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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节 北方佳人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节

翻晾羊毛的女人们在唱歌。起初轻轻的,后来放开了嗓子,悠长而伤感的句子,沿着绿茸茸的草地飞向清清的小河,沿着胡杨树黄金一样的树叶飞向深邃如海的蓝天:
  
  孤独的白驼羔,饿了就嘶叫,
  想起花鼻梁的妈妈,不由得哀号。
  
  有妈妈的小驼羔,在妈妈身边欢跳,
  没有妈妈的小驼羔,
  只能跟着伙伴嘶叫……
  
  穹帐内,洪高娃正在为儿子缝一顶柔软的白色羔皮帽,也跟着轻轻哼唱。这是一首在草原上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的歌。洪高娃还是孩子的时候阿妈就小声唱着它哄她入睡。她每每听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心里非常可怜那只孤独的白驼羔。她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成为没有妈妈的小驼羔,那放心,那安心,让她很快就能睡着。
  如今她自己也成了阿妈,她相信,儿子也永远不会成为孤独的白驼羔。想到阿寨,一丝不安掠过心头:已近黄昏,往日这时分他也该回来了,莫非博罗特这几个马倌儿今日把马群放得更远了?……
  针尖一下扎进手指,鲜血很快沁成一颗小小的血珠,洪高娃吮吸着,放下羔皮帽,起身走出穹帐,多半个夕阳已沉入远方波涛似的群山里,歌声也已停息。完成一天工作的女人们三三两两离去,见到部落女主人,都恭敬地双手交叉在胸前,弯腰问候。洪高娃径直走向还在商量什么事情的塔娜和巴图的女人图娅:
  “图娅,你家博罗特回来了吗?阿寨呢?”
  塔娜惊异道:“阿寨还没回家?我家苏和也跟去了呀!”
  图娅是个老实头,中年以后明显发胖,她看上去越发忠厚淳朴。她不善言辞,尤其跟伶俐聪明的塔娜在一起更显得反应迟钝。这时候她眨眼想想,向女主人躬身说:“我家去看看,嗯,说不定都回来了在我们那边玩儿呢……”说完转身赶快走了。巴图家的浩特与这儿隔着一个平缓的山坡。
  天擦黑儿时,巴图和图娅领着一个马倌来见哈屯,禀告说,今天一大早,博罗特就把马群留给他看管,带着阿寨台吉和苏和,一人一匹马,朝南边走了。
  “去了哪里?”洪高娃忙问。
  “博罗特要告诉我,阿寨台吉不让他说。”
  “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洪高娃又问。
  “没说。”
  洪高娃心里有些发慌,来回走了几步,停住,又问:“随身带着什么东西?”
  “弓箭,腰刀,干粮,水,还跟着两头骆驼……”
  洪高娃脸色已经泛白。多克新西拉和塔娜两口子也闻讯赶来。马图安慰说:“大家都别着急。博罗特是个大人了,有武艺有力气有胆量,骑术又好,定是领两个孩子跑远处去玩儿,一时回不来。不会有事,请哈屯放心!”
  图娅像丈夫的回声一样,重复说:“不会有事,请哈屯放心。”
  塔娜的儿子苏和今年刚满八岁,塔娜很不能放心:“孩子们太小,脱脱不花王子是咱们的命根子,万一……快去找找吧!”
  多克新西拉皱眉说:“南边都是沙漠,无边无际的,咱们才有多少人马?到哪里去找?博罗特是个好小伙儿,还是等等看……”
  “等等看?”塔娜几乎跳起来,气势汹汹地说,“要是苏和不行了,正等着我们去救他呢?要是他们碰上了疯骆驼、碰上野狼群呢?”
  多克新西拉推了塔娜一把:“你这婆娘,满口说的什么!……”
  洪高娃突然拉开步子,快速地走过来走过去,双手在胸前互相绞着,低垂的脸上一团焦躁。她不说话,也让众人都闭了嘴。
  阿寨从来柔顺听话,今天是怎么了?会跑到哪里去呢?
  昨天傍晚,好不容易把号啕大哭的儿子哄得收了泪,乖乖地吃了晚饭,可临睡前,他的一番话又把洪高娃的眼泪逗了下来。
  他说,从今天起,铁木真的伟大灵魂开始在他身上复生了!铁木真一家被抛弃的时候,穷得只剩下九匹马,我们现在比他强多了,手下有一个爱马克呢,“他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他说,如果有很多很多钱,让我们的属民都变成富有的巴颜,很多穷部落就会来投奔,我们就会像铁木真那样,越来越强大,对不对?有了钱,就能办草原上最盛大的那达慕,我们就能得到最好的骑手、弓箭手和武艺最高的巴图鲁,我们就能征服许多部落,也能像铁木真一样,统一所有的蒙古部族了,阿妈,你说对不对?
  就是这些话,让洪高娃忍不住流了泪。
  孩子伸手轻轻抹去阿妈脸颊上的泪珠,叹着气说,阿妈你为什么只生我一个?铁木真有那么多弟弟和儿子帮他呀!将来我也要生很多很多儿子,让他们全都率领大军征服四方,让太阳照耀的地方都成为我的国土!阿妈,你再给我多生几个弟弟好不好?我身边只有博罗特安达和苏和安达,太少了!
  当时洪高娃轻轻掩了掩儿子的小嘴,竟红了脸,说,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要乱说!给儿子掖好被头的时候,睡眼矇眬的阿寨又说,阿妈,人家都说你的眼睛什么都能看透,你能看到地底下埋着的财宝吗?……
  孩子是说着话睡着的,最后那句话几乎听不清了,可眼下,这句话突然在洪高娃耳边响起。她心头一亮,猛然停住脚,抬头命令道:
  “巴图,叫上人骑上马,带上松明火把,分成三路,到黑城、红城、大同城去寻!立刻走!……哦,别忘了,牵上那几头备用的好骆驼!”
  离开和林以来,洪高娃变得喜好游历,上高山,看沙漠,寻河道,找泉水,有时候三五天在外,所以常备着几头载着小毡包和日用饮食物品的骆驼。
  洪高娃和巴图十来人打着松明火把,老天保佑,月亮出来把四周照得明明亮亮,火把就不用了,穿过胡杨林,跑出绿洲,跑过草地与沙地互相啮合、互相纠缠的荒原,眼前骤然开阔。四望无涯,月光普照,慷慨地把漫漫黄沙和起伏不断的大小沙丘,装扮成银白色的雪地雪原雪山,只有不时出现的红柳丛和芨芨草,透露着地面的真实荒凉。
  经过荒漠中几个尖顶土塔后,影影绰绰有城堞的影子,应该是绿城或大同城吧。巴图等人去那里找寻,洪高娃领着乌日娜和几名老侍从继续前行。路已经很难走了,侍从不时挥刀在灌木丛中砍出更宽的空隙,以便女主人顺利通过。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哈屯!”一名侍从大叫,“快来看!这里的红柳刚刚砍过!”
  月光下,大家都看到,矮矮的树丛被砍开,地面有新鲜树叶和凌乱的枝干,细细分辨,旁边还有马蹄和驼掌印。乌日娜眼尖,指着前方:“那一大坨黑黑的东西,是不是驼粪啊?”
  果真是驼粪!四周又发现了马粪,还有刚啃过的羊骨头。没错,阿寨他们走的是这条路,直通黑城的路。洪高娃紧绷着的心,顿时轻松多了。
  月亮升到头顶的时候,地面升起一带高大城郭,万籁无声,一片寂静。月光静静地抚慰着古老残破的城堞,给它涂抹了一层凄凉的银色。一座座洁白的佛塔方座圆身,高高的金刚塔尖直指天穹,在月色中,在城堞的衬托中,在辽阔如海的夜空中,白得耀眼,白得闪光,白得不近情理。
  这就是黑城。传说了许多年的那个神秘的废城,可怕的鬼城。
  黑城为西夏所建。一百八十年前,成吉思汗率大军灭西夏,攻城屠城,杀了很多人;四十年前,明朝大军又攻打这处大元朝的“亦集乃路总管府”,困守城中的兵马突围时悉数被杀。后来的这些年,因河水改道,沙漠日益北移,黑城被废弃。这里历代历年死人极多,时见骷髅露于野,白骨乱蓬蒿。传说每当月黑风高或是阴天有雨的时候,城里城外都能听到鬼哭不止,那是数不清的无法投生的冤魂怨鬼……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面对如此神秘、隐藏着无数可怕故事的黑城,谁心里没有几分恐惧?脱脱不花王子还是个孩子,怎么会跑到这样的鬼地方来?但女主人不发话,谁敢多问?乌日娜是贴身女侍,终于怯生生地开口,因为夜气寒冷更因为害怕,声音哆嗦得不成句:
  “哈屯,这里……这里不会……有人吧……”
  “走。”洪高娃轻声说,拍马越过领头的骆驼,坚定地朝城堞走去。她听当地汉人说过黑城,也曾详细询问过许多细节。那耸立着金刚白佛塔的北城城墙下,应该有一处能通驼马的豁口,据说就是当年守军突围的地方。
  渐渐走近,城墙越发显得高大,白塔也越发显得高耸,城墙上的墙洞,也渐渐由一条黑线变成一道黑缝,再变成一个上狭下宽的黑洞,一道不像城门的城门。老侍从拦住就要进门的女主人,自己先跳下驼背,轻手轻脚地一闪身,快速溜了进去。
  洪高娃在城外等着。这座废城据说东西长不过一里,南北宽才半里,走一圈儿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怎么毫无动静?……难道真的冲撞了本地鬼神,受到惩罚?真的有怨鬼冤魂缠人?……
  突然间,一串凌厉而激越的狗吠划破凝滞的空气,把寂静炸得粉碎:“汪汪汪汪!……”
  “天哪!哈喇忽难!”洪高娃又惊又喜。今天整日忙乱,竟忘记忠诚的哈喇忽难一直跟在阿寨身边。她喝了一声,“走!”一带缰绳,率先纵马冲进了黑城。其他人才像从梦魇中醒来,随在她身后,拍马催驼,顺序穿过狭窄的墙洞。
  洪高娃直奔狗叫的方向,狗叫声却停息了。她勒住马,环顾四周,月下似银似雪,月光照着残垣断壁,照着高高低低、没有屋顶、没有门窗、没有生气的半埋在沙中的土屋和院落,照着似有若无的街道和窄巷,真是满目疮痍,一片凄凉。
  洪高娃忍不住,放声喊道:“哈喇忽难!哈喇忽难!……”
  像是回应,一阵呜呜的兴奋的低吠从曲巷中传来。哈喇忽难硕大的身影,像只黑牛犊蹿了出来,直奔洪高娃马前。随后,就见阿寨闪身出来,跟在哈喇忽难后面,大张着双手,边跑边喊:
  “阿妈!是你吗?……你怎么……来啦?……”
  阿寨身后是老侍从,也在奔跑,但追不上小主人,更追不上哈喇忽难。
  看到儿子,所有的担心和气恼顿时化为烟云。洪高娃连忙跳下马,张开双臂,阿寨扑过来,娘儿俩搂在一处。周围的人也都松了口气,说的说,笑的笑,一片欢声,纷纷下马,围着这母子二人。
  洪高娃推开儿子,撑着他窄窄的肩膀,嗔怪道:“阿妈怎么跑这儿来?那你怎么跑这儿来?为什么不跟阿妈说一声?不知道阿妈担心你吗?”
  西斜的月光正照在孩子的脸上,能看到他乌黑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抿嘴笑着不做声。
  洪高娃也不再追问,只说:“苏和呢?博罗特呢?”
  阿寨立刻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拉了阿妈就走:“快跟我来!我们生了火,烤了兔子肉,好吃得不得了!快走快走!”
  老侍从在一旁笑道:“哈屯放心,我赶到的时候,孩子们都在火堆边吃喝睡觉呢,都好好的。”
  大家来到三面断墙间的一处空地上,火堆还在燃烧,用树枝支起的最简单的烧烤架,还吊着焦黄的肉块。博罗特拘谨地站在火堆旁等候,身边是刚被叫醒,还在揉眼睛的八岁的苏和。
  “阿妈你看!”阿寨满脸自豪地说,“这火是我生着的!一直烧到现在!”
  洪高娃看看儿子额头鼻凹残留的黑烟灰,相信这是他这辈子自己动手生着的第一堆火,一面伸手替他擦灰,一面笑问道:“博罗特,阿寨没有吹牛吧?”
  面对这么多来人,博罗特全然手足无措,惶恐不安。听洪高娃问话,才悟到自己多么失礼,赶紧拉苏和右膝着地跪倒:“哈屯安好吉祥……我,我不好……让哈屯担惊受怕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声音越来越低,尾声几乎听不见了。这副狼狈相,让洪高娃身边的乌日娜扑哧一笑,又赶忙收住。
  “博罗特!”一声大吼——巴图赶到了,只见他怒眼圆睁,冲到近前,“你这个祸害!竟敢把小主人领到这种鬼地方来!”说着一抬手,“啪”地给了儿子一鞭子,把博罗特身边的小苏和吓得惊叫起来。
  “巴图!”洪高娃制止地喊道,众人也一齐拦住了暴怒的父亲。博罗特还跪在那里,不说话不抬头,动也不动,但黧黑的面颊上很快就凸起一道血红的鞭痕。
  小阿寨表情坚决,从巴图手中一把夺过粗粗的鞭子:“巴图,你不该打他。是我要他领我到这里来的!”
  面对小主人,巴图只得把火气压下去:“无论如何,他应该对我说一声,我也好多派几个人手跟随着……”
  “这你也不能怪他,是我不让他对别人说,是我要偷偷走的。好了,鞭子还给你,不许再打他了。”身量还不到巴图的胸口,却俨然主人的平静口吻,巴图对自己的这位小主子兼学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洪高娃连忙替儿子也替巴图打圆场:“巴图,大家跑了一夜,都累了,又饿又渴的。就着火,烧些奶茶烤烤干粮,吃完了歇歇腿儿养养神儿,等太阳出来,咱们一齐回家。”
  巴图无奈地说:“就依哈屯吩咐。”他调过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还不快谢过哈屯,起来,给火添柴!”
  博罗特双手合掌放在支撑着的左膝头,深深弯腰把额头在手背上一碰,如叩头般谢过哈屯,起身时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正遇上她注视的目光,顿时又红了脸,红得把那道鞭痕都盖过去了。
  众人拴骆驼拴马,安顿下来吃夜餐。小阿寨拽了妈妈的手,领她在远处一个小小的佛塔边坐下,看了母亲一眼,又垂下眼帘:“阿妈你能到这里找我,一定猜到我为什么了。”
  “为了哈拉巴特尔将军的财宝。”洪高娃静静地说。
  “阿妈!”小阿寨叫了一声,含意复杂,完全不像小孩子的口吻。
  母子俩从不同的途径听到了这个传说:当年蒙古大将哈拉巴特尔镇守此城,人称黑将军。明朝大军围城,从上游断了水源;黑将军寡不敌众,面临一无援军二无饮水的绝境,却视死如归,拒不投降,趁夜在北城墙扒开一个豁口试图突围,可最终还是全军覆没。突围前,他命人将所有珍宝都投入枯井掩埋了。后来黑城被风沙湮漫,荒草白骨吓走了过路行客,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鬼城,再没有人敢靠近,尤其是阴雨天、刮风天和黑凄凄的夜晚……
  “人们说,黑将军向枯井里投进了七十多车金银财宝……”洪高娃说。
  阿寨抢着说:“还有镇城之宝,一顶西夏国的皇冠哩!”
  “听说还活埋了黑将军的一双小儿女……”
  阿寨打了个冷颤:“他为什么这样……”
  “他是个烈性人,知道凶多吉少,不愿自己骨肉为奴受辱。”
  “要是咱们也到了凶多吉少的节骨眼儿,阿妈也活埋我吗?活活憋死可太难受了!”
  “放心,你阿妈宁可把自己埋了,也要你好好活着!为奴受辱都不怕,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出头。”
  阿寨钦佩地望着母亲在月光照耀下特别美丽温柔的面容,拉过她的胳膊围着自己的脖子,又美美地斜靠在阿妈身上。他突然想到:“七十车呀!这么多东西,一口枯井能装得下?”
  “一定是口大井。那会子突围紧急,肯定来不及分头掩埋。只要找到那口大枯井……”
  “阿妈!”阿寨又叫了一声,侧身弯腰,仰望母亲,半晌,笑着说,“你早就知道、早就想过、早就有心到这里来,对不对?”
  洪高娃紧紧地搂了搂孩子小小的身体,说:“你已经懂得了,要想强大,不受欺负,要想恢复祖业,我们需要很多很多财富。但是来黑城不是小事,不能冲撞神灵,更不能得罪那些痛苦的孤魂冤鬼。再说又是在沙漠里,万一遇上大风暴,不知会出什么危险呢!阿妈正在细细筹划,你倒一声不吭,偷偷自己跑了来!”
  小阿寨用面颊摩挲着妈妈的脖子下巴,撒娇说:“原来阿妈早就在筹划,那就算儿子替阿妈开路打前站,阿妈还不高兴吗?”
  “小甜嘴儿!”洪高娃用脸颊碰了碰孩子的脑袋,又笑又嗔,转而忧虑地说,“没想到黑城这么大,黄沙漫地好几尺深,哪里去找那口枯井?就你们三个小孩子怎么行?还得多派些人来寻找挖掘……”
“不行!绝不行!”阿寨跳起身,坚决反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来找黑将军的宝藏,更不能由别人找到它!”
  这也是洪高娃迟迟不能下决心的顾虑之一。如果找到宝藏,势必有人眼红,袭击、征战、杀掠,甚至灭门之祸都难以避免。今天既然做到了这一步,不如因势利导,谨慎行事,妥善安排。她说:“让巴图、多克新西拉还有老侍从他们帮你,替你守卫,都是一辈子对咱娘儿俩忠心耿耿的老臣啦!”
  “不!”阿寨固执地一摇头,他想的跟阿妈不是一回事,“黑将军的宝藏是大元朝廷的,属于我们黄金家族,属于成吉思汗的后代,属于我脱脱不花王子!第一个找到枯井井口的,就得是我,不可以是别的人!找到以后挖的事才轮到巴图和多克新西拉他们来做。”
  “那博罗特呢,苏和呢,他们不是别的人吗?”
  “他们是我的安达呀,怎么能算别人呢?他们对我最忠心啦!”
  “那我呢,我能留下来帮你烧奶茶、烤肉吗?”
  阿寨惊怪地瞅着母亲:“你是我阿妈呀!……”
  洪高娃笑笑,心里真舒服,又问:“你准能找到那口枯井?”
  阿寨望定母亲,口气很庄严:“如果成吉思汗的伟大灵魂注定要在我身上复生,那我注定就能找到那个井口!”
  洪高娃心头一热,搂住了儿子的脑袋,仰望天穹,月已西沉,繁密的群星开始稀疏,用最后的闪光迎接即将来临的晨曦。四周城堞上大小佛塔都成了黑色剪影,塔尖纷纷,争先恐后地伸向长空。她的心也同着这些数十年、数百年立在这里的佛塔一起,祈愿:
  “长生天啊,保佑我的孩子成就心愿吧!……”
  天亮以后,设祭台、上供、奠酒,众人一起,祭奠这里战死的孤魂野鬼,并感谢神灵保佑。随后,洪高娃安排巴图和三名老侍从留下,其余的人为哈屯安置好毡包后,全都回去,换多克新西拉两口子来,驮够十天用的饮食和工具。
  乌日娜不想走,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博罗特,离开的时候乌日娜说,服侍的人都走了,谁给哈屯梳头戴首饰穿衣袍?谁给毡包里收拾整理烧水生火?洪高娃说,过两天塔娜就来了。乌日娜不再说什么,赶紧跟着众人走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这里就只有他们主仆八人了。金色阳光驱走了阴暗和恐惧,鬼城不再神秘,只不过是一座被绿色和生命彻底遗弃了的废墟,除了佛塔在阳光中白得耀眼,扑面临头尽是沙漠的颜色。整个黑城,就是座巨大的沙丘。
  巴图是那种目光极敏锐的草原老猎人。他能够看得很远,耳朵也灵得惊人,只要贴耳地面,就能听到方圆十里内的马蹄声脚步声,判断来人离自己有多远。此时,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墙的最高处——东门瓮城顶设瞭望哨,留下两名侍从轮流守望。他自己领着另一名侍从沿黑城走了一遭,发现城南有干涸的河道,下马贴地面听了听,便大声喊给瞭望哨,他要去寻找水源,天黑以前回来。巴图依照他的规矩,从不主动询问主人,但看来心里有数,料到哈屯和王子短期内不会离开黑城。
  洪高娃的第一件事,是领着三个孩子登上高高的夯土城墙,从高处俯瞰黑城城池,虽然已成废墟,仍能分辨出不同规制,仍有高低大小的区别。依据在和林城居住的经验,洪高娃向孩子们一一指出那些断壁残垣的本来面目:王宫,官署,寺院,兵营,民居,花园等等。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不住地点头。
  洪高娃说:“想想看,黑将军突围前住在哪里,会把宝藏投进哪一口井?是官署、兵营,还是王宫?”
  阿寨直跳起来:“啊呀!我们昨天一整天都是瞎找乱找!幸亏阿妈来了!快走!咱们今天就在那个王宫里找,明天去官署,后天到兵营!走,快走!”他一手拽着博罗特,一手揽着苏和的肩膀,快步下城墙。
  博罗特一边被拽着走,一边回头,脸儿红红,口吃地说:“哈屯,你,你……跟我们……一起去找吧?”说着,抬起一贯低垂的眼睛,用力看了洪高娃一眼。
  这一眼,像燃烧的火,爆出一股爱恋的狂热和野性,把他日常的敬畏与俯首帖耳驱逐得一干二净。虽然他很快收回,很快跟着阿寨下城而去,洪高娃还是被它烫得一激灵,心在腔子里扑通有声地狠狠一翻滚。他本来就不知什么地方跟她的哈尔古楚克有几分相像,这灼人的目光更令她想起新婚之夜丈夫那爱到狂野的眼神,多少年了,一直牢牢地占据在她记忆深处,不停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前日梦境又浮现在眼前——蓝天、草原、大树,拥抱、亲吻、交欢……想到细密之处,不觉面红耳热,心口和体内多处都突突乱跳,停都停不住。是飞箭射穿了靶心?是长枪刺中了要害?一道目光就撩拨得她难以自持?蛰伏已久的欲念原来这么强烈。她真的需要男人了。
  可是,博罗特,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啊……
  往事一幕幕,飞快闪过——
  洪高娃以皇后规制生育阿寨,总揽其事的正是乌格齐的亲信巴图。八岁的博罗特天天跟在父亲身边,又帮忙又玩儿,很是起劲儿。生过八个孩子的图娅,自然在产妇身边照料。阿寨出生才三天,博罗特就跟着母亲图娅来看望小婴儿,好奇得不得了,也喜欢得不得了。他是幼子,没有见过小毛孩,就格外着迷。襁褓里的阿寨睡上摇车以后,不论放在地上还是悬吊在梁柱上,博罗特总要跑来帮着摇,哄婴儿睡觉,或是跟婴儿说些唱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和歌。
  乌格齐称汗,任命巴图为洪高娃哈屯斡尔朵的守宫大将。在城里,博罗特不能随便进宫,一到春营盘夏营盘,守宫大将一家必须在哈屯斡尔朵驻守,便又是小哥儿俩聚会的好日子。小阿寨从骑羊、骑牛犊子,到骑小马、骑大马、骑骆驼,都有博罗特带领教导。阿寨在巴图家学写字念书,也有博罗特陪伴。博罗特从小就是个闷头儿干活不爱说话的孩子,长成少年,样样事情都做得不比成年人差,歌声也十分动人,却更加沉默寡言,对女孩子们越发敬而远之。唯有跟阿寨在一起,他能说能笑,同阿寨守在洪高娃穹帐中的火盆边,他会入迷地听洪高娃说话,半天都不动一动。
  后来,图娅抹着眼泪来告诉洪高娃,因为不愿意父母给他定亲,博罗特一夜之间跑得没了影。可他都十五岁了,按蒙古人的规矩还不该说亲吗?姑娘还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又漂亮又富有……
  那时,连阿寨也不知道他的安达去了哪里。直到两年以后,和林巨变,洪高娃南逃途中,博罗特追随上来,洪高娃才重新见到已经长成了强壮小伙子的博罗特。他仍然闷头儿做事不爱说话,仍然以小阿寨的保护人和贴身保镖自居,但一到洪高娃面前,竟变得拘谨、慌张,甚至手足无措,从不敢抬头看她,时时处处躲避她的目光。洪高娃想这是因为他领会了主仆身份差别,并不在意。却有好多次,他从远处长久地望着洪高娃,木雕泥塑一般,好几分痴呆……
  他那些动人的情歌,是唱给谁的?……
  她在城头呆呆站着,只觉得一股热血在涌动,怎么也静不下来。听得阿寨在城墙脚下喊叫:“阿妈,快来呀!”她定定神,深深吸了几口气,平息自己,移步下城。
  王宫废墟是黑城中占地最大的院落。孩子们看着不免心里打鼓:这么大的地方,又这么乱七八糟,从哪里下手呢?
  洪高娃在废墟中转了一圈,然后说,水井不会挖在屋子里,也不会挖在迎送客人、当做门面的前院,应该在厅堂与住房之间的二进院和后院。这样,再除去屋檐下、过道边,需要试探的地面就小多了。大受鼓舞的孩子们一合计,决定把积沙从东到西翻一遍,让原先的地面露出来,就能找到井口了。
  洪高娃回到帐里烧水煮茶,翻出常备的三个干粮袋子,炒米、炸果子、奶饼、酸奶疙瘩、干肉条,都装得满满的,加上几皮袋子水和酸奶子,在黑城多待几天不愁饥渴。乌日娜这姑娘还真是有心人。想起她临走时候的恋恋不舍,洪高娃微笑着摇了摇头。
  太阳正当头,炙热的阳光与夏天没有两样,黄沙地面像大炒锅,热烘烘地烤人,踩上去都烫脚。三个孩子都热得打了赤膊,在那里不停地翻挖。洪高娃提着热奶茶和干粮,站在高墙下的阴凉处,喊了一声:“吃饭了!”
 孩子们都汗流浃背,身上油光光的,苏和深红,阿寨粉红,博罗特却是深棕色,胳膊、前胸、后背都凸起一块块显示青春和力量的强健筋肉,落在洪高娃眼里。她忙把目光移向儿子:“怎么都沉着脸?累了?没找到着急了?要不咱们明天就回去吧。”
  阿寨把口中塞得满满的干粮咽下去,连连摇头:“不,不!不回去!我不信找不到!”
  博罗特低头喝着奶茶,低声说了句:“不着急,慢慢来。”
  “好!”洪高娃赞赏地点点头,“日头太毒,赤膊会晒伤人,看看你们身上,都晒成什么样儿啦!……”她一手抚摩着儿子的肩头,顺手在博罗特油亮健壮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博罗特浑身一颤,手里的碗噗地摔在沙地上,奶茶洒了,转眼就被沙土吸得干干净净。洪高娃赶紧再给他倒了一碗,心里责怪着自己……多少年没有碰过男人了,自己的手指是不是也在不由自主地悄悄战栗?……
  回到毡帐,洪高娃忽然觉得浑身没了气力,一下就躺倒在火盆边的地毯上,头晕,口渴,嗓子眼干焦干焦的,心跳得轰轰响,脸和脖子都火烧火燎。已经入秋了,沙漠的阳光还这么厉害?……最奇妙的感觉在右手,热血呼呼地不住冲进每个指尖,像要撑爆皮肤,一根根又烫又硬又僵,全都鼓胀得比平日粗大了许多,手指一捻,却滑腻柔润异常。不该有那么揪心的胀痛啊!……深深一口气吸进肺腑,啊,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气息,令她沉醉,令她迷惑,令她想起自己的梦境,想起此生最爱恋的哈尔古楚克……她想跳起来无目的地四处疯跑,她想对着沙漠大吼大叫,她想朝向天穹声嘶力竭地尖声嘶唱,让积蓄挤压在心头的东西滚滚流淌而出……但她什么都不能做,也没有力气做,只能任泪水静静涌出……
  夕阳让城堞的影子远远爬上沙丘时,阿寨大呼小叫地冲进穹帐,说在后院挖到了一口枯井。洪高娃看过后,不得不给孩子们泼了冷水:这么小的井口,刚能容下一只桶,像是厨房专用的小井,要装进七十车财宝,怕是不行吧。
  阿寨不服道:也许口小肚子大呢,也许特别深呢!
  洪高娃笑道:好好!是件大功劳。能找到一口井,就能找到第二口、第三口,就能找到咱们要找的那口。每口井都做好记号,掏井的事就不是咱们几个人能办得了的啦……
  回到穹帐,洪高娃用热奶茶、奶饼、奶皮子、炒米、炸果子和烤肉犒劳初战得胜的三位小巴图鲁。晚饭后,洪高娃让博罗特提上烧得滚烫的奶茶壶,背上装满马奶酒的粗瓷扁壶,给守卫的侍从送去。夜晚来临,寒气逼人,谁不想来碗热腾腾的奶茶和喷香的马奶子酒?
  博罗特回来的时候,夜色已浓,但淡淡月光也足够让人分辨四周景物。一眼看到洪高娃站在穹帐门前,好像正在等候他,他就慌得像怀里揣着个不安分的小兔子。他知道,只要与女主人单独相对,自己总晕乎乎地如在云里雾里,而且口干舌燥,能不说话决不做声,可这样的感觉从何时起?他又一点也想不起来。眼下他又不由得结巴起来:“他们,他们都……谢谢哈屯,我阿爸说,找到了河水,离这里很远,有四五十里。这是……他带给咱们的……新鲜河水。”他拍了拍背着的大牛皮袋囊。
  “好,进帐把水囊放好,这两天用水不愁了。”洪高娃小声说,“动作轻点儿,阿寨和苏和躺下就着,真累坏啦!”
  帐中虽然昏暗,但火盆把周围一圈照得红红亮亮,能看到两个孩子一横一竖睡在暗处的身形,能听到他们可爱的呼噜声。博罗特放下水囊,就要出帐。洪高娃轻声说:“在火边坐吧,外面冷了。”
  博罗特犹豫不决,站着没动。他既巴望又害怕与他心中的这个仙女单独相对,他受不了内心的骚乱和煎熬。
  “过来。”洪高娃拍拍火边的地毯,向博罗特示意。博罗特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住,看了她一眼,顿时头晕眼晕,心跳如鼓,赶紧低了头。
  “你……怎么了?累了吧?”洪高娃低声问,嗓音有些抑制不住地颤动。火光照在博罗特脸上,抹去了许多细部,突出了前额、鼻梁和下巴,与她记忆中亲爱的丈夫哈尔古楚克一模一样,是他的灵魂借躯复活了吗?天哪!……
  天哪,多么甜蜜温柔的声音!博罗特被这颤动的问候击中了,简直要发疯了……无论如何不要看她!他听到自己慌乱地回答:“不,不累……我,我这就出去……在门口,守夜……”
  洪高娃没有做声。片刻的静默饱含着可怕的力量,两人间不过五步之遥,却似有一团酝酿着暴雷闪电的浓云在涨缩涌动,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博罗特慢慢转过身,挪动僵硬的双腿,走向帐门,每一步似乎都重过千斤,拖不动。这时,那娇美颤动的声音又刺向了他的后背心:
  “你的歌,都是唱给我的吧?”
  博罗特浑身一震,站在那儿,宽阔的肩背不住颤抖,像拖去宰杀的牛羊那般可怜,但他还是回答了:“是。……求哈屯恕罪……”话未落音,他就觉得背后卷起一股旋风,旋风中似乎有一头矫捷、强悍、野性十足的黑豹,闪电般扑向他。他没来得及回头,已经被女主人从背后猛地抱住,扑倒了!
  洪高娃用力拥抱着怀中这个男人,像拥抱她的哈尔古楚克那样,铺展开全身,紧紧贴在强健的、充满诱人体味的躯体上,低声说话更像是痛楚的呻吟:“我,就在这儿……”
  轻轻的耳语,一下子引爆了雷电烈火,穹帐中那酝酿已久的气团,终于无声地炸裂了。热焰打着漩涡急速升腾,冲得穹帐鼓胀得像个巨大的蘑菇……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一直翻滚到穹帐角落最昏暗的地方……一切想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一切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到达欢快的顶峰、抑制不住想要尖叫的那一刻,洪高娃从天窗缝隙间意外地看到了明光光的月亮,她不由自主地用默默祈祷压下了尖叫的渴望:
  “长生天啊!保佑我给我的阿寨多生几个弟弟吧!……”
  
  接下来的两天,寻找井口毫无成效。官署院落虽然没有王宫宽阔,但需要挖掘的空地却比王宫还大。四个人都很努力,尤其是博罗特,像是吃了仙丹灵药,有使不完的力气,干得很兴奋很拼命,弄得小阿寨都劝他多歇歇,别累病了。
  洪高娃知道内情,很有些担心。
  这个年轻的生命完全被情爱燃烧起来。有了第一次的感觉之后,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他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只要能避开那两个孩子,清晨、正午、黄昏,都忍不住要欢爱一回。洪高娃不能拒绝,长久的孤独让她也变得贪心不足,那年轻健壮的儿马似的热情,使她迷恋,使她青春焕发。
  夜晚,更是无休无止。年轻的博罗特几乎没有睡意,在两次欢爱之间,他才会乖乖地枕着洪高娃的手臂,向心爱的人倾诉: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惊讶,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的爱慕,不敢诉说、无处诉说,只有用歌声表达的痛苦,不愿背离这份情爱去娶别人,又不得不出走的衷肠,听说洪高娃落难的消息后不远千里赶回来的决心,到老到死一辈子不变的真情……洪高娃感动落泪,更无法抗拒他强烈的、撼动她全部身心的爱恋。
  而洪高娃毕竟是个母亲,知道利害,博罗特就算是铁打钢铸的也经不住这样日夜劳累。可直截了当地劝说,他不听;拒绝,她又不忍。她实在犯了难。
  事情来得真突然。
  就在连续三天一无所获、大家都有些灰心的时候,多克新西拉从河畔老营赶来,请哈屯和王子立刻回去,说是管辖他们部落的明朝肃州卫派来一位将军,率领百多名骑兵卫队,要送脱脱不花王子去和林城,即蒙古大汗位!
  什么?真的吗?本雅失里大汗被瓦剌所杀的消息也曾传到额济纳,那时没有人把这事与洪高娃母子联系起来。黄金家族的后代有许多支,他们这支仅拥有不足千人的部落,实在太弱小了。这是怎么回事?
  正为几天来寻宝无望而沮丧的小阿寨,高兴得一蹦好高。但他没有惊呆,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扑上去紧紧抓住母亲的双手,连声喊道:
  “阿妈!阿妈!长生天真的是在保佑我!老祖宗真的是在保佑我呀!没有财富没有兵马,还是让我登上大汗宝座!是不是成吉思汗的伟大灵魂,真的要在我身上转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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