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四节 北方佳人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四节
一夜之间,赛里木湖畔的绿色草原上陡然冒出一片一片的各色毡包,飞扬起一面一面各色旗帜。天亮之后,牛羊咩叫,战马嘶鸣,号角呼唤着骑士们在草原上穿梭奔驰,牧人的响鞭和着呼哨呼应着高亢悠长的歌声,汇成生气勃勃的人间乐曲,在这世外灵境的湖光山色间回荡。
瓦剌四部首领,此时都坐在巴图拉的大帐中。
他们之间并非没有过节,争夺人口牲畜,争夺草场水源,小纠纷不断。但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就是以和林为中心的阿鲁台和马儿哈咱控制的蒙古本部。
早在大元帝国还据有中原的时候,瓦剌就因身为别部,低蒙古本部一头,备感歧视排挤之苦。大元被逐回漠北,主力丧失,汗庭更迭,一派混乱,蒙古本部再想压制瓦剌,还办得到吗?这几十年的混战厮杀,一多半是蒙古本部与瓦剌的战争。新仇旧恨,愈积愈深。瓦剌四部多分布在山区,山高林密,被蒙古本部占据的水草丰茂的大草原,对他们也是极大的诱惑。所以,需要一致对外的时候,他们也能够坐在一起。
不过,这种一致很有限。阿拉克部力量最弱,但他和太平是儿女亲家,还有多重表亲关系,利益攸关,出战的时候就能互相救援互相配合。而把秃孛罗和巴图拉通常各行其是,对瓦剌各部多是声援,并未形成联合行动。只有在今天,巴图拉部成为拥有二十个爱马克的强部,成为瓦剌蒙古事实上的领袖,其他三部的首领才有可能应召,来巴图拉的大帐会晤。
巴图拉大帐中的聚会,是男人的聚会,具备了男人聚会的所有特点:火盆里大火熊熊,大碗的奶酒烧酒葡萄酒,大盘里盛着大块儿的手把肉。四个男人都是海量,痛痛快快地干了几大碗酒,毫无醉意,谈话反而进行得更加顺畅。巴图拉用手巾抹了抹嘴角的酒渍,问阿拉克:
“前些日子打败阿鲁台,听说是两家联手?”说着,又看了太平一眼。
阿拉克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蒙古汉子,高颧骨宽脸盘,黄褐的肤色,眉毛和胡子都很浓密,浑身也长满了黑毛,因为有股子蛮力,又脾气暴躁,一发火就两眼血红,得了个“红眼老熊”的绰号。他的部族在和林的西北方。还在鬼力赤可汗时期,他就与阿鲁台结了仇。起初不过是争夺色楞格河的草场,后来互相攻掠抢牛羊抢马群。两部矛盾愈演愈烈,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战。双方都损失不小,阿拉克败得更惨:不但被逐离色楞格河北数百里,还有一个儿子、两个侄子被杀,儿媳妇侄媳妇连同她们身边的孩子也被掳走,至今不知下落。从那时起,“红眼老熊”就和阿鲁台结下死仇,逮着机会就千方百计去袭击阿鲁台部,明知会遭到凶猛的报复也在所不惜。男子汉大丈夫,不报仇雪耻,还活个什么劲儿!
太平和阿拉克是儿女亲家,他比阿拉克年长几岁,性格也比阿拉克深沉,在蒙古各部的战事中往往极力回避,惟求自保。但是,女婿被杀、女儿外孙被掳却激怒了他,坚决跟阿拉克站在一起,向阿鲁台开战。
三四月间,阿鲁台和马儿哈咱逼杀鬼力赤可汗,迎奉本雅失里回和林即位,有如引发了一场地震,和林周遭部落拥戴的、投奔的,反对的、逃跑的,乱成了一锅粥。阿拉克借机联合太平,率十几个爱马克,一万五千多兵马直扑色楞格河。一路进展神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掳获了上万牛羊和上百人口。渡过色楞格河,便与赶来的阿鲁台部大战一场。瓦剌联军人多势众,占了上风,阿鲁台部大败而逃。可顾及阿鲁台一向狡诈,害怕落进他的圈套,他们也就没有穷追。打了大胜仗,出了胸中恶气,赢得许多人口牲畜,又夺回了色楞格河草原,太平说还是见好就收吧,这才结束了征战。巴图拉问的就是这件事。
“是呀,胜得那叫个痛快!”阿拉克得意地说,“要是乘胜追击,和林城也拿下来啦!”
巴图拉半笑不笑地问:“是吗?”
阿拉克耸耸肩,不高兴地说:“你当我吹牛?”
太平瘦瘦的脸,细长的鼻子,配上一双眯缝眼,总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他摸着颌下尖尖的山羊胡子,慢慢地说:“拿和林城可不容易。这回咱们得了便宜,那是趁乱,打了他个立脚未稳。如今本雅失里在和林坐定了,阿鲁台和马儿哈咱成了正统,蒙古本部归顺他的越来越多,连南朝皇帝都认他是蒙古大汗了!唉,窝囊!”
阿拉克一脸不在乎:“有什么窝囊!他当他的大汗,我管我的色楞格草原,他就是下一百道诏书,我偏不归顺他,他能把我怎么样?”
太平伸手点着他说:“他能派兵打你!杀你全家!夺走你的色楞格草原,夺走你的人口牲畜,把你赶到天边荒原,死在异乡!”
“他敢!”阿拉克粗声说,眼珠子通红,“他凭什么?”
巴图拉说:“他怎么不敢?他是全蒙古大汗,就凭他黄金家族,凭他手中的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是天下的真主子。不是给咱们都发来即位诏书了吗?不是要我们都去他的汗庭朝拜朝贡吗?不奉诏就是犯上,就可以发兵征讨你,叫做平叛!懂不懂?”他说得很平静,慢慢悠悠面无表情,分不清是正话还是反话。
阿拉克的脸涨得血红,憋了好半天,才冲口而出:“真有那一天,你们就看着我挨打不成?”
“所以,瓦剌四部要结盟,别等着让汗庭各个击破!”巴图拉说着,目光依次扫过三位首领,最后停留在把秃孛罗脸上,说,“你老学问大见多识广,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说呢?”
把秃孛罗在四位首领中年纪最长,已经六十开外。年轻时在大元末帝脱欢帖木儿的中书省当过小小的文书,因此精通蒙汉语言文字。四十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成为瓦剌一部首领,势力范围在天山以南,西面直通西域,东南与乌格齐之子额色库占据的西海草原相邻,正东方能望见明朝安西府的城垣。把秃孛罗为人机敏细密,在瓦剌四部中他的消息最为灵通。因为早年间与阿拉克部落有过纷争,心存芥蒂,会谈开始后一直不多开口,见巴图拉专门问他,他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要大家捐弃前嫌,就能和衷共济,互相扶助。兴起,可与蒙古本部争雄;衰弱,也不至于被人吃掉。瓦剌原本是一家嘛!”
阿拉克大手嘭地一拍桌案,豪爽地说:“对!对!从今以后,我们瓦剌四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把秃孛罗大哥!我阿拉克是个粗人,从前有得罪你的地方,请多多见谅!来,咱俩干了这碗酒,旧事再也不提!”
两人的酒碗清脆地一碰,各自一仰脖,咕噜咕噜喝干,阿拉克开心得哈哈大笑。把秃孛罗拿碗底向大家一照,说:“我们四个人一起喝血酒吧,歃血为盟!”
其他三人一齐说好。巴图拉命人送上盛满烈酒的大陶碗,四个爽快的蒙古汉子各自割破手腕,滴血入酒,再分别倒入四只酒碗,大家互相一请,同时把血酒饮下,摔碎酒碗,四只有力的大手在一起紧紧握了握,四张成熟男人的脸上,一派振奋、感动和肃穆。
把秃孛罗说:“既然结盟,必须公推一位盟主。”
通常这种情况,大家都会沉默片刻,掂量掂量轻重。但此刻却无一丝停滞,阿拉克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这还用说嘛,当然是巴图拉!”
一抹绿光从巴图拉的眸子中闪过,像他此时心头掠过的狂喜一样迅疾。他事先已与把秃孛罗和太平分别见面会商过,凭着历来对这两个部落的友好扶助,结成盟好应无阻碍。令他担心的是来往不多的阿拉克,其人又粗莽愚鲁,不通情理。没想到今天倒是他第一个,又用这样不容置疑的口气推举了自己。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在瓦剌的领袖地位已经确立,且不可动摇了。
把秃孛罗和木平也同声赞成巴图拉迅速调控好自己的情绪,很平稳很沉着地说道:“各位兄弟这样抬举我,我就不推辞了,感激之情湖深海深,永记在心。要紧的是,眼下情势已经火烧眉毛,汗庭的威胁如乌云压顶,那即位诏书就是战书!请诸位议一议,归顺,还是不归顺?”
“不!绝不!”阿拉克一个字一个字像石头那么硬,砸到地上就是一个坑,“非报仇雪耻不可!报肉仇要吃他三块肉,报血仇要喝他三口血!捣毁他的营盘,杀死他的兵马!我跟他阿鲁台不共戴天!”
太平也皱眉道:“归顺,能得什么好处?汗庭的好位置都让阿鲁台、马儿哈咱的人占了!他能给我们金银财宝呀,还是能给我们牲畜粮食?顶多空口封给我们驻牧地。用得着他封?我们自家的驻牧地谁敢来抢?还得靠刀枪弓箭说话!”
把秃孛罗哼了一声:“说归降那是笑话。早年间成吉思汗兴旺那阵子,瓦剌弱,打不过,只好投靠过去。现如今,谁强谁弱?难说!瓦剌四部合起来,论地盘、论兵力、论富强,未必输给蒙古本部!为什么要归降他?”
阿拉克顺口说:“要不然把本雅失里大汗抢过来,打败阿鲁台,让蒙古本部归降咱们!”
把秃孛罗让人难以觉察地瞟了瞟阿拉克,说:“阿鲁台和马儿哈咱也是数一数二的强部,哪里就那么容易打败!”
阿拉克想要反驳,太平拉了他一把,还说:“把秃孛罗说的不错。”
巴图拉说道:“若我们不归顺,就得准备着蒙古本部大举进攻。那本雅失里若不打几个大胜仗,汗庭上下人心难服,汗位也难坐稳。打明朝,他没那胆儿,必得拿瓦剌开刀。真要是打得个两败俱伤,倒便宜了明朝。”
这话说得有理,大家一起沉默了。
巴图拉抬眼把另外三位首领依序看了一遍,冷不丁开口说:
“我倒有个主意,——降明。”
三人吃了一惊,顿时瞪大眼睛一齐望着他。阿拉克反应最快也最激烈:
“不行不行!灭国之仇、驱逐之恨,几辈子也不能忘!本雅失里、阿鲁台再不能归降,也还是咱蒙古人,明朝可是汉人天下!汉人,哼,又狡诈又卑贱,降他?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太平跟着说:“是啊,当年大元,汉人都是咱们三等四等的奴才!就算咱们今天退到了漠北,也就是回老家回故地,还当咱自由自在的蒙古人。如今倒要去降顺汉人?头朝上变成头朝下?不成!绝对不成!再说,降了明朝能得什么好处?让明朝征咱们的爱马克替他冲锋陷阵,替他卖命送死?咱们就那么傻呀?”
只有把秃孛罗没有说话,目光里含意复杂。
巴图拉难得地笑了笑,起身从背后木柜上拿过来一大盒玉石棋子,那棋子上全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动物。他先挑出两只凶恶的长角公牛在大案正中对峙,再摆上一只气势逼人的大狮子。三者周围又放了些狐兔鹿鼠之类。随后说道:“两只公牛好比瓦剌和蒙古本部,狮子就像是明朝,这些狐兔类好比分散在各处的蒙古小部落。公牛对付狐兔不在话下,早晚都会归属。公牛间的决斗不能避免,争雄争霸是必然。狮子当然想吃公牛,但一口吃掉两头也不容易。如果一头公牛和狮子联手,对付另一头公牛,还不容易吗?”
阿拉克似懂非懂,怔怔地望着他。把秃孛罗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太平不住地捋他的山羊胡子,不无忧虑地说:
“狮子终究是要吃牛的嘛,灭了阿鲁台马儿哈咱,咱们这头公牛不是更容易被狮子吃掉?”
“等到那时候,”巴图拉声音愈加低沉,里面却有压抑不住的激情,“等瓦剌灭了蒙古本部,我们自己就是狮子了!狮子和狮子争的,就是整个儿天下!”
“哦!”三位瓦剌首领同声一呼,无论高低强弱,都透着振奋。就像火盆的火焰猛地蹿高爆大,大帐中骤然间热气升腾。
巴图拉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眼睛里亮光闪闪,但神情和语调却回复了平日的从容沉静:“我说的降,不是乌格齐的部属那样,失了依靠没了地盘只得去投奔明朝。我们只接受永乐皇帝的诏书,遣使来往通好,承认他是君我是臣,是属国,互不犯边侵扰,如此而已。一旦与明朝交好,汗庭要攻打我们,就得有所顾忌了……”
阿拉克打断巴图拉,急忙忙地说:“要是本雅失里也降明,和明朝联手一起来打我们,怎么办?吃了我们,他可就成狮子了!”
巴图拉嘴角飘过一丝轻蔑,说:“我知道本雅失里,我断定他绝不肯归顺明朝。退一万步说,他若也降了南朝,咱们站在南朝地位上想,本部蒙古和瓦剌相比,谁是心腹大患?当然是他这个正统的刚刚即位的蒙古大汗!他手中的传国玉玺,自打朱元璋得势以来,南朝就眼红,就念念不忘,他们怎么甘心做白版天子?”他突然把话头打住,问道:“如此之降,各位可能认可?”
把秃孛罗首先点点头。他很赞赏巴图拉,愿意全力支持他。他轻松地拣了块奶点心扔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慢慢说:
“太平你问降能得什么好,那我说一个眼前最实在的好处。你老抱怨你的领地贫瘠,缺吃少穿,总是眼红我和巴图拉丰饶富足。其实你那科布多一点儿不比我这博斯腾差,年年牧草都长得高过牛背呀!差就差在你在北我在南。我从哈密到安西,再到肃州甘州一路,都有南朝新开的马市,牛羊驼马到了马市上,什么换不来呀?要粮食有粮食,要布匹绸缎有布匹绸缎,铁器瓷器金银器,连茶叶都能换来!以前要靠征战打抢的,现在互相一换,不流血不死人,还不好吗?”
太平的眼睛亮了亮,眉头又拧了起来:“可称臣就要纳贡,总要贡好多骏马大驼,怕是吃不消哩!”
把秃孛罗哈哈笑了:“告诉你吧,那朱棣最好面子,爱摆大国的谱儿,你去进贡,他还的那给赐、回赐高过贡物十倍百倍,一点儿不吃亏!这是一份儿吧?还有,去朝贡能带好多人好多货物,皮张药材珠玉青白盐,在京师一卖,赚头儿就不小,再办货回来卖,两头儿赚,又是一份儿吧?再说,来往途中还能交易买卖,这不三份儿了?你算算拢共多大好处?你这个精细出了名的人,这个账都算不清?”
阿拉克耷拉着脸说:“你算得清!你亲眼见了?”
整个儿会谈中,把秃孛罗一直避免和阿拉克碰撞,他希望瓦剌四部结盟,不想因早年的纷争影响这次难得的首领会商。面对阿拉克习惯性的挑衅问话,他宽容一笑,坦然答道:“对。我的一个亲戚是他部落的贡使,我跟着走了一趟,亲眼所见。”
太平一听,情绪高涨,立刻拉住他细细问起贡品、马价及赏赐的详情,一面问一面扳着手指算计,征求阿拉克的意见。阿拉克端着碗酒,一脸无奈,半听半不听地支吾着,像呷奶茶那样一口口慢慢地喝。巴图拉端坐主位,似看似不看地望着他们,又落入一向面无表情的沉思。他此刻完全松弛下来,后面的话已不需要他再说了。他相信,他这次想办的事,已经水到渠成……
萨木儿大帐中,是女人的聚会。
萨木儿的大帐从来是富丽堂皇中极显女人温情的,三位首领夫人都是名门之女、贵胄之后,很能领受和赞赏这特有的气氛,一进大帐就宾至如归。她们尊敬公主的高贵身份,也一直感谢公主慷慨的赏赐,那些金珠首饰绫罗绸缎,让她们在自己的部落里出足了风头,拿足了女主人的架子。她们的回报,就是敦促或襄助丈夫与巴图拉交好,终于达成了瓦剌四部的和解。此时进得帐来,一个个都和善亲切,笑容可掬。
她们面前摆的吃食也跟男人们大不一样。中心的火盆架上,精致的铜锅里咕嘟着一锅带汤的羊肉,醇浓的肉香在帐中四处飘荡。各自的大案上银碟、银碗、银盘、银匙,装着各种油炸果子、酥皮点心,奶酪、奶皮子、奶疙瘩,还有女人们爱吃的葡萄干、杏干、杏仁这些来自西域的稀罕物。
女人聚会,哪怕是部落首领夫人也罢,天下大势、部落战和、南北交往都不是她们注意的焦点。一提起多子多孙,便不约而同地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的儿女子孙,哪一个不是滔滔不绝?
不知哪位夫人提到洪高娃的名字,女人们一下子找到了更感兴趣的话题。说起这位美女、妖女、魔女,传闻故事她们哪个都能说上一段。她们说草原上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她的所有消息,都会像风一样传遍四方,男人们心驰神往,女人们也津津乐道,当然,总是坏话多好话少。
萨木儿问道:“乌格齐死后,她到哪里去了?我着人打听,总也不得确实消息。”
阿拉克夫人像她丈夫一样气血旺盛、快人快语:“乌格齐的大夫人斯琴本想杀掉她,又可怜她孩子小,饶了她一命。嗐,这种女人还不该杀?三大汗、一台吉、一大臣,都因她而死,太坏了!坏透了!”
对洪高娃的斥责和谩骂,萨木儿早就听惯了,不以为意,也不去辩解,只急着追问:“她没死?还带着孩子?母子俩到哪里去了呢?”
太平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女,娇慵的神态与开始发胖的体形很相称,拈着葡萄干慢慢嚼着,说:“我告诉你吧!和林汗庭出事后几天,我手下几个办事人在和林向西的官道上遇到过她,她领着一个爱马克,说要去投奔你呢!”
“真的?”萨木儿很惊讶,“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半道儿上不知道为什么又转向南下,去投了汉人明朝了!”
萨木儿忙问:“知道她如今的下落吗?”
“这就不知道了。路途遥远,要穿越大沙漠,一路上还要让牲畜们吃饱喝足,怎么也得秋天才能赶到南朝关口吧!到年底就知端详了,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花样儿来呢!”太平夫人咯咯地笑着,双层下巴的肉跟着轻轻颤动。
“真是的,”把秃孛罗的夫人频频摇头,全然老妇人神态,“她怎么想的,怎么竟敢投奔公主你呢?你男人跟她有杀父之仇哇!这可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是个蒙古男人哪怕花一辈子的工夫也得报呀!她难道不懂?”
萨木儿觉得胸口一阵阵堵胀,涌上来许多话。她想跟她们说说她和洪高娃非比寻常的情谊,她也想讲清楚当年她的父亲、叔叔和巴图拉的父亲几个男人与洪高娃关系的真相……但最终发现,她一句话也不能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头忽悠一颤,不禁想到,巴图拉的杀父仇人究竟是谁?是父汗还是洪高娃?还是两个都是?他会向哪一个报仇?……如果是已经死去的父汗,那么父债子还,他的报仇目标就该是本雅失里,或者还有我萨木儿?……不,不可能!他是爱我的!我们还有脱欢,他的独子!……他,巴图拉,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神秘,有吸引力,不也可怕吗?……
阿拉克夫人底气充沛的声音打破了萨木儿的胡思乱想:“公主,听人说你跟洪高娃很要好?”
萨木儿点点头。
阿拉克夫人说,“听说她母亲是个萨满太太,她是不是学了好多迷惑男人的法术哇?”
“瞎说!”萨木儿有些不高兴了,但还是尽量面带笑容,反驳道,“她就是漂亮就是迷人,草原上找不到第二个!天生的仙女,还用得着学什么法术?别说男人,女人见了她也挪不开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心啦!”
阿拉克夫人口中啧啧有声,表示完全不相信。把秃孛罗夫人清清嗓子,很世故地笑道:“男人嘛,都一个样!这洪高娃,也算是老天爷降到人间,专为惩罚好色男人的鞭子和长枷了!”
太平夫人用袍袖掩嘴一笑,笑得分明带出几分恶意:“若是这样,还不如祈祷上天,让洪高娃再嫁呢!论起来,她还该嫁两个男人哪!”
萨木儿的不快上了眉头,从密密的眼睫毛下斜视着她:“你说的是什么呀?!”
太平夫人没理会萨木儿的语气:“要从额勒伯克大汗身上论呢,本雅失里应该收继她;要是从乌格齐可汗身上论呢,额色库应该收继她。她不是嫁谁谁不得好死吗?倒省得男人们出兵打仗杀来杀去的了!”
夫人们都笑起来,笑得那么幸灾乐祸,那么轻蔑。萨木儿如何忍受得了?她觉得这分明是对她的讥诮。她涨红了脸,就要发作。把秃孛罗夫人看出端倪,赶紧和悦地替她反驳道:
“本雅失里也就罢了,额色库又没得罪你,你何苦咒他呢!”
阿拉克夫人醒悟道:“是了,是了,额色库也是咱瓦剌的部落长嘛。乌格齐要是不死,他能继汗位也说不定呢!”
太平夫人撇撇红润的小嘴,那表情在她这年龄上看去有点过分:“说不定?肯定不成!乌格齐为什么死?不是黄金家族想坐大汗宝座?难!就算乌格齐不死,继位怕也轮不到他!洪高娃的儿子还不抢了先?”
碍于主人的身份,萨木儿把怒气强压下去。有意识地改换了话题:
“也不知道,额色库现如今怎么样了?”
太平夫人略略一惊:“公主也知道额色库?”
把秃孛罗夫人笑着责备她:“你真糊涂,公主和额色库是姑表兄妹呀!”
太平夫人双手捂着面颊,连声说:“该死该死!我怎么忘了这回事!”她连忙站起身,朝着萨木儿蹲下去,躬身低头:“公主莫怪,我赔罪,我赔罪!”
萨木儿只做了个手势,让她起身入座,转脸问把秃孛罗夫人:“你离他最近,听说西海那边年成不好,到底怎么样?”
把秃孛罗夫人叹口气,说:“今年初春一场大雪,冻死好多牲畜。本来乌格齐被杀,克勒古特部落的人马损失就在一半儿以上,一闹灾,又逃亡不少,现在怕是连五千人都不到了……大哈屯斯琴回到西海就病倒了,听说日子也不多了,他们的儿子额色库的元配夫人近日病死,就一个儿子,又从马上摔了下来,没保住……”
阿拉克夫人咳了一声,愤愤地说:“这真是老狼专咬病羔子,老天爷偏欺负倒霉的人!太不公平了!额色库真是可怜!”
萨木儿黯然神伤。他们虽然是姑表亲,但距离遥远,来往甚少。额色库的长相跟他为人一样,平实、厚道,脸上总是带着和气的微笑,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八年前,父汗被杀,乌格齐舅舅拥立坤铁木儿为汗,她刚嫁到哈纳斯,额色库曾奉命来搜捕本雅失里,那是长大后表兄妹第一次见面,这次见面就是处于对立局面,双方都觉得尴尬别扭。就是那样,萨木儿也觉得他的面貌和脾性与小时候没有两样,很容易就把他对付走了,后来想起,她明白,也就是这个厚道的表哥啊!如今,这样接踵而来的打击,他能撑得住吗?……
太平夫人还在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真没想到,真没想到,额色库也是西海草原有名的好骑手,神箭手!可天灾人祸一齐压下来,再勇敢的巴图鲁怕也得……唉,可惜这个瓦剌勇士了!”
“他没垮!”把秃孛罗夫人口气中一派赞赏,“他葬了父亲以后,在草原上为父亲设了灵牌和灵帐,守着灵帐直到现在也不离开,天天练武练骑射,箭靶子都做成马儿哈咱的形状。都说他灵前发了血誓:一定要亲手杀死马儿哈咱,替父亲和岳父报仇!……”
夫人们都抢着表示赞叹:这才是真正的蒙古巴图鲁,真正的英雄好汉!萨木儿在心里盘算着:额色库毕竟是瓦剌勇士,而马儿哈咱是巴图拉和额色库的共同敌人。这个时候拉表哥一把,应该是两好的事情:额色库若能捐弃前嫌,依附巴图拉,巴图拉也会因瓦剌联盟的扩大而高兴……
瓦剌四部的会盟顺利完成。四部共同上表明朝永乐皇帝,表示自愿纳贡称臣。但事到临头,阿拉克变了主意:他愿意加盟瓦剌,但不肯向汉人朝廷降顺。巴图拉明白,阿拉克只是想借会盟之力对抗阿鲁台,他的驻牧地离南朝太远,边境马市贸易和朝贡贸易所得好处有限,因而他宁可向北发展,好能够得着伏尔加河的斡罗斯商人。巴图拉也不勉强,随他所愿。
对本雅失里,瓦剌四部承认他是全蒙古大汗,但不纳贡,不朝拜,保持自己的相对独立,与蒙古本部拉开距离。
明朝反应非常迅速,转过年来的春天,就正式册封巴图拉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顺宁王;太平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贤义王;把秃孛罗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安乐王。
春末夏初,明朝特使来到三位瓦剌王爷齐聚的科布多,向他们颁发册封诏书和金印,三位王爷得到了完全相同的丰厚赐赏。还有赐给王爷夫人的物品。
那正是草原绿得一望无际、蓝天白云分外灿烂的日子。王爷和夫人们穿上朝廷赐给的礼服,戴上王帽,向东南跪拜谢恩的时候,真是花团锦簇,一派金碧辉煌。围观的瓦剌人成千上万,人人盛装,处处笑颜,像在过节。对南朝汉人的仇恨、瓦剌部落间因早年争斗产生的嫌隙,都在这和平欢乐的气氛中淡化了。
典礼完毕、大宴过后,萨木儿回到自己的寝帐,望着大案上堆放着的色彩绚丽、花样繁复、闪着金星的缎匹,一盒盒胭脂香粉和香蜡,摸着身上全然是汉人贵妇式样的彩绣宝金衣,那多少年没有见过的精致花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着一阵阵地想哭。巴图拉进来,他已经去了王帽和蟒衣,还穿着那件又威风又好看又方便的胸背绣麒麟的织金比甲,一声不响,只轻轻抚摩着妻子的肩头。
萨木儿回头看到是他,伏在他怀中,真的流泪了。她抽抽噎噎地小声说:“四十年啊,只在四十年前……他们还是我们的臣子奴仆……还是我们赏赐给他们官职和恩惠啊!……”
巴图拉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委屈你了……相信我,总有一天,让你扬眉吐气!”见萨木儿从浸满泪水的浓密睫毛下抬眼望着自己,他咬咬牙,闭了闭眼,换了口气说:“你得明白,咱们穿上这套高贵的王爷王妃礼服,你那兄长很快就要来讨伐啦!”
萨木儿一惊:“会吗?”
巴图拉说:“一定。”
萨木儿又看到了丈夫眼睛深处突然闪过的绿色光点,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颤抖了一下。“你就不能也……”她想说归顺,却又说不出口,因为按照草原法则,本雅失里是巴图拉的杀父仇人,她也猜到本雅失里曾重重地伤害了巴图拉,而在赛里木湖畔的瓦剌四部会盟以后,就更没有这种可能了。可她还想最后挣扎一下:
“如果你和他面对面,能不能放他一马?……就算是为了我?”
巴图拉面颊的筋肉抽动了几下,说:“为了你,我已经饶过他两回了!我答应,为了你,我不先动手。但是他若犯我,就绝不会有第三回!”
他眼睛里的绿色光点收敛了,却闪出更强的亮光,如冬雪样寒冷,如冰碴样锐利,让萨木儿心慌意乱,只觉得一道寒战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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