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五节 北方佳人
第二章 传国玉玺 第十五节
脱欢不敢违背父亲的严命,回到家中,对上午所遇没露一句,只从袋中掏出那只还算完整的熟鹌鹑献给母亲,这是他追击攫食大鹰的唯一战果。萨木儿接过去交给阿兰,什么也没说。
“阿妈!”期望得到夸奖的脱欢大叫一声,表示对母亲冷漠的强烈不满。
萨木儿受惊似的抬头看看儿子,醒悟过来,暗暗责备自己心不在焉,这些日子心情实在太坏。她连忙打起精神,说:“太好了!脱欢长本事了,能从大鹰口里夺食,可不容易!晚饭烤了给你吃。”
脱欢这才高兴了:“脱欢是夺回来给阿妈吃的!”
“阿妈吃鹌鹑蛋,脱欢吃鹌鹑肉。”萨木儿也露出了笑容。
次日喝早茶时候,哈喇哈斯围着脱欢打转儿讨吃食。脱欢忍不住了,装作不经意地说:“阿妈,我昨天遇到一只跟咱们哈喇哈斯长得一样的黑狗。”
“是吧,”萨木儿夜间又没有睡好,忍住头痛应了一句,“草原上家家都有看家狗、牧羊狗,不奇怪。”
“可它跟哈喇哈斯真真太像了!就像双生,都分不出来啦!”
“你是想要吧?”萨木儿笑笑,“把那只狗领回来我看看,真像你说的,阿妈给你买。”
脱欢大喜,放下茶碗就朝外跑,从拴马桩解下马一翻身就跳了上去,还大声招呼他的爱犬哈喇哈斯。萨木儿跟出帐外,嗔道:“真是个急性子。”脱欢勒住腾跃跳荡、急于奔驰的马,又嚷叫着找补一句:“人家叫它哈喇忽难,连名字都挺像呢!……”
话音未落,连人带马带哈喇哈斯,一道烟儿地跑远了。
“哈喇忽难?”萨木儿轻轻重复着,似乎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摇摇头,慢慢走回穹帐,吃那没有吃完的早点。
脱欢打马飞奔,兴高采烈地打着他的小算盘。没想到他的小伎俩这么容易就打动了阿妈。他用哈喇忽难和哈喇哈斯相像的奇事引起阿妈注意,为的是阿寨,找到哈喇忽难,就能带回它的主人。阿寨这么好,阿妈能不喜欢他?把阿寨一家买回来不就是阿妈一句话的事?他真喜欢阿寨。阿寨的宽容大度,阿寨的温顺真诚,阿寨的不卑不亢,阿寨的胸有成竹,就连他的射箭姿态、行路动作,都让脱欢看着舒服觉得亲切。骄傲又娇纵的脱欢,从来没有过心的玩伴。遇到阿寨,是上天赐给他的好朋友!阿妈当然要像买奴隶那样从苏布乎家把他母子买回来,但脱欢自己不会,也决不让任何人拿他当奴隶待,他要和阿寨结成安达,好一辈子!
循着昨天的方向奔去,脱欢越过驴背草原,踏进了杭爱山北部的低缓山坡。翻过两个山丘,路经昨天大鹰歇脚的大石头,一阵汪汪犬吠,眼见一条黑狗飞快地从前面山坡冲下来。哈喇哈斯立刻回应着,汪汪大叫着飞奔迎了上去。脱欢十分惊异,拍马赶上。两只黑狗相对着蹦跳扑打,叫声不止,在互相说着什么。来的正是哈喇忽难。看到脱欢,它直奔马前,叫声也变得紧张急迫。是哀号还是求救?叫罢回身就跑,跑出去十多步,回头又叫。
这意思太明白了,必定出了大事!脱欢心里怦怦乱跳,拼命打着马,跟定哈喇忽难,朝前飞奔。
又翻过一个山丘,山坡脚下,围着一簇人。两只大黑狗没命地狂叫着朝那儿冲下去。有人上来驱赶,却被黑狗的汹汹气势逼退。隐约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你们早晚要遭天神报应!……”
脱欢飞奔过去,他立刻看清楚了这些家伙在干什么——
阿寨掉进一个捕捉野兽的陷阱,周围十多个男人正在用锹镐往坑里填土,已经埋到阿寨的胸口了。
又急又气的脱欢大叫:“住手!住手!……你们这些家伙!干什么!……”扬起手就照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抽去一鞭子,吼道:“叫你们给我住手!都聋啦?”
被抽着的人也急了,逼近来喝骂:“谁家小杂种?敢管闲事?看老子收拾你!”
“我是脱欢王子!我是大诺颜顺宁王巴图拉的儿子!我是草原上赛马的第一名!”脱欢恨不得把他所有能够吓住人的头衔名号都吼出来,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厉害。他们果然吓住了,一时间不敢动手也不做声。脱欢喝道:“快把人给我挖出来!不然,我饶不了你们!全都给我死!”
不料,人群中竟有乌尔格在,一身仆役打扮,叫脱欢没有认出来。他走过来,小声对脱欢说:“小王爷,你别管这件事好不好?是王爷特命把这个人做掉的!王爷是为你着想,怕这人将来成你的劲敌,坏你的大事啊!……”
脱欢张了张嘴,完全呆住了。乌尔格又小声说:“都是奉王爷之命,如果做不成,王爷也饶不了这些人哪!……”见脱欢还愣着,乌尔格转身对众人一挥手,说:“填!”
两只狗一会儿围着陷阱,一会儿围着脱欢,蹦跳得老高,狂吠得瘆人。
谁都没有想到,谁也没有准备,脱欢突然翻身下马奔向陷阱,腾身一跃,跳了下去。在沙土乱草飞扬中,一下抱住了半昏迷的阿寨,仰头对众人喊道:
“你们填吧!你们埋吧!我跟他一起死!”
全都惊呆了。没人再敢动手。顺宁王巴图拉的属民,谁不知道王爷子星不旺,只有这棵独苗呢?伤了王子,还有命吗?乌尔格急坏了,也跳进坑里来拖脱欢,还不住地小声劝说:“王爷看到这小子脸上有光,眼里有火,神气不凡,心里很忧虑,觉得是个后患,怕日后跟你争天下,所以才……”脱欢根本不听,只闭着眼睛,紧紧搂着自己的朋友,乌尔格竟拉他不动。乌尔格声嘶力竭地叫道:“怎么都看着?来帮忙啊!多下来几个帮忙啊!……”可坑边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迟疑着不敢动,就这样僵住了。
乌尔格满脸是汗浑身是土,事情办成这样,回去怎么向王爷交代?实在是太意外了。但更大的意外来了,因为他听到了极熟悉的阿兰的喊声:
“喂!谁在那儿?干什么呢?哈喇哈斯!过来!”
乌尔格抬眼一看,脑袋嗡地一响,顿时手足无措,脸都吓白了,他看到了他最不应该看到、最要严加防范不得走漏消息的人:从坡上走下来一簇人马,不仅有阿兰有达兰台,还有她们侍奉护卫着的萨木儿公主。
乌尔格连忙招呼人把自己从坑里拉出来,才要奔过去迎接,人马已经来到近前。他只好就势跪在公主马前。其他人也都跟在他身后跪倒了。
萨木儿一眼就看到了陷阱里的儿子,惊叫一声:“脱欢!”急忙翻身下马,直奔坑边:“脱欢!你怎么啦?”
“脱欢!”“脱欢王子!”一片惊呼。
脱欢听到阿妈的声音,睁眼看到阿妈的脸,嗖地一蹿老高,大喊大叫:“阿妈!快救救我们!再晚一步,我俩都要给活埋啦!”
哪用萨木儿吩咐,侍从和使女们蜂拥而上,很快就把脱欢和阿寨弄出了陷阱。脱欢忙叫人给阿寨灌水喂奶茶,又拍打着阿寨身上的泥土。萨木儿没见过脱欢这样服侍别人,暗暗诧异,开口问道:“脱欢,是怎么回事?这个孩子是谁?”
脱欢歪歪头示意说:“阿妈你看到那两条狗了吗?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这就是哈喇忽难的主人。我在途中遇到哈喇忽难跑来求救,赶到这里,就碰上他们要活埋他!是怎么回事,问乌尔格吧!”他狠狠地瞪着跪在一边的乌尔格。
乌尔格万分惶恐尴尬。他对主人巴图拉忠诚无比,执行主人命令从不打折扣,哪想到遇着眼前这局面?这次主人的差遣是机密,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明;又隐约知道王爷夫妻正在闹别扭,若说得不中听,落个挑拨王爷夫妻不和的罪名,他可担待不起。再说萨木儿公主在瓦剌各部中很有威望,他知道王爷不管多么强悍威严,心里对自己的王妃总有几分忌惮,更何况他乌尔格是真的害怕公主的严正、高贵,暗算害人终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此刻他的最好对策,还是不说话,只不住地顿首谢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脱欢却不省乌尔格苦衷,愤愤地揭发:“他刚才还说,是王爷差他做的!”
萨木儿一惊,垂下的眼帘一颤,眼帘后面乌黑的瞳仁不安地游动了片刻,然后脸色一沉,厉声道:“乌尔格,你不打算对我说真话?”
乌尔格一哆嗦:“奴才不敢,请屏退左右,听奴才禀告。”
于是,侍从们在草地上铺了毡子,设了座椅,萨木儿坐下,乌尔格跪在椅脚边轻声诉说一番。萨木儿听罢略一沉思,又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王爷不知道?”
乌尔格发誓说,王爷真不知道,就是看到这孩子资质不凡,居然敢指挥脱欢王子,心里很不舒服,为除后患才决定下手的。
萨木儿目光闪烁,沉吟片刻,挥挥手说:“带着你的手下离开吧。”乌尔格谢恩后起身离去,萨木儿又叫住他:“王爷怪罪我担着。要问起详情,你就照实告诉他。我没有什么藏着掖着见不得人的事儿!”
乌尔格抹着满脸的汗,领着那帮人赶快走了。
那个孩子被脱欢扶着摇摇晃晃走来,到了萨木儿跟前,他轻轻摆开脱欢搀扶的手,努力让自己站稳。脱欢连忙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担心。这个小小的细节落入萨木儿眼中,还真不能不相信巴图拉的眼光了。而一旦看清孩子仍然苍白的面容,萨木儿就觉得似曾相识,无端生出一种亲切,什么缘故?
遭此一番折磨,孩子显得虚弱,但并不恐慌。面对高贵华丽的王妃,他也没有常见的畏缩,反倒在跪下谢恩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萨木儿公主,看得她真还有些不自在。她尽量和气地问:
“孩子,你有名字吗?”
“我叫阿寨。”
“告诉我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是守宫大将苏布乎的家奴羊倌。昨天晚上丢了四只羊,今天一大早就领着哈喇忽难出来寻找……”
“哈喇忽难?就是你的那条黑狗,对吗?”
“是。后来看到那四只羊在这坡下吃草,我过去赶羊,没想到一下子就掉进了陷阱。我刚喊叫了两声,就跑过来好多人,不但不救我,反而铲土埋我……是脱欢王子救了我,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他说着,还是抽冷子把清朗的目光投向萨木儿的面庞。这很无礼,尽管他是个孩子,即使不责怪也该教导他。萨木儿点点头,说:
“孩子你听好,我是萨木儿公主王妃,你在向我回禀的时候,不可以抬头,更不可以打量我,懂吗?”
“我懂。”孩子低下头去,可很快又忍不住抬头直视公主王妃,说,“可公主王妃你真的很好看,很漂亮!你的眼睛真的像我阿妈说的,是密密森林中的清澈深潭!”
周围的人都笑了。萨木儿也笑了。世上的女人永远不会反感对自己美丽的真心赞扬。可笑声中萨木儿突然收住笑容,紧张地问:
“你阿妈?……你阿妈是谁?你阿爸是谁?”
孩子咬着嘴唇,忍了又忍,他不想冒险违背阿妈的嘱咐。阿妈说,千万不要说出真情,万一萨木儿公主忘记旧日誓约和巴图拉一条心,那咱们母子就再没有活路,阿寨自己也会立刻送命;只有等阿妈和萨木儿公主相见之后,阿妈设法打动她的心,才能万无一失。但是阿寨眼中的萨木儿这样可爱可亲,脱欢又这样舍命救助,他不相信那种危险会发生,于是他心一横,说:
“我阿妈说,你是我的堂姐,我是哈尔古楚克的儿子……”
“脱脱不花!”萨木儿大叫一声,扑上去把阿寨搂住了,眼泪成串地落下来,嘴里还不住地嘟哝着,“怪不得……怪不得……”
人们都惊呆了。
怪不得听到哈喇忽难的名字她就心里一动;怪不得看着脱欢打马跑走后她就心神不定,什么事情都干不下去,似乎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担心儿子遭意外,立刻领着侍从跟踪赶来,果然既解了儿子的急,又救了堂弟的命。这个堂弟,还不是寻常亲戚,他可是黄金家族忽必烈大汗直系的唯一血胤啊!这就怪不得她的泪水如泉,好长时间都收不住了。
两个孩子骑马奔驰,两条黑狗欢快地跟马赛跑,引领着公主王妃的大队人马,翻过几个山丘,小黑帐篷就在眼前。阿寨大叫一声:“阿妈!——”
矮小的门帘一掀,洪高娃躬身从帐中钻出来,在门口站定,一声不响地凝望着。阿寨早就翻身下马,奔过去一把抓住阿妈的手,气喘吁吁地说:“阿妈快看,是,是她——”他一回身,指着萨木儿公主。
小黑帐篷前这个褴褛肮脏又丑陋瘦弱的女人,让萨木儿十分疑惑。见阿寨跑过去叫阿妈,才下了马慢慢走过去,她的脑海里翻腾着十二年前她们初次相会的情景——仙女一样的洪高娃,那惊人的比花艳丽的美貌,惊人的母豹般矫捷灵动强韧的体态,惊人的能迷倒任何异性的女人气韵,深深刻印在萨木儿心中,清晰如昨。而这个像用杆子支着破衣服的草人般的病女人,哪里有一丝洪高娃的影子?……
但她的步子越来越坚定,迈得也越大越快,她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含着水闪着晶光、透过蒙蒙眬眬的神情送出无限温柔的眼睛!那是只属于洪高娃的天下无双的眼睛!瘦弱的她直立着,没有躬腰更没有下跪,慢慢伸出一双干瘦的微微颤抖的手,嘴唇一弯,嘴角深凹着上翘,那正是萨木儿少女时代最乐于模仿的最妩媚的微笑,轻轻翕动的嘴唇,能看出她在无声地呼唤:
“萨木儿……萨木儿……”
“洪高娃!”萨木儿喉咙紧得几乎不能出声。她猛地搂住了这个瘦弱褴褛的女人,泪如泉涌,哭得呜呜响。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相信,高贵威严的公主竟会这样哭。
洪高娃也在流泪,却是舒心的泪。一隔十二年,其间多少翻腾变故,说不尽的恩怨情仇,如今自己贫贱丑陋又身处绝境,居然挡不住当年少女时的深深情谊,两人都没有改变彼此的关爱倾慕之心。这番感动,让她的泪水也一样止不住。
洪高娃仍如十二年前那样,像母亲又像姐姐,抚摩着萨木儿的肩头,抽泣着安慰道:“别哭了,能找到你,我真太高兴了!……”
萨木儿抬起头,看着洪高娃,指指她背后的小黑帐篷,说了声:“你……”就说不下去了,又伏在洪高娃肩上痛哭。洪高娃连忙强笑着说:“好了好了,不哭了。受苦受难,也是长生天的意思,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来了,苦日子也就到头了啦……”
人们不会因为重逢的欢乐而一直流泪。两个当年的如花少女,如今已是年近三旬的少妇,有多少话要说。萨木儿把脱欢推到洪高娃面前,让他叫叔祖母,脱欢看看他的安达阿寨,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额咪——奶奶,红着脸赶快跑开了。陪着女主人流泪不止的达兰台,也过来向洪高娃下跪请安。当年在和林宫中,达兰台和塔娜一起在大哈屯身边,洪高娃待她们都很好。
萨木儿告诉洪高娃,她还有个女儿小萨木儿,今天没有带出来。洪高娃也告诉萨木儿,她刚生了第二个儿子,才满月,还没有取名字。萨木儿惊奇地问,你又嫁人了?洪高娃认真地说:“不。这是哈尔古楚克的二儿子,是他的灵魂在梦中送来给我的,他不愿意阿寨一个人孤孤单单。来,你看看他吧。”
走进帐房,萨木儿鼻子一酸,又落泪了。洪高娃,曾经是几位大汗拼命争夺的绝世美女,竟住在这样破败寒酸的地方!但白毡上赤裸裸、油亮亮的小婴儿,立刻吸引住她的目光,跪坐过去仔细端详,惊讶地说:“哎呀!这孩子真是阿寨的弟弟,他们小哥儿俩跟哈尔古楚克叔叔好像啊!……”
这一刻,只在这一刻,洪高娃心头闪过博罗特年轻热烈的面庞和年轻热烈的身体,是他把自己借给了哈尔古楚克。感激之情汹涌而来,洪高娃不由得热泪长流,滴滴答答,落在小婴儿身上。二儿子睡得正甜,小脸儿上露出浅浅的、动人的笑。
诉说这些年的经历,互吐衷肠,其欢欣痛快可想而知。两个知心女友不许任何人打搅,她们的声音很低很轻,间或传出笑声和哭泣。至于为什么,守在帐外的人谁也不知道,谁也猜不着。
萨木儿和洪高娃两人满脸欢愉、手拉手地走出小黑帐篷时,一切事情都已定下来:萨木儿将洪高娃母子三人带走,留下两名侍从在这里看守,等候苏布乎派的人来。理由很充分:萨木儿公主王妃怎么能不救助自家的亲戚!
人马在灿烂阳光中走出杭爱山。两只黑狗快乐地跑前跑后,一忽儿在开满鲜花的草丛中捉迷藏扑蝴蝶,一忽儿又去追逐灰鼠,恫吓栖落在草原上的鸟雀。脱欢和阿寨也轻快地纵马奔驰,大声笑,高声唱,你呼我喊说不尽的开心。脱欢应该叫阿寨舅舅,刚知道的时候,两人还有些尴尬不自在,可年龄只差一两岁的小男孩,才不会把这看得多重要,他们宁肯互称安达。
洪高娃把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儿揣在怀中,又在腰间结结实实地缠好腰带,骑在马上与萨木儿并马而行。一年来不曾骑马,一年来没有吃过饱饭,一年来没有伸直腰板做人,回想多年前的荣华富贵,真如梦境。若不是天地间还有个萨木儿,第二次第三次落入陷阱、惨遭杀害的事会接踵而来,母子三人别想活下来。她将满是感激、倾慕的目光投向她的真心女友,萨木儿正好也在看她,不过是向她示意:快看那两个小子,一起玩儿得多开心!
洪高娃叹道:“多亏了你啊!救命之恩,叫我怎么报答!”
萨木儿认真地说:“别说什么报答,这是天意!你想啊,十二年前,从来没有朋友的我,为追一只兔子,追到你的帐篷,认识了你,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十二年后,我的儿子,也是个从来没有朋友的脱欢,为追一只大鹰,又认识了你的儿子,结成了最好的安达。你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谁能违抗天意呢!”
萨木儿说得不错,大家听着都笑了。但谁都清楚,与十二年前相比,其实很是不同。萨木儿和洪高娃两人何止是掉换了角色!洪高娃原来是萨木儿心目中最完美的倾慕对象,如今萨木儿是洪高娃最感激的救命恩人;当年洪高娃的美丽超乎一切,萨木儿总是暗自懊恼怎么效仿也不像,如今萨木儿的雍容艳丽已经压倒所有蒙古美人,洪高娃完全被笼罩在公主王妃的光环之中了。这种比较,当事人自己明了,旁观的达兰台感觉就更直接。作为已随嫁十二年的侍女,她不由得附在公主耳边轻轻地说:“公主,现在你是第一了。”
萨木儿脸红了红,嗔怪地回头看了达兰台一眼,复又笑笑,说:“都什么时候了,这还有什么要紧?”
心底深处,萨木儿对此当然快意而自豪,但萨木儿就是萨木儿,成为胜利者的她,更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失败者洪高娃。回到营地,立刻分拨给洪高娃母子最好的帐篷,使他们娘儿仨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又设下盛宴,要跟少女时代的密友彻夜畅谈。眼下和巴图拉互不来往,她得以按自己的心意办理洪高娃母子的事情。巴图拉因父亲被杀心中怀恨,十二年后的今天能放弃前仇吗?萨木儿看不透。万一他翻脸,还挺麻烦。
第二天,太阳刚刚从蓝天绿地间升起,萨木儿领着一队人马出现在杭爱山北麓草原规模宏大的大汗斡尔朵夏营。守营士兵见公主亲临,不敢阻拦,领着一行人马径直走到了萨仁太后宫帐前。五六只大狗狂吠着扑过来,陪同的士兵赶紧安抚它们,一面大声禀告说:“顺宁王妃求见萨仁太后!顺宁王妃求见萨仁太后!顺宁王妃求见萨仁太后!”
听得宫帐内人声脚步声乱哄哄了好一会儿,待沉寂下来,一个侍女出来跪在门口,说:“萨仁太后请顺宁王妃进帐相见。”
萨木儿这才下马,将马鞭交给侍从,带着达兰台和另一个侍女进了宫帐。
宫帐型制与萨木儿的相同,前帐、大帐通过中帐,与寝帐、后帐相连,只是更加高大也更加华丽,萨仁同样有权使用朱红底蟠金龙支柱,有权在帐顶加盖古勒图尔格花形大红毡。地面铺着厚厚的兽皮和地毯,帐壁布满花色鲜艳图案复杂的波斯挂毯,十多盏鎏金宫灯显示着皇家富贵气派。沿帐壁几张朱漆桌案低柜上,摆着瓶、盘、茶具、酒具等漂亮的装饰品,闪着金银和珠宝的光泽。太后宝座上更铺了一张硕大的黑熊皮,熊头正在宝座脚下,圆圆的黑眼睛和细针样的熊毛都亮闪闪的。这一切富丽、华丽和艳丽很扎眼,萨木儿心中泛起的只是鄙夷:暴发者就爱这么张扬、作践!
在繁富和艳丽的包围中,身穿淡绿长袍的萨仁太后越发显得娇小玲珑,弱不禁风。她袅袅婷婷走来迎接萨木儿,忙不迭地阻止萨木儿按礼节跪拜,请萨木儿在尊贵的主宾席上就座,她自己像陪坐似的坐上了黑熊宝座。
第一眼看到黑熊宝座,萨木儿想象娇小的萨仁坐上去会多么不谐调不舒服,可真的入了座,萨木儿不得不承认,那娇小柔弱的身躯被雄猛的野兽一托,竟那样惹人爱怜,动人心魄,就连踩在凶恶的黑熊头上那双穿着绣花软鞋的脚,看上去都柔若无骨、小巧精致,真是美不胜收。她只能暗暗赞叹:这女人能够使用一切手段,把自己的优长和魅力发挥到极致。别说巴图拉,心肠再硬的男人,只要她需要,都会拜倒在她脚下。而这,不来她的住处,是不能够体会的!
自去年那达慕上初会,回和林城过冬,她们只在元旦汗庭拜节的大朝会上再见过一次。她们二人,一个是最尊贵的大汗之母,一个是最有权势的顺宁王之妻,是贵妇中的顶尖。见了面,虽然也互相庆贺说说笑笑和气有礼,可她们自己心里乃至她们的亲友下人,谁又服气谁呢!
侍女送上热奶茶,萨仁太后端起茶碗,向萨木儿公主一示意,像自家人那样随意地说:“是汉地云南沱茶,转道藏区送来的。你尝尝,是不是特别香?”
早就没有了去年初见时的小心翼翼和怯生生,居然也大家风范,全然平起平坐,没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已经是她的聪明。萨木儿这样想着,点头称赞说:“是很香。人家说沱茶越陈越香,明年会更好喝。”
“是呀,是呀,”萨仁掩嘴轻轻一笑,“要是女人也像沱茶一样就好了。”
萨木儿没料想柔弱苍白的萨仁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觉怔了一怔,但现成的话就在嘴边:“萨仁太后,你不是就像沱茶一样吗?”
萨仁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红晕,笑容更深,语音更轻了:“哪里,萨木儿王妃你,才真的像沱茶呢!……”
萨木儿无言以对,也奇怪萨仁身为主人,竟寒暄这么久不问客人来意。她决定主动出击了:“萨仁太后,我有事来求你。”
“我怎么当得起这个求字!”萨仁太后不笑了,很诚恳地说,“我们母子能有今天,全靠顺宁王爷和王妃,我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你们夫妇的恩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吧。”
按照礼节,萨木儿应该回说答里巴即汗位是长生天的意思,谈不上谁的恩惠,但她实在不想说,干脆闪过去,直奔主题:“是这样,昨天我陪脱欢王子到山里打猎,不料遇到我的一家亲戚。他们来投奔我,却被沙漠盗匪袭击,当做奴隶卖到了你的守宫大将苏布乎家,已经一年了。我想各诺颜家每年都要买进许多奴隶,他们自己不敢说,主家也就不知道他们的来历。我想赎回我这家亲戚,苏布乎是你的属下,所以还是请萨仁太后恩准。”
“唉,这样的小事还用问吗?你尽管带他们走就是了,说什么赎不赎的。”
“他们一家人我昨天已经带走了,可他们放牧的羊群是你斡尔朵的财产,我命人在那里守着,等苏布乎去接手。你们买奴隶是花了钱的,我不能让你白白吃亏,就备了三匹好马。你若不要马要银子,那就是三百两,可以吗?”
萨仁太后很难得地扬起了细细的弯眉,显然对这高价有些吃惊,但她很快收敛了这跟她不相称的表情,很柔和又带了几分羞怯地表示:“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我哪能收你的马和银子啊!早知道是王妃的亲戚,我早早儿的就会命人送还了。让他们当了一年奴仆,真是罪过,给萨木儿王妃你赔礼还来不及哩,真真是对不起呀!”
“好吧,那就不算身价银子了。为了感谢你的宽仁大度,我要敬献一件礼物。”萨木儿说着,达兰台便向前跪倒,奉上一个精致雕花木盒。萨仁太后的侍女接过去,呈献给女主人。
萨仁太后谦恭地接过来,先转着看木盒四面的雕花,露出赞赏的柔和的笑,然后慢慢打开盒盖,三颗硕大的珍珠成品字形地摆在黑绒衬底上,颗颗有拇指头那么大,各个圆润光滑,一团珍珠特有的高雅宝光,从开启的木盒中扑面而来,把她的脸都笼罩晕染了。一瞬间,那双从来都微微眯缝着,温柔而充满哀怜的眼睛,倏地瞪大变圆,瞳人里刺啦啦闪射出的强光隐隐发绿,让萨木儿心下悸动不已。萨仁太后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恢复平日的温柔如水、弱不胜衣,但萨木儿已牢牢记住了这一刹那。或许这就是真正的萨仁?那道绿色的贪婪之光,跟巴图拉月黑之夜嗥叫时的目光真是太像啦!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从萨木儿心头掠过:也许她才是最适合巴图拉的女人?他们的灵魂深处,是不是都藏着一只可怕的狼?!
萨仁太后有罪似的微笑着,一手把木盒托在心口,一手娇柔地连连摇摆:“老天爷!这么珍贵,我怎么敢收怎么配收啊!做梦也梦不到这么大的珍珠啊!必是前朝大汗宫中的宝物,不知传了多少年啊!……”
“萨仁太后,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你务必收下。不然受恩不报,我心里也不安。”萨木儿已经看懂了对手,说话很沉稳。
萨仁太后微微眯缝的眼睛也没有遮掩住狂喜,她谦和地柔声说:“用汉人的话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呀!我谢谢萨木儿王妃啦!”她惊叹的目光重新抚摩着那三颗大珍珠:“我要把它们缀在我最华贵的姑固冠上,放在最尊贵的位置,决不辜负它们……王妃用这样的重礼,那一定是你很近的亲戚,对吗?”
这本是萨木儿想从她口中探听的,不料却被她占了先,心里很懊恼,对付这女人还真是力不从心,索性直截了当:“萨仁太后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
“不,不知道。”萨仁太后柔柔地笑了。但萨木儿事后回想起来,总是肯定地说,此刻萨仁的眼缝里和嘴唇边,确确实实闪过一丝惊慌。“买卖奴仆的事情,我从来不过问的,都是下人在办。”声调也是柔柔的。
“那,你的守宫大将苏布乎知道吗?”
“我想他也不会知道,不然他早就该向我禀告了。”
沉默片刻,萨木儿盯着对手,突然尖锐地问:“巴图拉知道吗?”
萨仁太后没想到萨木儿会这样问,毫无防备,骤然间红了脸,有些口吃地回答说:“这,这,你……”她终于顺了气,把一句话说下来:“这事,你该去问你丈夫啊,我怎么会知道!”
萨木儿仿佛被噎住了,一声不响,只直直地看着萨仁太后。
萨仁太后仿佛瞟了客人一眼,低下眼帘把盒盖盖好,捏在手中不住抚弄着,满脸忧郁和哀怨,眼睛里含着泪光,轻声说:“巴图拉王爷常来大汗宫帐,是办理汗庭的许多要事,这你还不知道吗?我是宫帐女主人,招待他是我的职责。外面传出好多闲话,那些风言风语,萨木儿王妃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我就盼着答里巴赶快娶一个哈屯,我也就无事一身轻啦!……”说着说着,眼泪真的顺面颊流了下来。
萨木儿连称得罪,抱歉,赶紧起身告辞。萨仁太后拭泪,把客人送到风门口,很优雅也很忧郁地接受王妃的道别。
回营途中,萨木儿很长时间不说话,侍从们也都识相地不出声,默默听着马蹄的杂乱踢踏,还有偶尔从草地冲上天空的云雀那清脆嘹亮的歌声。后来,萨木儿问身边的达兰台:
“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不信。”达兰台的回答很干脆。
“一句也不信?”
“一句也不信。”
萨木儿又好一阵儿不说话。
达兰台却忍不住了,轻轻地在萨木儿耳边告诉她:侍从们到大汗宫帐的乞烈思系马,发现王爷的马也系在那里,一个小侍女还悄悄对达兰台说,她明明看到咱家王爷从太后的后帐走出去,是乌尔格牵马把王爷接走的,还问达兰台会不会是她看花眼了。
萨木儿只在鼻子里冷冷一哼,就转了话题:要给洪高娃母子好好补养,那娘儿俩实在太瘦弱了。还有,得把她母子三人藏好,别让巴图拉知道,等巴图拉发誓不报父仇了再说。如今洪高娃母子贫病交加,无权无势,对谁都构不成威胁,巴图拉就是看在萨木儿的面子上,也该放他们一马。
回到营地,已红日西斜。萨木儿跳下马就朝她的穹帐跑,掀开风门门帘,穿前帐进大帐,边脱外衣边对着寝帐喊:“洪高娃,我回来了!知道吗,哈哈,我是用你的大珍珠替你们娘儿仨赎的身呀!只用了三颗,就把她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啦!……”
洪高娃没有出来迎接,也没有回答,寝帐中一片沉寂。赶紧跑进去,哪里还有人影儿?连他们母子待过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萨木儿心慌意乱,难道又被人暗算了?谁这样大胆,敢跑到顺宁王妃萨木儿公主的宫帐来害人?萨木儿脸色铁青,一迭声地大喊:“来人!来人!来人!”
帐外护卫和帐内侍女,都赶紧跑来,在女主人面前跪倒。
“我的客人呢?他们母子三个哪里去了?”萨木儿厉声问。下人们见一向高贵优雅的女主人变脸变色,都低着头不敢回答。萨木儿更加生气:“你们想挨鞭子还是想死?怎么都哑巴啦?……阿兰,叫你服侍他们的,你给我说!”
阿兰一手搂着小萨木儿,跪在那里嗫嚅了好半天,终于说:“他们……走了,逃走了……”
“什么?!”萨木儿顺手抓起桌案上那件摆设,那件近日撒马尔罕商人进贡的双耳镂花银瓶,高高举起狠狠摔下,瞪眼吼道,“胡说八道!她怎么会逃走!没见她浑身是病,瘦得像根枯草?还带着个吃奶的小婴儿,跑出去不要送命吗?快备马,给我追回来!都去!我也去!听见没有?”
达兰台俯身把公主平日很喜爱的美丽银瓶拾起来,虽然地毯厚,落地无声,银瓶的双耳也摔得变了形。她赶忙轻声对雷霆大发的萨木儿安慰道:“公主消消气,先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好吗?”她调转头,说:“公主叫备马,为什么都不动?”
阿兰哭丧着脸说:“你们大清早刚走,他们跟脚就走了,差不多一整天了,又不知走的哪条道儿,怎么追呀?……”
刚刚有些平静的萨木儿顿时又火了:“什么?大清早就走了?为什么不着人禀告?谁放他们走的?啊?是谁?”
帐内一片沉寂,没人敢做声。
“怎么都不吭声?是谁?!不说实话,一个个都给我挨鞭子!”
站在阿兰身边的小萨木儿,嘴里含着食指,稚嫩清脆的声音,秋天的金铃子那么好听和清晰:
“是哥哥。”
萨木儿跳起来,冲到小女儿面前:“你说什么?”
小萨木儿从来没有见过阿妈这样凶,“哇——”的一声就哭开了,边哭边说:“我才不高兴他们走哩,我喜欢阿寨哥哥,喜欢小不点儿弟弟,也喜欢花脸婆婆……”小萨木儿才六岁,弄不清辈分,所以叫哥哥叫弟弟,花脸婆婆指的自然就是满脸褐色斑纹的洪高娃。这称呼让萨木儿不禁想笑,怒气和紧张不由得平息了些,这时才觉察到回来以后还没有看到儿子。她皱着眉头问:“脱欢呢?知道自己闯祸,也逃走了吗?”
“不!不!”阿兰连忙说,“脱欢王子送走客人回来,心里一直难受,小小年纪,还从没见过他那样长吁短叹,骑了他的赛马,到草原上散心去了。”
萨木儿一时黯然神伤,不知说什么好,骑了马去找儿子。
晚霞漫天,天空和草原都氲氤在淡而暗的红色之中。萨木儿伫立在空旷的原野,遥望远方。不多时,一个黑点从地平线上冒出来,是一匹快马,由远而近奔来,正是她的儿子脱欢。脱欢也看到了阿妈,快马更是流星一样飞奔近前,勒马减速,让马跑了一圈儿小碎步才停住。脱欢跳下马就冲到伫立等候的萨木儿跟前,开口就说:
“阿妈,我放他们走了!”
萨木儿不说话,只看着儿子,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阿妈,我做错了吗?”脱欢急了,滔滔不绝地一口气往下说,“洪高娃额咪说,他们在这里多留一刻就多一刻危险,阿寨随时都会遭流矢、遇黑刀甚至再落陷阱。要是阿寨丧命,额咪说她就对不起她此生至亲至爱的哈尔古楚克!她还说,她若不走还会给阿妈你带来麻烦,她说你虽然全力保护他们母子,但你的力量不足以对抗要灭除他们的力量,更不能留在这里造成你们夫妇反目……阿妈,她说得不是很对吗?我很喜欢阿寨安达,但是我更不愿看到他像昨天那样被人害死!我为他们选了六匹好马,还有路上用的食物饮水和用品,一直送出去二十多里……阿妈,我做错了吗?”
萨木儿没有回答,只说:“他们到哪里去呢?回额济纳?”
“不知道。洪高娃额咪说他们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离开人世间的仇恨和杀戮!她还说阿妈你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她很舍不得离开你,但这次一走也许永远没有再见的日子了。她说她背负了你这么大的恩情,却没有机会报答,一辈子都不能安心了,她将每日每夜向长生天为你祈祷,降福降寿降平安。……阿妈,洪高娃额咪真的会法术能通神吗?”
萨木儿微微一笑,轻声说:“她呀,没有不会做的事儿。”
“阿妈,你不生我的气了?”
萨木儿扶着儿子的肩膀,说:“走吧,回家吃晚饭了。洪高娃额咪的事情,不要对你阿爸说。”
母子俩踏着越来越浓的暮色回营。脱欢暗自嘀咕:见到阿寨母子的时候,阿爸不让我告诉阿妈;送走阿寨母子,阿妈又不让我告诉阿爸。真是又讨厌又麻烦!他一脸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忧伤,说:“你们大人要是不这样争来斗去,草原上的部族要是不这样杀过来杀过去,大家平安过日子,洪高娃额咪不就不用逃走了吗?我不就能和阿寨安达快乐地一起跑马打猎了吗?”
萨木儿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了搂儿子,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天擦黑儿了,母子俩才慢慢走近营盘。阿兰早早迎上来,神色声调都有些紧张,禀告说:“王爷来了。在大帐。”那一夜,带着小萨木儿睡在后帐的阿兰,是唯一听到公主赶走王爷的人。
萨木儿心里一咯噔,黑黑的鹰翅般的双眉一扬,面含怒色,斥责说:“谁把他放进来的?!”
“阿妈!”脱欢惊讶地看着母亲,叫出了声。
萨木儿咬住嘴唇不做声了。她疏忽了。夫妻冲突一直瞒着孩子们的,再说有谁敢阻拦王爷回自己的大营自己的家?
帐中灯火通明,小萨木儿嘴里含着食指,拘谨地站在那里,面对有些陌生的父亲伸出的双手犹豫不决,过去还是不过去?听到萨木儿进帐的脚步声,叫着“阿妈”反身就扑进阿妈怀里,还伸出小手点着巴图拉问:“他真是阿爸,对吗?”声音清脆动听,像银笛吹奏。
巴图拉掩饰不住尴尬,叹道:“这还用问吗,小萨木儿?……脱欢呢?”
脱欢上前,规规矩矩跪倒:“儿子请阿爸金安。”
“好,好,到底是儿子,大孩子了……”
萨木儿就像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径直穿过大帐,走回寝帐去了。
她听到巴图拉说:“你们去别处玩儿吧,阿爸有事要跟阿妈商量。”孩子们嘀嘀咕咕地走了,又听得他的脚步声渐近渐慢,进来了,停住了,声音嘶哑地低声喊道:“萨木儿……”
背门而立的萨木儿猛然转身,板着脸痛苦地问:“你来干什么?!”她一下子控制不住,怒火升腾,尖刻地大叫:“去找你的心上人吧!……”
“我来请罪。”他的声音低哑,随之脱掉袍子,露出筋肉强健凸起的赤裸上身,“这是鞭子,你狠狠打吧!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理当受到惩罚!”他双手捧着他常用的缠着金银细丝的黑色马鞭,深深地看着妻子的眼睛。
萨木儿愣住了,终于咬咬牙,从巴图拉手中接过马鞭,“啪——啪——啪——”猛抽三鞭,三道赤红的鞭印立刻在宽阔的后背突显出来。萨木儿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心酸,还有说不出的委屈,见丈夫闭着眼睛昂着头,直立受鞭一动不动,又很感动,双手不禁哆嗦起来。
“再打!”巴图拉像在下命令。
萨木儿举鞭又抽了两下,在丈夫胸前留下两道红痕,她拼命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再打呀!”巴图拉还在请求。
萨木儿摇摇头,不敢出声。她确信自己一张嘴就会哭,就会叫,就会崩溃。
“气消了?我的罪过惩罚了抵消了,对吗?鞭子给我。”
萨木儿伸手递出鞭子,巴图拉却一把攥住那握鞭子的手,顺势一拽,把妻子紧紧搂住。萨木儿极力推拒,扭动,跺脚,男人却双臂如铁,哪容她挣脱?耳边又送来他的低语:“别这样,萨木儿,你才是我的心上人!……你是脱欢小萨木儿的阿妈,我是脱欢小萨木儿的阿爸,你该相信,你在我心上的位置,什么人都不能代替不能改变!……”
萨木儿最后还抵抗了一下,呻吟般地说:“那萨仁太后……”
“我可怜她,才……难道她不可怜吗?……”
萨木儿终于哇地哭出来,捶着丈夫的胸膛,停止了抗拒。
夫妻对坐喝茶饮酒,又像以往一样亲密和谐起来,让萨木儿觉得有些事情不该瞒着丈夫:“告诉你,我今天去大汗斡尔朵见了她。”
“哦,我知道。上午我就在大汗宫帐办事,商量今年那达慕的地点。听说你去为一家奴隶赎身,是你亲戚。娘家远亲吧?也该是咱瓦剌部族的人了?”
“你不知道?真不知道?不是你派乌尔格设陷阱要活埋他吗?”
巴图拉很惊讶:“怎么?那就是你的亲戚?误会,实在是误会!……我是为脱欢。那小孩虽然身为奴仆,一眼就能看出他资质气度都在脱欢之上,两人一起玩耍,他竟然指挥得脱欢东跑西颠儿!这还得了?将来必是脱欢的大敌,后患无穷,不如尽早除掉。没想到……乌尔格回来对我说了。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很真诚,自己不该把他想得太坏太无情。她道出了真情:“你真的不知道?那是脱脱不花王子呀!他们母子从额济纳来和林,途中遇沙漠盗匪,被卖到这里做奴隶!”
巴图拉一脸大惊失色:“有这样的事!我真真该死啊!……怪不得向朝廷讨要脱脱不花王子一直没有回音,原来……唉,唉!”巴图拉痛心疾首,站起身快步走来走去。萨木儿很少见过他这么懊恼懊悔,便说道:
“我还以为你要报父仇,不肯放过洪高娃母子哩!”
“洪高娃?洪高娃在哪里?……哦,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又老又瘦弱的丑女人?我根本就没有认出是她呀!都十二年过去了,还报什么仇呢?要是想报仇,我怎么会向朝廷索要脱脱不花来即汗位呢?你也不想想!”
萨木儿松了口气,宽心地端起碗,慢慢啜着奶茶,今天的奶茶熬得特别可口,特别香浓润滑。巴图拉喝了一碗又一碗,夸奖家中的奶茶独一无二,并说:“这样的奶茶,应该进献给洪高娃哈屯母子,请他们也尝一尝。”
萨木儿没有接话。
“你收留了他们,总得给他们一个像样的安身之所吧?在哪里?我应该去拜望拜望,向他们母子请罪呀!”
萨木儿说:“他们母子,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
巴图拉一怔。萨木儿眼看着丈夫的眼睛慢慢变红,脸慢慢变红,后来涨成牛肝一样的紫红色。他似乎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住,猛然一翻脸,对着萨木儿大声咆哮:“蠢婆娘!放虎归山!你坏了我的大事!”
有如平空霹雳,震得帐内帐外的人皆失色颤抖,没有人见过王爷如此震怒。萨木儿惊得身体一缩,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敢相信地盯着丈夫的脸,好半天发不出声音。但她转瞬就挺直了腰背,仰头面对巴图拉,瞪大黑得发蓝的眼睛,像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轻声说:
“你一直在瞒我骗我,直到现在,直到眼前,是吧?”
巴图拉牙齿咬得咯咯响,面对萨木儿闪电般的强烈目光和受辱般的一脸惨痛,忽然有种说不清哪里生出来的愧疚,他发狠地“哼”了一声,摔掉手中的银茶碗,一道疾风般呼地冲门而出,片刻,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渐渐消失在夜晚的一片寂静之中。
萨木儿一动不动,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很痛很痛。可她的感觉却很麻木,脑海中一片白茫茫,仿佛大雪之后的无垠草原……但雪原上还显出一行野鹿的脚印,她的意念中还响着一个声音:
洪高娃,你快快走!阿寨、小婴儿还有哈喇忽难,你们也快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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