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三节 北方佳人
第三章 儿女情长 第三节
阿鲁台派出的使者骑着快马在草原四处奔跑,向亲友盟友送去最真挚的邀请:托长生天的福,阿鲁台的长子火尔忽答孙之妻速满答尔,为阿鲁台生下长孙,母子平安,是非常之喜,特设欢庆宴,请来凑个热闹,大家欢喜!
亲友盟友们谁不为这新当上爷爷的部落长和盟主高兴?谁又不乐意在鲜花盛开的夏季草原上畅饮美酒、纵情歌唱舞蹈一番呢?各部纷纷准备礼物,打点行路宿营的物品,骑着马赶着勒勒车,奔向阿鲁台的夏营盘。
阿岱王子最先赶到。因为月前他就移营到捕鱼儿海边驻牧,以便于跟阿鲁台商讨建汗庭的大事,也便于就近求婚。
宾客们都围着阿鲁台的营盘搭建临时穹帐。阿岱王子最气派,在营盘东北方,十几座雪白的帐幕相连,远远望去,如同绿草地上突然开出一丛美丽的白百合。洪高娃的驻处最不显眼,在营盘的西南只搭了两个灰色小帐房,一个由洪高娃领着两个儿子和老额吉同住,另一个住着多克新西拉一家。最气派的帐幕主人阿岱在拜会主人送罢贺礼之后,郑重其事地带了大批侍从和使臣,从东北到西南,早早离鞍下马,步行来到灰色小帐篷前。哈喇忽难不客气地冲着来人狂吠,威风不减当年。使臣们力图压倒哈喇忽难的吼叫,在门外齐声高喊:阿岱王子亲临,向洪高娃哈屯求婚,请予接待!
帐房中的人可能有些惊愕,过了好一阵子,塔娜才出来说:请阿岱王子进帐。
阿岱止住使臣侍从,自己独自上前。塔娜掀起门帘,阿岱王子弯下高大的身躯,从低矮的门口进了帐。洪高娃怀中抱着幼子满都鲁,身边是阿寨和老额吉,都站在那儿迎候。帐篷虽小并不昏暗,洪高娃身上的绛色长袍在她周围氲氤成一团红雾,阿岱看来,是洪高娃发出的特异光彩,映照得一切都跟她同样美丽而神秘。此刻的洪高娃,完全不像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生气勃勃的女猎神,倒像是雍容安详的送子娘娘,让他感到家庭特有的温馨慈爱与平和,而这也是他幼年从来不曾得到过的。
照例,好客的蒙古人在迎客的时候,应有一整套诗歌一样优美热情的迎宾词,洪高娃却只腾出一只抱孩子的胳膊,伸出来略略示意,说:“请坐。上奶茶。”
阿岱坐下,只觉得额头有汗冒出来。众人也跟着围坐在了地毯上。阿岱鼓足勇气,平视着洪高娃的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年长、显得有男子汉气概,粗着喉咙说:“请赐我一碗奶酒,可以吗?”
老额吉和塔娜互相看了一眼,塔娜才要起身,洪高娃用眼睛制止了她,说:“我的儿子们都还年幼,经不住烈酒。我们平日不备酒。”
“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道理!有我阿岱领着他们,都会长成堂堂的蒙古汉子!”阿岱气度轩昂地说,觉得从洪高娃眼睛里看到了赞赏。但她只说:
“明天主人的庆贺大宴,有的是好酒,足够喝个痛快。”
“但我希望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哈屯,今天能给我,科尔沁蒙古王子阿岱,一个痛痛快快的回答,你肯不肯接受我的求婚?”
洪高娃不说话,只淡淡地看着他。
“这是我的求婚使者受到婉言拒绝八次以后,我的第九次求婚。因为是吉祥的九,我必须自己来到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面前,亲口向你表达我真挚的心意。我想再次重复我的求婚使者的诺言:我,科尔沁蒙古王子阿岱,求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为正妻;我将拿你两个可爱的儿子当做自己亲生的一样爱养,并立长子阿寨为我的继承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当着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和你所有家人亲友的面,对天发誓!”
“如果我仍然不能接受呢?”洪高娃问。
“那我会一直向你求婚,求十九次,求九十次,求九十九次……直到把你求烦了,直到你知道了我的真心诚心和恒心,直到你同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围坐四周的洪高娃家的老小们,都忍不住露出笑容。
洪高娃唇边也有一丝笑意,但很快收敛了。看怀里的小儿子已经睡着,她便起身,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身后的摇车。回归原位,掠了掠额前垂下的黑发,重新看定阿岱,说:
“我已经三十岁了,比你大着整整八岁,还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孤儿寡母的。阿岱王子年轻英俊,有势有财,草原上的美丽少女像春天的鲜花一样多,一样娇嫩艳丽,任何一位都会全心全意地巴望着嫁你,你何苦一定要求我为妻?”
阿岱说得很直率也很实在:“因为只有你,能够帮助我完成大业,统领蒙古本部,建立汗庭。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和你的儿子,都是黄金不能比的人间珍宝。阿鲁台大叔说,你就是半个传国玉玺!你自己难道不明白?……”
“我明白。”洪高娃回答非常简捷,目光从阿岱到母亲和儿子迅速扫过,停留在面前的奶茶碗上,端起来,慢慢品尝。
阿岱的音调降低了,有点儿情味儿了:“还因为,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是草原上人世间最美的女人。求最美的女人为妻,是天下每个男人的心愿,也是我阿岱王子最大的荣幸!”
阿岱的眼睛火一样闪烁,热诚地看着洪高娃,等待她回答。帐中的每一个人,老额吉、小阿寨还有忠诚的塔娜,也一齐注视着洪高娃,等待她回答。洪高娃低着头,沉默片刻,终于低声说:
“阿岱王子,多谢你的真诚。你的求婚使者这么多次来往,我没有同意,并不是要故意难为你,也不是要考验你的真心和耐心,更不想借此抬高身价以见重于人。我不需要这些。只是我很多事情还没有想通,没有想好,下不了决心。今天王子亲自登门,是我们的荣幸,我们很感激。也不想让你这样无止境地一次次求婚了。请给我三天时间,容我再好好思谋思谋,给你一个最后答复,好吗?”
阿岱脸上流露出失望,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管你的答复是什么。”
洪高娃一家礼节周到地把客人送出帐房。回帐后,大家都望着洪高娃,可她默不作声,面无表情,眼帘低垂。阿寨只能从母亲微微颤抖的眼睫毛上感到她心中的不安。塔娜试探着小声说:“求婚九次,还亲自登门,也算真心诚意的了。”洪高娃抬眼看看她,她赶紧住口。别人也就更不吱声了。
多克新西拉掀帘进来,兴致勃勃:“他走啦?好漂亮的人物!我在那边仔细打量他来着,蛮诚实蛮真心的,不是奸诈之辈,也不是花天酒地之徒哇!配得上咱们洪高娃哈屯!……”
“说什么呢,你!”塔娜赶紧制止,用目光向他示意。
“我说真心话呢!”多克新西拉瞪了妻子一眼,转向女主人,“我多克新西拉高兴,太高兴啦!我们这二十多户人家,吃苦受累千难万险来投奔,就为的拥戴黄金家族后裔,将来有个大好前程。想不到来这儿才半年,哈屯又能升大哈屯了,我们又能在大汗斡尔朵当诺颜了,真是托主母的福!我们都祈祷长生天保佑主母,保佑阿寨太子,保佑阿岱大汗呢!……”
塔娜看看洪高娃的脸色,又一次制止丈夫:“说什么呢,你!什么大汗太子的,现在还没影儿的事儿呢,信口胡说!”
“谁胡说?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主母还没说要答应呢。”
“这可是份天大的福气,全蒙古草原只落在主母一个人头上,不答应,不是违背长生天的好意了吗?这是天地神仙为了主母受那一年多苦罪特意给的补偿,可不敢辜负!”多克新西拉说得慷慨激昂,眼看又要滔滔不绝,塔娜拉拉他的袍襟,他才打住,朝向女主人,“哈屯,我说的不错吧?”
洪高娃笑了笑,笑中带了些忧郁和苦涩。她轻声地慢慢问道:“你们觉得,他能比得上哈尔古楚克台吉吗?”
声音虽轻,却令帐中所有的人陡然一悚,谁也不敢再出声,眼睛都盯着自己面前一尺以内。
还是老额吉安详的声音打破了沉静:“我看,比得上。怎么说,他也比当日你嫁的那个哈尔古楚克更年轻英俊,也更健壮。不,别还嘴,听我说。”老太太抬起一只手,像她作法事时候一样庄严稳定,制止想要反驳的洪高娃,“他是比你小,但是为了汗位,他永远需要你们母子的名分,永远不会离开你。有他为你养老送终,我这辈子还有什么牵挂忧虑?你们母子有了好归宿,我们老两口儿就能安安心心回我们金子一样的大兴安岭,欢度余年了……”
“阿妈别这么说,叫人难受……”洪高娃声音有些哽咽。
“嫁吧,嫁吧,为了孩子,你也该嫁了。”老额吉念咒般嘟哝着。洪高娃把目光转向阿寨,阿寨正出神地看着她。母子目光一碰,孩子脸上骤然泛红,连忙垂下眼帘,神情有些慌乱,但紧紧抿着的嘴唇表示他决不当众说出心里话。
老额吉仿佛漫不经心,其实什么都看到、都明白,她扬手一招呼:“塔娜,让我老人家看看,明天给我们祖孙备了哪样衣裳?欢庆大宴得穿体面点儿,别失了身份。”塔娜忙请老额吉到她帐中查看,说衣袍都摆出来了。
众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就剩下洪高娃母子三人。小儿子睡得很安稳,不时发出轻轻的吸吮声,倒使得帐中更显安静。洪高娃起身给小家伙掖掖被子,又在他玫瑰色的小脸上亲了亲,回身坐下,抬头看定大儿子。
阿寨坐在那里没动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母亲。他接住她询问的眼神儿,急急忙忙地说:“阿妈,我知道你会问问我怎么想……”
“想好了吗?”
“早就想过了。”阿寨真是长大多了,他不说“想好了”,他说“想过了”。很实在,很真诚。从第一次提到这桩联姻,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阿寨还是个孩子,没有人想到要对他说什么,尽管他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砝码,但也没人刻意回避他,他什么都知道。他相信阿妈终究会亲口对他说,征询他的见解。今天,他等到了这个时刻:“阿妈,我真为你骄傲!我有你这样的阿妈,一定是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阿寨一开口,总是先拣母亲最爱听的、听了最舒服最开心的话来说,这是他懂事的地方,也是他安慰寡母的孝心,常常能收到“破涕为笑”的效果,今天也一样引来母亲带笑的嗔怪:“行了,别给你娘灌米汤了,说正题吧。”
“我说的是真话!咱家又穷又弱,无权无势,你都三十岁了,还带着我和弟弟两个累赘,人家一个兀鲁思王子,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为什么跑来求婚?还推都推不开、赶都赶不走?还不是因为阿妈你太有魔力,太吸引人了吗?我早就说过,阿妈你永远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永远是草原上最美的阿妈!”
“永远?不可能。”洪高娃自嘲地笑笑,“你愿意阿妈嫁人?”
“我说不清,”阿寨的神情一时有些忧伤,“我从小就知道,我亲阿爸还没等我出生就升天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只有你一个亲阿妈。这么多年相亲相爱,艰难困苦生生死死都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你要是嫁人,中间就插进来一个生人,我觉得心里不好受,难过,他会不会把阿妈你夺走?要是你跟他再生一个儿子,阿妈还会像以前一样疼爱我和小弟弟吗?……”
“傻儿子,说什么傻话!”洪高娃声音里已经含了泪水,“母子情分是什么都隔不开切不断的。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阿妈!……记得当年鬼力赤汗就拿你当亲生儿子疼爱呀。”
“可他不是鬼力赤汗。他才多大,能有鬼力赤汗懂事吗?”
“你不喜欢这个人?”
“我不知道。”阿寨又是一句不置可否的话,想了想,又说,“他有些厉害吧?岁数差不多,反正没有博罗特那么亲那么好。”
洪高娃咬住了嘴唇,心里又翻腾过去一个热浪头:她说:“要么阿妈就拒绝这门婚事,咱们跟额咪回大山里去,跟牛羊驼马,跟山林的獐鹿仙鹤做伴儿,过咱们的平安日子。”
小阿寨低了头,静默片刻,再抬头看阿妈,眼睛干净明亮,一片坦诚:“阿妈,你还记得咱们去黑城挖宝吗?我不能忘记我是谁,我的心愿,还是像那个老歌手唱的,要让成吉思汗的灵魂在我身上复活!阿妈,我不怕吃苦受罪,我已经长大了。要是阿岱王子真的能即位,要是他真的说话算话,敢发个毒誓,立阿妈做大哈屯,立我做汗位继承人,那,我愿意……”阿寨眼圈一红,没有说下去,一个急转身,跑出了毡房门。
洪高娃呆坐在那里,思绪万千,好半天一动不动。
次日,是欢庆宴的正日子。洪高娃母子是被邀贵宾,早早就有阿鲁台的侍从来请,老额吉说她要在家看管小孙子和苏和,让娘儿俩放心赴宴。
阿鲁台竟骑马走出老远亲自出迎。看见洪高娃,好远他就翻身下马,张开双臂,一面笑一面大声说:“我们部落的仙女降临了。欢迎欢迎!”客人也赶紧跳下马,走到近前。阿鲁台张着的手就落在了小阿寨的肩膀上:“几天不见,小伙子又长个儿了!真是越长越像他阿爸了!”
洪高娃心里“突”地一咕涌,但很快忍过这阵难受,笑道:“祝贺阿鲁台大叔当了爷爷。头一个孙子定会带来很多很多孙子孙女!子孙满堂,福寿双全!”
阿鲁台仰面而笑,十分开心,连说:“托长生天的福,也托你额吉亦都干妈妈的福,还托你洪高娃哈屯的福哇!哈哈哈哈!……”阿鲁台一笑起来,满脸的皱纹使他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慈祥和乐,叫人感到亲近。
上次见面是在帐中,看着不明显,如今在阳光下,阿鲁台脸上一条条皱纹像纵横的沟壑高高低低,眼角下垂,腰背开始下躬,胡须里甚至眉毛中都银丝闪闪,分外触目。当年他和哈尔古楚克站在一处,虽然大着几岁,却一样年轻精干,身姿挺拔。眼前阿鲁台的老态,让洪高娃感慨,不由得心酸,也不由得心软了。
“走,先去看看他们母子俩!”阿鲁台兴致勃勃。这是拿洪高娃当至亲,一般客人是不能进产妇帐篷的,洪高娃不能不领情,面带笑容地随主人慢慢走着。侍从们牵马跟在后面,相距十多步。
“洪高娃啊,”阿鲁台低声说,“你是我的侄女儿,哈尔古楚克又是我最好的安达。这么多年,为了鬼力赤汗乌格齐被杀,弄得你不得不南投,我一直心下歉疚。”
“过去的事了,不用说了。”
“不,不,我得向你说清楚。我去别失八里迎接本雅失里,临行前和马儿哈咱议定,因本雅失里是黄金血胤,本是汗位继承人,况且他手中握有传国玉玺,拥立他,能得到各部落认可,统一全蒙古当是指日可待。鬼力赤汗明白事理,也同意让位,我也就安心而去。谁知我走后竟出了那样的事情!后来听马儿哈咱说起,起因还是你。马儿哈咱认定鬼力赤汗让出汗位,要包括你在内,想必为要讨好新大汗;鬼力赤汗又绝不肯放弃你。两人翻脸,马儿哈咱便下了手……”
“不要说了!”洪高娃提高了声音,后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放低嗓音重复一遍,“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说了。”
“唉,我回到和林,你已经走了,我还派骑队去追过,也没有追到……说起来,本雅失里还真是对你念念不忘呢……”
说着,已经走近那崭新的白毡包。门楣边挂着一张金色的漂亮小弓和一支小箭,表示这里刚刚出生了一个小男子汉。毡包两侧八字排开,长长的桌子上摆放着亲友们送来的贺礼:绸缎,布匹,小袍子和小帽子小靴子,羊毛和牛角羊角制作的玩具,还有数不清的食品,五颜六色,缤纷灿烂。白毡包后面,是一长排拴马桩,支着长长的草料槽,那些作为礼品送来的牛羊驼马,都集中在那里展览。这是新生儿的福气,也是阿鲁台家族的光荣。
阿鲁台喊了一声,门帘掀处,阿鲁台的大儿媳妇速满答尔抱着小婴儿出现在门口,满面笑容地向贵客弯腰行礼。洪高娃快步上前,双手扶住速满答尔母子,口里说着快别出来小心受风。速满答尔笑着连说没事没事,已经满月了。洪高娃便抚摩一下婴儿柔嫩的脸蛋儿,对母子俩说了许多祝福的话,但速满答尔那过分专注热心的好奇目光,让她觉得不大舒服,很快就告辞出来了。
阿鲁台跟出来,笑道:“速满答尔早就听说过你,对你崇敬得很,一见到你,眼珠子都不会转动,看呆啦!”
洪高娃不好说什么,只得一笑。
阿鲁台指着帐幕后面的乞烈思:“看到最中间拴的那两头小马了吗?花马是你送的,白马是阿岱王子送的,正好雌雄一对儿,有多巧!这么多的送礼人,只有你俩送小马,这不是天意吗?”
能感到阿鲁台询问的目光,但她不接,默然不语。
“洪高娃,大叔极力想要促成这桩婚事,帮你找回哈屯的尊贵,帮小阿寨得到太子之位,不只是为了完成哈尔古楚克生前统一蒙古的心愿,也是我诚心诚意弥补五年前的罪过,你就不领情吗?那你就是还在记恨大叔了……”
“不,阿鲁台大叔,我不怪你,为了你带给我哈尔古楚克,我一辈子都感谢你……”洪高娃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不大平稳,但话题很快一转,语调也跟着稳定了:“阿鲁台大叔,你拥立阿岱,是要跟和林的答里巴作对?”
“不错!我们蒙古本部,怎么能向瓦剌朝拜!他巴图拉胆敢擅立大汗,我们就更要拥立自己的大汗。不然,气势上名分上被他压倒,以后起来就难了。”
“阿鲁台大叔,你该心里有数,眼下蒙古本部能与瓦剌抗衡吗?瓦剌可不是当年了。”
阿鲁台不大情愿地说:“不用瞒你,兵马也许不如他们。”
“如果巴图拉发兵征讨,如何对付?”
阿鲁台看着洪高娃,爆发了一阵大笑,说:“你在担心这个吗?在瓦剌受苦遭罪怕了他们了?实话对你说吧,洪高娃,我不担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
“大叔这话什么意思?谁是高个子?”
“明朝呀!永乐皇爷呀!”阿鲁台见洪高娃惊异地瞪大眼睛,笑了,“我也是好长时间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你看现在明朝和事老似的,瓦剌和蒙古本部两头劝,他那心眼儿里就巴望着双方势均力敌,谁也灭不了谁才是上上大吉哩!如果一方灭了另一方,全蒙古归一,他还睡得着觉吗?更怕咱蒙古南下,灭了他,重新立国!……三年前他为什么亲征?就是怕本雅失里大汗灭了瓦剌,再次称霸!”
“照这么说,瓦剌强盛不也犯了明朝大忌?如果瓦剌来攻蒙古本部,明朝难道会出手救援?”
“应该吧。”阿鲁台胸有成竹的样子,脸上又恢复了大诺颜的严肃,“降明这三年,我一直通过各种路子,向朝廷通告瓦剌的不臣之心,提请朝廷早做准备。我敢说,如今永乐皇爷的戒备之心,九成九都在瓦剌身上!”
“若这样,统一全蒙古,岂不成虚话?”洪高娃心里也许在为儿子的宏图大志忧虑。
“瓦剌与蒙古本部分庭抗礼,明朝力图左右,情势就是如此。因势利导、待机而发,就要看各路英雄的本事了。天下事总不会一成不变吧?”阿鲁台此话说得十分大气,也很豪迈。令人感到这年过半百的大叔还真是人老心不老,还能驰骋千里万里。不料他又把话头绕了回来:
“洪高娃,这次联姻分量有多重,你应该很明白。就算不看大叔我这张老脸,就为你的儿子,为你的属民,为咱们部族,说到大处还有为哈尔古楚克生前心愿,你还犹豫什么?”
“大叔,只问一句,他比得上哈尔古楚克吗?”声音里好几分凄楚。
阿鲁台一愣,但立刻说:“怎么比不上?我看比得上!不但比得上哈尔古楚克,也比得上额勒伯克大汗,比得上鬼力赤汗……”看洪高娃脸色全红,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潸然而下,他便故意停顿下来,等她拭泪,然后接着往下说:“阿岱更年轻英俊也更健壮,对不对?女人喜欢的他都有。这是天赐良缘,错过了可惜呀……那天打大围,你俩面对面站着,可真是太般配了,你不觉得?……好了,我们去宴会大棚吧,别让人家久等。”
洪高娃低头不语,跟着慢慢走。阿鲁台又是一张祥和的长辈笑脸了,还打趣说:“洪高娃呀,你这么思前想后的太磨人了吧,我要是阿岱王子,干脆来个抢婚,少了多少麻烦啰唆!哈哈哈哈!……”
老额吉把小孙子哄睡了,自己盘腿坐着打盹儿。一阵歌声笑声又让她睁开了眼睛。那歌声笑声狂放高亢,上气不接下气,上句不接下句,中间还夹带有响亮的说话声。老额吉知道,这是醉歌和醉笑,加上醉人的唠叨。她掀帘走出帐房,只见漫天晚霞像把天空烧着了,天地之间红透了。披一身的柔美的霞光,踏着马蹄腾起的粉红色薄薄尘埃,四人四马喧笑着朝帐篷跑来。
张着双手乱挥乱舞大喊大笑的是多克新西拉,摇晃得如风摆柳、尖声高唱的是洪高娃,趴在马背上搂住马脖子随马起伏颠簸的是塔娜。只有那个身量最小的骑手,挺腰直背地策马而行,像压阵似的跟在最后,是小阿寨。老额吉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心爱的孙子,连连点头。
四人四马在帐房一侧停下,阿寨立刻跳下马鞍,大声喊:“苏和!苏和!”老额吉连忙小声示意,小弟弟刚睡着,还说苏和呢,跑哪里玩儿去了,咱祖孙俩帮他们吧。两人先把不停唱歌的洪高娃扶下马,她笑道:“不用扶,我自己下!我没醉,还能再喝几碗哩!……”可脚却好半天都不能从马镫子里脱出来,差点儿一头栽下来。
小苏和像个地里鬼,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闪身现形。阿寨一面扶母亲进帐,一面指挥他:“先把你阿爸弄下马,你们爷儿俩再抬你阿妈,你阿妈都动不了啦!”
没醉的一老二小,终于把三个醺醺大醉的成人拖回了家。
洪高娃回到帐中,坐在那里还唱,反反复复就是那一句:
凤凰之王虽然在山顶上产卵,
等到幼鸟羽毛长成,
就要展翅飞翔到腾格里高天……
老额吉小声问阿寨:“怎么醉成这样儿?”
阿寨小声回答:“阿妈在宴席上一坐,就像帐中停住了一轮月亮,所有人都脸上放光,都想在她面前显示好酒量,一个个争胜逞强,抢着给她敬酒……”
“你阿妈酒量大得很,怎么会醉?”
“那么多敬酒的,酒量再大也招架不住啊!阿鲁台就敬了三碗,那个阿岱敬得更多……要我看,阿妈她也是自己想喝,也有点儿逞强!”阿寨说着,倒了碗凉茶,送到阿妈手上。
洪高娃闭着眼睛闻了闻,推开,说:“我要喝酒!酒还不够!……喝够了喝足了,我要展翅飞翔到腾格里高天!自由自在自由自在,再也不受管,也再不用管别人!我受够了,受够了!……”
祖孙俩一起望着洪高娃,老额吉叹道:“洪高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洪高娃猛地睁开眼睛,平日宁静美丽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仿佛燃起了两团烈火,唇边是十分高傲的冷笑,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停都停不住:
“我什么不知道?全都清楚明白!阿鲁台为的是称霸蒙古,扶起一个大汗,拿我们母子当做传国玉玺送礼!对不对?多克新西拉那些旧部,为了升官为了财富,极力怂恿我洪高娃再嫁!对不对?阿寨你小小年纪雄心不小,也盼着你阿妈嫁人,给你带来太子身份,对不对?额吉嫌女儿累赘,赶紧推给个男人,好回你的大森林过平安日子,对不对?……”
老额吉心平气和地说:“洪高娃,你实在是醉得狠了。”
“我的心没醉!”洪高娃满脸通红,恶狠狠地说,“你们全都为了自己得好处,把我朝陷阱里推啊!”
“阿妈!”阿寨惊呼,吓呆了。老额吉只看着女儿,摇头叹气。
“阿妈你摇头,这不是陷阱吗?你们明明知道,我比他整整大八岁呀!他为什么要娶我?就算他看中我的美貌,谁能美貌到老?不用多,只要十年,他还是个堂堂壮男人,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早就干了,枯了,不就是一件漂亮新袍子嘛,穿旧了还不是一扔了事!那就是我的下场!对不对?对不对?……”洪高娃越说越激动,竟哇哇大哭起来。
老额吉看了看呆立一侧的孙子,说:“阿寨,你去塔娜那儿倒一大碗酸奶子来,给你阿妈醒酒。”
阿寨很不情愿,一步一回头地出帐去了。老额吉用手掌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抚摩着她发烫的火红面颊,轻声说:
“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没有醉,借酒劲儿说出了你平日不愿意说也不肯说的话。我的女儿一向不是这样小心眼儿的,怎么会朝这牛角尖里钻呢?大雁南飞北还,不就是为了寻找安乐吗?牛羊巴望春天和太阳,不就是为了饱暖吗?是人谁不想往高处走,这有什么错?阿鲁台、阿岱、小阿寨,还有你的旧部,如果你对他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们为什么要尊敬你、爱护你、跟随你呢?你的儿子、你的旧部,都为你吃了许多辛苦,差点儿把命都丢了,你就不该报偿他们的忠诚吗?你能为他们做些好事,为什么不做呢?”
洪高娃的泪水没有了,眼睛仍然红红的,神情却呆滞着,母亲的话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差八岁有什么要紧!我不相信我的洪高娃竟然拿不住一个毛头小伙子!我看得很清楚,那天他眼睛里的火呀,要是蹿上来,能把你烤熟,能把咱家的帐房烧光!他体格那么健壮,也足够你用的了!……就算十年二十年过去,我相信我的女儿有本事,不但能把持住大哈屯的尊位,也能担当好一个姐姐,甚至母亲的责任。孩子,我说得不对吗?……怎么了,肚子里难受?要吐?……”
老额吉扶女儿出帐,远走了几步,洪高娃翻江倒海地呕吐了好一阵子。老额吉把一碗清水递给她漱了口,用袍袖擦干净满脸的泪水汗水,觉得拥堵多日的心顺畅了许多。阿寨端着大碗赶来。洪高娃喝下凉凉的酸奶子,狂躁消失,神情宁静下来,但浑身无力,走了几步,不想进帐,祖孙俩扶她在帐外不远的一条土埂上坐定。清冽的夜气、泠泠月光是最好的醒酒汤,洪高娃头枕着土埂躺下,眼睛直直地望着月亮,好半天不做声。老额吉轻轻抚摩着女儿的头发,儿子紧紧攥着阿妈的手,虽然一片寂静,寂静中却有感动、亲情和彼此深深的关爱……
“阿妈,阿寨,”洪高娃终于轻轻地说,“我不该说那种话伤你们,我真浑!不像个女儿,不像个阿妈!你们原谅我吧!”
“阿妈!你瞎说什么呀!”
“唉,骨肉至亲,说这个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苦……”
“阿妈,我心里真苦,说不出来的苦!”洪高娃的目光仍然与月光交流着,一动不动,声音轻轻的,“如果没有嫁给哈尔古楚克,如果世上没有过哈尔古楚克,我也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心真意的相守,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自由自在的情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的思念,那现在所有的事情,就容易了……可是哈尔古楚克走了!我再没有了自由。我得去做我不情愿的事情。有规矩管着,我不得不嫁给额勒伯克大汗;为了保孩子和自己的命,我又不得不嫁给鬼力赤汗。好不容易,我总算摆脱了所有的笼头缰绳,自由了,我多高兴啊!我可以自己做主,再选一个哈尔古楚克,相守终身……阿妈,这么多年,我常常梦到他,他在梦里告诉我,他会把他的灵魂附着在一个可靠男人身上,他说他会让我跟这个男人相逢,这个男人就是他的再生!……我在寻找他,寻找我的哈尔古楚克的灵魂!我一定能找到他,等到他,相亲相爱情投意合,就像从前一样,那该多美满多幸福。为了他,我就是死上十次百次,也心甘情愿啊!……”
洪高娃说不下去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泪水如同两串亮亮的水晶珠子。母亲和儿子都听得呆住了,静静地,不出一声。
“没想到,自己做主的日子这么短,一张大网又罩下来,又要我服从别人的道理。所有的人,所有我亲近的人,都需要,可我不需要啊!我只想要我的哈尔古楚克……”
“孩子,你终究是女人,男女相配是天地正理,怎么能孤独一生?你又是个人见人爱、让英雄好汉拼死争夺的美女……”
“我宁可是个丑女人,只要老天爷还给我哈尔古楚克!”
“你若是个丑女人,哈尔古楚克还会那么爱你吗?”
洪高娃猛地一噤声,“我不知道……”洪高娃似喃喃自语,几分悲哀,几分无助。老额吉忍不住笑了:“我的女儿,你太高傲了,他一点儿不能填补你空落的心?他一点儿不能给孤独一身的你带来一丝安慰和快乐?……”
洪高娃不说话了,深凹的唇角动了动,她的心也在轻轻悸动。她本是个热血如潮的女人,是个非常需要男人的女人。一年多的艰难困苦,养育婴儿,与疾病为伴,把她的情欲压到了最低。春天到来,病体恢复,她的生命力重新变得强旺起来。说起阿岱,那虽嫌幼稚但却不失男子气概的体态,恐怕是唯一令她动心的地方。但这些都抵不过她的心结,抵不过她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寻找她另一个哈尔古楚克的美满梦境。
也许,梦境只不过是梦境?
帐篷里传来婴儿的哭声。老额吉站起身:“满都鲁醒了,我去看看。阿寨,再给你阿妈倒碗凉茶去!”
阿寨端着茶碗回来,见阿妈仍然躺在草地上,身上的浅蓝色袍子在月光中竟如雪般白得发亮,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映着月光,像天上最亮的星星一样闪烁不定。阿寨正要说什么,远远的犬吠和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他,阿寨说:“是追狼吧,不然谁家黑夜还这么跑来跑去?”他把凉茶递给母亲。洪高娃轻叹一声,说:“好孩子,别往心里去,阿妈醉了,胡说八道。你有志气,阿妈很高兴。”
“阿妈别说了,快喝吧。”
这工夫,犬吠马蹄声近了,仿佛从他们帐房不远的地方掠过。哈喇忽难回应似的大声吠叫,飞箭般蹿出去跟踪飞跑。阿寨顺口说:“那边叫的一定是个草狗,看咱们哈喇忽难急的……”
背后有动静,他们回过头,五匹高大的骏马已经站在他们面前。这么突然,母子俩赶紧站起身。洪高娃把阿寨挡在身后,厉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四匹马退后,中间那匹高大神骏的白龙马凸显出来,直逼到洪高娃跟前。马上骑手大声说:“洪高娃哈屯,是我!”
“阿岱王子!”洪高娃惊叫一声,“你这是……”
不容她再说,阿岱探身伸臂,一把揽住她的腰。洪高娃云里雾里,倏忽间就被抱起来,横放在马背上。阿岱大喝一声“走!”五匹马如来时一样,精灵般无声地飞奔而去。一切都这么突然,这么快速,惊呆了的阿寨来不及反应。等他大喊大叫着“阿妈!阿妈!”的时候,五匹马都已经看不清楚身影了。
老额吉闻声赶出来,阿寨跺脚大哭,说阿妈被那个混蛋阿岱抢走了,那马蹄上一定包了什么软东西,跑得这么近了都让人不察觉,前面追狼的那帮人肯定也是一伙儿,专门为了把哈喇忽难引开……
老额吉起初吃惊,听阿寨一说,倒松了口气:“放心吧!敢来抢婚,还真有点儿男人气,说不定能叫你阿妈回心转意哩!”
阿寨又急又气:“他要是害了我阿妈怎么办?不行!得告诉阿鲁台,快把我阿妈抢回来!我去叫多克新西拉……”
“他怎么敢伤害你阿妈?你阿妈对他比什么都重要!走,跟额咪回去吧,听额咪给你讲。”老额吉一面安抚着孙子,拉他回帐房,一面慢慢说起早年间蒙古部落抢婚的历史:同族通婚,后代不好也不兴旺,凡是男子汉大丈夫,都要到别的部族去抢个妻子来成家立业。部族间常常为这事战争不休。后来成吉思汗让蒙古富强兴旺了,部落间求亲通婚才不动武了,抢婚也就当成风俗保留下来了。老人停了停,接着说:“说起来,你们黄金家族的先祖成吉思汗,他的阿妈诃额伦,就是在嫁给塔塔儿部落当新娘的时候被他的阿爸也速该勇士抢来的。铁木真是他们的长子,后来又生了哈萨尔、哈赤温、铁木哥斡赤斤几个儿子。铁木真称成吉思汗立国,把大小兴安岭之间嫩江草原分给哈萨尔做领地。如今这位阿岱王子,就是成吉思汗的亲弟弟哈萨尔的后裔啊……”
阿寨慢慢安静下来,说:“那我阿妈就回不来了?就这么一抢,就当他老婆了?”阿寨还是气不忿。
“咱们先歇了吧,明天自会有消息的。”老额吉还是那么神闲气定。
这一夜,除了小满都鲁,祖孙俩都没有睡着。
天刚亮,洪高娃回来了,站在门口,撩开门帘,叫了声:“阿妈,阿寨。”
阿寨噌地跳起身,高叫着阿妈直冲过去,猛地搂住母亲的腰:“你可回来了!快把儿子急死了!”阿寨觉得母亲温暖的手在他的后背心轻轻抚摩着,嘴里还小声说着:“没事儿,没事儿!”他赶紧抬脸看她,竟是一脸平静,头发平平顺顺,衣袍整整齐齐,眼睛像秋天的湖水一样澄澈,面颊上隐隐透着红晕。
老额吉也坐起身,没有说话,只用目光询问女儿。
洪高娃的话异常简单:“阿妈,阿寨,婚事我应了。今天来送定礼。”说罢便走到自己床边,脱靴子躺下,还轻声解释一句,“一夜没睡,太累了……”她躺下就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好像立刻就睡着了。老额吉满面笑容,努嘴示意阿寨给阿妈盖好被子,然后轻轻抱起小满都鲁,招呼阿寨轻手轻脚地一同出帐去了。
洪高娃哪里睡得着!但她不愿意睁眼,宁可让昨晚的那一幕在眼前清晰闪动。阿岱像从马上弯腰摘花一样把她摘起来,又轻而易举地把她脸朝下横放在马背上飞驰而去,这使得她的质问和叫骂都没有力量,也得不到一句回应。不知什么时候,她被强健的双臂抱进了怀中,是那样有力,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怀抱又这样滚热,她感到那滚热胸膛里有颗疯狂跳荡的心。紧贴耳侧的那个男人的面颊和胸前一双男人的大手同样烫人,抚揉按捏得她心旌荡漾,难以自持。她极力挣扎叫喊,那更像是一种纵容,因为她颤抖的声音和不能抑制的气喘,还有全身骤然升高的体热,已经把她的欲念、她的弱点完全宣示出来,这个强壮魁梧的年轻男人又不是童男!这时候她才发现,这是一匹没有备鞍的马,代替马鞍的,是一张宽大柔软的羊毛厚毡……她分不清楚是人在颠簸还是马在颠簸,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和原始的体验,把她一次次送上极乐的峰顶,让她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在月光下,在马背上,她的生命力,她的野性,喷涌而出,真正复苏了。
他们只说了两句有意识的话:
他问:“我配做你的丈夫吗?”
她说:“你明天来下定礼吧……”
奇特的一夜,狂欢的一夜,出乎意料的一夜。
一切就这么定了?她的挣扎、她的努力就这么完结了?她寻找哈尔古楚克灵魂的梦将永远是个不能实现的梦了?她被打败了,被征服了。而她又觉得,胜利者、征服者并不是阿岱,是她自己,是她苏醒的格外强旺的情欲。想到这儿,失意的阴影又笼罩了她的心。一阵难以言说的怅惘,令她用双手蒙住了脸,有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下定礼十分隆重,喜气洋洋。科尔沁蒙古是富庶的部落,又是王子的婚事,定礼规格很高:九马九驼九牛。高大的骏马都配着漂亮的鞍子,额前缀着红缨;驼和牛脖子下都挂着崭新的铜铃,铜铃下也垂挂着红缨。这九马九驼九牛排成队伍一步步走来,不但气势逼人,叮叮当当的铃响也十分动听,渲染出一派喜庆和温馨。
老额吉陪洪高娃母子站在帐房前受礼。阿鲁台有族长和媒人的双重身份,领着老妻和儿女亲戚还有许多属民,一同来领受喜气。多克新西拉一家和闻讯赶来的洪高娃的属民更是兴高采烈,都穿上了最新最好的衣袍,妇女们都戴上了各色各样的美丽首饰,五光十色,花团锦簇。一个下定礼的小小程序,竟然像是一个大节日。
阿鲁台说:“恭喜你,洪高娃,恭喜小阿寨小满都鲁老额吉!还要恭喜我们部族,恭喜整个儿蒙古本部。大喜事啊!”
洪高娃淡淡一笑,说:“阿鲁台大叔,也恭喜你。”
阿鲁台微微一愣,转而仰头大笑:“哈哈哈哈!说得对,洪高娃,你不是无缘无故降生在我们部族的,你是长生天赐给我们部族的福气!你不信?……”
“阿鲁台大叔,我还有个请求。”洪高娃静静的,但很认真。
“哦?”阿鲁台心头一紧,又会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枝节?
“我想婚礼和即位大典一起,在成吉思汗圣灵前举行。”
阿鲁台心下吃惊,他真低估了洪高娃。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样办,既是对阿岱忠于婚姻的强大约束,更指明阿岱承继的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汗位,其实是对阿寨的继承权的一个明白的确认。而这和阿鲁台的主张并不相悖,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说笑间,远处一串黑点变大,一支骑队飞奔来到面前,翻身下马,拜倒在阿鲁台脚下,大声禀告:“禀大诺颜,我们贡使团已翻越大兴安岭到达哈勒哈河,明天就能回老营,因有朝廷颁诏使臣同行,永乐皇爷册封大诺颜为和宁王,是天大之喜!我等先一步赶回来报喜,请大诺颜预做准备!”
人群轰地涌起惊喜的声浪,说笑议论顿时响成一团。阿鲁台纵然老谋深算,也不免春风满面,回顾洪高娃道:“我说的吧?你真是我阿鲁台命中的福星,总是给我带来好运。你看,你的喜事又给我带来喜事啦!……”
朝廷的颁诏使团声势很大,很威严。这是规模空前的一次册封。阿鲁台被封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太师、和宁王,使团为和宁王带来了朝廷颁赐的金印、诰命、冠带礼服及仪仗,还有大量回赐的各色织金彩素绢丝缎匹。更应阿鲁台的奏请,给他属下头目二千九百六十二人全都授以职事官衔,并按照阿鲁台所列等第,发下官印和敕书,装了满满两大车。
这是何等恩惠!且不说册封和宁王的荣耀和显赫,也不说和宁王的金印、冠带礼服和王爷仪仗的灿烂夺目,只这官印敕书就足以惊人。这是自洪武年间,大元辽王纳哈出率三十万部下投降大明之后,蒙古部落获得最多的授职。
阿鲁台感激涕零,再三谢恩。这一册封,无疑确立了他在蒙古本部的领袖地位,近三千份官印敕书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将是他笼络各部落、收拾人心、招揽盟友、扩大自己实力的最好工具。
三年来,阿鲁台对明朝一直奉贡唯谨、毕恭毕敬,不断派使臣到北京和金陵朝拜贺节,还特意向明廷献上早年大元朝授给他的中书省印,以示自己的忠诚,这些想必令朝廷高兴放心。但阿鲁台心里明白,册封他的最重要原因,是瓦剌的强大让朱棣感到了威胁,他要扶持蒙古本部与瓦剌抗衡。而他阿鲁台,一定要在这三方角逐中获得最大好处。
半个月后,七月初七,阿岱汗的即位和他的婚礼同时举行。
阿鲁台两个最重要的战略步骤都获得了巨大成功。阿岱娶先大汗的洪高娃哈屯,使蒙古本部诸部落大为欢悦,而那一颗颗官印和一道道敕书,更吸引了众多部落首领前来加盟,甚至远在北海和黑河以北千里以外的部落也闻讯赶来了。
即位大典、婚礼大典,隆重热烈,盛况空前。辽阔的捕鱼儿海边草原上十数万百姓歌舞宴会,祭敖包、那达慕都如例举办。海子边更搭起八个雪白的帐幕,正中一顶与两侧两顶成品字形矗立,互相连通。另外五顶环卫四周。正中白帐中设了成吉思汗的灵位,这是按照成吉思汗生前的遗嘱所建的“八白室①”。在成吉思汗灵前,阿岱和洪高娃一同祭酒一同跪拜,拜天拜地拜圣主,发誓要继承圣主大业,发誓让他们的婚姻好合百年,他们的誓言,有圣主之灵作证!
等候在侧的阿鲁台、哈失帖木儿等大臣,还有参与会盟、参与推举大汗的呼勒里台大会的各部落首领,井然有序地抓住那块厚厚大白毡的边角,把坐在上面的阿岱和洪高娃一起高高举起,举到白帐外,面对十数万百姓,大声宣布:
“跪拜吧,百姓们,这是我们蒙古都沁的阿岱大汗和洪高娃哈屯!”
白毡上的皇帝皇后,阿岱大汗,天神般魁伟挺拔英俊;洪高娃大哈屯,仙女般高贵美丽,一同散发着神圣光芒。十数万百姓高声欢呼,感谢长生天赐给他们这样出众出色的主人和主母,相信受长生天保佑的主人主母,一定能给他们带来平安和富足。欢呼声中,响起了高亢的祝酒歌,一人唱起来,百人和,千人和,万人和,歌声在绿色草原蓝色海子上飞扬,直飞向高高的苍穹——
在这万种福泽具备的时光,
在这天赐吉祥美好的日子,
祝福你啊,我们的阿岱大汗,
祝福你啊,我们的洪高娃大哈屯!
伴随着欢乐,我们献给你:
万物之中最高贵的,天降的哈达;
财宝之中最高贵的,黄金和白银;
食物之中最高贵的,美味的马奶佳酿!
愿我们的阿岱汗和洪高娃哈屯,
像财神一般富足,像神仙一般长寿!
愿你们的年岁、福分、精神、运气,
如同新月,日趋丰盈;
愿你们所有的希望,
都照你们的所想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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