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七节 北方佳人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七节
冬去春来,大明永乐皇帝,果然御驾亲征。
征发了五十万大军;设置了可靠的运送和贮备粮草军饷的方略;永乐八年正月十二日,告祭天地宗庙社稷;二月十日,祭太岁旗纛,由北京出发。三月七日,永乐帝所率大军出张家口,驻跸于塞外兴和的鸣銮戍。
在鸣銮戍,瓦剌三王派遣的贡使,受到永乐帝接见。
瓦剌三王进贡好马九百匹。生性爱马的永乐帝,亲自到场观看,尤其喜欢顺宁王巴图拉所贡的二百匹西域名马,命人一一牵到御前,抚毛顺体看牙口,很是满意。在御帐殿设宴款待贡使,特命贡使马哈麻近前,问道:
“你主顺宁王的这些西域马是买来的,还是自家养育的?”
帐殿很宽大,正中面南是皇帝御座。身着华丽绣金龙袍的皇帝本人,很随意地坐在那里,身旁侍立有红袍玉带的文臣学士,御座周围和整个帐殿中还站满了甲胄闪光的带刀侍卫,很是威严气派。瓦剌三王派遣的正副贡使坐在客位上。马哈麻是顺宁王巴图拉的正使,位列诸贡使之首。当他应通事官吩咐走到御前,忽听皇帝用相当流畅的蒙古话问他,不觉吃了一惊,愣住了。
皇帝对瓦剌贡使的反应很得意,笑道:“朕说得不好,你没有听懂,是吗?”
“不,不!”马哈麻恭敬地说,“在下是没有想到,陛下竟能说我们蒙古话,还说得这么好。……回禀陛下,我家王爷会养马在瓦剌是有名的。王爷每年都遣马师远走哈密、尼勒克乃至撒马尔罕去选购好马,回来配种,养育繁殖成群。若不是去年本雅失里攻打瓦剌,抢走许多,本来还能多贡献一些给陛下的。”
皇帝转向另两位贡使:“你们都知道顺宁王会养好马?”
贡使都连连答是,还说巴图拉王爷马场上的马,一匹马换五头好骆驼,还抢不到手哩。
皇帝回头问道:“朝贡常例,给赐、回赐什么等级?”
红袍学士对答如流:“臣启万岁,回赐定例,则是上等马每匹彩缎四表里,中等马每匹彩缎二表里,下等马每匹纻丝一匹……”
皇帝一伸手,打断学士的话:“好,回赐要做变通。顺宁王的贡马,要照每匹彩缎十表里①赐给。其他贡马,都以上等马定例赐给。”
马哈麻深深弯腰致谢,一抬眼看看皇帝,不料正遇上皇帝专注的目光,交接点似有电火刺啦一响,两人都好像有些受惊。马哈麻赶紧退回矮几,毕恭毕敬地盘腿坐下,极力收心慑神,平顺气息。听到皇帝响亮的声音充满帐殿,用汉话说罢,又用蒙古话说了一遍:
“来,举杯,尝尝我们燕地的烧酒!暖身子,睡好觉,明日朕将大阅六军,请使臣同观!”
宴罢,瓦剌使臣到大营领取了给赐和回赐,欢欢喜喜回到自己帐中。陪同马哈麻的通事②,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汉子,热心又饶舌。马哈麻请他喝奶茶,他毫不客气地喝了一碗又一碗,连连称赞。他嘱咐马哈麻,明天观大阅,一定要穿上赏赐的织金衣、红毡帽和靴袜,以示恭敬和谢意。他还不时抚摩着帐中整整齐齐堆放得如同小山的彩缎和绢匹,啧啧称羡,说比天上的彩霞还要好看,女人穿上,丑八怪也能变成豁阿③其其格。
“豁阿其其格”,瓦剌也是这样称呼美丽的花儿的,马哈麻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是汉人吗?”
通事笑道:“说起来,咱们要算是族亲啦。我家祖上原也是瓦剌的一支,捕鱼儿海大败,我父母同十万蒙古兵一样,成了南朝的俘虏。你知道洪武四年,中山王徐达移民屯田北平的事吧?移了山西汉民三万五千户,还移了沙漠蒙民三万八千户,给粮给田给耕牛,让蒙民汉民同耕种、通婚姻。大兴、宛平、良乡、固安共二百五十多个屯田庄。我们家给安置离卢沟桥不远的庄子里。那会儿,我刚八岁,被庄主逼着上村塾念书。我母亲过世,娶来个继母是汉人寡妇;我老婆也是本村的汉家女人,你说我是汉人还是瓦剌蒙古人哩?”
“难怪你能当通事!”马哈麻笑道,“可这大明天子,怎么也会说蒙古话?”
“当今皇上啊,”通事脸上一团景仰,“可是天下无双的巴图鲁!十岁封燕王,二十岁就藩北平,三十岁统领北方军事,节制各路王爷将军,多大能耐!你想呀,这么多年跟蒙古打交道,蒙古话就听他也听会了!跟你这么说吧,地位比他高的是日月,势力比他大的是阎罗,兵马比他多的是草木,除此之外谁能敌得过他?这个皇上啊,啧啧啧啧!……”
看他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马哈麻命仆从送上酒肴,说:“难得遇到乡亲,咱们好好喝几盅,痛快痛快!”
有了酒,又面对乡亲,什么话不朝外倒哇!
通事说,当今皇上,那是真龙天子。朱老皇帝把二十多个儿子封为藩王,驻守全国各处要地,谁都不弱,怎么只有他脱颖而出,灭了他的亲侄子建文小皇帝,自己登上龙位?要说还是天命所归吧?
他是龙,更是狮子!狮王一吼,百兽慑服,一旦起兵就所向无敌。当时的他不过一镇藩王,小皇帝可手握天下雄兵,还有那二十多镇藩王呢,谁不看着皇位眼馋?他不但收服了北方所有藩王,还借来兀良哈蒙古骑兵,朝廷大兵围追堵截不住,跟他讲和他不听,小皇帝说划长江以北割地求和,他理都不理,一口气打到金陵,毫不客气就登上了皇帝宝座,多厉害!真龙狮王吧?
也不光像狮子,论聪明狡猾,能伸能屈,狐狸都比不上他!小皇帝即位,最怕的就是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叔父们。朝廷要“削藩”,先拿住几个藩王的错处废为庶人,又抓捕了几个有牵连的藩王,逼得这些老叔自杀的自杀,自焚的自焚。眼看就要“削”他了,圣旨责问和朝廷特遣都来了。他先是称病,后来竟装疯!破衣烂衫、披头散发在街市上疯跑狂叫,夺人酒食,要不然就在烂泥粪土中睡卧,终日不醒。朝廷官员进燕王府探病,大夏天儿他披着狐裘在火炉边烤火,还不住摇晃打颤,喊叫“冷死了,冻死了!”还真把朝廷官员给骗过了。你想想,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子,二十年威风八面的领军藩王,要躺在污泥垃圾中终日睡不醒,常人能办到吗?
光有雄才大略,也成不了事,还得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气、心黑手辣的狠劲儿,得比狼凶残才行呢。他一坐上皇帝宝座就来了个清宫三日,把伺候小皇帝的太监宫女杀了个干净;当初要“削藩”的二十九名奸臣全灭九族;不肯为他起草登基诏书的一个姓方的大学士大名士,被灭了十族,还添了学生一族,一下就杀了差不多上千人!出言不逊的大臣割舌磔死、不肯投降的文武官一概斩首,曾经败过燕王大兵的一个叫铁铉的,割了耳朵鼻子放油锅里炸死!最厉害的是一个藏刀在怀要为小皇帝报仇的御史,西市剐了,九族灭了,还掘了他家祖坟,杀灭了他家乡邻里,让那一片再也没有人迹。够狠不够狠?
还有绝的呢!他最恨的那些死对头,老婆媳妇都不杀,发到军中,每个女人配给二十个精壮军士昼夜奸淫,还要把结果随时报他,好让他慢慢地快意消遣。年老的受不得,多被奸死;年轻女人还有生下孩子的,他发下旨意说:“生下小崽女入妓院,男的世代做小龟子!奸死的老女人,拖出去喂狗!”
怎么样?厉害不厉害?是不是举世无双?……
谁说汉人文弱?瞧瞧这威猛这暴烈,这本事这手段,到沙漠到草原当什么可汗都绰绰有余!
人家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你看得出来吗?从北京到这鸣銮戍,走了快一个月,天天不是大风就是大雪,冻死多少小兵卒子?山路又窄又险又滑,跌死多少骡子马?比他年少十岁二十岁的大臣都受不了,他老人家照样儿骑着马顶风冒雪翻山越岭,反倒拿大臣将军们取笑,今儿在这个山顶念诗,写个岁月纪行,叫人刻写在山头儿,明儿又给什么峰什么泉赐个好听的名儿,刻在大石头上。还一路行猎打围,今儿个宴席上的鹿脯雁鹅什么的,都是前天坝上一场大围猎得的……
喝得越多,通事的话越多,后来,醉得东倒西歪了,嘴里还是喋喋不休:“你瞧你瞧,龙狮狐狼集于一身,天造就哇!……你呀,明天大阅可得小心,他可是一点也冒犯不得的!……小命儿要紧!……”
马哈麻一直在听,很少插话,只不住地往乡亲碗里添酒。
瓦剌和蒙古汗庭面对这样可怕又强大的南朝皇帝,应该怎么办?
次日,在坝上辽阔的川原上,永乐帝朱棣大阅六军,举行誓师仪式。
五十万大军排列成阵,东西绵亘十数里,军威大张,气势宏伟;铁骑腾跃,甲胄鲜明;枪戈密如森林,五颜六色的旗帜麾旄,辉耀蔽日;号角此起彼伏,钲鼓声震天动地。永乐帝头戴金冠,身穿金黄龙袍、大红披风,骑着白龙马,领着官服纱帽的文臣、银盔铁甲的将军和红帽织金衣的瓦剌贡使组成的庞大骑队,从受阅队伍面前走过。听着将士们“万岁万万岁”的海涛般巨大呼喊,皇帝脸上一派坚定和自信。
检阅延续了很长时间,受阅队伍长得没有尽头。最后永乐帝领头上了一处高阜,放眼下望,是涌动的兵马的海洋。海面上闪耀着密密麻麻的兵器寒光,欢呼声如劲风在天地间回荡;又像铺满大地的无边的锦绣毡毯,飘扬的五色旗帜是它美丽的花纹,金鼓声军乐声预示着将要上演的惊人大戏。如此壮美雄奇,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惊叹赞美形于辞色。永乐帝微微一笑,说:
“尔等未经大阵,见此便觉人多势众,惊诧不已。见惯了自是不觉得了。”
大臣们纷纷禀奏,说万岁爷一生见过多少大阵势,臣下做梦也想不到;又说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小臣们焉能仰望。永乐帝听得哈哈大笑。
奇怪的是,随着震耳的战鼓咚咚,刮了一夜的东风,竟徐徐转成南风,这让永乐帝非常高兴,宣布赏赐酒肉,大饮将士。众臣谢主隆恩之后,永乐帝朝向他邀请的客人说:“各位贡使,所见如何?”
贡使们互相张望,都是满脸惊异错愕,或摇头表示难以相信,或点头伸大拇哥表示赞赏。马哈麻代表贡使上前进言:
“军威至盛,令我等骇异。天兵如此,谁敢撄其锋!”
永乐帝又一次大笑,说:“马哈麻,你很会说话呀!”
“不敢当,”马哈麻以手抚胸,躬身礼敬,“多谢皇帝夸奖。”
“马哈麻,你在顺宁王巴图拉手下,是几等头目?”永乐帝问。
“够不上一等,算二等头目。管着两个爱马克。”
“朕看你气度不凡,才干过人,有胆有识。二等头目,委屈了吧?”
“不敢。”马哈麻腰更躬,头更低。
“朕爱才如命,你是朕朝廷很用得着的人。朕向顺宁王讨你来朝廷做官,好不好?我们汉家男人把拜相封侯当做一生最大荣耀,你若肯来,拜相朕不敢许你,封侯却也不难。”
“皇帝厚爱,在下感激不尽。但马哈麻受主厚恩,又是亲族,不能背主。”马哈麻仍不抬头,声音从下而上地传来,瓮声瓮气,可皇帝完全听清楚了。周围的人都觉得此时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对,几名贡使事后也称看到了皇帝鹰眼里的杀气。但片刻沉静之后,皇帝却笑了,对身边的大臣们说:“诸臣今日可是亲眼见到,瓦剌蒙古也有不少忠义诚信之士,足以为朔漠增辉生色!”
众臣又是一片附和之声。马哈麻似要表示歉意,殷勤提出,愿留下副使做行军向导,跟随大军进击本雅失里。皇帝说这就不必了,他将派大营中军指挥使保保,护送所有贡使回和林。
第二天,指挥使保保率领全副武装三百人骑队,跟瓦剌贡使带领的百人骑队一起,保护着驮满织金彩缎、绸纱绢帛等赏赐物的三百多头骆驼,从鸣銮戍出发,为避开其他部落的袭击,将穿越沙漠,取道赛尔乌苏回和林。
四十天后,当明朝大军到达禽胡山的时候,保保和他率领的三百骑队回来了。
永乐帝召问了指挥使保保,保保禀告说去和林一路顺利,马哈麻并无破绽。到和林后,保保分别谒见了顺宁王、贤义王和安乐王,都受到很好的待遇。谒见顺宁王巴图拉,是马哈麻引带的。顺宁王说,马哈麻是他的族弟,此次出使有功,将受到奖励和提升。天朝国力强盛,兵马无敌,皇上又格外恩赐,特意再次进贡以表忠诚。永乐帝听罢点头,心中疑忌不觉轻淡了许多。
永乐帝在鸣銮戍大阅兵,五十万大军威风八面,受到震动的绝不止观看了阅兵的瓦剌贡使。可怕的消息在草原上传开,这个春天异常寒冷。阿鲁台感到了乌云压顶的威胁。去年八月明朝十万大军刚刚在草原全军覆没,不到半年竟又卷土重来,这真出乎他的意料。早在二月,得知明军出京的消息,阿鲁台已经以大汗和汗庭的名义,命各部备战。此时,便邀约马儿哈咱一同去见大汗,商量对策。
大汗斡尔朵设在克鲁伦河以北,是去年杀灭明朝主将邱福的那条山谷的阳面坡下。从山边到克鲁伦河的广阔原野上,很远就能看到用无数大车围就的占地上百亩的帐篷城。上百顶帐篷整齐排列,有卫队的,有汗庭各官署的,还有仆从宫女的,众星捧月般拱卫着大汗的包金铜顶、装饰着古勒图尔格花形红毡的最大的宫帐。宫帐门外,高高矗立着九足白旄大纛旗。
在大汗斡尔朵的帐篷城外,守门卫士向大汗通报:左丞相阿鲁台、右丞相马儿哈咱求见。
去年大败十万明军,汗庭骤然间势力大张。除了瓦剌,其余蒙古各部乃至女真、朝鲜,尽来拥戴称臣,入朝进贡,加之秋冬之际的大规模掠边也收获丰厚,汗庭阔气多了。大汗的气派也随之更大,比如觐见之礼,比在和林还要繁缛,不过今天却情况特殊,大汗的亲随侍卫很快就来营门迎接,没有一道道查问,一直走进了大汗的宫帐。两位大臣互相看看,想必大汗也得知了鸣銮戍大阅,在为此不安吧。
真被他们猜着了。二人行过礼刚刚站定,大汗就发话了,很急,声音尖厉:“我正要召你们进宫问话!朱棣御驾亲征,是真是假?五十万大军,确实吗?号称五十万吧?”
阿鲁台连忙说:“回大汗,我们也是刚刚得到确凿消息,军阵列开东西十数里,看来五十万不是虚数。”
“五十万!……”本雅失里朝宝座背上一靠,目光凝滞不动了,轻声重复着这可怕的数目。他属下蒙古本部的所有人丁的总和,也达不到这个数!他太阳穴上青筋噗噗地跳,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两大臣都故作没有看到。马儿哈咱说:“如今大兵压境,眼看就要深入草原腹地,是战是和,大汗定夺。”
“和?”本雅失里强压下心头的震动,嗓音突然高出平日数倍,“我堂堂蒙古国大汗,手握历代传国玉玺,是天命所归的真天子!他们是什么?他们父祖以上,还是我们的奴才哩。如今逆天犯上,罪不容诛!谈和?笑话!就得像去年对付邱福一样,让他全军覆没!”
去年大胜以后大汗说话的口气就变成这样了。阿鲁台已见怪不怪,连忙接过本雅失里的话头:“大汗说的是,讲和不能够。再说,他必得报去年战败之仇,寻回他们天朝的面子。既不能讲和,就得讲战。可战呢,只怕战不过。”
阿鲁台最简单直接的五个字“只怕战不过”,一下子就把话说尽了。君臣三人顿时沉默下来。沉默就是默认。
去年对明一战,可算是大元退回漠北以来的空前大捷,但自家损失也重,伤亡上了万数,且都是历年征战的精兵强将。秋冬之际频频掠边,收获了金银财物,并不能解决兵马匮乏的困难。时值春初,正是马疲畜瘦、青黄不接的节骨眼儿,如何承受得起第二次大战?
本雅失里看看阿鲁台,又看看马儿哈咱,在大案上拍了几下,说:“既不能和,又不能战,怎么办?”
阿鲁台说:“现今只有一途,退避。然后徐图后计。”
马儿哈咱点点头。本雅失里却急躁地说:“退避,太丢脸了吧?再说,我们退,他们就会追,他们有五十万哪!去年那设伏诱敌的好戏,还能再演一次不成?朱棣可不是邱福。一追一逃,逃的总要吃亏!再说,退到哪里是个头?”
“大汗,那逃的逃不动了,追的也会追不动的。只要朝捕鱼儿海、阔滦海一带退避,哪怕退到北海,也是我们熟他们生,跟他们周旋,怎么也是我们得利。”阿鲁台胸有成竹。
本雅失里皱起了眉头:“退往东方?……不好。不如向西,夺回和林。”
阿鲁台抬头,一脸惊愕:“去攻打瓦剌?大汗知道,瓦剌现今归顺南朝,去攻和林,岂不又陷于南朝和瓦剌夹击的险境?……去年春天,我们攻瓦剌曾是大败而走的……”
“可去年秋天我们还杀灭南朝十万精兵哩!……就是不去攻打,以大汗之尊、汗庭之诚招降瓦剌,也比逃避南朝大军追击为好。毕竟都是蒙古人啊!”
阿鲁台和马儿哈咱互相看看,都一脸苦笑,想不到大汗不可理喻到如此地步,全然在说梦话。
阿鲁台脸上发紧,口气变得强硬了:“大汗不要忘记,至今瓦剌不肯向汗庭朝贡,反倒归降了南朝;大汗更不要忘记,当日怎么从和林城突围而出的!”此话在强调瓦剌敌对态度的同时,也在提醒大汗他阿鲁台保护大汗一家突围的功劳。
本雅失里一拍大案,站起身,厉声说:“你怎么动不动就提去年的败仗?全歼南朝十万精兵,多大的胜仗,你怎么就不常说说?现在多少蒙古部落归顺了汗庭,又多了多少战马甲胄武器!挡不住五十万大军,攻打和林还不绰绰有余?”见两位大臣默不作声,他放缓了口气:“如今汗庭辖制的各部总兵马,无论如何也能压倒瓦剌。只要大军兵临城下,再由大汗亲发诏书招降,恩威并举,有什么难?南朝不过给了他们几个空头王爷的名分,我可以封给他太师、太尉、王爵,甚至兀鲁思①国主,这么厚的封赏,不信他们不动心!”
扫一眼侃侃而谈、不可一世的本雅失里,阿鲁台满心不舒服,暗暗说:“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吉思汗了!”
自从迎立以来,直到大败明军之前,本雅失里对臣下还算谦恭有礼,对阿鲁台也还言听计从,就在和林突围那样的危急中,也不曾违拗了阿鲁台的指挥。不承想一场大胜使汗庭实力大增,归顺和投奔来的部落,请求直接归属大汗属下的就有近两万人,编出了十多个爱马克,其实力仅次于阿鲁台的四十个爱马克和马儿哈咱的二十五个爱马克。这一来,大汗的威风就大发了,衣食住行都要头等,五百人的仪驾为他举旗帜持枪麾,扈从保卫,四个哈屯斡尔朵各有仪驾、侍卫和属民。他还要照先祖忽必烈大汗的样子,制作二十二头雄牛挽驾的活动宫帐,只因各种困难拖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也罢了,要命的是,他真的摆出主子嘴脸,对臣下呵斥责骂。阿鲁台已经感到大汗目光中不时透露的恨意,在奏事完毕离开宫帐时候,每每感到这目光如芒刺在背,令他自危日深。阿鲁台决心快刀斩乱麻,用他很久不用的、不容反驳的口气说:
“阿鲁台奉劝大汗,西去不可行,东进是良策。”
“你!”本雅失里发怒了,伸手指戳着阿鲁台,“你敢顶撞大汗!”
阿鲁台连忙跪倒,口气却并不放软:“大汗恕罪。阿鲁台忠心可对天日,是为大汗着想,为汗庭着想!”
马儿哈咱也跟着跪下:“大汗息怒。眼下强敌压境,当务之急,要各爱马克赶紧收拢兵马,尽早撤离,向西还是向东,再作商量。大汗定夺!”
与阿鲁台联手灭除乌格齐后,在迎立本雅失里、和林突围和设计诱敌深入合围聚歼南朝十万精兵这几件事情上,马儿哈咱对阿鲁台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承认他的权威。不过,和阿鲁台不同,他一生都把忠于圣主黄金家族当做最高准则,所以经常在大汗和阿鲁台之间充当润滑磨擦、化解紧张气氛的角色。大汗对此也已习惯,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不多几天,各部爱马克迅速集结。各部首领和汗庭各官朝见大汗,大汗下令:明日一早拔营,分五路西进,攻打瓦剌,收复和林!
日落之后,天气立刻变得寒冷。一入夜,以大汗斡尔朵为中心,延绵数十里的草原上远远近近都燃起篝火,犹如天上繁星。多余的帐篷收了,和细软财物日常用品一起装了车;病畜弱畜经不住长途跋涉,就手杀了煮肉,既供临行之际家人朋友聚餐,又可留作干粮。火上吊着大锅,锅里咕嘟着牛肉羊肉马肉,还有牲畜的五脏和血肠。蒙古人对上天赐给的食品非常爱惜,一点儿都不肯浪费的。烟味火味、牛粪燃烧的气味和着鲜美的肉味,在空旷的原野上四处飘荡,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们收拾马具车具,磨刀磨枪,整理甲胄。一切都很平常、平静,这样的夜晚,能发生什么事情呢?
大汗宫帐前也燃起篝火,右丞相马儿哈咱和一班心腹大臣,陪着本雅失里喝酒说笑。忽见阿鲁台径直走来,大汗立刻拉下脸,说:“不奉召,你来干什么?”
阿鲁台这次不再绕弯子,开口就是违逆大汗的话:“我求大汗收回成命,大军不能向西,只能向东!”
周围大臣们都吃惊地望着他,本雅失里怒道:“阿鲁台!你大胆!”
阿鲁台强硬地抬头盯住本雅失里,毫不退缩:“我为大汗你着想,我为汗庭的成败着想,更为大汗麾下这么多部落、这么多蒙古本部的官兵士卒着想!往西是死路,万万不可行!”
“胡说!”本雅失里斥责一声,随后冷笑道,“没想到被人赞美是草原巴图鲁的阿鲁台,惧怕瓦剌如虎,原来是个怕死鬼!……”
这样的斥骂,对草原上的蒙古汉子是最大的侮辱。阿鲁台眼睛冒火,一挫牙根,强忍住没有发作。
“去年大战南朝大将,你不是英勇无敌、刀起头落的吗?难道能杀灭十万南朝大军的无敌人马连小小的五六万瓦剌都不敢打?不夺回和林都城,我蒙古大汗的威仪何在?”
阿鲁台压住火,再劝:“以我们全军之力,攻瓦剌一部,必胜;攻瓦剌两部,胜败参半;如今瓦剌四部结盟,胜算原本不大,何况瓦剌归降明朝,攻和林我们必定陷入前后夹击被围被歼的死地!”
“笑话!”本雅失里仰头一笑,“我的精锐骑队,每人都备了五匹好马,快如电闪,怎么也能抢在南朝大军到来之前取胜!这是圣主成吉思汗的一贯战法,你敢不遵?”
“大汗,这可不是远征!家眷老小牲畜财产,都得分兵保护……”
“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本雅失里一挥手,扭头对众人厉声下旨,“明天天亮,螺号为令,立刻拔营出发!”
“大汗,”阿鲁台朝前迈了一步,单腿跪倒,口气又一次强硬起来,“就请大驾亲临我处大营!我手下四十个爱马克头目和总管都督们,都要东归故地,不愿西征,我不过是替他们来向大汗讨情而已。
本雅失里又惊又怒,喝道:“阿鲁台!你!……你胆敢要挟大汗!你知罪吗?”
“臣下为大蒙古汗国着想,为大汗着想,臣下无罪!”
本雅失里脸都黑了,瞪着眼睛,冷笑着突然从御座上站起身,哗啦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违抗汗命就是不忠,就是叛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大汗身边的侍卫也跟着噼里啪啦地抽刀举枪。阿鲁台身后十多名随从官兵也动作奇快,跳起身朝后退了几步,跟着也是一片抽刀拉弓搭箭的声音。突然变故就这样意外降临,对峙双方都怒目而视,心跳如鼓,气息粗重,却又都不敢真的砍下第一刀,气氛紧张之极。
本雅失里不敢杀阿鲁台,是因为阿鲁台拥有四十个爱马克,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跟随他多年、能征惯战、出自他捕鱼儿海草原故地的精锐骑兵。尽管这一年来大汗斡尔朵力量空前强大,仍是不能与之相抗衡。再说阿鲁台又是拥立本雅失里的第一功臣,杀了他,大汗还要顶上不仁不义的恶名。
阿鲁台更是不敢动这一刀。这一刀若是下去,他将终身背上弑君的十恶不赦的大罪,他费尽心机招揽集拢的蒙古本部的许多部落就会离散而去,他的霸业雄图就会毁于一旦。
双方都不能进,出于蒙古男子汉的尊严又都不能退。僵住了。
马儿哈咱猛然跳到中间,急得高高举起双手,嘶声喊道:“你们都疯了吗?大敌当前,大兵压境,怎么能自家人内里杀起来!阿鲁台,你竟敢如此冒犯大汗,不要命了?还不快向大汗请罪!还不快快退下!”
阿鲁台不再做声,单腿跪倒向大汗行了一礼,之后,对随从们做了个手势,刀剑入鞘,长枪收起。但弓箭手们依然张着弓,慢慢后退着离开,慢慢淹没在渐远渐黑的夜色中。
马儿哈咱大声喊道:“向东还是向西,再商量嘛!……”
本雅失里大喝一声:“没商量!明早全军拔营西征!违令者杀无赦!”
黑暗中回答他的,只是一片马踏马嘶,随后是急促的马蹄奔跑声,很快就听不到了。
本雅失里白着一张脸,对马儿哈咱说:“你亲眼看见了吧?阿鲁台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我早晚要除掉他!”
马儿哈咱劝慰地说:“唉,唉,现在不是时候,前有瓦剌后有明朝,不是还得借重他吗?……”
草原上密如繁星的篝火,随着天色将明,慢慢减弱,即将熄灭了。
天亮以前,阿鲁台的大队人马已经离开,往东走了。不少部族也因这可怕的内讧,各自离散。余下的大汗斡尔朵和马儿哈咱两部,依照本雅失里的西征旨意,太阳出山的时候,拔营西去。
朱棣已经进军到克鲁伦河,从俘虏口中得知敌方内乱的消息,并侦知阿鲁台东奔往捕鱼儿海去了,本雅失里西去兀古尔扎。朱棣大喜过望,立刻指挥六军连夜渡河,定下分兵大计:在克鲁伦河畔筑起一座“杀胡城”,留大军驻守,防备阿鲁台西来增援。皇帝率精锐骑兵亲自向西追击本雅失里。
有关战事,明代史料、实录里有详细记载——
己卯(五月十三日),车驾至斡难河,追及虏,虏拒战。上登山布阵,麾先锋逆击,一呼而败之。首虏本雅失里苍黄穷迫,以七骑渡河遁去。俘获男女辎重孳畜。仍命游击将军刘江、骠骑将军梁福等追之。上驻跸于此,赐名灭胡山。
庚辰(五月十四日),上祭祀斡难河山川,赐名玄冥河。下令班师。
乙酉(五月二十日),车驾回至饮马河畔杀胡城,颁布平胡诏,命使臣回报留守京师的皇太子。
永乐帝并未满足这次胜利,五月二十二日,又从大本营杀胡城出发,全军东向,去追击阿鲁台。沿克鲁伦河走了五天,到达定边镇。先祭祀了去年在这里覆没的邱福等军将士。此后继续循河东行,紧追阿鲁台。一路上,许多去年败没后“陷于虏中”的明朝军士,听说御驾亲征,纷纷脱身归来,为大队增添一份生力军。
六月初九,追至额尔古纳河畔的山谷间,阿鲁台大队聚集谷中,似欲决一死战。永乐帝严密结阵,步步推进,在强弱对比悬殊、浩大军阵压迫之下,阿鲁台军心动摇。永乐帝看准时机,以千余精骑直冲阿鲁台中军,蒙古军大败。阿鲁台携家眷远遁,弃辎重牛羊杂畜满山谷。
御驾亲征,五十万大军穿越沙漠,转战数千里,捷报传天下,结果圆满。
当年十二月,阿鲁台遣使向明朝请降,表示:“元氏子孙已绝,欲率部属归明。”兀良哈蒙古三卫也随之向明朝服罪归顺。
次年二月,瓦剌顺宁王巴图拉遣使朝贡,进言:“本雅失里、阿鲁台败走,此天亡之也。然此寇桀骜,使复得志,则为害边境,而西北诸国之使不敢南面,愿早图之。”并表示愿意协同明朝,彻底灭除汗庭余孽。
永乐帝高兴地接受了双方的朝贡,各发给奖许诏谕,但并不想乘胜追击“早图之”,以满足瓦剌之愿。他似乎很满足于当个公正的和事佬。
永乐帝之精明,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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