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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夕阳暮霞 第四节 北方佳人

第四章 夕阳暮霞 第四节

春风把喜讯吹遍草原:仁慈的大哈屯洪高娃回来啦!
  人们奔走相告,仿佛又看到了东蒙古汗国的新希望。东蒙古汗国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越来越不景气,莫非天怒人怨?人们相信,仁慈贤明的大哈屯洪高娃此时归来,定会带来草原的复兴。
  大汗斡尔朵营地内外,聚集了成千上万百姓,当洪高娃一行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人群中爆发了欢呼,嘹亮宏大的鼓乐和着巨大的欢呼传向四方。
  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领着东蒙古汗国的各部大臣、部落首领,走出大汗宝帐往营门迎接。
  洪高娃大哈屯的白蓝绿红四色金边旗飘进了大营,怎么突然就没有了声息?洪高娃在施巫术吗?向她欢呼的百姓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竟都不做声了?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在终于看清洪高娃的那一瞬,全明白了,也不由自主地惊呆在那里。
  洪高娃太美了!
  鲜红如火的锦缎袍衬托着她的俏丽,洁白如云的长长曳地披风使她圣洁,装饰着珠玉、缀着红绫的高高姑固冠令她高贵,肤色目光有如明珠照人,令人不敢逼视;身姿和步态婀娜优雅、动静皆宜、仪态万方,令人神摇目迷……一时间,数千人聚集的大营宝帐外,竟然鸦雀无声,天地间只能听到“克琅琅……克琅琅……”清脆动人的金玉相击的美妙乐曲,那是这个草原上最美的女人身上的饰物,跟随着她的移步在演奏。
  金玉珠宝的乐声终于停止,洪高娃站在了阿岱汗面前,微微躬身施礼,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她说:“阿岱汗,十年不见了,你可好啊?”
  阿岱汗已蓄了胡须,脸上多了皱纹和风霜之色,身体也像中年人一样壮实得鼓出了肚子。迎回洪高娃,他完全是在阿鲁台王爷一次次劝说中慢慢想通的——为了东蒙古汗国的大计,为了安定人心、团结各部落,渡过眼前的难关。他当然也很怀念和洪高娃初婚时那些甜蜜的日子,但想到如今的洪高娃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要自己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陪着这么个渐入老境的女人,不能不说是在付出牺牲。比较起来,让出大哈屯的位置都算不得什么。好在他宫帐中有的是年轻美貌的小哈屯,足以弥补他的缺憾。
  可眼前的洪高娃,真叫他大吃一惊,不但打碎了他所有的遗憾,更让他迷惑,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盯着她的目光都发直了,脑子里也空白一片。洪高娃这一声问,才把他惊醒,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口吃,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好,好……洪高娃,十年了,你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
  洪高娃嫣然一笑,转向阿鲁台:“阿鲁台大叔,我听你的,又回来了。”
 阿鲁台也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啊,啊,回来好,回来好!……洪高娃,你总这样出人意料,总是叫人震惊!……一路还平顺吗?人马都安好吧?”
  “一路都好。只是又回到故乡草原,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又有说不出的心酸啊!”洪高娃说得很动感情。她停了停,忍住一阵突如其来的热泪,伸手推过十二岁的小儿子:“来,满都鲁,拜见汗父,这是你亲生的阿爸!”
  想必事先已受过教导,满都鲁不急不慌,很从容地跪在阿岱汗面前,声音清朗:“儿子满都鲁,拜见汗父!”
  “满都鲁?”阿岱汗一下子非常激动,上前一把将孩子拉起来,双手扶着孩子的双肩,左看右看,“满都鲁,你长这么大了……我记得,是十二岁了,十二岁了呀!……”
  洪高娃说:“多谢大汗还记得。满都鲁,见过阿鲁台爷爷。”
  满都鲁又向阿鲁台王爷跪下去。阿鲁台赶紧扶住,说:“好哇,好哇,都回来啦!……”他回头看看阿岱汗,又看看满都鲁,笑道:“长得两滴水那么像,一看就是亲父子!”
  这时候,大汗和王爷身后的大臣、首领们这才把注意力从洪高娃身上移开,注视着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儿。
  这是必须迎回洪高娃的第二个理由。十年来,大汗斡尔朵的宫帐中竟然没有一个能够成活的汗王子嗣。满都鲁就成了眼下阿岱汗的独子,是汗位的唯一继承人。而满都鲁的太子地位,是不是洪高娃愿意归来的一个原因或条件呢?
  汗王的小哈屯们上前跪迎,洪高娃在她们眼中就像天上的日月,不敢仰视。还是随同洪高娃一起回来的敖登格日勒上前替大哈屯把她们让起来,她们这才跟在阿岱汗、大哈屯、阿鲁台王爷、满都鲁王子身后,顺序进入大汗宝帐。
  在商讨今后几天的日程时,洪高娃说她要先随继父胡珠里进山去看望母亲,这事最紧急。阿鲁台说,最紧急的是全蒙古大汗即位大典。所有事项都已安排妥当,只等洪高娃大哈屯来到。为了不负众望、安定人心,大典必须尽先尽快。若不是日已过午,今天就举行才好!至于老额吉,知道女儿已经上路赶回故乡,老人家的病立刻就好了一大半儿,洪高娃尽可以放心。
  阿岱汗和诸大臣都恳切请求,洪高娃不能违众,也就答应下来。想起十年前受贬斥的遭遇,洪高娃此时可真是挣足了面子。
  日程敲定,阿鲁台便率众人退出,宝帐中只留下了大汗一家。有十年的暌隔,更有十年前种下的怨恨和疑忌,阿岱不能不主动承担责任,他以手抚胸,很诚恳地说道:
  “我悔恨当年的所作所为,太委屈你了!我真心真意地请求你,我的大哈屯,原谅我……你肯回来,肯让我再见到你,就表明你已经愿意原谅我了,对不对?我太高兴太荣幸了!……”
  洪高娃微笑着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心里不禁有些感动。早先在心头盘踞不去的嫌恶之情,因十年时间的冲刷,也因这一番请罪的表白,一下子消融了许多。
  “有件事必须现在就告诉你,”阿岱汗直视大哈屯,注意看她的反应,“那个罪魁祸首牡丹,罪恶累累,如今暴露无遗。我早已下令将她监禁,只等大哈屯你回来发落。她真是恶贯满盈,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一道雪亮的光芒,一道如这光芒一样尖锐一样爽利的快意骤然间穿透了她。她甚至听到自己肌肤间有个声音在叫:痛快!太痛快了!
  就是这个牡丹,害死了她可怜的大满都鲁;也因为她,她洪高娃母子被废遭贬。十年了,整整十年过去,她终于证明了自己,终于等到了报仇雪恨的时机。促使她离开曲先卫回东蒙古原因很多。报仇雪恨,出一口恶气,难道不是她的首选?
  这快意随着热血在她全身流淌,但她勉力克制自己,向阿岱汗躬身致谢:
  “多谢汗王,洪高娃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说罢,她就从与阿岱汗并排的宝座上站起身,告辞了。
  阿岱汗猛然从宝座上起立,慌不择言地问:“你要走?到哪儿去?”
  洪高娃一笑:“当然要另张帐幕,好过夜呀!”
  阿岱汗两手一摊,口吃地说:“你……你已经回家来,来了……怎么能,不在家……家里住……另搭什么帐篷呀?”
  “等大典过后吧。大典过后,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大哈屯。”见阿岱汗瞪着眼睛气恼地看着自己,洪高娃又是一笑,“对我而言,你的即位大典是我的婚礼,第二次婚礼!还不明白?”
  阿岱汗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凑到洪高娃耳边,恨恨地低声说:“你这巫女、魔女、妖女!……”
  洪高娃心头一荡,他竟然又说出了这样的话!当年情好意蜜同欢共乐如登仙境时,他在颓然瘫倒的一瞬间,嘴里就会喃喃地吐出这几个字,是爱极而骂?是昵极而叹?那时,洪高娃总听得十分惬意,也十分得意。此刻触发的旧情,在慢慢化解两人十年的隔膜,再度团聚,已不再仅仅因为局势、国事、家事了……洪高娃克制住自己,没有过度反应,只伸出一只手,放在阿岱汗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阿岱汗却立刻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团在一双大手中揉捏。洪高娃赶紧摆脱开,很节制地向阿岱汗躬身后退,一转身,出了大汗宝帐。
  有个名字,大家不约而同地回避了:阿寨王子。洪高娃从敖登格日勒那里知道,阿寨的通敌罪名不但没有取消,还因为脱欢突袭东蒙古老营,使汗国遭受重大损失而更加坐实。这原在洪高娃预料之中,她也不指望东蒙古汗国能重新接纳脱脱不花王子。满都鲁成为太子,两个儿子,一失一得,她恐怕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不算太坏的结果。
  回到自己帐中,洪高娃好长时间都处于亢奋状态,满地里快步踱来踱去。她哈哈哈哈放声大笑一阵儿,又酸酸楚楚落几滴眼泪,最后,仰面躺倒在地毯上,眼睛盯着天窗外的蓝天白云,默默地想着心事。慢慢平静下来,浑身一放松,眼睛就像粘了蜂蜜似的,渐渐睁不开了……
  下午,敖登姐妹领着其木格、美鹿,还有几个这些年新进的小哈屯,恭恭敬敬地来拜见大哈屯。当年的红妃敖登、蓝妃其木格和绿妃美鹿都抢着说:“前几年,我们姐妹常常抱头痛哭,不住地念叨大哈屯,如果你在,我们怎么会这样受苦遭罪啊!”
  “是啊,”洪高娃叹道,“紫妃后来如日中天,没想到干了这么多恶事。真苦了你们啦……”
  敖登的头生子同洪高娃的大满都鲁,在那场瘟疫中一起死于牡丹的阴谋,她恨牡丹不言而喻,对洪高娃的感激也比别人深,此刻扑通一声跪在洪高娃面前,哭了起来:“大哈屯啊,我们盼你,你回来,我们才能脱离苦海呀……那个人,太凶恶太狠毒了,我们都太怕她了!……”
  敖登一跪一哭,小哈屯们全都跟着一起跪哭,洪高娃赶紧把她们一一扶起。后来的谈话,就成了对洪高娃之后继任大哈屯牡丹的控诉了。
  牡丹仗着汗王的宠爱,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术,整个儿霸占了汗王,别的小哈屯都成了摆设。汗王偶尔临幸其他帐房,牡丹就会大闹不依,直闹得天昏地暗,然后一定借机大发雌威,得幸的小哈屯就倒霉了,克扣钱粮、罚没牲畜、鞭笞小哈屯的亲随侍女泄愤、以休弃回娘家威胁,这些事情她都做得出来。
  小哈屯们一肚子怨恨,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因为牡丹有大哈屯的位分,有大汗的宠爱,还有两个在汗庭领军的大诺颜表舅,就算他们的父亲马儿哈咱已死,但他们是大部落首领,仍然是阿鲁台王爷不能不竭力笼络的,谁敢开罪她?她就敢以大哈屯之尊,立下宫帐新规矩:所有小哈屯生养的子女都要送到大哈屯斡尔朵抚养。十年来,先后有八个小哈屯,生下十四个子女,送进牡丹的宫帐,竟然就是进了鬼门关,十二个都没有养活,八个小王子都夭折了!如今汗王膝下只有三个公主,大公主还是当年洪高娃大哈屯在宫帐的时候,蓝妃其木格生养的。
  牡丹不敢轻易招惹的只有敖登小哈屯。因为敖登的父亲、科尔沁蒙古勇士锡古苏特也是汗庭的重要支柱。但敖登生性懦弱,不愿惹是生非,直到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也不明不白地死在大哈屯宫帐,直到她的妹妹敖登格日勒也被阿岱汗纳为小哈屯,姐妹俩才联手一起向汗王告发牡丹危害大汗后嗣,使得多个王子死于非命的恶行……
 牡丹几乎年年怀孕年年生产,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小产早产,好不容易养成婴儿,也都不满周岁就夭亡。难道不是上天的报应?
  不想牡丹又生了个儿子。她尽了全力来护养这个命根儿,也就她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孩子身上,敖登格日勒是新纳的小哈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她和小哈屯们才有了得汗王宠幸的机会,汗王在牡丹身上的心也才渐渐淡了。人小心大有主见敢担当的敖登格日勒和姐姐敖登联合其他小哈屯,有机会就在阿岱汗耳边念叨:为汗王子嗣计,应该请回洪高娃大哈屯。无论如何,小满都鲁王子总是汗王唯一的亲生儿子啊!
  牡丹的命根子心尖子,到底还是在两周岁的关口前止了步。今年初一个大风雪之夜,那孩子还是被上天召走了。
  汗王也是在那时候下了决心,秘密派遣小哈屯敖登格日勒、老臣哈赛勒,还特意请来洪高娃的继父胡珠里老人去请洪高娃和满都鲁母子,还向洪高娃许诺,只要回到东蒙古汗庭,就立刻废掉牡丹,恢复她的大哈屯位分,并立满都鲁为太子。
  敖登仍心有余悸地重复说:“那个人,太凶恶太狠毒了!我们都太怕她了!她或许有什么妖术也说不定!……”
  洪高娃皱着眉头想想,说:“明白了。她果真有妖术,汗王心里还是舍她不下,留有余地,对不对?如果我不肯回来,大哈屯还是她。你们怕这个,是吗?……”她用哀怜的目光扫过小哈屯们年轻美丽又惶惑羸弱的面庞。
  美鹿还像十年前一样活泼,赶紧给大哈屯奉上一碗奶茶,急急地说:“大哈屯,我们现在不怕了,我们大家都私下诅咒她早晚得报应,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敖登格日勒忙问,“我去曲先迎大哈屯这期间,她又玩儿花样了?”
  “大哈屯,你都想不到,”敖登紧蹙眉头,面带惨伤之色,“我们谁也没想到,她竟说她的儿子给她托梦,不能光着身子上天,必须带幼畜上天进献,还要有幼儿托举才能升入天堂,不然就要坠下地狱。所以她要用一百羊羔、一百牛犊、一百马驹、一百驼羔,还有一百个两岁以下的幼儿给她的儿子陪葬!”
  洪高娃大吃一惊,猛然从座位上站起:“竟有这样的事情?!汗王和王爷竟也容她这样胡行?”
  “她说这是祭天,求福求嗣,又有故去的小太子托梦,谁敢冒犯老天?用幼畜也罢了,用一百幼儿,汗王和王爷都不忍心,劝她从简。她嘴里答应,却暗中派遣她宫帐侍卫和她两个表舅舅的兵马,以陪同太子上天享福为名,到四方部落搜集购买甚至抢夺,真的找来了一百个幼儿……就是大雾的那天半夜子时,四百头幼畜和一百个幼儿,都被杀死在小湖边的敖包脚下……”
  其木格见敖登声音哽咽说不下去,连忙接过来,“那些天我们大家并不知道内情,但都觉得心慌意乱,每到黄昏,整个儿草原好像都在发抖,老是听到远远近近的有好多女人在哭,好凄惨好凄惨,叫人汗毛头发全都竖起来了,别想睡得着!”
  “是,是,”美鹿也证实,“那日天气也怪,满天乌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雾,是黑雾,三步远就看不见人影儿了。天地都愁苦凄惨,不忍心看啊!……”
  “这么说,那就是行刑的日子?”洪高娃心头一紧。
  “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小哈屯们七嘴八舌地讲起来。
  那日,本来是蓝天白云,云色不知为何渐渐发黄,骤然间狂风大作,霎时间天地墨一样黑,毡包掀飞在半空,人人都在地上止不住地滚来滚去,马也一一翻倒在地,胡乱嘶叫。好一阵子这怪风才呼啸着过去,直奔小湖边的敖包。刚刚埋葬了儿子的牡丹,还守在那里为儿子招魂。挟雷鸣之声的怪风骤然扑来,把敖包边设立的招魂营地践踏得一片狼藉,石堆垮塌,帐篷撕裂,牡丹和陪同她的侍卫使女五十多人满脸是血。原来怪风中携带着小石子嵌入面皮,深处达半寸,全都破了相。
  被风掀起的沉重祭桌落下来狠狠砸在牡丹头上,都以为她活不成了,但数日后她居然又醒了过来。只是疤痕满脸,不仅没有了她赖以出人头地的妖娆和美貌,也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很多人都一口咬定,在惊天动地的怪风呼啸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牛羊驼马的愤怒吼叫,听到了女人极长极长的凄厉哭声,一定是那些幼畜和幼儿们的母亲们在为她们的孩子复仇!
  ……
  “她真疯了?”洪高娃惊异地问。
  小哈屯们都点点头。
  洪高娃想了想,说:“领我去看看。”
  离大营并不远,洪高娃停马伫立。这处敖包曾经是远近闻名、各部落常来祭祀的大敖包。方圆两里的地面上,大小石块沾满四百幼畜、一百幼儿鲜血,使得这一小片土地呈现出少见的赤色,向人们述说那个恐怖血腥又万分凄惨的夜晚……洪高娃耳边似乎响起幼畜娇嫩的哀号、听到幼儿惊惧的哭叫,他们都在喊叫着:“阿妈!……”
  洪高娃闭了眼睛,不忍再看。敖登指着小湖边,说:“就在那儿。”
  几个白色的大帐篷旁边有一顶破旧的小帐篷。两名侍卫是兄弟,领着家人在这里驻牧,另一重任就是看管犯有重罪的牡丹。
  牡丹的脸真的是瘢痕累累,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血痂还没有脱落,完全破了相,看不出这就是原来那个妩媚娇美的鄂尔多斯美女了。但她的头发梳理得整齐光洁,正半合着眼睛,嘴里轻轻哼着悠长的调子,一面拍着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对进帐的人看也不看。若不是她脚脖子上拴着铁链,铁链的一头连着一个沉重的铁球,还真看不出她跟一般坐在帐中的蒙古女人有什么不同。
  “牡丹!你还认得我吗?”洪高娃走近牡丹,问。
  她睁眼严厉地瞪着来人,说:“谁敢出声?小王子刚刚睡着!”
  敖登壮着胆子走到她跟前:“牡丹,这是洪高娃大哈屯呀,你怎么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大哈屯?”牡丹翻着眼皮看看敖登,又看看洪高娃,气呼呼地说,“我就是大哈屯!我的儿子就是太子!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我要他的脑袋!”她回过身,用脸蛋儿偎着怀里的东西,非常温柔地说,“儿子别怕,阿妈在这儿呢,你的病就要好了,你就会长大……长大了你就是太子爷,就是大汗,阿妈会把所有的路都给你铺好,你就放心长吧!……”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不住地喘气,但还是在说,在喃喃地重复着一样的话。
  此刻的牡丹,不像十恶不赦的罪犯,倒像个情深意切的母亲,和所有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甚至和洪高娃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但就是她,因为爱自己的孩子,无情地夺去了一百家亲子之爱。这就让洪高娃不能容忍。然而,她本怀着强烈的复仇心,此刻却被一些复杂的情绪搅乱了。
  侍卫夫妻向大哈屯禀告详情。如今的牡丹已经迷乱,什么人都不认得。
  回营途中,洪高娃默默沉思着。敖登不敢多问,用目光向妹妹示意。敖登格日勒便说:“干妈,还不赶快杀了她给大家报仇!用她祭天,让即位大典得到腾格里天的护佑!”敖登格日勒痛痛快快地一口气说。
  “还杀!杀得还不够吗?”洪高娃皱着眉头低声说,随即又叹了口气,“不用杀,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又停了片刻,她的声音更轻了,敖登格日勒勉强能够听清楚,不知道干妈是在讲给她听,还是在自言自语:“老天爷已经重重地惩罚了她,夺走了她最宝贵的美貌和儿子,她苦心追寻的权势,也就成了浮云,消散干净。如果不疯,早就自杀了。就是发疯,不也是可怕的惩罚吗?”
  洪高娃以大哈屯身份发下了归来后的第一个谕令:给牡丹自由。侍卫一家照顾她到死。一切用度,到大哈屯斡尔朵支取。
  这道谕令立刻传遍草原,仁慈的大哈屯的名声传得更远了。阿岱汗也暗暗松了口气。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全蒙古大汗即位大典开始了。捕鱼儿海边的辽阔草原上,聚集了数万百姓,来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与十三年前阿岱第一次称汗相比,八白室的设置如故,但更加高大华丽。阿岱和洪高娃并跪在圣主灵前,阿鲁台率领大臣贵族首领们分跪两侧,伟大的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就用他威严的目光,从灵位上方像是问话那样注视着他的后人。所有的人都感到庄严震悚,似乎他老人家真的降临到场了。
 阿岱汗夫妇郑重而虔诚地向成吉思汗跪拜,再拜,三拜。两人手中捧着祭酒,阿岱汗朗声说道:“成吉思汗英灵在上,我阿岱今日携同洪高娃,即全蒙古大汗之位,必将秉承成吉思汗老祖宗的遗志,复兴蒙古,统一草原,统一天下,重现成吉思汗老祖宗的辉煌!子孙们一定竭尽全力,恳请成吉思汗老祖宗的英灵时时护佑!”
  阿岱对着洪高娃一示意,两人同时蘸酒,以指弹向天、地、人,随后向上再拜,才捧着酒栀喝了一口。酒栀随后传给阿鲁台王爷和各部落首领,最后传到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的主要官员那里,都照着汗王夫妇的样子在酒栀里喝了祭酒,表示了对成吉思汗老祖宗的敬意,也表示了同心协力的决心。
  大典最后一项,依然是阿鲁台王爷领着各大臣各首领,用白毡将大汗和大哈屯托举出来,向欢呼的数万百姓宣布,也是向整个儿草原、向所有蒙古部落宣布,阿岱汗承袭了成吉思汗,是大蒙古国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从此号称全蒙古大汗。
  即位大典之后祭祀敖包,向天地神灵致谢拜祷。这之后,便是规模宏大的那达慕,……总之,热闹非常。欢乐的节日持续了整整十天,天上的白云地上的风,将这节日的欢乐传遍草原,送到千家万户,千里万里。
  果然成效立现。大典前后,许多前几年离散的部落又回归了。兀良哈三卫也派来贡使,表示他们虽然再次归降明朝,但作为蒙古人部落,他们的心还是朝向成吉思汗,朝向全蒙古大汗的,情愿两边进贡。最想不到的是,瓦剌竟然也派遣了使臣前来道贺。不过丰厚的贺礼和贺表不是来自顺宁王脱欢,而是顺宁王太夫人萨木儿进给大哈屯洪高娃的。贺信中特别提到当年两人相约的旧话:不打仗,求安定,各自兴旺,造福草原。
  永乐皇爷去世时,阿鲁台王爷立刻派遣使臣前往北京吊唁,结束双方交战,恢复朝贡。朝贡贸易和边境贸易再度繁荣,东蒙古各部落财富迅速增长,四境平安,又加上这一年风调雨顺,牲畜繁殖极快,整个儿东蒙古竟然很快从艰危困苦中复苏,一派欣欣向荣。
  有头脑的人称赞阿鲁台王爷和阿岱汗的精明、有眼光,即位大典事半功倍。百姓们却宁肯相信是仁慈的洪高娃大哈屯带来了福气。比起前些年牡丹大哈屯在位的时候,人们轻松畅快多了。
  前来投奔的部落和人马每月都有三两起。即位大典一年后,也是夏末秋初的日子,来了一家三口,一看就是长途跋涉,劳累不堪,样子十分狼狈。接待的官员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他们立刻就让官员们傻了眼,因为男主人的妹妹和表妹都是大汗的哈屯。他叫阿噶巴尔济,来自北海,用了多半年时间才找到大汗的营地。
  官员们慌忙禀告,敖登出面一认,兄妹俩就抱头痛哭。阿噶巴尔济一家于是得到了最好的款待。作为内弟,阿岱大汗亲自接见了他,应许日后提拔。阿噶巴尔济千恩万谢之后,又去拜见姨父锡古苏特和姨妈卡林娜一家,想要尽快见到亲妹子敖登格日勒。但敖登格日勒随同大哈屯进山了,去看望旧病又犯的老额吉。阿噶巴尔济竟坚持要尽快见到亲妹妹敖登格日勒,阿岱大汗便差人将他送上山去。
  
  初秋,是大兴安岭最美的时节。漫山遍野锦绣一般绚烂。空气里灌满花草和果实的芳香。这天是月满的日子,洪高娃安排了篝火、烧烤架子和汤锅,把老额吉用薄薄的羊毛毯裹好,放在篝火边的坐垫和靠枕间,自己和敖登格日勒一左一右,陪坐在老额吉身旁。
  夜空如海,月明如昼。篝火熊熊,温暖而明亮。烧烤架子和汤锅冒着缕缕青烟和白气。燃烧的木柴哔剥作响,散发着松树的清香,烤肉香味更是诱人,连病了多时事事都已淡漠的老额吉,也忍不住轻声地问了一句:
  “烤什么呢?真香!”
  “阿妈,是飞龙和松鸡。”洪高娃赶紧答道。老额吉已年过七十,身体大不如前,病一次衰弱一次。洪高娃的归来曾让她奇迹般地从病卧中立起,今天老人家状况特别好,心情也特别好,洪高娃就张罗着办了这样一个月光下的篝火宴。
  胡珠里把烤好的飞龙送了过来,侍女们又奉上热腾腾的松鸡汤。敖登格日勒忙割下飞龙身上最肥美香嫩、烤得焦黄的脯子肉,双手奉到老额吉嘴边,说:“老额咪,吃了飞龙长命百岁!我们等着给老额咪祝百岁大寿!”
  老太太张嘴接过去,嚼了又嚼,连说:“好吃好吃!”可敖登格日勒再奉上第二块,她就摇头了,对洪高娃说:“酒。”
  洪高娃连忙把斟满蜜酒的杯子双手递给阿妈。她小口小口地抿着,把蜜酒喝干,又连说:“好喝好喝!”她眯缝着眼睛看看女儿,说:“你从小就爱跳舞,再跳一个给阿妈看看。”
  洪高娃顺从地脱去外面的大衣服,站到离老额吉五六步远的篝火边,但见她蹲身俯首,稳若石雕,随着她口中轻轻哼唱的一段辽远又悠长的曲调,她慢慢站了起来,合抱在胸前的双臂,如白鹤展翅一样向左右分开,扇动,配合脚下急速的小碎步,她的双肩也在急速抖动,而整个儿身体却如同在水面上忽而前忽而后地飘,双臂终于高高举过头顶交叉相合,人们眼前伸展开一棵挺拔、苗条、美丽的小白杨,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和女性的魅力。每当舞到面对老额吉的时候,洪高娃都有一个从高高飞扬到低低弯腰的非常优美的动作,向母亲表示着深深的敬意和浓浓的眷恋。敖登格日勒和所有人一起合唱,也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们都没有见过大哈屯跳舞,更无法相信四十多岁的洪高娃竟能跳出这样令人惊叹的大草原的舞。
  忽然,洪高娃双脚一跺,停住了,身上飞旋的饰带和袍裾纷纷落下。她只看着老额吉,说:“阿妈,好吗?”
  老额吉微笑,点头,指着自己的酒杯,示意斟酒。
  老额吉还是一口一口把酒抿干,又说:“给阿妈唱个歌儿吧,——《孤独的白驼羔》。”
  众人都心里一凛,洪高娃却毫不犹豫,张口就唱。她深厚的、发自胸腔内里的歌声,沉着、圆润,在夜空中飞得很远很远——
  
  孤独的白驼羔,饿了就嘶叫,
  想起花鼻梁的妈妈,不由得哀号;
  
  有妈妈的小驼羔,在妈妈身边欢跳,
  没有妈妈的小驼羔,
  只能跟着伙伴嘶叫……
  
  唱到中间,大家全都忍不住跟着哼唱。有众人轻轻和声的衬托,洪高娃的歌唱越发嘹亮,越发动人。老额吉听得很入神,不时抹抹眼角,但红红的脸上始终是慈爱的微笑。
  “过来,挨着我坐。”洪高娃唱罢,老额吉对她伸出手,“来,搂着我,让我靠在你身上眯一会儿……你们只管说你们的,吃,喝,多好的夜晚……”阿妈像小孩子一样,依偎在洪高娃怀中,像是睡着了。
  “干妈!你太了不起了!”敖登格日勒崇拜地望着洪高娃,“隔了十年,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变?还这么年轻漂亮,想想啊,阿寨哥哥都快三十岁了呀!”
  “只要心不老,人就不会老。”
  “我不信。”敖登格日勒笑道,“干妈你一定有永远年轻的秘药!有什么诀窍,传给我好不好?”
  “好吧,我告诉你,谁让我生不出个亲生女儿呢!十年前你还是个女娃娃,说给你也不懂,现在你也是过来人了……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洪高娃笑着说,压低了声音,“其实呢,只有两件。一件是,你要一辈子始终只爱一个男人。这样你的心就能一辈子不动不摇不昏不乱,稳定清朗,这样的心不会老。”
  “可是……”敖登格日勒疑惑地看看洪高娃,却说不出口:谁都知道这位被多少英雄勇士争夺的草原第一美女有过怎样的经历。洪高娃当然看懂了干女儿眼里的疑问,微笑着继续低声说:
  “第二件,你的身边一辈子要有男人。神灵不是无缘无故在天地间造就男人和女人的,男女交合不但生育子女繁衍后代,也在互相补充互相滋养,所以赋予男女交欢以极大的快乐。但只有跟你最爱的人同欢,才能登上极乐境界,你也才能获得最完满的滋养……”
  “可是,”敖登格日勒终于忍不住说出口来,“天下有几个女人能让她最爱的男人守在自己身边呢?……”
“所以呀,你要寻找跟你最爱男人相像的男人,哪怕只是在想象中也好。声音像,性格像,神态像,身条像,甚至眉眼像,嘴巴像,你只要紧紧盯住这些相像的地方,你就会感觉到你最爱的男人的灵魂充填进来了,他在你身边这个男人身上复活了,你永远可以找寻到原来只属于你们两人的极乐世界……”
  “是这样……”敖登格日勒惊讶地暗暗抽了一口凉气,心中只爱脱欢的她脱口而出,“可大汗跟脱欢,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那你要慢慢寻找,慢慢寻找,不要让自己的心受苦,这最重要。”洪高娃轻声说着贴心话,忽然觉得掌中老额吉的手指动了动,连忙低头看。老太太半睁了眼,一脸笑意,轻声地、清清楚楚地说:
  “做一世人难得,化苦为乐更难得,阿妈可以放心了。”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轻轻抚摩女儿手心的手指也停止了动作。闪闪火光中,她泛着红晕的脸膛显得很安详。
  “阿妈!阿妈!”洪高娃轻轻叫了两声,再无回应。一探老额吉的鼻息,洪高娃立刻哽咽了:“阿妈啊!……”
  “额咪!额咪!”敖登格日勒惊叫起来,哭出了声。塔娜和侍女们围过来,也开始抹泪。胡珠里走来,默默站在老额吉身边,看着老伴儿,他没有哭。
  “不要哭,不要哭。”洪高娃含泪望着阿妈,笑着对大家说,“你们看我阿妈的脸红润又光彩,还在微笑,多祥和多慈爱。她升天去了,将来她会从天上伸出手,把我们都接上天堂的。应当为她欢喜才是,她在人间已经过够了。我刚回来就知道她要走了,还是为我阿妈办一场喜丧吧!”
  大家听得这话,也就纷纷收了泪,就着篝火开始准备为老额吉办丧事。偏这时候,营门外的侍卫来禀告,说有个叫阿噶巴尔济的人,自称是敖登格日勒小哈屯的亲哥哥,带着家人连夜赶来求见。敖登格日勒一听又惊又喜,连忙禀告大哈屯,说她先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哥哥从遥远的北海边投奔来了?
  不一会儿就传来敖登格日勒小哈屯欢天喜地的叫喊:“干妈!干妈!真的是我哥哥阿噶巴尔济!还有嫂子和小侄子哩!”
  洪高娃迎出几步,明亮的月光下,敖登格日勒身后的来人让洪高娃大吃一惊,忍不住叫出声:
  “阿寨!脱脱不花!是你吗?”
  敖登格日勒吓了一跳,连忙一回头,也发现此刻在月光下,哥哥真的很像阿寨哥哥。她连忙解释说:“干妈,这是我亲哥哥阿噶巴尔济,他说半年前我阿爸病逝了,临终前命他带着家人来投奔大哈屯……”
  一瞬间,洪高娃心里骤然响起“孤独的白驼羔”。阿妈临终前要她唱这支歌,有什么用意?谁是孤独的白驼羔?洪高娃?阿寨?还是在预示满都鲁的不幸?难道也包括这个阿噶巴尔济?……她稳了稳心绪,仔细看去,阿噶巴尔济比阿寨年轻,是个成年不久、刚刚可以称为汉子的小伙儿。他很拘谨地领着妻儿向大哈屯跪拜后,眼睛在大哈屯和妹妹之间转来转去,不知说什么才好。
  “饿了吧?到篝火边歇歇,有现成的奶茶奶酒和烤肉。”洪高娃和善地邀请着。阿噶巴尔济的小儿子表情丰富地揉着肚子吧嗒着小嘴,把洪高娃逗笑了。
  看他们一家吃喝有七成饱了,洪高娃才笑着说:“听敖登格日勒说,她离家的时候你还没有成亲哩,如今都有儿子了。”
  “是,是。”阿噶巴尔济嘴里塞满烤肉,说话都不利落了。
  “小家伙有名字了吗?”洪高娃问。
  “有,是他爷爷临终时候给起的。”阿噶巴尔济的妻子看上去比丈夫精明,也善于言辞,“爷爷要我们永远记住他,所以把自己年轻时候的名字给了我们这儿子,叫哈尔古楚克。”
  “什么?”洪高娃一怔,“哈尔古楚克?他爷爷年轻时候的名字?”
  敖登格日勒说:“阿爸这个名字我怎么不知道?”
  阿噶巴尔济嘟嘟囔囔地说:“我们也不知道。阿爸临死时候才说出来的……还有,这个,阿爸临死的时候交给我,要我领着全家找到洪高娃大哈屯,把这个交给大哈屯。还说看到这东西,大哈屯就会收留我们……”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囊,双手捧给洪高娃。洪高娃手有些抖,但终于从锦囊里取出来一条项链,一条在她记忆中常常出现的项链,项链的吊坠,是一个象牙雕成的骷髅头。这曾经是阿妈为她特制的、用许多神秘珍贵药物炼制过的护身符,当年她不忍亲爱的丈夫独自离开世界,亲手把这个护身符戴在了哈尔古楚克项间,放入口中,好代替自己陪伴他升天……
  洪高娃浑身都在颤抖,可还是坚持着问道:“你阿爸……是不是有……有一匹红马?……”
  “是,阿爸叫它乌兰纳真,当年阿爸就是骑着它来到北海的。”
  阿噶巴尔济现在说话清楚多了,“马是好马,就是太老,我们一说卖它杀它,阿爸都要生气,说乌兰纳真救过他的命,就是白养活,也要养活它到死。后来它都老得走不动了,可还是这次阿爸病去,它才死了。”
  洪高娃站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倒,被塔娜和敖登格日勒左右扶住。洪高娃推开她们,独自走到林间,月光透过树枝树叶,斑驳地撒满她全身,她好心痛啊!……痛得深入骨髓,痛得鲜血淋漓,痛得撕心裂肺……二十多年梦魂萦绕,她用一生一世的情爱供奉的那个她最爱的人,不但活着,还活得很好,娶妻生子,过完一生,竟然从来不给她一点儿消息!这回真的离开世界了,却又把他的儿孙托付给她!她就这么贱吗?到底拿她当什么?真的爱她吗?!……
  塔娜跟在她身后,已经猜到了内情,说:“大哈屯,你别伤心,这个阿噶巴尔济,也许是个假货,冒充的也说不定呢!……”
  洪高娃长叹一声,疲惫万分地说:“不是假的。看看他那长相,那身架,就是哈尔古楚克的骨血!……”
  沉默片刻,塔娜又说:“别怪哈尔古楚克。他侥幸活命,又体弱多病……”
  洪高娃突然哭出声:“如果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会扔掉一切,什么大哈屯,什么荣华富贵!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追随他,跟他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口气啊!可是他呢?他知道我活着,他知道我在哪儿呀!”
  塔娜叹道:“你成了大哈屯,他怎么敢自投罗网来找你?哪一个大汗容得了他?他来送死?”
  “怕死?……”洪高娃木呆呆地继续她的思索,“要不然,敖登格日勒和阿噶巴尔济的阿妈,那个玛丽亚,比我更美,比我更迷人?……”
  塔娜轻声嘟哝:“怎么可能!他终究是个男人……男人总得有个女人不是?”
  “男人……男人……”
  他不过是个男人,一个怕死的、好色多欲的、尽人可妻的普通男人!和她一生经历的男人没有不同,论情分和真爱,甚至还比不上为她献出年轻生命的博罗特……
  洪高娃心中供奉了将近一生的黄金般的偶像、灿烂宏丽的情爱圣殿,轰然倒塌。她的自信、自尊乃至自负,随之破碎,随之冰消雪化。
  荒凉,心头一片荒凉。如沙漠如戈壁,如寸草不生的盐碱荒滩。她被自己多年构建营造的绚丽多彩、充满情爱和活力的世界抛弃了,生活从此变得无味无色,无望无聊……
  
  下山回到冬季大营,众人都惊讶于洪高娃的憔悴,也知道她因母亲去世悲伤过度,不足为怪。
  然而此后的洪高娃仿佛换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意气消沉。她身上的灵秀之气似乎被一下子抽走了,眼睛里经常闪耀的火一样的亮光似乎也渐渐减弱,渐渐熄灭。她一天天地消瘦,衰弱,苍老。入冬后的第一场风雪,就把她击倒了。不过是平素常见的伤风,在她身上却日渐沉重,有察罕斡托赤美名的她,居然不肯为自己开方煎药。
  大哈屯向大汗和王爷要求:想见儿子阿寨,想见萨木儿公主。
  进入一年最寒冷的三九天,汗王派遣的使者赶回来禀报:曲先、安定两卫,因劫杀朝廷使臣,被明朝发大军征剿,已逃进昆仑山口不知去向,找不到阿寨的踪影。萨木儿公主随儿子脱欢进阿尔泰山深处过冬,大雪封山,道路不通,无法传达。
  消息传到病榻前,苦苦等待的大哈屯顿时昏倒在扶持她的敖登格日勒怀中,喷出一口鲜血,待又醒过来,听说大汗和王爷还有小哈屯们都要来看视问候,洪高娃喘着气,小声对敖登格日勒说:“……凡是男人,都不许进帐……满都鲁也不许。我想静静躺一会儿……”
洪高娃静静地平躺在榻上,气息极细微极弱小,几乎看不出她在呼吸。望着这张曾经那么美丽动人的脸,曾经那么生气勃勃充满力量的身躯,敖登格日勒眼里又一次涌出泪水。洪高娃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我怎么还活着?……我还没有死吗?……”
  敖登格日勒心里一阵惊慌,注视着洪高娃。这一刻仿佛一切都停滞了,风声、雪声、山林的呼啸声、遥远的人语声,也包括敖登格日勒自己的心跳声。她轻轻叫了一声:
  “阿妈!……”
  洪高娃一动不动,面容平静,双手叠放在胸前,一丝呼吸也没有了。
  她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她死了。
  
  萨木儿眼前是一片花的原野,花的海洋,洪高娃从百花深处向她飞奔而来。是她第一次见到的、令她震惊令她头晕目眩的样子:年轻姣好,花容月貌,小鹿一样清纯轻盈,豹子一样柔韧有力。她俩手拉手,在花的原野上奔跑、蹦跳、欢笑,大喊大叫,无忧无虑,快乐无比。
  萨木儿觉得自己被洪高娃拉拽着,每一次脚尖触地都那么一蹬,身子就弹起来好高,蹬了几次,两人就双双在半空中飞翔……脚下的草原绿草红花、弯弯的河水、蓝蓝的海子,美极了,美极了啊……
  双双飘然落地,互相一看,竟然是那年南京相会的模样。洪高娃把一件东西放在萨木儿手心里:“好好保护它,是我的珍宝,也是你的珍宝!我走了。”说罢,紧紧地搂了萨木儿一下,就冉冉升空,像蒲公英的白色小伞那样在空中飘着,飘着……
  萨木儿低头看看手心,竟然是那方传国玉玺,竟然缩小得可以握在手心。萨木儿心里一急,醒过来。是个梦,是个醒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梦。
  听到母亲惊叫声的脱欢,赶紧冲进阿妈的寝帐,连连问候。萨木儿看着儿子,愣了片刻,说:“我梦见洪高娃大哈屯了。她,是不是升天了?”
  “哦?”脱欢惊讶地看着母亲,紧锁的眉头骤然放开,说,“如果是真的,阿妈,你该准许我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报仇雪恨了!”
  令脱欢意外,萨木儿竟然狠狠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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