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一节 北方佳人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一节
七月末八月初,是收获的黄金时节,是人们欢聚祈福的好日子,家族的敖包、部落的敖包,多选在这个时候祭祀。一个好消息在草原传开:瓦剌各部联盟,将在土拉河畔共祭大敖包。
祭敖包是大事,而祭祀之后的欢乐节日那达慕,对长年分散在辽阔草原,逐水草而居、好几个月见不着人说不了话的孤独的牧民吸引力更大。大规模的那达慕,不但有游艺和大比赛,还有各色各样的集市,男女老少谁不喜欢!所以,在正式祭日前半个月,瓦剌各部落的百姓,就都骑着骏马,牵着骆驼,坐着勒勒车,穿着漂亮的节日盛装,从四面八方奔向土拉河畔。
自从巴图拉率领瓦剌大军占领和林,蒙古本部败给明朝后一蹶不振,两年多来瓦剌各部再没有受到入侵杀掠,部落之间的大小争夺攻击,也都由巴图拉干预调解而停息。和平带来安宁,老天爷也帮忙,风调雨顺,牧草丰美,牲畜繁盛,人口平安,瓦剌各部落日渐兴旺富庶。瓦剌三王,尤其是盟主顺宁王巴图拉,就以他的公道、英明、仁爱和扶弱抑强的侠义,被瓦剌各部落百姓传颂赞扬。人们相信,这次瓦剌三十多年来最盛大的祭敖包,必将由威望超群的巴图拉主持。
距和林城东北不到四百里,土拉河大湾的平顶高地,堆起一个高达十余丈的大敖包,东西南北四方各陪三个五六丈高的小敖包,人称“十三太保”。这些敖包用石块、土和树枝堆成圆锥体,表面涂了白垩,顶上插了许多尖端向上的长叉、长矛或刀箭,四周插满树枝,枝上悬挂了各色绸布条。远远望去,敖包巍峨如尖塔,直入云霄,与天相接,十分崇高。
“十三太保”脚下,铺展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瓦剌人知道,二十多年前,他们的许多部落曾经在这里帮助也速迭儿袭杀了蒙古大汗脱古思帖木儿,保也速迭儿父子先后登上大汗宝座,敖包设在这里,或许真的另有深意?……
敖包的地基是巴图拉选的,但主祭是不是他,老百姓说了不算数,要由各部落首领公推。敖包山周围的百里草原上,已经像夏季雨后冒出的一簇簇白蘑菇、一片片鲜花那样,突然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白毡包、彩色帐篷。每到傍晚,毡包和帐篷上都冒出白色炊烟。用勒勒车围成的营地,多半属于部落首领,营地的大小和营帐的多少,显示着部落的实力。最大的一处营地紧挨着敖包山,是顺宁王巴图拉的,他的大帐是召集和宴请瓦剌各部首领的地方。
议事大帐里的盛大宴会,从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开始了。
这是一次庄严的聚会,集中了瓦剌的所有大部落。他们的结盟,显示了瓦剌蒙古的强大。在巴图拉主持下,公平合理地划分了各部落的属地和草场,立下互不侵犯的誓约。众人不但公推巴图拉主持大祭,更公推他为全瓦剌大诺颜,并纷纷发誓,永远效忠:“从今以后,当你出征打仗时,我们愿做你的帮手;当你的部落遇难时,我们愿做你的顶梁柱;当你的衣服撕破时,我们愿做一块补丁!”还有首领说:巴图拉应该号称瓦剌王!更有受过巴图拉大恩惠的小部落首领,心情激动地提议:巴图拉何不即大汗位,统一全蒙古!
巴图拉赶紧站起身,举起酒碗,感谢大家公推他主祭,感激各部的效忠,但瓦剌王决不敢当,蒙古大汗连想也不能想。瓦剌蒙古强盛兴旺,就是他巴图拉的最大愿望!最后他举杯:“大家一同饮干这碗酒,我们就是永远互相忠诚的好安达!”
这是一次欢乐的聚会。五只硕大的烤全牛吱吱响着,伴着扑鼻的肉香顺序抬上,大盘大盘的手把肉热气腾腾,干果炸果子和各种奶食品堆得像小山,美酒更是川流不息……酒入欢肠,这些以酒当茶的瓦剌豪杰,全都放开喉咙尽情歌唱,摆动衣襟尽兴舞蹈,直到红日落下平川。要不是次日有祭祀大事,宴会能延续到天明。
巴图拉回到大帐时,萨木儿款待女眷的茶宴早就结束了。她知道丈夫一定喝了很多酒,瓦剌联盟扩大,又被公推为大诺颜,也一定让丈夫兴奋。细细打量却不见异常:脸不红、眼不亮、身子不晃,走进帐来,脚步坚实、神闲气定,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还平静地问:“你邀请的客人,都到齐了?”
他原本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些年他的瓦剌首领地位日益稳固,草原上赞颂他的故事和歌谣流传得越来越远,他也变得更加高深莫测,一向的沉静中透出令人不敢冒犯的威严,就连床帷间夫妻之私也因此变得隔膜,变得冷落。萨木儿心里很不舒服,想说又难于启齿。今天,她特意打扮了自己,穿上粉红色绣牡丹的丝绸长袍,梳一个松松的发式,让黑发低垂着半掩迷人的秀目,扑了香粉,点了淡淡的胭脂,想趁着酒宴和茶宴后的好心情,唤回年轻时相爱的热情。她还斜斜地靠坐在大扶手椅的柔软锦缎靠垫之间,摆了一个当年他最喜欢看的姿态。可一看他那副油盐不浸、四平八稳,问话时眼睛都没有看过来的样子,萨木儿真觉得扫兴,便坐正了身子,回答说:
“都到齐了,还多出来了呢。额色库的老婆伊利吉,就是我表嫂,带来了她的表妹,叫萨仁卓玛。真个是娇小玲珑,说起来比我大两岁,孩子也比脱欢大,可看上去还像个姑娘家,身上还有股子异香,不知怎么熏的,特别好闻,叫人心慌慌的,都想多看她两眼。”
“哦,”巴图拉含意不清地应了一声,这才正眼看看妻子,“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嘛。”
“哼,这么半天了,你才发现呀!”萨木儿像所有做妻子的一样,对丈夫都有娇嗔薄怒的武器。
巴图拉走近来,伸手抚摩妻子的柔软的头发,直到肩膀。此刻,脸上罕有地放松,眼睛里也透出几分沉醉,这让萨木儿的心也温热上来。他终于忍不住说:
“知道他们怎么发誓的吗?他们说:当你出征打仗时,我们愿做你的帮手;当你的部落遇难时,我们愿做你的顶梁柱;当你的衣服撕破时,我们愿做一块补丁!……你听听,一块补丁!说得多好多有意思!……”
原来他在为这个沉醉,为他终于被推上瓦剌最高首领地位而沉醉!萨木儿心里轻轻一叹。她应该为丈夫统一瓦剌的成功而欢欣鼓舞而自豪,却抹不去心底的忧伤……她努力从被丈夫忽视的失意中解脱出来,似不经心地问:“听说有部落首领要拥戴你登大汗之位?”
巴图拉迅速摆了摆手:“笑话,笑话!他定是喝醉了酒,说胡话。我又不是黄金血胤,怎敢存这种妄想!别说上天不容,我的王妃萨木儿公主也不答应啊,对不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妻子,眼睛的瞳仁在迅速缩小,成了绿豆大的黑点儿。萨木儿却没有注意,她的心思在别处:
“明朝怎么回事?到底肯不肯放脱脱不花来和林呀?”
“是啊,半年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巴图拉也皱了皱眉头,“总是说路途遥远,沙漠阻隔,再等等看。……哦,明天祭敖包,把织金八宝蟒袍和嵌金宝石绒帽备好。祭祀前一夜,还要独宿。”
萨木儿的心彻底凉了。但巴图拉的话句句在理,她无法反驳,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勉强笑道:“明日你主祭,怎么个祭法?酒祭,火祭,玉祭,还是血祭?”
“这是全瓦剌结盟以后第一次大祭,要隆重。要恳请长生天保佑这么多人口这么广大的山林草原,就得尽我们所能,四种祭法都用上。”
女人从来不能参祭。但祭祀的规矩她很熟悉。最隆重的当是血祭。宰杀自家最好的肥牛肥羊供奉在敖包前,还须取出牛心羊心,流出血浆滴进石堆,并将牛羊的肠肚细筋缠绕在敖包顶的长叉、长矛和刀箭上。
酒祭、火祭和玉祭,都不是难事,萨木儿顺便问一句:血祭用的牛羊从哪一群牲畜里挑选?是不是应该都是纯白色的?
巴图拉静静地说:“全瓦剌祭敖包,只用牛羊不是太小气了吗?”
“那还能用什么?白骆驼?白马?”
“用人!用人血祭敖包,才最显隆重。”
萨木儿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巴图拉神色不改地说下去:“上个月捉到阿鲁台手下十多人,挑两个血多的就好。长生天一定很高兴接受这份儿祭礼……”
“不!你不能这样!”萨木儿叫出声,涨红了脸,“杀人祭天,太过分了!你忘记里乌毗寺老活佛的教导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爷慈悲、菩萨慈悲,这会遭报应的!”
巴图拉没料到萨木儿反应如此强烈,慢慢抬眼看看她,缓缓地说:“你知道当年成吉思汗大军西征,是怎么杀人的吗?凡不归顺就屠城,一杀就是多少万!拖雷攻下马鲁城,命人在城外平野设金座,他端坐其上,先押上投降的守军将士,一一斩首给他看;又把男人、妇女、儿童分到手下各营,全部杀死。他听说有马鲁人因藏在积尸中才免于一死,攻破另一座城池后,就见人就杀,猫犬不留,整整杀了四天,特意下令死者之头一律斩断,还命令把这些斩下的头颅,分男人、妇女和儿童分别堆积成塔……”
“别说了!”萨木儿尖声嘶叫,双手捂住耳朵。
巴图拉停了停,又慢悠悠地说:“长生天,不也没有怪罪下来吗?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不也成就了统一蒙古统一天下的伟大事业吗?……拖雷可是你嫡亲的九世祖,他的英雄气传到你这里,怎么没有了!唉,你得配得上他,别给他丢脸才是啊!”
“那怎么能一样?那怎么能一样!”萨木儿被激怒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借这个题目发泄被冷淡被忽视的愤懑。她鹰翅般乌黑的眉毛高高扬起,平日隐藏在浓密睫毛后面的眼睛,也光闪闪地满是攻击性的威慑力:“那是开疆拓土,那是征服叛逆!如果现在你去打明朝,打波斯,打斡罗斯,也得那样杀,我不会反对!可惜你没那本事没那力量!……”
巴图拉嘴唇紧闭,阴冷地看了公主一眼,但她全然没有觉察这一眼中的恼恨,继续对丈夫施压:“可你现在要杀来祭敖包的,是蒙古人!不是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的蒙古人,是战俘,是我们蒙古本部人!你怎么能这样残忍?你就不怕成吉思汗在天之灵降罪?你就不怕遭报应?……”
巴图拉脸色发白,唇边挂着一丝冷笑,不再说话,转身就朝帐门大步走去。萨木儿心里更气,使开了性子,大声吼叫起来:
“你走!你走!再别回来!”
一向端庄雍容、满身皇家气派的萨木儿公主,何尝这样公然咆哮?引得后帐的脱欢和抱着小萨木儿的阿兰都惊惶地探出头来,正看见那个一摔帘子出了帐的背影。脱欢连忙跑到母亲身边,拽拽她的手,说:“阿妈,怎么啦?”萨木儿推开儿子,反身伏在坐椅扶手上,咬紧牙关不出声,别过头不让儿子看到她发青的脸,又顺手拔下漂亮的头饰,用力摔得老远。精心梳理的发式顿时散落,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披了一身。
巴图拉出帐,大步流星。他的气恼没有写在脸上。他爱他的萨木儿,他们是结婚多年、儿女双全的恩爱夫妻。这位黄金家族的高贵妻子带给他压倒瓦剌各部的优势,他心知肚明。但让他感到不快甚至痛苦的,也在于此。她时时流露出的优越高傲,她对黄金家族的自豪和全力维护,都让他感到压力,觉得低她一头。今天这样明白无误的轻视,简直就像朝他脸上甩耳光!他是个男人,有瓦剌勇士之称的男人,随着他威望地位的蒸蒸日上,夫妻间的这种势态,他越来越无法忍受了……
“巴图拉!我正要去找你!”额色库迎面而来,显得很高兴。额色库从遥远的西海赶来,途中遇到河水大涨,耽误了不少日子,今天才到,一来就参加了议事大帐的会盟盛宴。虽然宴上两人已经见过,但很多重要的事情不好当着众人说。
“听说你夫人把答里巴母子带来了?”巴图拉立刻抓住要害,问。
“萨木儿告诉你的吧?她也是刚扎下营,就随伊利吉去赴公主的茶宴了。她叫萨仁卓玛,是伊利吉同族姐妹,她的丈夫也是也速迭儿汗的孙子,是坤帖木儿汗的堂弟,五年前去世了……”
“怎么死的?”
“生病。”
“坤帖木儿汗可是令尊杀的,他们母子不怨恨?”
“唉,当初为争汗位他们堂兄弟早就成仇人了!坤帖木儿汗不死,他更没有机会不是?再说,都知道坤帖木儿汗之死是误伤,有什么好怨恨!他们母子属民不过百户,一直依靠着我们过活。我额吉特别喜欢萨仁,几天不见就想哩!我这就带你去见见。”
巴图拉没有做声,他不想去,他还没有从刚才的不快中摆脱出来。最后的斜阳照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金黄。额色库看看他,关切地问:“你怎么啦?不舒服?”
额色库忠厚淳朴的面容,充满兄弟情谊的温暖目光,刹那间令巴图拉感动了。他也不知为什么,竟向这位内兄说起不会对任何人说的苦恼,一面说,心里又一面在后悔:不该向人袒露自己的软肋……
额色库却全不惊讶,像个老大哥那样宽厚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呀,竟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她们女人都是这样,你越爱她,她越把尾巴翘上天!都还不是为了拴住你的心嘛!萨木儿可不寻常,就像歌儿里唱的: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她后退一步也值百头肥羊;冬天她比太阳暖,夏天她比月亮凉……她骄傲是应该的。她可是你的仙女,你不能叫她伤心!祭品有什么要紧?她不高兴你改用牛羊就是,为这点儿小事翻脸,不值得……”
都是平常话,但是平常没有人对巴图拉说。他心里渐渐熨帖平和了,一面踏着黄昏的暮色随着额色库出营门,一面在心里嘲笑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然会老老实实听这个老好人絮絮叨叨,还觉得不错……
显然一切都事先做了准备:先是额色库的妻子伊利吉上前迎接行礼,然后夫妻俩一左一右陪同,来到一座顶上有皇族古勒图尔格花形大红毡的白穹帐前。站在门前迎候的,想必就是萨仁卓玛母子了。西天最后的霞光,使毡包变成了粉红色,那位娇小单薄的母亲和身量与母亲差不多的年幼儿子,似乎也被晕染了一层粉红。走得近了,那双肩垂亸柔弱无助的姿态、微微蹙起的忧郁的眉尖、如水波如月光般淡荡的眼神,突然攫住了巴图拉的双目。他的心骤然一痛,仿佛扎进一根尖刺,扎得很深,一时间竟透不过气来。此刻他胸臆间滚过一阵迷乱,涌起一种冲动,他想把这个楚楚动人的、可怜的美丽女子紧紧抱在怀中,爱她,保护她,为她遮风蔽雨,为她挡住所有的伤害、所有的明枪暗箭……
答里巴和他的母亲萨仁,因为是也速迭儿的后代,这些年享过荣华富贵,更受过许多苦楚。在西海草原遇到大灾大疫的日子里,他们也跟部落的所有属民一样,挨饿受冻,差点儿活不过来,所以,对巴图拉送去牛羊粮食帐篷等等救援,也一样感激不尽。今天有了机会,母子俩尽其所能地款待恩人:穹帐中火盆里烈火熊熊,帐壁上挂起特制的羊角灯,巴图拉被让在尊贵的客位,额色库夫妻陪坐一侧。帐中并无仆从侍女,只有萨仁轻悄地走来走去:她在金壶中斟满香茶,在银壶中倒满美酒,用松石盘盛装牛肉,用玛瑙盘摆满甜食。萨仁和她保存的这些珍贵的皇室用具一样,散发着高贵而优雅的气息,不过,一举一动充满女性的温柔,一颦一笑饱含着弱者的羞怯,让巴图拉越发心旌摇动。
突然,萨木儿在他心头一闪。如果说萨木儿是太阳,那么萨仁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月亮。太阳虽然温暖,但正午当头之际会晒得很毒,叫人难以忍受;月亮却永远温柔如水啊……
宾主席上奶酒盛满了,萨仁用娇柔优美的姿态捧起银碗,轻轻唱起劝酒歌。那歌声清脆纯净如流泉,美妙像夜莺。巴图拉正襟危坐,微微低头侧脸静听。歌声就像一双温柔的小手,抚慰揉捏着他,解除了所有的紧张、强直和僵硬,令他松弛,令他浑身酥软,不觉心神荡,仿佛进入了如痴如醉的迷幻之中。巴图拉额色库在他耳边低语,才把他拽回大地:“她跟我家伊利吉一样,是乌斯藏部落长的女儿,本名卓玛,嫁到蒙古来,名字才加了萨仁。唱得真好吧?我额吉最爱听她的歌,声音不大也不洪亮,可韵味儿美啊!”
韵味儿美?不错,巴图拉想,是歌,更是人。
萨仁用她水汪汪的细长眼睛羞怯地看着巴图拉,翕动着粉红色的嘴唇,低低地婉声细语道:“只要王爷吩咐,萨仁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此刻的巴图拉几乎丧失了思索的能力,眼看着那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可人儿,摇曳着美得不能再美的韵味儿,迷人的异香扑面萦怀,引领他走进又一重仙境……
太阳升起时分,长长的螺号、震耳欲聋的大鼓向人们宣告:瓦剌各部落祭敖包大典开始!
人们看到敖包山上的火光和青烟,和着无数彩带在风中飘荡;看到“十三太保”前的许多供盘上白生生的肥牛肥羊;还看到洒酒洒奶洒血和绕着敖包走圈子的密密人群。那里有巴图拉等瓦剌全体首领,也有去绕圈添石头为自家祈福的百姓。自然,全是男人。
女人们在哪里?
敖包山下支起巨大而华美的天幕,正北正中的天幕悬挂着五色彩绸,装饰着下面的高台。台上设食物丰盛的长桌和华丽的坐垫,是大诺颜顺宁王巴图拉、安乐王把秃孛罗、贤义王太平和阿拉克、额色库等人的席位。分左右向南排开的天幕之下铺设着宽大的厚毛毡,有坐垫,有矮桌,参与结盟的其他部落首领被安置在此,由北而南,按实力大小、辈位尊卑顺序排列。
两侧天幕又排出去一座连着一座的敞开式华丽帐幕。帐幕里有厚毡有靠垫,有火盆有被褥,要吃要喝要坐要躺,都舒适又随便,观看赛事,位置也上好,这都是首领家眷的帐幕。萨木儿公主是东列第一家,把秃孛罗的夫人是西列第一家。太平与阿拉克是儿女亲家,帐幕接在西列的第二,而额色库和萨木儿是表亲,额色库夫人伊利吉的帐幕就挨着萨木儿扎下了。
方圆数里密密的人群,人海边缘布满了人们骑来的马,坐来的车,还有临时支起的营帐。等候的时间,谁也不会闲着睡大觉,许多人围着拉马头琴艺人,兴致勃勃地听他说唱草原上流传的故事和笑话;姑娘小伙子拍着巴掌唱歌,抖着肩膀跳舞,踢踏得尘土飞扬;平日躬腰驼背的老阿爸老阿妈,也穿着簇新的袍服,喜笑颜开地挤在勒勒车间,走来走去相看皮毛药材等类货色,摔跤手穿着比赛的皮坎肩,镶有铜钉银泡,或在休整放松或闭目养神。到处是笑声,到处是笑脸,天空蓝得像宝石,白云白得像锦缎,雄鹰在高空翱翔,云雀把美妙的鸣叫撒遍草原,草原充满了欢乐……
帐幕中,首领家眷们也趁着等候间隙你来我往,茶会谈天。萨木儿帐幕里,就坐了邻帐的两位女客,她的表嫂、额色库的妻子伊利吉,还有伊利吉的族妹萨仁。
伊利吉对各种小茶点非常喜爱,豆沙馅的黄米炸糕连着吃了三个,说:“这馅儿又甜又细又面,这皮儿又脆又黏又香,真好吃!怎么做的呀?”
萨木儿很得意:“我这做点心的厨子,早年间是大都宫里的御厨,什么点心都难不倒他,要不,我把他召来,让他跟你说说?”
“罢,罢!”伊利吉笑着连连摇手,“我这急性子,哪里耐烦这许多事儿!萨仁心细,”说着一扭头,看着自己的族妹,“你要不要听听,回去学着做?”
萨仁柔柔地一笑,并不说话,只垂下眼帘,轻轻地摇摇头。
萨木儿蛮像个殷勤的主人,但任何客人都能感受到她的高贵,不能不拘谨。萨木儿自己也知道,一看萨仁这样,有些不过意,便笑着招呼她:“萨仁你不要客气,咱们三个就算是远亲,也多多少少总是亲嘛,尝尝吧!”
萨仁的脸红了,模样儿更加楚楚动人,轻轻拈起一根炸馓子,用洁白的小小牙齿咬了点馓子尖,并不咀嚼,含在嘴里慢慢抿着,仿佛在细细体味别人体味不到的滋味。
“你呀,真叫人着急!”伊利吉笑道,“我要是像你这么吃东西,早饿死啦!”她转向萨木儿说:“她从小就这样,慢性子、柔性子,都出嫁当妈好多年了,还是一点儿不改!”
不想这位慢性子、柔性子,竟掏出一条精致的绣花手帕铺在小桌上,伸出纤纤玉手,从银盘中拈起一块黄米炸糕,不好意思地望着萨木儿,眼睛里全是谦恭和祈求,小声地问道:“可以吗?……”
伊利吉一拍手,笑道:“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那宝贝儿子!……她呀,有好吃的好玩儿的,最先想到就是答里巴!”后一句是说给萨木儿听的。
萨木儿很大方:“拿吧拿吧,多带些回去,每样儿都带上!”
可萨仁只看中了黄米炸糕,包了小小一包。
伊利吉叹道:“也真不容易。五年了,就守着答里巴,孤儿寡母的,唉!”
“孩子呢?我还没见过呢!”萨木儿见萨仁眼神儿朝西南方向示意,明白了,“他今天也赛马?太好了,我家脱欢也去了。”
萨仁点点头,小声说:“我知道。”
萨木儿心里有些不得劲:萨仁的儿子她见都没见过,萨仁却知道她的儿子要参加赛马。后来,萨木儿随意一句问话,那反应又不对头了。她说:“听说萨仁的帐顶也有古勒图尔格红毡,也是黄金家族后裔了?”
萨木儿看出,爽朗的伊利吉顷刻间有些紧张,换了个坐姿,赶紧拿眼睛看着萨仁。萨仁倒沉静如常,只是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到她用她特有的低低的、柔柔的声音回答说:“是——的。”
“是哪一支呢?”萨木儿追问。
“这——”萨仁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等于没有回答。伊利吉抢着说:“我们西海那边的女人家,对男人们的事情都不大清楚。她的心呀,全搁在抚养儿子一件事儿上了,家世什么的,怕弄不清呢,是吧,萨仁?”
萨木儿根本不信。每一个黄金家族的成员,都为自己的家世无比自豪,都应该牢记上溯到成吉思汗的每一位祖先的大名。
萨仁似乎感到了萨木儿公主眼中的谴责,抬眼看看她,目光那么羞愧自责,那么可怜巴巴。她叹了口气:“唉,只听说,是拖雷一支的……”
“是吗?”萨木儿惊奇地说,“那咱们可是同一支脉了……”
“公主你看,”伊利吉伸手指着大天幕那边,“祭敖包的首领们都回来了,摔跤就要开始啦!”
果然,瓦剌的大小首领们已经在大天幕下尊贵的位置纷纷就座,大赛就要开始,伊利吉和萨仁也就起身告辞了。萨木儿心里有些乱,这两位客人不知什么地方让她感到不舒服,她们好像要掩盖什么。那位娇小柔弱、楚楚动人的月亮般的萨仁,柔弱的背后似也在极力回避什么。是什么呢?……算了,不想她了!萨木儿摇摇头,甩脱这些不快,喝了一碗热热的奶茶,打起精神看比赛。
号角长鸣,鼓声隆隆,跟着欢声雷动,近三百名健壮高大的蒙古力士都集中到了赛场南端,身着鲜亮长袍的几个男人,用在辽阔草原上练就的声传十里的亮嗓门儿,向人们报告摔跤手的部落和姓名。
一声令下,两百多摔跤手满脸严肃,一齐挥臂抬腿,跳起“得必呼①”。脚步嗵嗵响如沉雷,震得地皮儿发颤,也激得观众的呼喊声动地惊天。赛手向四方观众鞠躬,又两两对面互相鞠躬,之后,双手抓搭着对手的宽腰带,一百二十八对摔跤手同时开摔。
观众不停地呼喊,为各自熟悉的摔跤手加油打气,还为他们的胜负打赌。
一顿奶茶的工夫,已决出胜负。胜者将败者扶起,表示友谊;败者从胜者手臂下绕过,表示认输。然后他们一同向观众鞠躬致意,跳着“得必呼”退场。
第二轮第三轮也如此赛罢,胜出的赛手只剩下三十二名。
大家都知道赛会的规则:因为是全瓦剌的首次盛会,每项赛事都取前十六名入赏,不但能获得巴图鲁称号,赏格也很高:第一名能得九九八十一件奖品,第二名得七九,三四名得五九,五到八名的三九,九到十六名也能得到九件奖品。奖品可不是什么小东西小物件,是骆驼、马、牛、羊、马鞍、绸缎、布匹、铁锅、粮米九大件呀!第四轮,这三十二名摔跤手当然更在意胜败,斗得格外激烈,格外卖力气,赛的时间也比前三轮长得多。观战的人群吼叫、笑骂,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姑娘们喊着摔跤手名字的尖锐嘶叫,冲在浪头的最高处……十六名巴图鲁终于产生了。
第五轮、第六轮,八胜出四,此人站在“狮子”群中,仿佛一头矫健威武的黑虎。最爱打赌的有钱的巴颜们开始冒险把赌注押给这黑虎。竟然冒险成功,第七轮他又胜出了。
一个陌生的名字终于被人们想起来了:归林齐!布里雅特部落人。他的对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百战百胜摔跤手、体重四百斤像大象一样强壮的巴尔斯。人们传说,巴尔斯每顿饭能吃掉一只羊两条牛腿三锅汤面四坛好酒。就是两个归林齐摞起来,也没有一个巴尔斯的块头儿大。
第八轮,最后的决战。两名摔跤手并肩跳着“得必呼”进场,全场数万观众发出海啸般的欢呼,整个儿草原都震动了,拴在远处的骆驼、牛马羊等牲畜也跟着叫唤起来。
人们猜想这必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巴尔斯的重量和力量对归林齐的速度与技巧,不斗上一顿饭工夫决分不出胜负!这该多过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双方的两只手刚刚搭上对方的腰带,只听平地炸开一个闷雷似的,归林齐口中一声暴喝,动作快如闪电,四百斤重的大象巴尔斯竟被举上半空,跟着就被按倒在地了。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人们来不及反应,都张大嘴“啊!——”地一声惊呼,几万声惊呼汇成一个大霹雳,滚过草原、敖包山和土拉河间,震荡了好久好久……坐在大天幕下的首领们都情不自禁地陡然站起,巴图拉动作最是猛烈,把面前的桌案都推翻了。
事后,巴尔斯被问到的时候,总是疑惑地笑着挠挠头皮,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归林齐就像身上有电光烈火突然爆开来,必是来了神力,快得叫人想都来不及想,他怎么给举起来又怎么个落地,至今还像是在做梦哩。
人们终于醒过来,对着已经在场子中举起双手的胜利者大声欢呼,声浪有如海潮汹涌。归林齐双手交叉抚胸,向四方观者躬身致敬。
巴图拉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众人团团围住移向场外的胜利者,赞叹不已:“这个巴图鲁!了不起,真聪明!前面那么多轮,都不显山不露水,平平常常取胜,真本事用在最后!好!好!”他又回头问道:“刚听说他叫归林齐,是你们哪个部落的英雄?”
首领们在赞赏的同时都说没见过这个人,不是自己部落的。乌尔格俯身对巴图拉小声说:“刚才唱名儿,好像说他是布里雅特蒙古人。”
布里雅特蒙古人?他们部落远在北海边啊,居然也来参加瓦剌的那达慕!巴图拉很兴奋,站起身:“我这就去拜望他!”
太平和阿拉克都劝道,后天赛事完毕,给所有获胜者颁发赏物时再见不迟,即使是一个获胜大力士,瓦剌大诺颜也实在不必如此屈尊过分抬举啊!巴图拉正在犹豫,乌尔格指指前方说:“王爷快看,赛马大队就要过来啦!”
只见场地上一位老人伏下身子,用耳朵贴地听了片刻,站起身高高地一挥手,事先用彩绸彩绢缠绕装饰的终点门就在场地远端竖了起来,等待着骑手们的最后冲刺。站在地势较高山坡上的人们已看到了远远地平线上腾起的滚滚烟尘。
人群立刻骚动了,呼朋唤友,扶老携幼,奔跑着去抢占赛马道两边最接近终点门的位置。今天赛奔马,参赛的都是各部落八到十三岁的少年,将近四百人,哪个孩子不紧紧牵动着父母亲友的心?
这些父母家人赛前一两个月就开始忙碌了。挑选好马,最费力费事的是吊马:白天不给马吃喝,夜间才把马放进鲜草地里进食;日出前牵回,甚至饮给马奶,备鞍骑乘奔跑,让马充分出汗;太阳出来再拴吊。一个月下来,马变得肚子小而坚实,臀腿大而健壮,跑得又快又有耐力。最忙碌最兴奋的是赛前一天,全家人像给出征的将士送行一样,精心装扮他们的骏马:要束住粗大修长的马尾,要把长长的颈鬃编成小辫子,要给它戴上彩绸扎的项圈,还要把它全身擦得油光锃亮。小骑手的装备一样不能少:华美的彩袍,色彩鲜亮的缠头巾或三尖帽、圆筒帽,因赛奔马不许备鞍镫、穿靴袜,还得备好布制软鞋和马背上的一块三角形的毡垫——祖先传下来的这些规则实在高明,想想看,马背上少了二三十斤重的马鞍,骑手是连靴袜都不许穿的小孩子,又经过那样的吊马,不跑出极致才怪!
萨木儿的儿子脱欢也做了同样的准备。从头到尾,从大事到细节,当母亲的事必躬亲,一一过问,母子俩一同感受吊马的辛苦和快乐。此时的萨木儿和所有小骑手的父母一样兴奋,她真想也挤进终点门那儿等候孩子,但尊贵的公主王妃是不能那样不成体统的,她只能静静等候在她华丽的帐幕中,努力向飞起烟尘的远方眺望。
“来啦!来啦!”人群上空腾起一片叫声。
辽阔的地平线上滚过一团飞扬的烟尘,跳荡的黑点闪现了,很快就像暴发的山洪冲进人们的视野,快速推进,成了一条涌动奔腾的大河,滚滚而来,越来越近。
人群像开锅的水一样翻腾滚动,仰头伸脖子跳脚,恨不得转眼间长成一丈高,挥着双手举着帽子,用尽气力为自家的小骑手打气加油。
近了,更近了,成千马蹄敲击着大地,轰隆轰隆地传过来。马蹄扬起的尘埃已经布满了广阔的天空。人们已经能分辨出骏马的颜色和小骑手的彩色衣袍……近了,更近了,骑手和他们的骏马,在最后时刻鼓起所有的勇气和力气,你追我赶,跑得飞快。最前面的两匹马,小骑手都全身伏卧在马背上,与马合成了一体,让人辨不清他们的身形:一匹是乌黑闪亮的额门马,一匹是细高的米黄色银合马,快如疾风,不分先后,直冲着终点彩门奔来了。
“天哪!天哪!……”萨木儿嘴里轻声叫着,两手按住胸口,闭了眼睛不敢看。吊马一个月,她怎能不熟悉这匹黑骏马?人群上空打雷似的喝彩,她赶紧睁眼,看到惊险又精彩的一幕,叫她这个做母亲的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儿子脱欢,此时竟用一条腿钩住没有鞍子的光秃秃的马背,整个儿身躯向前伸展着贴挂在马身一侧,手中的短鞭在马耳边快速地摇晃。黑骏马仿佛心领神会,飞箭一样“嗖——”地越过米黄色银合马,第一个冲过了终点彩门。
萨木儿长长地吁了口气,笑容泛上面庞。她知道,达兰台、乌尔格和阿兰都会在终点门那里迎接脱欢,她的宝贝儿子过一会儿就会到帐幕里来了。这时候,她才觉得心口还在咚咚咚地跳个不了,手心和额头都是汗……
就像赞美获胜的摔跤手一样,人群中歌手唱众人和,又响起了动人的赞美骏马的歌。
歌声中,达兰台和乌尔格、阿兰簇拥着小主人脱欢来到帐幕。孩子红彤彤的脸上喜笑颜开,满是得意和自豪,母亲张开双臂,抱住了赛马英雄。不料,隔壁帐幕的伊利吉和萨仁领着一个身材挺拔、容貌秀气,也脸儿通红的男孩子来到萨木儿帐幕中。
脱欢一看见那孩子,愣了一愣,说:“你?”
那孩子显然大他两三岁,很懂事很有礼貌地笑笑,没有说话。
萨木儿问:“你俩认识?”
脱欢说:“他骑的米黄色银合马,最后我超过的就是他!”
伊利吉笑道:“脱欢第一,他第二。他就是萨仁的儿子答里巴呀!”
萨木儿很惊奇,笑着对萨仁说:“这么好的儿子,值得好好守着!”
萨仁的脸比她儿子的还要红,笑着垂下眼帘,轻声说:“哪里,怎么也不能跟公主你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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