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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四节 北方佳人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四节

“阿妈!阿妈!”阿寨见母亲呆坐在地,好半天不动,叫了两声也不回答,便走近轻摇她的肩膀,“阿妈,你怎么啦?”
  回过头来的阿妈把阿寨吓了一跳:失色的嘴唇在颤抖,失神的目光在不安地游移,苍白的面色让片片褐斑愈加鲜明丑陋。她像是看着儿子却又没有看见,在透过阿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儿子心中,阿妈永远都不柔弱,多难的境遇她都有应付的办法。从没见过她这样魂不守舍,阿寨一时不知所措。幸而此刻帐中又响起了哭声,他连忙说:
  “阿妈,小弟饿了,快去喂他吧!”
  洪高娃一激灵,赶紧起身,娘儿俩一同回了帐房。小婴儿正蹬着小腿儿划着小拳头放声大哭,当妈的心疼不已,抱起孩子解怀喂奶。一含上奶头,哭声立刻停止,小家伙一双小手捧着妈妈的乳房,那是瘦弱单薄的母亲身上唯一还显丰满之处。他贪婪地吸吮着,咽得咕噜咕噜响,两只小脚丫快乐地踢打。阿寨笑道:“阿妈,我小时候也这么吃奶?就这样,对吗?”他把拇指放在嘴里,模仿小弟那样嘬吮起来。
  心头一个热浪打过去,洪高娃鼻子发酸,泪水陡然涌满了眼眶。她伸手揽过阿寨,把两个儿子一齐紧紧搂住,说:“都一样,都一样,都是我的亲骨肉!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忍住了不落泪,却忍不住喉头的哽咽。她明白,真的是死到临头了!
  她认出了他,那个可怕的巴图拉。他是冲她来的。他的突然出现,特别是装作不认识她、没看到她的神情,让她把这一年多母子的遭遇同他联系了起来,顿时眼前亮过一道闪电,耳边响过一声闷雷,许多凌乱的往事,如断了线的珠链突然间串接上了,许多疑问一下子有了答案。
  她立刻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母子能活到今天真是奇迹!她怎能不心慌意乱、神思昏懵!
  她想到了一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时,他们已经在满目荒凉的漫漫黄沙中行走了两个月。越来越多的骆驼草和小红柳,都预示着他们就要走近绿色的山丘草原了。大家都很高兴。沙漠之旅实在是太辛苦了。
  那两个月,洪高娃母子得到最好的照顾。他们母子乘坐着只有哈屯能用的白驼白帐四轮高车,帐内舒适而方便。哈丝和乌日娜两个侍女跟着伺候。白天帐篷为他们遮挡能晒死人的毒日头,夜晚为他们隔绝了严寒和狂风。睡着和暖的毡垫被子,吃着干粮喝奶茶,有牛羊肉有点心还有清水润喉,还能不时骑骆驼骑马,观赏无边无际波浪起伏的沙丘之海,观赏大漠的日出日落月升月降,轻松惬意,兴致高心情好,再苦的旅途他们也不苦,更不要说前面等待母子俩的,是蒙古大汗的宝座和太后的尊荣富贵。要说不足,只是驼车行路太慢。但白驼白帐高车是威严的象征,宁可慢也不能放弃。
  另一辆普通的双轮驼拉篷车,守宫大将巴图一家乘坐。他的女人图娅每天来高车陪侍女主人,巴图负责与护卫的明军队长联络兼作通译。行进途中,他和儿子博罗特一左一右,骑着马跟随着白驼车,从不懈怠。宿营的时候,他们才回自己的帐篷。
  辛苦的是那一队护送的明军官兵。行进中他们得全副武装,骄阳酷热和沙漠狂风中,刀箭武器和铠甲都是沉重负担;十多辆辎重车、一百多匹备用马,还有作为军粮的羊群,都由他们管理。车上载着驼马羊的草料,还有人的食物和储备水。队伍必须按照向导的指引,沿着一条每隔百里就有泉、井、水泡子、河湖的路,弯弯曲曲地向北行进。他们知道那母子身份尊贵,无论官兵,都态度谦恭和气,不像来额济纳收取贡品的官员那样骄横无礼。
  他们走的是从嘉峪关到肃州,再到和林的一条穿过沙漠的商道,不时遇到带着皮张药材去汉地交易的蒙古人。一路平顺。至于昼热夜寒,大风突袭,沙尘满头,都是穿越沙漠的常情,谁也不当回事。所以,在就要走出沙漠的那一天,又遇上吹得人马迈不动腿睁不开眼的大风沙,也就依照惯例,天还没有黑就扎营。那位向导说,明天风停,就会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入夜后,风势更强,巨大狂暴的怒吼声填满天地间,无数沙砾石子打在帐顶帐壁上,门也吱嘎乱叫,帐房似乎随时会被风掀翻,被风撕碎。哈丝和乌日娜惊恐地互相搂抱着睡在门边,拿被子连脑袋一起蒙住。洪高娃睡在她专用的绣满四季花卉的锦缎褥垫上,沉静如常。阿寨依偎着哈喇忽难毛茸茸的暖和身体,挨在母亲身边,初时很有些紧张,不时看看帐顶要对阿妈说什么,见她闭目睡得那么安稳,便也宽心躺下。小小油灯一灭,呼啸的风沙也就慢慢进入他们的梦乡。
  天亮前,风势不减,吼声依然尖厉刺耳。哈喇忽难呼地一下抬起头,警觉地向各方转着它的大脑袋,喉咙里发出呜呜低吼。被它闹醒的阿寨迷迷糊糊地按下它的脑袋,咕哝一声“别吵”,依旧睡去。哈喇忽难却不肯安静,跳起身不安地左顾右盼,嘴里不住地低声吼叫,终于上去咬住女主人的锦被,把洪高娃拉醒。
  哈喇忽难乌黑的眼睛在晨曦中亮得惊人,狗脸上那种急切的表情叫人相信它想要跟人对话,可它终于没有说出来,只乱摇脑袋,又仰头向着天窗,放开声音,像狼那样长长地嗥叫,那凄厉和惨痛,还是把洪高娃吓了一跳,它在警告什么?
  帐中的人都醒了,出了什么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满耳充塞着风沙的怒吼,莫名的恐怖令人心悸,好半天谁都不做声。
  隐隐约约地,巨大风吼的小小间隙中,似乎有人喊马嘶,似乎有兵器相击的金属之声!……听错了,还是幻觉?……这样的黑夜,大风沙,漫漫荒漠,又有武备精良的大明骑队护卫,谁敢冒险?就是专门袭击商旅的令人恐怖的沙漠盗匪,也没这胆量,况且十天前已经走出了沙漠盗匪的势力范围。
  “洪高娃……哈屯……”一个声嘶力竭的惨烈呼喊从狂风的怒吼中挤出来,很遥远,但很清晰,仿佛一把刺穿帐房墙壁的尖刀,猛然扎在了洪高娃的心上。
  阿寨大叫一声:“博罗特!”冲向帐门,哈喇忽难更是急不可待地蹿了过去,洪高娃和他们一样快,大声命令两个姑娘开门。
  哈丝和乌日娜拉门的时候脸色大变:门打不开!帐门在背风的一面,不是风大拦阻,是有人从外面把门扣住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不但遭到袭击,很可能已经成了俘虏。
  洪高娃极力使自己冷静,紧张地思索着对策。阿寨提议,割断帐房绑在驼车上的绳索,跑出去再说!洪高娃摇摇头,她预感大事不妙。揭开侧壁的小窗帘,从细缝朝外一张望,洪高娃倒吸一口凉气,目力所及,是密密栅栏似的骑兵,在大风中顽强地屹立,看不清面目服饰,但看得清他们手中的长枪长刀和身背的弓袋箭袋。帐房已经被全副武装的骑兵紧紧包围。
  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天亮以后什么都清楚了,残酷可怕,令人心惊,令人心碎。
  门从外面打开的一瞬间,哈喇忽难怒吼着扑上去,迎面戳过来一根长枪,哈喇忽难灵活地腾空而起一口叼住了枪杆,巨大的冲击把持枪人撞了个趔趄。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伸手止住周围人继续出枪,用沙哑震耳的声音说:“是条好狗!快把它叫住!不然都死!”
  阿寨赶紧大叫:“哈喇忽难,回来!”哈喇忽难看一眼骑马人,只好听话地回到阿寨母子身边。
  那个沙哑的声音很凶地说:“不是回来,是出来!你们一个个都给我滚出来!”
  白帐篷车中的四个人,被长枪手押出了帐门。
  风依然在刮,黄沙漫天,迎头嘴里立刻塞满了沙粒和尘土,喘不过气。更可怕的是包围着他们的黑压压人群:骑马和不骑马的都是全副武装,黑巾蒙脸,只露两只眼睛,看得出都是极剽悍极凶暴的男人,正和人们传说的沙漠大盗一模一样。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洪高娃哈屯的威严不减,厉声问。
  沙哑嗓子显然是个头目,喝道:“叫她给我闭嘴!”立刻有个黑大汉冲过来,照着洪高娃的脸,噼噼啪啪抽起了耳光。阿寨大叫一声“阿妈”,冲过去抓住黑大汉的一只手,张口就咬;哈喇忽难也扑上去咬腿。黑大汉啊啊惨叫。头目发怒了,声音都叫劈了:“鞭子呢?给我抽!”
  鞭子噼啪乱响,抽得小阿寨在地上翻滚。哈喇忽难挨了重重一脚,嗷嗷惨叫着一道烟地跑了。洪高娃已经头晕目眩,嘴角出血,摔倒在地。哈丝和乌日娜两个姑娘吓坏了,面无人色,搂在一起,抖作一团。
  “够了!”沙哑声音吼道,“把他们都捆进小篷车,走!”
  他们被押到巴图一家的小篷车前,洪高娃“啊”了一声,眼泪顿时滚滚涌出:巴图和图娅这对老夫妻,就被杀害在自己的篷车边。巴图是背后中箭,穿透左胸,仰面朝天倒下的;图娅想必赶来救援,被长枪刺死后倒在了巴图身上……
  沙地上布满尸体和血迹,全身乌黑的蒙脸盗匪们,正不声不响地收集着掳获物:十多辆有金银绸缎礼品食物的辎重车,几百匹上好战马和骆驼,南朝好钢好铁的刀枪不放过,那些质地精良的铠甲、盔帽和衣袍靴子也被一一剥下……“阿妈,阿妈……”阿寨强忍泪水,声音颤抖得不能成句,“那儿……是不是……博罗特?……”
  洪高娃转眼过去,浑身一震,石像般呆住了:
  是博罗特端端正正躺在黄沙中,身边大片血迹,还是她的哈尔古楚克端端正正躺在雪地上,身边血迹斑斑?刹那间,像有一只无情的手,凶狠地摘掉她的心肝。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扑倒在博罗特的尸体上,就像十二年前她扑倒在哈尔古楚克尸体上一样号啕大哭!她一面哭,一面把博罗特的尸体抱起来,像抱孩子一样抱在怀中,用手抹掉他脸上的血点和沙土。
他的面容,怎么和哈尔古楚克那时的面容一样安详宁静?此时的他怎么跟哈尔古楚克如此相像?狂风间隙中传来的呼喊,想必是他临死的最后一声;哈尔古楚克不是也用她的名字作为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声?哈尔古楚克的灵魂是借助博罗特,延续了和洪高娃的情爱,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啊!……洪高娃泪如泉涌,抚尸大哭不已,嘴唇轻轻翕动:“博罗特,我的博罗特!……哈尔古楚克,我的哈尔古楚克!……”
  小阿寨在哭,两个姑娘也在哭。
  盗匪们竟也听之任之,只静静地等在一旁。是见怪不怪,还是觉得这像是母亲哭儿子,天经地义不该干涉?但一切收拾完毕,他们就不再耐烦了,催促四个俘虏快上篷车。
  洪高娃依然痛哭。盗匪们把阿寨和两个姑娘推上篷车绑定,就来一起对付洪高娃。洪高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把博罗特抱了起来,走向篷车。声音沙哑的盗匪头目眼睛里也露出一丝哀怜,但还是坚决地吆喝道:“夺走,扔掉!”
  一名盗匪夺不走博罗特,两名盗匪也不行,此时的洪高娃像一头疯狂的母狼,头发披散下来,红肿的面颊上满是血痕,眼睛凶光闪闪,狂野地嗬嗬号叫,躲闪、抵抗、撕咬,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保护她怀中的孩子……然而她无法抵抗第三个、第四个来抢夺的盗匪。博罗特被夺走了,被扔在巴图和图娅身边,濒于昏迷的洪高娃最后的意识中,有一点点欣慰:他们夫妻父子母子生前死后,终究还是相依相傍,亲亲爱爱的一家子啊!……
  洪高娃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和阿寨、两个侍女一起,都被捆绑在小篷车内。车里又闷又热,正在行进中颠簸。她的脸肿得很高,眼睛几乎睁不开,浑身滚烫,没有一点气力。小阿寨脸上的道道鞭痕血红刺目,身上更不知道有多少伤。但这孩子超乎寻常地镇静,不哭不闹,还悄悄安慰母亲:“阿妈,我不疼,你别担心……”
  洪高娃怎能不担心?就算饥渴、炎热、伤痛都能忍受,她还是害怕所有被俘虏的女人逃不脱的厄运。尽情作践俘虏来的女人,是胜利者的权利和最大的乐趣,是男人最得意的英雄气概。她逃得过去吗?怎么应付呢?
  当晚宿营,哈丝和乌日娜被带走了。两个姑娘惊恐万分,吓得浑身哆嗦,又不敢叫喊,眼神儿就像被拉去宰杀的小绵羊。洪高娃不忍看,只能在心里祈祷,求神灵保佑她们留得性命。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们。洪高娃母子却在篷车中安然度过了一夜,尽管又饿又渴,无人理睬,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看守十分严密,逃跑没有可能,即使逃出去,茫茫沙漠,人地两生,哪里有活路?可怜小阿寨已经倚在身边昏昏睡去。洪高娃忍住饥渴焦躁,仔细回想着这段经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是什么勾起了沙漠大盗的贪心?高贵的白驼四轮高车所代表的财富?大明官兵的数百匹骏马和精良的盔甲到哪里去了?那向导是不是盗匪的卧底?路上遇到的那些往肃州嘉峪关交易的商旅,是不是盗匪的探哨?……沙漠大盗敢这么干,就不怕大明朝出兵围剿?就不怕瓦剌大诺颜巴图拉报复?……看他们杀掉所有男人灭口,还是有所顾忌;留下女人孩子卖钱也是常理。只是,他们为什么没来侵犯自己?奇怪。
  好多天以后,太阳偏西时分,在草原和沙漠的交界处,洪高娃和阿寨被牢牢捆住双手又串在一起,卖给了一个面相凶恶的中年人。母子俩身上漂亮的衣袍和装饰早被剥去,换上又旧又破、发出难闻膻臭的布袍子。幸而他们因为行路只穿了旧布靴,不入盗匪的眼,不然就得光脚走路了。
  买主骑马走向草原深处,牵着两名新买的奴隶像牵两头牛羊。已是秋天,草色全黄,太阳下山以后,风刮在脸上身上冰冷彻骨。饥寒交加的母子二人筋疲力尽,主人却毫不放松,呵斥叫骂,拖得二人的手腕红肿一片,皮破血流。
  天擦黑儿时,来到一处山谷。小小的行帐前,一个壮硕女人领着两个小姑娘迎候,显见是买主的妻女。她们向家主道了辛苦,帮着卸马鞍,把马和奴隶拴在系马桩上,一家人回到账房里。不多时,奶茶和羊肉的香味就从门缝里飘出来,令饥渴困顿的母子俩几乎晕过去。这一辈子,无论是洪高娃二十八岁的一辈子,还是阿寨十一岁的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残酷的折磨。洪高娃宁肯立刻就死,但她已衰弱到虚脱的边缘,哪里还有寻死的力气。
  门帘开处,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提着木桶出来饮马,更小的女孩两只小手各端一碗奶茶,先放到阿寨嘴边,阿寨竟摇头说:先给我阿妈。女孩儿点点头去喂洪高娃。洪高娃泪流不止,一口气把奶茶喝净,让女孩快去喂她的儿子。对娘儿俩来说,这就是琼浆玉液,是救命的甘露。
  小女孩端着空碗,赞美阿寨说:“你好孝顺呀!”
  她的口音另一样,但终究是蒙古话,能听懂。洪高娃看着她说:“你一定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见小女孩开心地笑了,洪高娃马上问:“还能再给我们端碗奶茶吗?”
  小女孩儿摇摇头。
  “那,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小女孩又摇摇头。她的姐姐饮马完毕,提着桶过来,看了阿寨一眼,眼睛里就有些和气,顺口说:“大家都管这里叫驴背草原。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两天,就能到和林城了。”
  “日后,我们就要伺候你们一家子了。”洪高娃试探地说。
  “不是的。我阿爸是守宫大将苏布乎的管事,这些日子就忙着替他家买奴隶了。明天就得把你们送到苏布乎家。”
  守宫大将?!洪高娃吃了一惊,极力平静地说:“守宫大将,是不是管着大汗斡尔朵的诺颜呀?”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小姑娘一脸惊奇,啰哩啰唆地说,“就是的呀,苏布乎就是管着答里巴大汗的斡尔朵呀!哎呀,你怎么啦?怎么倒了?……”
  洪高娃像是迎头挨了一大棒,天旋地转头昏眼花,猛然栽倒在地,脸色苍白如雪。阿寨的惊呼声,让她在意识深处拼命挣扎着决不昏过去。她深深吸气慢慢吐出,总算回过神,勉强说道:“没事,饿得久了……你说吧,我爱听你说话,像云雀子叫一样好听。”
  “是呀,都说我嗓音好哩!……苏布乎当上诺颜还没两个月呢,是答里巴当上大汗的时候他才当上守宫大将的。哎呀,那些日子草原那达慕,热闹得不得了。好多好多诺颜一起,把答里巴大汗连着白毡子抬到半空中哩!……”草原上的人游牧为生,活得很孤独,长年难得见个外人。这个嗓音好听的小姑娘,逮着显示的机会,不由得大说特说:“早先呀,苏布乎跟我阿爸还称兄道弟呢,现在他可神气啦!手下好多个管事,都要给他办事,我阿爸处处都受他管……”
  门帘一掀,中年汉子瞪眼斥骂道:“臭丫头又在乱嚼舌头根儿!给我闭嘴!”
  两个小女孩扭头就跑,扑进站在门口的母亲怀中。女人低声嗔道:“孩子还小,又是姑娘,有什么话好好说,干吗那么凶!”
  “不凶她们能懂规矩?如今咱大小也是个管事,家里人还能连高低贵贱都不知道!对着个买来的奴隶说个没完,成什么话!”
  “唉,奴隶再贱,也是人不是畜生。对畜生不好,它还不肯好好给你出奶出毛出力气哩!”女人声音虽低,却理直气壮,“夜里这么冷,要是把他们冻死,怎么向苏布乎交差呢?”
  “好吧好吧,就依你,”男人不耐烦地说,“让他们进帐房挤一挤。不过还得拴紧,防他们逃走。”
  就这样,洪高娃母子被放在帐内门边,背靠帐壁绑坐着。饿、渴、冷、疲惫和疼痛一齐袭来的时候,就只能巴望着昏睡了。男主人呼噜打得震天响,那一家四口都已经睡去,黑黑的帐房中,只有火架上的火还发出一片微弱的红光。阿寨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呻吟,又似叹息,这让洪高娃心惊。她连忙俯身用肿胀的面颊去触抚阿寨的口鼻,麻木的面颊竟一无所感。她脑袋嗡的一声几乎炸开,五脏六腑刹那间如同被掏空。她拼命让自己冷静,又费力地转着头颈,用嘴唇去探触,总算感到了孩子的微弱气息。她这才恢复呼吸,顿时全身瘫软,一丝气力都没有了。
身体的瘫软,却止不住满心的焦虑。和林城已经新立了大汗,这可怕的消息,让洪高娃陷入重重迷雾。
  是巴图拉向大明朝廷索要脱脱不花王子的,为什么又改立了答里巴?
  巴图拉知道不知道他们母子已经出发?难道是瓦剌各部不肯接纳忽必烈大汗之后,拥戴了黄金家族的另一支?
  答里巴她认识。当年因为坤帖木儿汗被误杀,她曾以哈屯之尊,特意去看望了坤帖木儿汗的堂弟媳萨仁和她幼小的儿子答里巴,赠送了许多珍贵礼物以示安抚之意。答里巴若是登上汗位,脱脱不花王子就是对他威胁最大的头号政敌。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兄弟的夺位大战,隔了七八代、一百二十年,又将无休止地延续,直到永远……难道这次遇袭是场戏,是答里巴汗策划的?那把他们母子杀死,岂不痛快?……
  要不要去找巴图拉?让他知道母子俩的境况,好是不好?能不能迅速获救?
  当初洪高娃接受朝廷的旨意离开额济纳,不是没有疑惑。巴图拉因他父亲浩海达裕之死,怎能不恨她?但想到他身边的萨木儿,想到十年的岁月可能消融多少仇恨,最重要的是,大汗宝座的吸引力太大,她无法拒绝。眼下沦为奴隶的洪高娃,别说该不该找巴图拉,就是要找,也是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淖,够不着了……
  洪高娃在那里翻江倒海、思绪万端之际,忽然觉得捆手的绳头动了动,紧跟着一张又厚又软的毡子就蒙头盖脸地裹住了她,强有力的双臂把她连人带毡子抱了起来,隔着厚厚的毡子,听到了她最熟悉不过的男人粗重的呼吸。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奋力抗拒,拼命喊叫:“不要!不要!”可声音全被浓密的毛毡吸走了。
  隔着毡子,重重的一拳打在洪高娃的肩头,男人低声喝道:“臭女人!你敢违逆主子不成!”说着就抬脚踢门。
  洪高娃用力扒开一道缝,把声音叫了出去:“我肚子里有孩子!”
  男人呆了一呆。黑暗中传出女人的声音:“当家的,别作孽。怀羔子怀驹子的母畜都得格外照料呀,小心雷神爷发怒!”
  男人又呆了片刻,“嗐”了一声,把洪高娃放回原处。
  这是不幸遭遇中离凌辱最近的一次。后来虽然艰苦备尝,她的身孕却保护了她免受男人摧残。这真要感谢游牧部族,尤其是善良的女人们,对孕畜孕兽别有一番爱怜。
  也就是这个夜晚,哈喇忽难回来了。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到的,第二天一早发现它就卧在门边,见到他们母子,扑上来又蹦又跳,伸出长长的舌头不住地舔阿寨的小脸。可管事一露面,它又风一样地跑掉了,眨眼间没了踪影,仿佛是个幽灵。这是苦难和绝望中的最大安慰——哈喇忽难没有背弃他们,一直远远地跟踪着他们,不论他们今后被命运抛到何处,哈喇忽难都会跟他们在一起。
  同母子俩一起来到苏布乎家的,还有新买来的十多个奴隶。一来就遇到一年中最忙碌的转场,从夏秋牧场转移到冬窝子,要收拾器物,拆卸毡包,一一装车,还要集中和驱赶牲畜等等。一家一户也许并不复杂,可苏布乎家十多顶帐房、上万头牛羊驼马,可就繁杂累人了,新来的奴隶就都派上了用场。阿寨被打发去拾牛粪、打草;洪高娃被使唤做各种杂事,累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她尽力做好每件事,以获得主人家好感,少受斥骂和鞭刑,得一个安身之所。
  她的能干和忠顺很快被女主人的贴身侍女发现了,把她要到自己手下干活。在冰天雪地的冬营盘,不管怎样寒冷,她总是起身最早,背水、煮茶、烧饭、挤奶、打奶油、做奶酪和奶豆腐、做各种点心,还要为主人家缝衣服、缝皮袍、做靴子、鞣皮子等等,没有她不会做的事,她也从没有不做事的时候。由于劳累,饮食不足,她面色憔悴,肤色蜡黄;由于怀孕,她满脸褐色斑纹,长久不能梳洗的头发也枯草般又乱又脏,一绺绺地披在脸上。那天她在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美如天仙的洪高娃,让几位大汗和数不清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哈屯,竟这样丑陋肮脏,变成连乞丐都不如的低贱奴隶!四顾无人,她放开喉咙,仰天大哭大叫。叫完哭罢,胸中块垒被泪水揉软冲淡,她很快就让自己心平气和,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这丑陋肮脏的样子,哪个男人会注意?哪个女人会嫉妒?这对她母子来说,不是求之不得的平安吗?
  冬去春来,经过严酷寒冬的牲畜全都羸弱不堪;干草已尽,春天的草芽刚刚冒头,弄得不好,就会有大批牛羊死亡。因了洪高娃的能干而受到提升的那个贴身使女,便向女主人建议:不如拨一群羊让洪高娃母子去放牧,一来她那么能干,没准儿能让羊群安然度过春荒;二来也避免她生产的血光败了营盘的气运。
  这样,母子俩和哈喇忽难就领了五百只羊,带着主人家提供的小帐房和日用器具,在大汗斡尔朵的领地上开始了放牧的日子。他们没有自由,属民都严禁离开领主的牧地,他们是奴隶,若是逃走,抓住就处死。管事每日来清点羊数,监视他们的行动。但无论如何,母子俩不需要伺候人了,能够单独在一起度过清晨和夜晚。
  四月初,日子最苦涩。草原上一片残雪枯草,洪高娃拖着笨重的身子照顾羊群,寻找可吃的草根。靠阿寨射回野兔、野鸽子和田鼠,隔几天母子能吃一次半饱。连哈喇忽难也曾叼回一只兔子,只是累得趴在那里口吐白沫,喘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如果没有儿子,洪高娃不是冒险偷偷杀羊,就是硬着头皮忍饥挨饿,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挨到四月下旬,大地回春,渐渐脱去枯败的褐色旧衣,换上了生意盎然的绿色新装。他们选择了离水近、草质好的山间草场,羊群一天比一天吃得饱,肚子渐渐鼓起来,膘肥肉厚,很快就开始产崽,母畜的乳汁也丰盛了。从这时起的一个月,按蒙古人习俗不杀牲畜,只以乳食为主。羊群只增不减,主人家满意,母子俩也有了不饥不寒的好日子。阿寨每天都能给阿妈带回惊喜:不是两只山鸡,就是几只野兔,还常常采回许多野葱野蒜野韭菜和新鲜的蘑菇。不去射猎的日子,他就帮着母亲挤奶煮奶茶,做奶皮子奶豆腐,晒奶干奶疙瘩。那天他在阿妈的指教下从发酵的奶桶里撇白油,一面撇一面说:
  “这么多白油,还是熬成黄油吧。黄油能成块儿,好保存又好吃,都说坐月子的女人吃它最补养。咱家该多多备下些!”
  儿子的真诚关怀,让洪高娃鼻子发酸眼睛发热,全身安然熨帖。孩子曾经问过母亲:这些年你都没有丈夫,怎么会怀上小娃娃?母亲很坚定地告诉他:阿妈肚子里的小宝贝,是你阿爸在梦中送给咱娘儿俩的最珍贵的礼物。你不是想要很多弟弟吗?阿寨相信了,因为他知道,他博尔济吉特氏的祖先,就是一个乘日月隙光来往帐幕的金色男人送给寡母阿阑豁阿的孩子,他要和阿妈一起关心爱护这份阿爸送来的礼物。
  五月,美如梦境,草原油绿,繁花似锦,天空碧蓝。一个温暖的夜晚,洪高娃临产了。那是个月圆的日子,群山和草原都沐浴在温柔的银色月光中,从天窗透射进来的亮光,足以把暗夜变幻得如黄昏如黎明而朦胧可辨。小宝贝真疼娘啊,选了这么温馨的日子降临人世。
  洪高娃感谢小儿子,他没有让阿妈多受罪,疼痛只持续了不到顿饭工夫,孩子便连同胞衣顺利娩出。洪高娃的阿妈是亦都干,另一尊称就是“断脐带妈妈”,接生是本职。她从小耳濡目染给母亲当帮手,想不到多年以后竟会为自己做这些事情。
  阿寨为母亲的临产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揽下了家中所有的活计,放羊、运水、煮茶、挤奶、烧饭,直至制奶品熬黄油。他走了二十多里路,用三斤奶干从木匠那里换来一只新木盆;从更远的巴颜家用两斤奶干换得两斤黄米;把近日射到的大雁和天鹅肉都晾晒成干备用。所有熬好的黄油他一口不吃,都攒起来给阿妈坐月子补养……那天夜里,洪高娃觉出临产征兆,便推醒阿寨,要他领着哈喇忽难一起出帐烧水,不叫不许进帐。阿寨看阿妈痛苦的样子,说:我烧上水就来陪你好吗?牛羊驼马下羔子下驹子我都见过,我不害怕!洪高娃说,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管的事,快出去!
剧烈的阵痛让洪高娃忍不住叫,阿寨隔着门帘喊:阿妈你怎么啦?我来帮你好吗?洪高娃喝了一声:“不许进来!”随即拼命咬紧牙关,说来也怪,疼痛竟也随之减轻。婴儿的哭声让阿寨大喊大叫又蹦又跳,跺得地面咚咚响,哈喇忽难也跟着汪汪欢叫。阿寨终于获准进帐,首先就扑过来看小弟弟,惊奇不已地说:这么小,怎么这么小一点点?洪高娃有气无力地笑笑,叫阿寨给木盆盛满热水,再把那包东西拿出去埋了,嘱咐他不要埋得太深,好让血气招引猛兽和猛禽来吃掉。阿寨忙问:为什么?洪高娃告诉他:那是小弟弟出生前的住房,鹰吃了是献给了天神,狼吃了是献给了地神,日后这些神灵就会保佑小弟弟平安发达。
  阿寨再回到帐中时小婴儿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浑身涂了白油,赤裸裸地躺在火架边那张雪白的新毡垫上,非常小,非常可爱。洪高娃抱着婴儿喂奶,阿寨靠在身边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不停地问着:所有的人生下来都这么小吗?我也是吗?我住的那个小房子让老鹰还是老狼吃了?老虎吃了行不行?阿妈你生我的时候,也这么疼这么苦吗?……
  洪高娃说:阿妈生你的时候,用的是皇后生产礼仪,有七七四十九个白帐篷,有七七四十九头白羊在白帐篷中替阿妈喊痛、代阿妈受罪……说到后来,泣不成声,搂住大小两个儿子痛哭一场……
  此后,洪高娃的一切努力就是要养好身体,让自己和两个儿子都强健过人,经得住长途跋涉的艰辛,等待时机,逃走。逃往哪里?洪高娃常常向儿子说起自己的故乡,遥远的捕鱼儿海边,辽阔的草原,草尖上开着美丽的花,草腰里沾满清纯的露水,草根里聚集着浓浓的黄油汁。那里有英雄驰骋的大道,有男女老少交易买卖的集市,有赛马休息的草滩,就算你没有财富,也能在那里得到欢乐。洪高娃还时不时地向阿寨说着这样一番话:
  “我没有什么可畏惧的。我们母子没有家产,就不用瞻前顾后;我们母子没有亲属,就不用为顾情面、勉强自己而多费精力;我们母子不亏欠任何人,就能够理直气壮地按自己心愿做任何事情!早晚我们要走,要离开这里!哪里的太阳暖和,哪里的地方安乐,我们便往哪里去!”
  恢复体力不是问题,只需等到一个危险较小的有利时机。
  然而,危险,巨大的危险,还是追上了他们。
  巴图拉的到来,让她看清楚了一切。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释。他跟洪高娃经历过的那些大汗们一样,想要得到她这个草原上最著名的美女,也想把阿寨这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捏在手心。但是瓦剌各部推选了答里巴,看萨仁和巴图拉的暧昧神情,必定也是重要原因。巴图拉于是设下毒计,是假扮,还是买通?总之是由沙漠盗匪发动了杀人灭口的袭击。他们在途中遇到的商旅乃至向导,可能都是巴图拉的眼线。做了俘虏被卖作奴隶,洪高娃还能奇迹般地不受强暴和侵害,原因只有一个:巴图拉要她!这也许是维系着他们母子的唯一生命线。眼下的洪高娃这样褴褛肮脏丑陋,他的目光和姿态都显出了极度的失望和厌恶。他轻易就会剪断那条唯一的生命线,他们母子就将面临灭顶之灾。
  还有救吗?
  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大声喊道:
  “阿寨!那个脱欢是带着条跟哈喇忽难长得一模一样的狗吗?”
  阿寨忙跑过来,说起两条狗见面的情形,还说脱欢的狗叫哈喇哈斯。
  洪高娃点点头:“看来是她的儿子了。找到她,也许就能有活路!……”阿寨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她一闪眼看定儿子:“阿寨,你能不能找到脱欢?”
  阿寨摇摇头:“不知道他家营地在哪儿。他是从山下驴背草原那边来的。再说我们也不能走远,挪个地方给羊吃草,也得管事同意才行啊……阿妈,你干吗要找那个脱欢?我们现在是奴隶,离他差得太远了。”
  “阿寨,阿妈今天得告诉你真情。找脱欢,为的是找到他的阿妈萨木儿公主啊!萨木儿公主是你的堂姐,也是唯一能救我们活命的人啦!”
  大吃一惊的阿寨,这时候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了所有内情,也知道了面临的巨大危险。
  怎么办?怎么办!
  他们是奴隶,若擅离主人指定的山间牧场,受鞭刑都是轻的,若当做逃亡论处,就会搭上性命,那不正好称了他们的心!
  又急又愁的母子俩,不想傍晚突然得到了绝好的机会:赶回来的羊群中,丢了四只。而寻找丢失的羊是羊倌的责任,无论跑多远,只要找回来,就没有罪过了。
  母子俩感激天神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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