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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八节 北方佳人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八节

大银盘里盛着烤羊腿,热烘烘地吱吱响,喷着特有的烤肉香。羊腿上缠着红绸条,格外打眼,让席边的主客二人都忍不住喝彩。上菜上酒的侍女赶紧伶俐地说,是公主吩咐拴红的,因为来的是贵客又是亲戚。
  “来,你我就不必客气了。”巴图拉示意额色库,两人各抓起一条羊腿,都狠狠咬了一大块,大口大口咀嚼着,发亮的油水从嘴角流下来。他们边吃边赞:好吃!真香!巴图拉问上酒侍女:“公主怎么还不来?”
  “公主说她要为客人做一个蘑菇炖野雁,怕下边人做不好,在看着呢。”
  “萨木儿太费心了!”额色库有些过意不去。
  “她是你亲表妹,有什么不该!”巴图拉和额色库碰了一下酒碗,一口气喝干,回头看看站在旁边的乌尔格,说,“馋了吧?喏,拿去!”他放下碗,拿了一条最大的烤羊腿给乌尔格,又招呼侍女给他一壶酒:“痛快吃喝完了,跑一趟,把刚才说给我们听的话,再给太平、阿拉克和把秃孛罗去说一遍!”
  乌尔格是巴图拉的卫队长,也是去年春天瓦剌第二次派去朝见永乐皇帝,并被留在大营以备顾问的贡使。他刚从南朝归来,已经向主人报告了明朝大军击败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详细经过。因为是亲历亲见,乌尔格说得绘声绘色,两位主人听得十分高兴。这些要是让瓦剌各部盟友都知道,该是一番鼓舞。乌尔格领命,接过烤羊腿和酒壶,谢过主人,就要出帐。
  “等等,”巴图拉突然问,“那南朝皇帝,没有疑心马哈麻吗?他有没有向你问起?”
  “没有问我,可他问了护送贡使的那个保保,保保说马哈麻是顺宁王的族弟,他才点头作罢。可见他还是疑心了的。”
  “嗯,这人还真算得是当世豪强。”巴图拉点点头,一挥手,“你去吧,多带几匹马,快去快回。”
  乌尔格出帐以后,巴图拉朝额色库一举酒碗,一本正经地说:“请,‘巴图拉’!”
  额色库也端起酒碗,朝巴图拉一举,不苟言笑,说:“请,‘马哈麻’!”
  酒碗一碰,各自一口气喝干。放下碗,对视间巴图拉面露微笑,额色库则仰头哈哈大笑。
  去年三月,到鸣禽戍朝觐永乐帝的瓦剌贡使马哈麻,其实是巴图拉。他从未到过大都,对这个夺了侄儿江山的汉人皇帝很好奇。也想了解一下明朝军情国情,探看长城一带山川地形,所以他不听劝阻不怕危险,真的去了明朝大营。
  大阅兵和两次与朱棣近距离直接对话,让他既紧张又兴奋,更有某种强烈震撼,开启了他心灵一扇隐秘的门:朱棣原也不过是一隅藩王,只要有智谋有实力,真把皇位夺到手,谁敢说他不是真龙天子?
朱棣是个人,巴图拉也是个人。个头儿一样高,身板儿一样壮,巴图拉还比朱棣年轻二十岁,更有精力,更有时间!
  朱棣在南朝能做到的事,巴图拉在蒙古怎么就做不到?
  从鸣禽戍归来的那一刻起,巴图拉的心里开始蹿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火苗,不是红色的,也不是绿色的,那是无色的,有时又像是五颜六色;虽然很微小,却炽热烫人,有时让他觉得是一股熔化的铁水在心头流淌……
  没料想,朱棣竟派专使保保护送他们回和林。一旦回到和林,马哈麻的假冒身份就会暴露,目有怒筋的永乐帝绝不能容忍这样的骗局。很巧,萨木儿的表弟额色库因为连续两年遭灾受到巴图拉的救援,特意来和林致谢,并决意加入瓦剌联盟。巴图拉让额色库穿上他顺宁王的织金四爪蟒龙八宝衣,戴上金嵌宝石绒帽,在明朝所赐仪仗护拥下,充作顺宁王巴图拉。巴图拉本人则仍以马哈麻的身份,引领明朝使臣保保参见了顺宁王。额色库是鬼力赤汗乌格齐的儿子,不难应付这些场面。
  说起当初这些小伎俩中的趣事,两人像合伙搞了场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很开心,很得意。笑了一阵子,额色库不笑了,说起一件他关心的事:
  “本雅失里有消息吗?”
  巴图拉唇边依然含笑:“你还那么在意他?记得吗,十年前,你父亲拥立坤帖木儿称汗,你曾带兵追捕本雅失里,一直追到哈纳斯,还在我那里住了两天?”
  “当然记得。我还一直心存疑惑呢,当时你直言相告本雅失里来过,你已经放他西奔撒马尔罕了。我想你怎么不报仇呢?是为了萨木儿?”
  沉默许久,巴图拉面色发寒,眼睛不看额色库,终于点点头,低声说:“是。”
  “我听说,”额色库神态也变得凝重,“本雅失里与阿鲁台分裂,是因为他要西投瓦剌而阿鲁台不从。”
  “不是西投,是西攻!他要夺回和林这座蒙古汗国的都城!”
  “起初他是想攻,斡难河大败,只剩六骑跟随,穷途末路,恐怕还是来和林投你的吧?要是他来了,你接纳他吗?”
  “有句老话,好马不吃回头草。想吃回头草的绝不是好马。”
  额色库好奇地问:“这么说,你曾经有拥立他的意思?”
  巴图拉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眉头拧成一疙瘩,眼神里像是在竭力掩饰着什么。
  额色库赶紧绕过这个话题,说:
  “我在想,如今汗庭所属离散,阿鲁台败走降明,眼见是四分五裂的了。唯我瓦剌各部同心协力,打下自己这片天下,势力最强,不难将离散部落一一收归麾下,把西蒙古和东蒙古再次统一……”
  “你也这样想?”巴图拉的眉头舒展开,十分专注地盯住额色库,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温和又有几分木讷的内亲,智慧一点儿不缺。他心念一转,说:“咱们是旁支别部,人家是正统正宗,凭什么去统一人家?”
  额色库很认真地说服他:“咱们瓦剌也拥戴一位黄金家族的后裔做大汗,收降不就容易了?”
  “你还想着那位本雅失里?跟你说实话,就算我肯接纳他,其他各部首领也容不得他,一个个都深仇大恨!他又是明朝的死敌,永乐皇帝御驾亲征不就为了杀灭他?收留他,开罪明朝,不智之至。”
  “这我知道,”额色库忙说道,“黄金后裔的宗王多的是,难道非忽必烈大汗的后代不可?圣主法令专指他的直系子孙,也速迭儿父子和后来坤帖木儿称汗,也没有违逆圣主的原意呀!”
  巴图拉的眼睛一亮,忙问:“什么意思?你那里有合适的人?”
  “对。”额色库端碗喝了几口奶茶,说,“坤帖木儿汗的亲侄子,在我那里,名叫答里巴,今年十二岁。”
  当年他父亲乌格齐拥立坤帖木儿汗又失手打死他,坤帖木儿汗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兄弟,又病死,留下遗孤答里巴。乌格齐的大哈屯斯琴总觉得对不起坤帖木儿,便把答里巴母子收留在身边,抚养答里巴如同亲孙子,百般疼爱。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吗?……
  “巴图拉!巴图拉!……”帐外传来高声嘶叫,那哭腔让两个男人怔了一怔,都站了起来:是萨木儿!但奇怪,近些日子萨木儿也称巴图拉为王爷,不再直呼其名了,今儿是怎么了?再说这声调,也不像是刚做完蘑菇炖野雁的高兴和得意呀?
  萨木儿几乎是冲进来的,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说:
  “巴图拉,我们的小萨木儿……她还活着!……”
  巴图拉惊诧地扬起眉毛:“真的?”
  萨木儿跑到门边,一把拽进个女人来。女人见到巴图拉便跪下,呜呜咽咽地哭。巴图拉好一阵儿才认出,是阿兰,小萨木儿的保姆。布尔根马场遭劫,她跟所有年轻女人一起被掠走。一年来,萨木儿为找女儿,费尽周折,四处搜寻打听奶妈保姆和侍女的下落,毫无结果,不料今天竟陡然出现在眼前。
  萨木儿一反平日的尊贵优雅,用力推了阿兰一下:“你说呀,你快说呀!”
  阿兰极力收泪,抽抽搭搭地说起自己的遭遇:布尔根遇袭被掳后,女人都被部落的男人们分了。阿兰给了第一个擒住她的男人。那男人是个百户长,没人敢跟他争。可他原本就有两个老婆,阿兰说起来是他第三个老婆,其实贱婢不如,家里从早到晚的所有活计都叫阿兰干。那男人爱喝酒,一点儿不高兴,就拿鞭子抽,就拽着头发在地上拖,又打又踢的,就对牲口也不这样啊!……
  说到伤心处,阿兰号啕大哭,她说,在公主身边,别人说她一句重话她都觉得委屈,哪里受过这种罪!她逃过两次,都因为不认路,被追回去暴打一顿,打得她好几天起不了身,让她寻死的心都有了!……
  去年五月,那男人所在的爱马克随马儿哈咱大人跟南朝皇帝打仗,给杀败了,大汗跑不见了,马儿哈咱大人领了几个没有散的爱马克逃到土拉河驻牧,冬天了,冬窝子就选在土拉河北岸阳坡的山谷里,她赶了牛车到河边运水,遇着一个喇嘛,才知道自家王爷已经打进和林城,也才知道到和林的路怎么走。
  “就这样,我就连夜逃回来了!……”
  “你说说小萨木儿和乌兰!”萨木儿提醒她。
  阿兰终于平静了些,说,当初公主说给小萨木儿喂奶的人一定要长得漂亮,免得奶坏了小公主的相貌。乌兰比我们大家都出色,被部落的男人抢来抢去,最后归了爱马克的头目阿尔多只千户。听人说她很得宠,说她带着的小女儿也得阿尔多只喜欢,那不就是小萨木儿吗?……
  巴图拉问:“你可亲眼见过乌兰和小萨木儿?”
  “去年秋天转场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乌兰抱着小萨木儿坐在车上,爱马克头目骑马跟在边上走,还说说笑笑的哩!”
  额色库突然朝前迈了好几步,问:“你说,那爱马克的头目叫阿尔多只?”
  “是。”阿兰说。
  “阿尔多只是马儿哈咱的亲信!”额色库对巴图拉说,血色忽然涌上面孔,眼睛也开始发红了。他转过头很专注地轻声问阿兰:“那个马儿哈咱大人,跟阿尔多只在一起吗?”
  “几处冬营盘,为取水方便,都不离土拉河。马儿哈咱大人的冬营盘也在那儿。”
  额色库双手紧攥成拳,脸上强烈的表情让巴图鲁和萨木儿都感到惊异,似有千言万语要喷发,却只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巴图拉,该我了!……”
  是马儿哈咱逼死了他的父亲乌格齐,害死了他的岳父也孙台,这些年为报此仇,额色库可说是处心积虑,卧薪尝胆。蒙古汉子的血亲之仇,是人生最重的责任和负担,不能报仇则是人生最大的耻辱。巴图拉郑重地向额色库点点头,又十分威严地问道:“阿兰,我要你领路,你敢不敢去?”
  “怎么不敢!我也要报仇!……阿尔多只领的这个爱马克,就是抢劫布尔根马场的那一支!还有十多匹好马在他手上哩!”
  这话一出口,帐里帐外的人都炸了!不要说萨木儿和额色库,留在帐外的乌尔格一帮侍卫,还有萨木儿的侍女们,都进帐跪求:攻打!报仇!布尔根马场之劫留下了太深太深的仇恨。一时群情激愤,沸腾如烈火。
  巴图拉此刻格外沉静,环顾面红耳赤的一张张熟悉脸孔,说:“不要急,从长计议。乌尔格,叫你去传话,怎么还不走?”
“求王爷换别人去,我要亲手杀他们,为古鲁格、合丹报仇!”乌尔格咬牙切齿,满脸杀气。
  “额色库,瓦剌各部首领聚会欢迎你加盟,就在这几日,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商议,你怎么能不在呢?”
  “巴图拉,有你在,该说的该谢的该办的,你都替了我吧!会盟以后有的是时间,机会却稍纵即逝。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忍了多久,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怎么能放过?”额色库不大的细长眼睛后面,有一股凛凛然不可犯的尊严,使他平日看去憨厚甚至有些木讷的面容,顷刻间变得生动了。
  萨木儿立刻说:“王爷,答应了吧!你要是不能去,我跟额色库一起去!他报他的父仇,我找我的女儿!”
  “王爷!答应吧!”四面八方都有求告的声音,都跪着求告的人。
  “好吧!”巴图拉终于点头,简明快捷地说,“额色库,我派给你三个爱马克兵马,去收拾马儿哈咱。乌尔格,你领卫队一半人马,随额色库大人讨伐,切记,保护好公主,寻回小萨木儿!明天一早出发,早去早回!”
  “王爷,公主!还有我们!”大帐门口站着达兰台和爱犬哈喇哈斯,达兰台沙哑着声音,“我要亲手宰了那些禽兽!……”
  “达兰台!”萨木儿迎上去,将达兰台冰凉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达兰台的内外创伤,养治了一年多才算痊愈;哈喇哈斯的伤倒是早就好了,只是跑起来有点儿瘸。这场灾难之后,达兰台性情完全变了,再也听不到她哼唱的好听的家乡小调儿。闲下来,她只爱搂着哈喇哈斯,远远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白一黑两块冷冰冰的石头……今天,是这么久以来,听到她说出声音最响的话了……
  当所有的人都急匆匆地离开大帐后,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巴图拉慢慢踱着步子,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他已经看过好几遍的信。
  信是本雅失里托人带来的。
  本雅失里在信中对自己目前的困境只是略作解释,却仍以他固有的狂妄自大,要求回和林,要求占据和林的瓦剌归降汗庭。他可以开恩赦免瓦剌各部降明受封之罪,也可以开恩赦免瓦剌与汗庭为敌之罪;只要改过自新,他蒙古大汗可以封给瓦剌各部首领更高的王爵。蒙古人都知道,背天不祥,所以,应该拥戴他这位黄金血胤,又握有受命于天的历代传国玉玺的大汗!……
  一个人,能够如此狂妄,如此没有自知之明,也算是个奇迹了。
  巴图拉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十年前艾比湖畔的小帐篷……
  一进入小帐篷,本雅失里就收起了在帐外一直维持的亲情,成了威严尊贵、高高在上的主子。巴图拉提出瓦剌各部将拥戴本雅失里为大汗、收服阿鲁台的时候,本雅失里竟仰天大笑,连声说“晚了晚了!”随后道:反过来如何?蒙古本部拥戴我为大汗,收服瓦剌各部为臣,不也很好?
  巴图拉永远不能忘记,当他表示瓦剌与阿鲁台势不两立之后本雅失里说的那些话:
  “蒙古大汗要统帅的是全蒙古;如果不能两全,也一定选择蒙古本部的拥戴,不会选择瓦剌,这你不懂吗?”
  “亲戚是亲戚,血胤是血胤,黄金家族天生大汗,是成吉思汗的法令,违抗成吉思汗法令就是违抗天意!”
  “你也想看看传国玉玺?不——行!只有黄金血胤的子孙才有资格见到它的真身!它传到我手中就是天命所归,我就该是蒙古大汗!顺者昌,逆者亡。你不明白吗?日后你会看到的!”
  …………
  这仅仅是语言吗?不!这是羞辱!每句话、每个字都是鞭子,一鞭一道血痕,狠狠地抽打着巴图拉。供奉在心中最高位置的骄傲和尊严,被抽打得鲜血淋漓、痛不可忍!……
  从那时起,本雅失里的声音就常在他耳边响起,甚至在梦中,也让他一次次体验锥心的痛。是刺激还是激励?或者二者兼有?或许瓦剌四部的会盟,就是由此激发而出?……
  ——“日后你会看到的!”这两年他已经看得够多了。他要看到更多,他一定要看到那方历代传国玉玺。如今的巴图拉,可不是从前的巴图拉了!
  额色库说:“我一直疑惑,你怎么不报仇?”不是不报,时机未到。巴图拉不是额色库,不能像额色库那样被人一眼看穿。他会坚忍不拔,他会耐心地、静静地等待最好时机。
  巴图拉用手指弹弹本雅失里的信,心头洋溢着欢乐。看这当年狠狠拒绝了他的不可一世的“天生大汗”,如今实际上在低声下气地求告他,真像七月的正午在如火骄阳下吃西瓜那么痛快。一丝嘲讽带着恶毒的笑意挂在他唇边,眼睛深处,又有针尖样的绿色光点在闪烁。
  
  驻牧在土拉河北岸的马儿哈咱部,实力不强。额色库派出的探哨回报,山间河谷只有三处人马集中的冬营盘,每处也就三四百兵力,加上周围散居的浩特,不过一个爱马克。额色库便以绝对优势扫荡了三个冬营盘,大获全胜。
  乌尔格率领着精锐的卫队和一个爱马克,在阿兰的指引下,一举攻进阿尔多只的营盘。攻击之前,乌尔格传达了一个特殊命令:“记住了,带小孩子的女人不得杀!”
  这些瓦剌人,经历了多少年与蒙古本部的争斗仇杀,从来不曾认输,卫队那些精壮汉子,满腔复仇怒火,千余人马冲进去大喊大叫,大砍大杀。攻击很突然,对手措手不及。一时间,喊杀声、马嘶声、牲畜鸣叫声、哭骂声、尖叫声加上火焰焚烧声、兵器撞击声和纷纷马蹄敲击声,缠绕成一股巨大声浪,在山谷中轰鸣回响……
  萨木儿在一里地外的树林里等候。临战前,萨木儿特别嘱咐乌尔格,擒贼擒王,一定要先拿住阿尔多只,找到乌兰和小萨木儿是最最重要的!
  一顿饭工夫过去,眼看冬营盘里火光渐弱渐小,杂乱的轰鸣也渐渐平息,萨木儿说一声:“上马!”众人便簇拥着她向冬营盘而去。
  走近了,又走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萨木儿的心在胸口怦怦地跳起来,走得越近,心跳得越快、越慌、越响。她的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朝营地慢慢扫过去,只觉腔子里“扑通!——”大响一声,心就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用力按住胸口,赶紧闭上眼睛,忍过一阵凶猛的悸动,极力让自己平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睁开眼睛,重新打量面前的战场。她看见了什么?
  到处是尸体,人的,马的,男的,女的;到处是一摊一摊的血迹;到处是烧得乌黑残毁的帐篷毡包,火苗在做最后的燃烧,浓烟还带着羊毛牛毛的焦臭味在营地上空弥漫盘旋。还有,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叫……
  萨木儿的心缩紧了,有说不出的痛,这场面,这情景,与劫后的布尔根马场有什么不同?……
  萨木儿提缰催马,大踏步走进残毁的营地,去寻找那个女人的哭声,她要制止另一个达兰台的惨剧发生。
  “公主!萨木儿公主!”随着一声尖厉的哭叫,一个裹着大棉袍的女人一头撞到萨木儿马前,马惊得扬蹄嘶叫,带起的雪和泥溅起老高。萨木儿用力勒住它,强制地后退几步。马前跪倒一个像圆圆小土包的女人。萨木儿大叫:
  “乌兰!是你吗?乌兰?”
  “公主!”
  萨木儿急忙跳下马,急忙问:“我的女儿呢?小萨木儿在哪里?”
  乌兰一下子从怀里擎出用小棉被包裹成一团的孩子,双手托给萨木儿。萨木儿大叫一声,一把抢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一热一冷,一传一递,熟睡的小萨木儿惊醒了,咧嘴就哭。萨木儿赶紧又是亲吻又是抚摩摇拍:“乖孩子别哭,阿妈在,不怕,不怕!……”
  “公主,”乌兰仰着脸,从披散的黑发中哀告说,“乌兰从没有离开过孩子,也从没有对人透露过她的身份,乌兰对得起公主呀!……公主,你看她长大了,长得多漂亮!越来越像公主了!……乌兰今天把她还给公主,只求公主一件事,求公主看在我奶大小萨木儿的分儿上,饶我男人一命……”
  贴在腮边的柔嫩的小脸儿阵阵袭来甜甜的奶香,让萨木儿的心软得无法收拾。乌兰的话让她清醒了几分:“你男人?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说的是我现在的男人,求求公主,饶了他吧!乌尔格拿住他要杀,我说我去向公主求情,乌尔格说公主准了就不杀。公主,你行行好吧!”
萨木儿完全清醒了:“你现在的男人,是阿尔多只?”
  “是。公主你看,乌尔格押着他过来了……”
  身边的哈喇哈斯忽然“吼吼”地低声嗥叫,并不张口,断断续续,却充满威胁,急速地满地乱转。萨木儿抚慰地拍拍它的头,叫它安静,回脸对乌兰说:“为了你的忠心,保住了我的女儿,我答应……乌尔格,把那个人放了!”
  萨木儿的话还没落音,身后的达兰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动,像疯狼一样,老远就纵身猛扑,直扑向阿尔多只,两人一起摔倒。过了片刻,达兰台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仰望苍天,泪水从眼角流泉般涌出。阿尔多只死了,胸口插进了一把短刀,直没到刀柄。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半晌,谁都出声不得。
  “天哪!天哪!”乌兰终于哭叫起来,“达兰台,是达兰台,杀了我男人!公主,你答应饶他一命的!”
  萨木儿无语,乌尔格也无语,他们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情。萨木儿长叹道:“天作孽,犹可说,自作孽,不可活。乌兰,我救不了他,你也救不了他。忘了他,跟我回去吧!”
  转眼间,乌兰就变得有些痴呆,口齿也不那么伶俐清晰了:“回……去?回哪里去?他是我男人,我是他女人……男人和女人,不能分开……从来没有谁……有他对我……这么好!……”
  萨木儿一面摇头,一面吩咐侍女,把达兰台和乌兰扶到车上去——她俩都木呆呆地,没法骑马了。
  乌兰推开侍女,说:“让我再看他一眼。”她走到阿尔多只尸体边,看了一会儿,用力拔出他胸口那短刀,举在眼前又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照着自己的胸口猛刺进去。萨木儿大惊,周围也是一片惊叫,没人来得及阻拦,眼看她慢慢倒在她男人的身边。
  “乌兰!你怎么这么傻!……”萨木儿说着,泪水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小萨木儿从她怀中探出身子,伸出两只小手,奶声奶气地叫:“阿妈!阿妈!……”
  想必小萨木儿的声音把她唤了回来,乌兰睁开眼,望着萨木儿母女俩,小声地说:“你们娘儿俩好好过吧!……我要跟他一起走,才得安心……”
  乌兰真的合上眼走了。小萨木儿好像知道了什么,忽然惊哭起来,在萨木儿怀中蹦跳挣扎,两手乱挥乱抓,不管不顾地大声哭叫着:“阿妈!我要阿妈!呜呜……我要阿妈!……”
  萨木儿第一次懂得,原来没有亲缘、毫不相关的人死了,也能令人心碎……
  可惜马儿哈咱五天前已经率部离开,急于报父仇的表哥额色库落空了。
  
  接下来好几天,萨木儿都心绪缭乱,从来没有这样沉重和郁悒。她也说不清究竟因为什么,就是难以从凄凉、木然中摆脱出来。小萨木儿有三天什么都不肯吃,谁都不要,闹得厉害,夜里总要惊哭数次,弄得萨木儿疲惫不堪。这两天阿兰让她慢慢习惯喝羊奶,才算安静些,萨木儿也才能睡个囫囵觉。
  回和林一路,萨木儿依然情绪低落,疲倦,忧郁,懒散。她不想赶路,情愿在初春荒凉的原野上游荡。乌尔格领着卫队,带着从阿尔多只营中夺回来的十五匹布尔根马场的骏马随她慢慢走。额色库领着的三个爱马克追不上马儿哈咱,已经返回和林去了,萨木儿却在一处不知名的小海子边停了下来。
  四月就要来临,早晚虽然寒冷,中午的阳光却已十分温暖。萨木儿在刚刚萌生草芽的草地上,刚刚开始解冻开始泠泠歌唱的小河边铺上毡毯,躺着晒太阳,小女儿在身边爬来爬去地玩耍。天空很蓝,无边无际又深不可测,云朵很白,白得发亮白得耀眼,她真想永远躺在这里,仰望着蓝天白云,远离所有的爱恨纷扰,什么都不想,永远永远不再经历人间的仇恨杀戮,鲜血死亡……
  阿兰坐在旁边,眼望远处,轻声哼唱着一支曲子,缓慢、悠长、伤感。说的是一个出征的蒙古人回到家乡,父母去世了,心上的姑娘嫁人了,牧场也归了外姓人了。听得萨木儿眼睛湿润了。歌声飘落停息好一会儿,萨木儿轻轻地问:
  “阿兰,在想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在他们家挨打受罪的时候,真恨不得杀了他们,这回亲眼见他们一家子烧死在毡包里,本该痛快才对,可不知怎么的,又痛快不起来了,心里还不好受……他们虐待我,并没有杀我,没有死罪吧,可我弄得他们全家死绝了,老天爷不会怪罪我吗?……我是不是太狠毒了?人家说,禽兽都不会杀戮同类的呀!……真是老辈人说的,羊可怜,狼也可怜……”阿兰说着,落泪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萨木儿慢慢地说着,在劝慰阿兰,也在说服自己:“别那么想,阿兰。佛爷菩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见。你在他们家受苦受罪,是你上辈子欠了他们;他们上辈子一定造了孽,老天爷才借你的手,借瓦剌大军的手杀了他们……咱们都多行善事少行恶,修来世的平安福分吧……”
  远远传来阵阵马蹄响,海子边雁鹅野鸭之类被奔驰的马群惊起,马群奔了过来,是布尔根马场的骏马,赶马的是乌尔格和他的手下,还有两名风尘仆仆的侍卫,萨木儿认出是巴图拉身边的近侍,片刻间已来到面前,下马向主母行礼。乌尔格说:
  “禀公主,他俩带来王爷口信,王爷请王妃即刻回去,本雅失里大汗来了。”
  “什——么?”萨木儿黑眉高耸,不相信地瞪着侍卫,“他敢回和林?”
  “是。他要王爷保他在和林坐汗位。他要见公主王妃。”
  “他还有脸来见我!”萨木儿勃然大怒,霍然起身,脸涨得血红。她恨本雅失里。为了布尔根马场的可怕劫难,为了失去孩子的无边痛苦,为了乌兰和达兰台、阿兰,她恨透了本雅失里,永远不能原谅他!她捏着双拳胡乱挥动,胸中怒火随着嘶声叫喊喷涌而出:“我不回去!我不见他!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他!”她大步冲进马群,揪住一匹栗色马的长鬃毛,翻身跃上,一踢马肚子,马头高昂长嘶,跳了两步便奔了出去。急速的马蹄声送来萨木儿的厉声喝令:
  “乌尔格!达兰台!给我扎营!不回去!绝不回去!……”
  乌尔格吓坏了,是生马又是光背,摔坏了主母他还有命吗?急忙领着众侍卫紧紧跟随保护,同时也不敢违命,立刻分出人手立营搭帐篷。
  后来的许多天,萨木儿每天坐在海子边。怒火渐渐熄灭,情绪渐渐平静。小萨木儿已经消除了陌生和推拒,对母亲日益亲近和依恋,萨木儿的心肠更是软下来。
  毕竟是亲哥哥,有割不断的血脉,想起幼时哥哥的许多好处,他对她的伤害也许是不得已?那时巴图拉都说,“换了我,也一样”!女儿终究还是回来了,何必对哥哥责备太苛?如今他落难了前来求助,十分可怜,我不伸援手,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阿爸阿妈?再说,为避他而不回家,在外游荡到什么时候是头儿?巴图拉会怎么想?……
  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公主,在拔营回和林的路上,萨木儿已经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说服丈夫接纳哥哥,让丈夫带领瓦剌各部,拥戴哥哥继续在和林称汗。本雅失里终究是手握传国玉玺的蒙古大汗,经了这番挫折,他一定会有长进的……
  巴图拉亲自出城迎接。萨木儿扫了一眼丈夫左右,说:“本雅失里呢?他怎么不来接我?”
  巴图拉轻声说:“你累了,快回家好好歇歇吧。”
  萨木儿转眼看看丈夫,他却很快从萨木儿怀中抱过女儿,避开妻子的注视。萨木儿心生疑惑,回到万安宫刚安顿好,便迫不及待地问:“你催我回来见本雅失里,他在哪里?走了?你俩又斗气了?”
  巴图拉叹口气,告诉她,她出城的第三天,本雅失里就来到了和林。他拿他当亲戚,以最好的食宿安排他和他的随从。但本雅失里以汗王自居,要求入住万安宫,要求瓦剌各部奉他为全蒙古大汗,再与南朝决一死战。巴图拉只得召集各部首领在和林城外五十里的阿鲁浑河岸会商,竟无一人肯奉命。不想会商未完,留在和林城里的本雅失里就被人暗杀了。侍卫赶去,追杀了两名杀手。眼下还未查清杀手是何人所遣。巴图拉闻报连夜赶回和林,只见到了本雅失里的遗体,还有侍卫献上的从杀手那里夺回来的玉玺。
“已经以大葬礼送本雅失里走了,留了灵帐等你回来祭祀。”巴图拉最后说。
  萨木儿两腿一软,坐在地上,一时间浑身像是散了架,嗓子眼儿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死死堵住,呼吸都难。她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她的亲哥哥,黄金血胤的子孙,一代蒙古大汗呀!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人暗杀了!佛爷呀,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要帮他的,很多年前她曾经发过誓。何止对哥哥?对洪高娃,对阿妈,她都发过重誓,要在危难的时候援救他们。她曾红口白牙发誓赌咒,一腔热血,满怀孝心、仁爱心、侠义心,可到头来,帮得了谁?都成空言,化成云烟。洪高娃被逼远走他邦,母后危急中死于非命,哥哥穷蹇来投又被暗杀……苍天啊,雷电怎么不劈死我萨木儿啊!……萨木儿心痛如绞,眼前一片昏黑,面色惨白,想哭想叫想怒想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巴图拉扶起萨木儿,送她坐进大圈椅,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口气却很轻柔:“你不肯回来见他,我懂;现在他死了,恩仇也都解了,你还是该去祭祭他。”
  萨木儿惨烈地一笑,终于喃喃开口:“你懂吗?……告诉我,是谁?为什么杀他?”
  “想杀他的人太多,理由也太多,早晚会真相大白的。”巴图拉声音低沉,轻轻抚着妻子的肩头,“别多想了,有件东西要给你看。”他从怀中郑重取出一方玉玺,说:“你不是见过传国玉玺吗?看看是不是它?”
  萨木儿木然地接过来,慢慢转动着看,是的,莹润细腻的玉质,龙头玺纽,黄金修补的玺角,玉玺侧面的“天命石氏”的汉字,还有从小就烂熟于心的八个蟠螭文的玉玺正书:昊天之命,皇帝寿昌……没错,是它。萨木儿奇怪它为什么还这么清澈纯净,为什么还像所有最好的美玉一样晶莹剔透、洁白中隐隐发蓝发青。她想,它早就应该染红了,上面有多少争夺者的鲜血啊!远自秦汉,经历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至宋至元,一直到今天,父亲的血,哥哥的命,不都刻在这方玉玺上了吗?……
  萨木儿长叹一声,说:“不错,是它。”一抬手还回给巴图拉。
  “不,”巴图拉一摆手,“你保存它。只有你配。”
  萨木儿心头微微一颤,从木然中略略振作,有些惊讶地看着丈夫:“要我保存?为什么?你想占有它?”
  巴图拉目光一闪,冷冷地说:“我非黄金血胤,哪里配?但有了它,再按你的心愿,迎回脱脱不花即大汗位,可好?你说蒙古本部服不服?”
  这可是萨木儿没有想到的!她疑惑地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直忽闪,问:“你说的,是真话?”
  巴图拉一派平心静气:“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呀!”
  这只是一块不大的宝玉,顷刻间重得双手都托不动,直到把它收藏在她最秘密的金盒中,萨木儿浑身的颤抖才算平息。
  后来的几天,萨木儿极力想解开自己的疑惑:本雅失里之死为什么查不出底细?杀手丧命随即灭口,杀手背后是谁?她从各种渠道听到许多说法和猜测。
  一说是瓦剌某部落首领,与蒙古本部恨大仇深,不愿奉本雅失里为大汗,便先下手为强,免除后患;
  一说是明朝派出的奸细,为夺取传国玉玺而来;
  一说是阿鲁台遣高手所杀,因不愿大汗被瓦剌夺走;
  一说本雅失里不是在住处被杀,他死于街巷深处的突然袭击;
  一说本雅失里被刺的时候,早已经死了,是死于中毒……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人们也都是私下议论,真相究竟是什么?
  那一夜,萨木儿做了一个梦:
  月圆之夜,清光四溢,两个男人月下宴饮,喝得摇摇晃晃,又说又唱。一个昂头向月,伸长脖颈,发出长长的嗥叫,凄厉的嗥声直冲天际。另一个在侧拍手叫好。嗥叫的突然停住,低了头,用绿莹莹的眼睛瞪着对方。拍手叫好的哈哈笑着说:你是一只狼!眼睛闪绿光的男人一声怪叫,抽出靴筒里的匕首,猛然刺进对方的心窝。拔出血淋淋刀刃时,带出了那男人藏在怀里的玉玺,就是那方传国玉玺!像狼的男人狼一样笑起来,竟是巴图拉!……
  萨木儿惊醒过来,狼笑声犹然在耳,让她心跳如鼓,气息急促,浑身冷汗,颤抖不已,好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自问,难道她的梦,会是事情的真相?
  
  史载:永乐九年五月底,瓦剌顺宁王巴图拉遣使贡明,向明朝进言:“已灭本雅失里,得其历代传国玉玺。欲遣特使进献大明皇帝,虑为阿鲁台所要,请天兵灭之。”又说:“脱脱不花王子,今在中国,请还之,愿以传国玉玺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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