俩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这些年的经历跌宕起伏,该有多少喜怒哀乐要说。但他们已经不是分手时的二十岁小伙子和十六岁少女了。历尽苦难、备尝艰辛的本雅失里变得沉默寡言,额头和眼角的深深皱纹,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十岁,眼睛深处,也蕴藏着一个成熟男人的坚毅和果敢,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视。萨木儿终究是小妹,少有顾忌,上来就把她拥戴新汗王的打算一股脑儿倒出来,指望哥哥跟她一样高兴。本雅失里却仅点头微笑而已。
  本雅失里倒真是一派走亲戚的模样,带着自己的妻儿,侍从侍女也不过百人。萨木儿的嫂子伊尔沙娜,身材高大健壮,因为是铁木尔大汗的侄女,她气质高贵,傲慢异常,总是昂着头,半闭着眼睛,不屑他顾。身为高贵公主的小姑子主动问安了,她的表情才谦和了些。
  后来的三天,和亲戚朋友聚会没有两样,天天杀羊宰牛,宴席不断,饮酒吃肉,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从早到晚都在过节,欢笑一片。除了萨木儿的六岁儿子脱欢,与本雅失里五岁的儿子哈里,为争夺一只小马驹狠狠打了一架之外,没有出现任何不快。巴图拉责骂儿子不该欺负弟弟,还打了他几巴掌,把小马驹作为礼物送给了哈里。脱欢一向跋扈任性,但是害怕父亲,只能到母亲跟前跳着脚大哭大叫。萨木儿疼爱儿子,给了他一头美丽的小牛犊作为补偿。
  萨木儿很奇怪,巴图拉和本雅失里,像约好了似的,都不提八年前两人的最后一次会面。萨木儿还牢牢记得要帮助哥哥夺回汗位的诺言,这两个身份大不寻常的男人反倒会忘记?每每她有意把闲谈引向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在世上最亲近的这两个男人却都设法避开,顾左右而言他。
  到了第四天,一大早,两个男人进了湖边一个小帐篷,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在帐篷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出来了,都沉着脸,都不说话。萨木儿和伊尔沙娜两个当妻子的笑着迎上去。巴图拉面无表情,说:“准备送客。”本雅失里冷冷地说:“收拾收拾回家。”回过头互相拱拱手,便各自走开。
  哥哥一行随即离开,萨木儿相送,也只送出一箭之地就被哥哥劝回。他说:“别送了,再送百里千里也是个离别。你多保重吧。”沉吟片刻后又添了一句:“得空劝劝你那个不知深浅不懂趋避的丈夫。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说罢策马而去。萨木儿追了几步,问:“你们俩怎么啦呀?”哥哥的马快,阵风送来他远去的声音:“问他自己!……”
  萨木儿气呼呼地就去问丈夫:为什么把哥哥气走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巴图拉的脸迅速耷拉下来:“你不要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一清早你俩在帐篷里说了什么?”
  “这是男人的事,不要你管。”
  “胡说!他是我哥哥,你是我丈夫,你俩的事我不管谁管?我不问谁问?”
  巴图拉狠狠瞄了公主一眼,不说话。
  “他临走还要我劝劝你,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怎么不识时务啦?”
  巴图拉面颊上咬筋鼓动着,还是不说话。
“你没告诉他,你愿意率领瓦剌四部,拥戴他登上汗位吗?”
  “别说了……”巴图拉声音很低沉很压抑。
  “你没告诉他,你要率领瓦剌四部,打败马儿哈咱和阿鲁台,夺回和林吗?”
  “别说了!”巴图拉突然大喝一声,脸也涨得通红,把萨木儿吓了一跳。停了片刻,见他仍没有说话的意思,萨木儿心思一转,说:
  “难道本雅失里他……”
  “本雅失里!本雅失里!”巴图拉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低沉地说,“他只有区区三百人马,瓦剌四部不下三万精兵,非拥戴他不可?”
  “你说的什么话?”萨木儿也来气了,“拥戴他上合天意下顺民心,于瓦剌于你巴图拉自己都是上上策,要我说多少遍?怪不得他说你不识时务!”
  “就因为他是黄金家族的后代,就因为他手中那方传国玉玺?”
  “那当然。”萨木儿不依不饶地顶上去。
  巴图拉站起身,面对萨木儿,头低下去,眯缝起的眼睛觑定她,仿佛在笑,声音更低:“难道这蒙古大草原就该是你们黄金家族的?难道这天下就该归你们黄金家族所有?”
  “那当然!”萨木儿头昂得更高,更加理直气壮,“这是圣主的法令!”
  “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
  “嘿嘿嘿嘿……”巴图拉低声冷笑,像山林里的夜枭。但笑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他的头仰了起来,笑声渐渐变成了长啸,响亮的、尖锐的狼一样的嗥叫,响彻帐篷,穿透帐顶,直上天际。萨木儿不禁颤栗了,她想制止他,赶紧端一碗奶茶递上去。可是已经晚了,他一挥手击碎了茶碗,闪着绿光的眼睛瞪住萨木儿。萨木儿朝后一缩,还是没有躲开,重重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还有恶狠狠的怒吼:
  “滚!你给我滚!”
  萨木儿一下子愣怔在那里,吼叫着的巴图拉却自己大步冲出帐篷。不一会儿,那嗥叫声也消失在艾比湖边密林般的芦苇中。
  萨木儿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下嫁八年了,她从丈夫那里得到的只有关怀、爱抚和恭顺。她是谁?大汗的独生女,蒙古国高贵的公主!他怎么敢?!萨木儿甚至没有感到疼痛,满脸满身满心火辣辣的,是震惊,是无法忍受的羞愤!
  她什么也不再想了,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像小时候在宫里那样跺着脚大喊大叫,下令立刻拔营,天刚透亮就拉起人马走了。可走出十几里,还不知道去哪里,属下也都不敢问。太阳出来的时候,萨木儿心血来潮,张口就说出赛里木湖。就是要走得远远的,叫他下死劲儿也找不着,叫他狠狠地着急后悔,把肠子都悔青了!让他知道,这世界上,萨木儿只有一个!她甚至下令,谁敢把她母子们的行踪透露给巴图拉,就把谁的嘴巴打烂!
  赛里木湖畔的夏天,是牧人的天堂。萨木儿娘儿仨,还有她的属民和他们的畜群,来到了最丰美的水草地,享受着天地间最宁静最纯净的美景,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几天来,没有人敢提起艾比湖大营,倒是萨木儿自己越来越惦念了。每天,坐在青草坡上,凝望着湛蓝湛蓝的湖水,不安和忧虑都会悄悄爬上心头,占据着不走:
  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这里也是瓦剌的地盘,他不会不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不来找我?……他真的不在乎我们母子了?八年的夫妻情分,他不留恋?脱欢是他的独子,他不顾念?我属下两个爱马克近三千精兵,他不心疼?哪个部落新送来的美女把他迷住了?他想用哪个小夫人替代萨木儿?……不,他不是能被美色财帛迷惑的人……萨木儿真的会失去自己的丈夫?……
  负气出走不到五天,她就有点后悔了。那天,萨木儿因管不住四处闯祸的脱欢而生气,在宫里是她保姆的现任总管太太轻声说:“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阿爸呀!”萨木儿心口一咕涌,还是抬头瞪了她一眼。总管太太被主母一瞪,赶紧后退,但转身出帐的时候,还是轻声嘟囔:“女人嘛,离开丈夫,怎么也是艰难哪……”萨木儿来不及责骂,但她心里第一次想到,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久,本雅失里在和林即位的消息传来。毕竟天意不可违,黄金家族的王子终于回到了大汗的宝座上。萨木儿高兴极了,打点礼物要亲自去和林朝觐,见一见家族的新辉煌。可是接续而来的军情把她吓住了:瓦剌的阿拉克部,竟然去攻打新即位的大汗。双方在和林城外激战数日,打了个平手,各自退兵。巴图拉是瓦剌四部的大首领,阿拉克部不得他同意,会贸然进攻?也许派遣阿拉克打头阵的就是巴图拉谋划的?那么,瓦剌就是与蒙古大汗势不两立了,她若去和林朝觐,就等于跟丈夫决裂!她有这决心吗?
  上次哥哥全家来艾比湖,本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瓦剌拥戴他,蒙古本部也拥戴他,他成为两大势力的共同领袖,成为名符其实的蒙古大汗,恢复祖业就在眼前呀!哥哥和丈夫,为什么没谈成?为什么让这天赐良机白白溜走?怪谁?
  陆续传来的消息使得事情的真相越来越清楚了。原来,哥哥来艾比湖做客的时候,已经接受了阿鲁台和马儿哈咱的拥戴。他们献上了厚礼:和林城,阿鲁台和马儿哈咱的数万人马,从杭爱山到大兴安岭广大草原上蒙古本部各部族的归顺,还有乌格齐和也孙台的与头颅一样贵重的贴身腰刀——替本雅失里报了杀父之仇。在蒙古国都即位,受四十万蒙古本部的拥戴,是蒙古大汗最重要的标志。本雅失里最完美的想法应该是:接受蒙古本部的拥戴,占据国都和林即蒙古大汗位,瓦剌前来归顺,到和林城朝见大汗、侍奉大汗,在汗庭得到应得的位置,就像当年巴图拉和他的父亲浩海达裕在和林汗庭供职一样。
  然而已经与蒙古本部同样强大的瓦剌,已经成为瓦剌大诺颜的巴图拉,怎肯接受这样的局面?三十多年来的混战仇杀,已使双方不可能再共处一朝。巴图拉愿意拥立本雅失里,不过是想借大汗之威,名正言顺地消灭一切对手。
  而那些对手们,难道不也同样要名正言顺地消灭他?
  萨木儿第一次设身处地替哥哥想:瓦剌要拥戴他做大汗的条件,他当然会拒绝。他愿意有一个瓦剌人控制的汗庭吗?这样的汗庭蒙古本部能接受吗?他是瓦剌王还是全蒙古大汗?
  时至今日,萨木儿确信,那日湖畔小帐篷会谈,哥哥和丈夫一定有过激烈的争论,甚至争吵。本雅失里从小养成的深入骨髓的傲慢和轻蔑,一定激怒了巴图拉。巴图拉再怎么喜怒不形于色,忍受也有限度,终于借机爆发,让她萨木儿当了一回替罪羊。
  美好愿望如清亮透彻的波浪,碰上现实这块岸边坚硬的巨石,立刻粉碎。
  这样一来,萨木儿便处境极其尴尬:因为使性子负气出走,她站在了丈夫和哥哥之间,而两个最亲的亲人已势如水火,她何去何从?
  回艾比湖大营?不,太丢脸!这么长日子他也不来找我,何等无情!反要我舍脸去求他,自己送上门?成何体统!
  去和林?哥哥当然会接纳,会有公主的待遇,甚至还会另招一个额驸。可脱欢怎么办?谁对孩子能有亲阿爸这么好?谁又管得了他?还有可爱的小女儿呢?再说,谁又比得上巴图拉?
  想到巴图拉的好处,萨木儿的心更乱了。成亲八年来的许多甜美往事,至今让她心跳不已。尤其是在晚上,她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会感到软弱孤单冷清,她会真切地回想起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他坚实有力的身体,欢乐中他痛快淋漓的号叫带给她的欲仙欲死的快感,也让她感到他内心的那种自由辽阔和强悍,那是与他平日向人们展示的巴图拉全然不同的一个野性的巴图拉,一个更令她欣赏和倾心的巴图拉……连他那一记火辣辣的耳光,这时也让她回味起来,不是真爱,怎么会气成那样?不是真汉子,哪有勇气打黄金家族的公主?这样一想,她就愈加想他想得热泪长流,湿透了绣枕。但是,到了白天,到了人前,她平静自信高傲如常,丝毫看不出悔意。她是高贵的公主,一定得保持强硬,不能低头。
  “阿妈!阿妈!——”
  是脱欢,他尖亮的叫喊把她从乱哄哄的思绪和回忆中惊醒。从碧蓝的湖面收回凝视的目光,转脸一看,她的儿子拖着一只黑羊羔子,脚步蹒跚,口中咳哟咳哟地喊着,朝母亲跑过来,通红的小脸和笑成一条缝的眼睛,满是快乐和骄傲。他像报告什么丰功伟绩似的昂着头大喊:
“阿妈!我杀死了一头羊!是我自己个儿杀死的,没人帮忙!”
  达兰台惊叫一声,又赶快用手捂住了嘴。因为她认出了这头小黑山羊,是今年出生的小羊里公主最喜爱的一只,经常单独抱到身边喂水喂草,还说要把它当种羊养大。……这脱欢,可真是个惹祸精!
  萨木儿脸色都变了,强压气恼问:“好好的,你杀它干什么?”
  “我要拿它当马骑一骑,它偏不让,把我摔下来,摔得好疼!这畜牲欺主,我当然要杀它啦!”脱欢理直气壮。
  达兰台赔着笑脸说:“脱欢,这是你额娘最喜欢的小羊羔,你怎么能……”
  “羊群里那么多小羊羔呢,再挑一只喜欢不就行了?”脱欢的褐色眼珠盯着母亲,不满地说,“额娘最喜欢的应该是我,第二是小妹妹,干吗去喜欢它?”
  生气的萨木儿心头一软,原来他是想要独占阿妈的爱,便放缓了语气,说:“你说清楚了,额娘把它送到别处养就是了,为什么非杀它不可?”
  脱欢眯起的细眼睛怎么透出几分刻薄?他抿了抿嘴唇,直对着母亲的脸,负气地嚷:“谁叫它冒犯我了?就要杀就要杀就要杀!……”
  “脱欢!”萨木儿已是呵斥了。
  “脱欢,不可以这样跟长辈说话呀!”达兰台也劝说道。
  “等你阿爸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气恼中的萨木儿,习惯地冒出这句话,可话一出口自己也呆住了。
  “阿爸?”脱欢想了想,说,“阿爸才不会回来呢!你当我不知道哇?阿爸不要你也不要我啦!咱们家里就我一个男人啦!……”他开心地笑着拍手跳脚:“你们都得听我的了,你们都得听我的了!……”
  萨木儿气得手脚冰凉。
  脱欢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活泼好动,淘气异常。蒙古人重男轻女,萨木儿也不例外,对这个独生子百依百顺,百般宠爱。高贵的公主对儿子身上日渐显露的唯我独尊的强暴脾气不以为非,反而十分欣赏,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子”。他招猫打狗,欺负同龄小孩,有时尤以虐待仆人侍女为乐,萨木儿也不制止,还为这从小就具备主人气派的儿子自豪。幸而有严厉的父亲巴图拉管束,脱欢的骄纵还没出大格。可自打来到赛里木,脱欢就像脱缰的野马,为非作歹,变本加厉。离萨木儿大帐不远,原来还有所属爱马克的好多户人家驻牧,本有环卫主人的用意。可脱欢这个小魔头,今日割人家的牛耳朵牛尾巴,明日把人家的小羊羔往湖里赶,后日又把人家孩子打伤。人家不敢说什么,只得悄悄地往山里转移。弄到现在,圆周十多里,只剩下萨木儿大帐和总管巴雅尔一家所属的牧群了。
  这小坏蛋,今天竟对自家的牲畜下手,还敢说出这样刺心的话伤人,简直就要爬到头上拉屎了!再不管,高贵的公主就要受儿子挟制,日后可怎么活!从没动过儿子一手指头的萨木儿,决心要给脱欢一次教训。她沉下脸,厉声喝道:
  “脱欢!你给我跪下!达兰台,拿鞭子来!”
  不等达兰台回答和动作,脱欢身子一耸,拔腿就跑。他跑得飞快,两条小腿得像车轮,都分不清左右。原本卧在帐门外的哈喇哈斯呜汪一声,闪电般蹿身而起,跟在小主人身后飞跑,巨大的阿尔斯兰也摇着满头鬃毛追随着哈喇哈斯,碗口大的四蹄下腾起一片烟尘。
  萨木儿喊道:“追上他!把他给我追回来!”她自己先就追了上去。达兰台领着侍女也随后跟着跑。孩子,双犬,还有一群女人跑成了一长串,谁也追不上谁。萨木儿和达兰台一行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了,大路上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萨木儿属下右翼爱马克第三百夫长,领着十来个兵疾驰而来。骑手们跳下马背,向主母跪礼问安。
  “什么事?”在部下面前,萨木儿立刻恢复了公主的威严和高贵,与方才追赶淘气儿子的气急败坏判若两人。
  “启禀公主,把秃孛罗大人,领着他的夫人孩子,一行三百多人到了。把秃孛罗大人说,是咱家巴图拉老爷约他到赛里木湖边相会,还说萨木儿公主已经先来到这里等候接待。现在他们的人马离这里不到三十里了,我们先赶回来报告。”
  萨木儿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眼角火辣辣地有泪要出来。她咽口唾沫,一闭眼,硬生生地把泪水憋了回去。——他知道我在这里!他还想着我!选择赛里木为瓦剌首领聚会,是为了我,他依然爱我,承认我扎哈明安部落主母的地位,他没有变心!
  萨木儿长吁一口气,抬眼看到达兰台的笑脸,故作生气说:“笑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准备接待客人!哦,达兰台你留下,领几个人去把脱欢给我找回来!”
  没想到,回驻地途中又有右翼爱马克第一百夫长和左翼第四百夫长来报告,说太平大人和阿拉克大人也应巴图拉大人之约,到此相会。因知道萨木儿公主已先期在此等候,所以都携了夫人和家眷。萨木儿暗暗吃惊,瓦剌四部的首领都来了,必是重要聚会。巴图拉想要干什么?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一天,把萨木儿累坏了。
  三路人马各数百人,先后来到赛里木湖畔。平坦的湖岸辽阔如草原,他们都选择在萨木儿驻地不远的地方扎营。又先后来拜望萨木儿公主。八年来,萨木儿作为下嫁到瓦剌的大汗公主,在瓦剌各部中享有崇高威望,萨木儿也常常用她丰盛的嫁妆做礼物,分赏瓦剌各部首领和夫人,他们对公主,对巴图拉,自然很存一番感戴之心。巴图拉是个贤明的部落长,没有几年,就把扎哈明安部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为瓦剌四部中的最强最富;而其他部落遭灾,他会送衣送粮送牛羊,扶危济困;其他部落受外族袭击侵扰,他也会出兵解救;乃至部落间发生矛盾纷争,都会主动请他仲裁,他的公正英明四处传扬。巴图拉渐渐成为瓦剌各部族的头目、大首领,被称为大诺颜。萨木儿公主,又是大诺颜的正夫人,她必须用最高的礼遇和最丰盛的宴席,来招待三位部落首领,显示大首领的气度和风范。
  她知道,太平与阿拉克向来交好,而与把秃孛罗常有矛盾争斗,所以中午宴请最先赶到的把秃孛罗,下午宴请太平和阿拉克。都是全羊宴,都饮马奶酒和西域葡萄酒,都有能歌善舞的侍女当宴歌舞助兴。宴后的礼物是一样的缎匹,不能有一点差别。一天下来萨木儿身心俱疲,这本是巴图拉的事,今天却落在她肩上,累得她喘不过气,他在哪里呢?
  目送客人们的马队越走越远,萨木儿长出一口气,伸臂美美地打个舒展,西沉的太阳把湖山草原染上一层橙红,炎热已经过去,萨木儿尽情吸吮着青草和松脂的芳香。
  达兰台牵着仍在不情愿地挣扎着的脱欢,走近前来,说:“脱欢,还不快向阿妈认错!”
  脱欢扭扭身子,嘟着嘴,不吭声,突然脱欢跳起来,叫道:“快看快看!骆驼!金骆驼!”
  萨木儿和达兰台一齐回头。果然,松林后面,转过来一头高高的骆驼,迎着夕阳,浑身披着金光,毛茸茸的,朝他们一步步走了过来。后面还有第二头、第三头……挨挨挤挤,六十多头金色骆驼组成一整队,响着驼铃,满载着驮包物品,还装饰着红蓝丝绦编制的辔头,过来了,过来了,一张张驼脸都在微笑。
  “天哪!是咱们家的驼队呀!”达兰台惊叫起来。
  果然,驼队后面跟过来的是浩浩荡荡的马队。无数旗帜和侍卫簇拥着一个头戴盔帽,身穿蓝色长袍,披着黑色骑马斗篷的人,巴图拉!愈来愈浓的夕阳,把他一向泛白的面孔染红,浓眉更是黑得发亮,蓝色衣袍也变成了深紫色。一眼看到站在高处的萨木儿,他立刻勒住马,对侍从们下令:
  “照艾比湖的样子,扎好营盘。把议事大穹帐扎在我们住帐旁边,摆四张大案,满铺地毯满挂壁毯,设大坐垫,挂长帏帘!”
  他带来的部下不过五百来人,立刻奔往草地湖边,分散行动,人欢马叫地进入萨木儿的驻地扎营,营区眼看着扩大了许多。
  萨木儿很想喝住他们,高傲地拒绝他们进入自己的营区,很想使使性子,故意问问他:“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给我走开!……”诸如此类,说出来会很痛快,但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她的心很乱,她的腿脚有些软。是预感这次聚会关系重大,不敢造次,还是怕万一真惹恼了他,真的遭到厌弃而被赶走?夕阳中浑身披着金红光彩的巴图拉,显得年轻又英武,比八年前她初次见到的他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令她迷惘。总之,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心怦怦地跳,什么也没说。
巴图拉跳下马,朝萨木儿一步步走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也没有说话,两人静静地对视着。达兰台机敏地一推脱欢,说:“还不快给阿爸请安!”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到了父亲面前顿时老实了,顺从地朝巴图拉一跪,说:“儿子脱欢问阿爸安!”
  巴图拉如往常那样,把儿子抱起来,拿孩子的衣襟给他擦鼻涕,说:“两个月不见,又重了好几斤!也晒黑了。”
  达兰台笑道:“可不嘛,能吃能睡,整天疯跑。”
  “走吧,回帐篷,还没见到我的小女儿哩!……真想喝管家太太煮的奶茶呀!”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巴图拉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搭着妻子的肩头,迈步进帐。
  萨木儿默默无言,进大帐不说话,吃晚饭不说话,喝奶茶也不说话。这并不妨碍巴图拉平静如常的一派男主人模样。他从摇车里抱起小女儿高高举起,亲那柔嫩的小脸蛋儿,孩子被胡须扎得不舒服,扭着身子用力推拒,惹得他难得地笑出了声。孩子乌黑灵活的眼珠又大又亮,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睫毛又长又黑,弯曲着上翘,一根根都清清楚楚,人见人爱,人见人疼。巴图拉欣然道:“这孩子真漂亮呢!长得就像你!不是还没起名字吗?我说,就叫她萨木儿吧!小萨木儿!……”
  大萨木儿心里一热,还是忍住了,嘴唇动了动,不回应。
  进寝帐,到了夫妻单独相对的时候。萨木儿倚着床柱边垂下的帷帘,习惯地昂头站立,依旧沉默。巴图拉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她,也不做声。不知何时,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低声说:“我用行动向你表示我的歉意,你还不肯原谅我吗?……萨木儿……萨木儿……”他的呼唤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慢,越来越温存,走到萨木儿面前时,几乎成了耳语。萨木儿的心也越来越软,越来越暖,气息开始不畅。
  突然,他一张臂,猛然把萨木儿搂进怀中,搂得很紧,萨木儿听得见自己的骨头像要碎了似的咔咔响,喘不过气来,也反抗挣扎不得。耳边是他从胸腹深处发出的极低沉极有力的声音:“你难道不明白?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无论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怎么变,这可是永远不变的啊!你就是逃到天边,逃到月亮星星上,我也能把你找回来,把你紧紧抓在我的手里怀里和心里!……”
  原本在巴图拉怀中身体僵直硬挺的萨木儿,一下子就瘫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熟悉又亲切的气味,透过衣物烫人的体温,猛兽般凶狠的力量,夜狼那样直刺眸底的绿光闪闪的眼睛,汇成了强大的雷电,击穿了她,她的心便像是遇到火的奶油,迅速融化。这个男人将永远是她的主宰,她永远也离不开他!
  早上垒建女人敖包时她还在向诃额伦母亲祈求托梦,教导她在丈夫和哥哥之间何去何从;此时此刻她骤然记起,诃额伦母亲原本是篾儿乞惕部也客赤列都的新娘,新婚夫妇归家途中遭遇乞颜部勇士也速该,也速该用暴力赶走新郎强抢新娘。诃额伦也曾一路痛哭思念自己的也客赤列都,但后来不仅为也速该生了四子一女,还在也速该去世后独自含辛茹苦抚养孩子们长大成人。长子铁木真继承父亲也速该,率领乞颜部日益强盛。终于成就大业,成为统一全蒙古的成吉思汗。
  无须托梦,诃额伦母亲用她的一生向萨木儿证明,应该选择丈夫,孩子的父亲!
  萨木儿心安理得地融入了巴图拉火热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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