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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夕阳暮霞 第五节 北方佳人

第四章 夕阳暮霞 第五节

二十六年后,萨木儿又做了同样的梦。
  醒来之后,她仍然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慢慢回味。她已经六十八岁了,想起事情来多少有些迟钝、缓慢,而这个梦仍然让她满心怅惘和迷惑。
  还是那花的原野、花的海洋,还是手拉手脚尖点地的一次次纵跳,还是美不胜收、挥舞着漫天纷纷扬扬的缤纷花瓣在半空中飞翔,还是塞进她手心的小小传国玉玺和那句话:“这是我的珍宝,更是你的珍宝,你要好好保护。”但这回好像多了一句:“要对得起成吉思汗老祖宗!”
  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知道,传国玉玺又回到了萨木儿手中?
  
  从洪高娃大哈屯去世当年起,脱欢便开始对东蒙古连续不断地猛攻。阿鲁台和阿岱汗连续大败,损失惨重,被迫放弃了故地,越过大兴安岭东走兀良哈,到靠近明朝边塞的地区驻牧。瓦剌于是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从阿尔泰山到大兴安岭的广阔领土,瓦剌王脱欢成了这广袤大地的主人。
  萨木儿记得很清楚,儿子来向她要传国玉玺。那年夏季营盘驻扎在肯特山下的撒里怯儿。那里是成吉思汗的发祥之地,旧日的夏宫遗迹尚存,又有这些年东蒙古阿岱汗修建的成吉思汗陵寝,园林簇拥着八白室,很有气势。萨木儿看到陵寝异常亲切,儿子脱欢也经常从远处盯着八白室,眼睛里荧荧绿光闪烁,让萨木儿感到不安。果然有一天,脱欢来向母亲索要传国玉玺。
  萨木儿心里一惊,马上明白了儿子的意图,但还是问:“你要它做什么?”
  脱欢对阿妈直截了当:“如今蒙古大部都归我统属了,我难道不能称汗?”
  萨木儿也直截了当:“瓦剌人两次称汗,都招来不祥,——鬼力赤汗被害、额色库汗伤病,都短命早死。阿妈不愿意你也步他们后尘!……成吉思汗有遗命,只有黄金家族子孙即汗位才能得到他老人家的保佑,你还是打消妄想吧!”
  脱欢黑了脸,愤愤离去,在王帐召集各部首领,要众人通过呼勒里台会议推举自己为大汗,不想也遭到抵制。瓦剌首领们也坚持瓦剌人即汗位不祥,新收服的蒙古本部首领们也坚持非黄金家族子孙不能为大汗。脱欢大怒,骑了他最喜爱的黄马,奔向成吉思汗陵寝,绕着园林一圈一圈地飞驰,嘴里不住地大喊大叫:“咄!咄!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瓦剌也出了一代又一代辅佐你们黄金家族的太后!我们瓦剌从来不比你们弱!我脱欢也决不次于你成吉思汗!……”
  年岁大的部落首领,无论瓦剌人还是东蒙古人,都七嘴八舌地劝解:“千万不可如此!成吉思汗圣主不只是蒙古的君王,更是天下之主!怎么可以这样说话!赶紧叩头谢罪,求他老人家宽恕吧!……”
  脱欢眼睛血红,目光里全是疯狂,大吼道:“笑话!如今众多蒙古部落都已归我,我理当效法古代人君称帝之制,就在这陵寝前即大汗位!明天就设大宴行大典!”众人惊慌无措,萨木儿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说。
  奇怪,当晚脱欢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即位大典也就不了了之。脱欢的病反复发作,一个月后才算痊愈,从此再不提称汗之事。过了很久,母子夜话,脱欢才向母亲吐露了可怕的梦境:成吉思汗身如巨人,骑六丈长、五丈高的大马,张弓射他,巨箭如椽,直透胸膛,自觉心中如焚,眼看血流如注。梦中惊醒,胸背内外痛不能忍,随即昏厥过去。脱欢说,是他得罪了成吉思汗的神灵,才招来这样的惩罚。他不能不放弃了。
  就在这个时候,令萨木儿喜出望外的事情来了:远在曲先的明朝副指挥使脱脱不花,竟然来投奔瓦剌王脱欢。
  原来,曲先、安定两卫因劫杀朝廷使臣,近年被朝廷大军屡次征剿,安定卫先降了,并出卖了脱脱不花,他连同属下千余户及其牛羊驼马都被明军俘获。这使得逃到昆仑山南的曲先卫指挥使悔惧不已,主动向朝廷贡马请罪,明朝也算仁义,允许他们仍居曲先故地,并将俘获的人畜全部发还。当了近一年囚徒的脱脱不花,此时才得知母亲在阿岱汗庭去世的消息。经此一番挫折磨砺,又报仇心切,他再次叛离明朝,抛弃一切,单人独马,千里来投,意在复仇。
  脱欢大喜,骤然相见,紧紧拥抱。两人都已是三十岁的大男人了,也忍不住泪花飞溅。脱欢记得父亲在世时曾想拥立脱脱不花,如今正当其时,便旧话重提。脱脱不花却坚辞不就,说大仇不报阿岱汗不灭决不罢休。自己寸功未立,不敢当此大任。脱欢更加看重这位幼时的好友,便分拨五个爱马克为其部属。后来脱脱不花的老属民,又有一个爱马克从曲先追随而来,脱脱不花将他们分置在各个爱马克为首领,所以指挥得心应手,很快就投入了征战。
  脱欢和脱脱不花二人联手。南面的明朝又急欲尽快消灭东蒙古以解除近在肘腋的威胁。兀良哈三卫也想要摆脱阿岱汗和阿鲁台的控制。于是,脱欢率瓦剌猛攻,几方围追堵截,东蒙古势力大衰。在脱脱不花来投的次年,瓦剌大军袭杀了阿鲁台。阿岱汗西逃至明朝甘肃、宁夏边外,终于也被脱脱不花围剿捕杀。
  脱欢此时做出一个最英明,也令萨木儿最满意的决定:立脱脱不花为全蒙古大汗,以先前收并的阿鲁台、阿岱部众和兀良哈三卫归属大汗,居东蒙古故地。他自称汗庭太师,仍管领瓦剌各部,居西部瓦剌故地。这样,脱欢和脱脱不花这一对生死与共的好安达,终于真正统一了全蒙古。
  全蒙古大汗的即位大典在成吉思汗的故都、阿寨的出生地和林举行。萨木儿亲自把传国玉玺交到阿寨——脱脱不花大汗手中,那时候,她觉得肩负了多年的千斤重担终于卸掉,浑身轻松。这一天的到来何其艰难,真令她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忽然她想到了那个梦境,为何这一直在自己手中的传国玉玺,却几次梦中都是洪高娃塞进她手中?萨木儿刹那间领会了其中的真意,洪高娃再三嘱托她保护传国玉玺,不只是物,也是人,是阿寨,洪高娃的儿子、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孙脱脱不花啊!
 让萨木儿欣慰的还有喜事,两桩隔绝久远、几乎不可能成就的姻缘竟然美梦成真——小萨木儿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她的阿寨舅舅,成为又一个萨木儿大哈屯。从阿岱汗手下解救出来的敖登格日勒,嫁给了脱欢,填充了虚位多年的王妃之位。至于阿寨的两个弟弟——满都鲁和阿噶巴尔济,也都各得其所。阿噶巴尔济被任命为汗国的济农①。二十多岁的满都鲁也成为率领三个爱马克的大诺颜。
  患难之交和亲上加亲,两个自幼结交的安达互相忠诚、互相信赖。两人都是有志向有才干有魄力有威望的英雄,又正当壮年,蒙古汗国的前程应该一片光明。
  谁想到,一生经历多少次危机都能平安度过的脱欢,却在一次小小的围猎中摔伤,终于不治而亡呢?可叹卒年仅三十九岁。脱欢的长子也先,自然而然地承袭了父爵父职,仍称汗庭太师、统领瓦剌各部。
  起初好好的。为示亲善,也先把自己的同母妹妹嫁给脱脱不花大汗,把心爱的小女儿其其格,许给阿寨的同父弟弟、济农阿噶巴尔济的儿子哈尔古楚克。
  可是,后来,脱欢去世以后的十年,究竟出了什么事?
  怎么又起了一场惊天动地、腥风血雨的大杀戮?死了多少人!都是蒙古人,都是自家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强将啊!……
  这一年的相互残杀下来,萨木儿已经痛苦得麻木了。
  萨木儿尽力地理着思路慢慢地想……
  
  脱欢去世后的最初几年,君臣还算融洽,分工合作,取得很大成功。太师也先率部向西扩张,控制了明朝屏蔽西陲的大片地区,最远一直推进到巴尔喀什湖。大汗脱脱不花则率部向东扩张,重新控制了兀良哈三卫,征服了海西女真,势力一直伸展到朝鲜。一个草原大帝国的形态初见端倪。
  然而,权臣与英主的矛盾冲突,把这一切葬送在去年那场大杀戮的血泊中。
  阿寨已不是当初投奔脱欢时候的部落小首领了,他是脱脱不花大汗,他身上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绝不甘于受控制当傀儡。和脱欢的特殊关系,让他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脱欢执政的特权,而作为晚辈的也先,想要控制他就不那么容易了。
  由于君和臣分别在东西两方经营,也先到汗庭朝贡的次数越来越少,几年后,例行的朝觐也基本不去了。
  不久,也先打出了他的旗号,头衔全称为:瓦剌都总兵、答剌汗、太师、淮王、大头目、中书右丞相。他的王庭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这对大汗不又是新的压力和威胁?
  对待明朝,君臣也意见相左:大汗主和,太师主战。三年前也先率大军南侵,大汗就不赞成,两人差点儿撕破脸。后来,也先在居庸关外土木堡全歼明朝五十万大军,俘获明朝正统皇帝,杀灭跟从皇帝亲征的数百文武大臣,脱脱不花大汗均未参与,好几次也先需要配合的战事,脱脱不花都持消极态度,往往大军滞留不前。
  明朝看出端倪,对大汗更加尊崇,朝贡和给赐等往往厚此薄彼,引起也先猜忌,甚至扬言:脱脱不花私通明朝,有罪!双方受此挑拨离间,嫌隙越发难以弥合。
  汗国中,兵力最强盛的是太师也先,大汗次之。但是对明朝一年多的征战,也先虽然掠得大量人口牲畜、金银币帛,也有不少损失。在也先急需休整之际,脱脱不花却因控制兀良哈、征服女真而声威大振。羽翼渐丰的大汗,实力已足以和太师权臣抗衡了。
  一年前,也先借着汗位继承大事发难,领兵攻打脱脱不花大汗。
  小萨木儿已正位大哈屯十二年,并育有一子,名为蒙古勒克鲁青吉思;也先之妹也生有一子,叫阿巴丁。也先要求脱脱不花立他的亲外甥阿巴丁为太子,并因此改立他的妹妹为大哈屯。脱脱不花不答应,也先便指责脱脱不花私通明朝,图谋加害太师,发兵攻打大汗老营牙克石,威逼脱脱不花就范。
  也先没想到他的行动竟不得人心,他手下的大部落都替大汗不忿,领了人马投顺脱脱不花去了。当大汗举兵反击,一路追杀过来时,也先的部下有更多的兵马倒向脱脱不花。最后,连也先之母阿怜营中也有三万人马投奔了大汗。
  也先和他的弟弟赛罕、歹都,还有一些亲信都逃回晃忽尔亥,竟生出一条毒计:以拥立为大汗为诱饵,收买脱脱不花的弟弟——也先的亲家、济农阿噶巴尔济。
  这个阿噶巴尔济,就是洪高娃一生所爱的男人哈尔古楚克隐姓埋名逃遁民间后所生之子,临死之际托付给洪高娃,是脱脱不花重用和信任的同父弟弟。此计果有奇效,阿噶巴尔济想必早就想过一把当大汗的瘾,欣然应允,便在大战的紧要当口,从大汗营内杀了出来,里外夹攻,导致脱脱不花大败。脱脱不花大汗落荒而逃,手下数万兵马,被杀被伤被俘获,覆灭于一旦。
  被瓦剌诸首领私下嘲骂为蠢驴的阿噶巴尔济,自鸣得意地准备登上大汗宝座。就在即位大典前夜的宴会上,也先把他杀掉了。
  阿噶巴尔济决定背叛兄长的时候,曾要儿子哈尔古楚克助他行动。哈尔古楚克两年前娶了也先的女儿其其格,也先虽是岳父,但哈尔古楚克的心还是在伯父脱脱不花这一边,他对父亲苦苦相劝,说手足之情比什么都重!已经被即位大汗的美梦陶醉的阿噶巴尔济,哪里听得进?为防止走漏消息,竟把哈尔古楚克囚禁在林中小屋。直到也先取胜,阿噶巴尔济才放儿子出来,要儿子参加他的即位大典。
  次日阿噶巴尔济就要即大汗位,营中一片欢腾,只有哈尔古楚克很紧张地悄悄嘱咐其其格,说今日之宴不是好兆头,为防万一,他将在远处山涧边等候消息,让她一旦见到宴会大帐的帐脚下流出鲜血,就立刻遣人飞报给他,他将逃离此处,远走他乡。他说:“你身有孕,不能驰骤,再说你是也先爱女,他总不会伤你。你母子多多保重,等我在他乡立住脚,一定派人来接你,夫妻团圆,一家团圆!”
  果然,大典前夜的宴会上血流成河,阿噶巴尔济被杀,哈尔古楚克远逃。所有这些惊人事变,身处济农营中的其其格都经历了,事后她都对太额咪萨木儿讲了。
  一年前那场大杀戮发生的时候,萨木儿率她的部属正在哈纳斯故地驻牧,得到消息赶回晃忽尔亥,事情已经过去。也先得意地告诉祖母,通明叛国的脱脱不花大汗大败而逃,单人独马不知下落。他属下的二十多万人马,伤亡过半,或降或逃,已然星散。大汗的领土、属民及传国玉玺,都落入他也先手中。这一回,整个儿大蒙古国才真正完全属于他也先了,也先应该完成父亲脱欢没有实现的心愿,称汗登位了。
  而萨木儿从别处听到的,却净是让她伤心的消息:脱脱不花大汗的大小哈屯都被俘获,分给各个功臣家为奴,子孙则尽遭杀戮。小萨木儿母子俩也在大战中被乱军杀害,这尤其让萨木儿心痛不已。为此她多次责问也先,也先一笑置之,说祖母老了糊涂了,好好养精神吧,竟不理睬。
  就是这个也先,就在前些日子,已宰杀了九匹白马、五头黑牛祭天,自立为大元天盛大可汗了。
  让萨木儿奇怪的是,昨天上午,这位大元天盛大可汗竟然亲自来探望祖母,像从前一样轻装简从,行家人礼,这可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这些年来,萨木儿日益老迈,也先日益跋扈,老祖母的唠叨劝说甚至哭诉,在孙子那里都是耳旁风,还惹得他发火。萨木儿从此也就懒得多话,也先也就很少光顾他幼年时一刻不离的老祖母的帐篷了。
  让萨木儿更奇怪的是,也先屏去从人,从怀中掏出传国玉玺交给老祖母,托她保管。
  萨木儿说,怎么不交给你阿妈阿怜呢?也先说,阿妈本是个没嘴儿葫芦,那年我俘获了明朝皇帝,她就在我耳边聒噪没完,说她是汉人,南朝皇帝就是她的君上,不但不能杀,还要尽快释放,礼送还朝。实在叫我心烦!这回跟脱脱不花交战,她营中大半儿人马跑去投脱脱不花,你说我怎么敢信她?
  萨木儿说,你有那么多大小哈屯,拣一个可信的交她不好吗?也先连连摇手说不行,她们那娘家都是大部首领,时刻得防着他们生二心,传国玉玺万一落在他们手中,不又是大祸害?大小哈屯没一个可靠。想来想去,还是放在你老人家这里最稳妥!你老人家收藏保管了三十年,没出一点儿纰漏,不交给你交给谁?当初它从你手中交给脱脱不花,如今我夺了回来,还是你收着吧!
萨木儿摇头说,我老了,没这精力啦!
  也先说,我成天马上征战,容易遗失不说,被人偷去抢去,不更是贻害无穷?存在你这里,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也放心。
  就这样,这不到三寸见方、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又回到了萨木儿手里。
  刚才梦中,洪高娃塞给她的传国玉玺,不但比真玉玺小,比二十六年前梦里的玉玺还小一圈,感觉像只戒指。洪高娃想说什么?洪高娃要她保护的是玉玺还是人?
  萨木儿想得自己都累了,正要慢慢起床,侍女近前轻声禀报:其其格公主来了。萨木儿说:快让她进来。
  说话间,其其格公主已经挺着大肚子快步进帐,一头扑到床前,趴在萨木儿腿上痛哭:“太额咪,我不想活了!呜呜……”
  萨木儿急了:“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别伤着肚里的孩子!……”其其格还是哭得如痴如醉,边哭边叫:
  “孩子已经没有阿爸了!哈尔古楚克死了!我的哈尔古楚克死了!”
  “什么?”萨木儿的心咯噔一跳,只小声问出这么一句。
  “不只我的哈尔古楚克,脱脱不花大汗也死了!”其其格继续痛哭。
  萨木儿觉得胸口疼痛,心仿佛被大鹰的铁爪子狠狠地抓捏撕扯,好半天才回过神儿,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腾格里长生天不会这么无情吧?……”
  “是我阿爸亲口说的,他派了两队精骑去追杀他们两个……哈尔古楚克朝西北逃走,路上遇到托克马克的强盗,为夺他身上的金腰带,把他射……射死了!……脱脱不花大汗逃去北海搬救兵,不料落在郭尔罗斯部落彻卜登手中,大汗便遭杀害了!……呜呜……”
  萨木儿默默无言,她记得彻卜登。他也曾送女儿来嫁脱脱不花大汗,但此女还恋着别的男人,脱脱不花便将她休回了娘家。这成为彻卜登的莫大耻辱,当然不肯放过报仇雪恨的天赐良机。萨木儿坐到其其格身边,轻轻抚摩着其其格的头发,安慰道:“事已至此,再哭也没有用,白白伤了身子。为了你没出生的孩子,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啊!”
  “太额咪,我就是怕这孩子保不住啊!”其其格抹着眼泪,“阿爸一直逼我改嫁。我总说丈夫还在,哪有改嫁的道理?今天一大早,阿爸就把我召进汗帐,说哈尔古楚克和脱脱不花都死了,要我立刻改嫁去乞尔吉斯。我说肚子这么大,怎么嫁人?总要等孩子出世以后吧。阿爸脸一黑,凶凶地说:你给我听清楚,孩子是女就罢,若是男,落地便死!我吓坏了,我说阿爸,这可是你的亲外孙啊!阿爸脸更黑,眼睛凶得像狼,他也吼:什么外孙!我要杀尽成吉思汗的子孙,杀尽黄金家族的男人!……”
  萨木儿惊骇万分,一时间手脚冰凉,他还要杀!
  也先,是萨木儿看着他长大的孙子,知道他聪明能干,雄心勃勃,也知道他刚毅果断,是个领袖坯子;可不知道他一旦大权在握,就这么刚愎自用,就这么嗜杀,杀了汉人杀蒙古人,一杀就是几万、十几万,简直像是天生的恶魔!他还想怎么杀?
  “我被阿爸吓昏了,直奔这里来了……太额咪,我真是走投无路,没法儿活了!”其其格又痛哭起来。
  萨木儿一直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突然间举起布满老年斑的手,伸向天穹,痛苦万分地喊叫:“长生天!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啊!……”一阵头晕耳鸣,眼前一黑,仰身倒了下去。
  好在萨木儿只是因为年老体弱,禁不住这样的强刺激,一时昏厥,一碗茶工夫,她的脸色就渐渐恢复了。
  萨木儿睁开眼睛,望着满脸泪光的其其格,说:“你搬到我帐中来,太额咪管你生孩子坐月子的事情!别人不许管!”
  其其格仿佛绝处逢生,赶紧拜谢曾祖母。住在太额咪这里待产,得到老人家和众多侍女们精心照顾,其其格安心了。
  其其格至今记得那一天,哈尔古楚克说,“你是也先爱女,他总不会伤你。你母子多多保重,等我在他乡立住脚,一定派人来接你,夫妻团圆,一家团圆!”
  如今,坐在萨木儿面前,其其格不止一次地重复丈夫的话,每对太额咪说一回,就流一次泪。因为现在她的哈尔古楚克已经死了,夫妻团圆、一家团圆再不可能了。她所有的感情和希望,就都放在了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
  这些日子,萨木儿天天在一座喇嘛进献的小金佛面前焚香跪拜,跪很长时间,祈祷也很纷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祈祷所有在大杀戮中死去的人能够升天,她祈祷女儿小萨木儿能够死里逃生,她祈祷脱脱不花能够在天上与他的父亲哈尔古楚克、母亲洪高娃一家团聚,她祈祷其其格的哈尔古楚克经常回到他妻子梦中,安慰安慰这可怜的孩子。而她祈祷得最多的还是,上天保佑,让先祖成吉思汗的血脉能够延续,不要断绝!也先如今成了大汗,杀戮黄金家族已近疯狂。掰着指头算来算去,萨木儿祖父这一脉,如今已没有后人了。萨木儿千祈求万祷告,求腾格里长生天开恩,保佑重孙女其其格生一个男孩子吧!
  萨木儿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白天就昏昏沉沉的,没精神。直到那天傍晚,其其格开始叫肚子痛,老额咪才猛然像换了个人,变得神完气足,精明专注,机敏非常。她派人在营门、大帐门和寝帐门外巡逻把守,门上悬了红色布条,这是蒙古人最严格的禁忌:不许任何男人和生人进入,女性亲戚三天之后才能入内探视。产房里只留四个人:萨木儿、其其格、接生婆和从小把其其格带养大的奶妈。其其格的生母都没有获准进产房。因为萨木儿太知道汗王宫帐里大小哈屯的争宠有多激烈多无情了,母女情也怕敌不过争宠献媚的需要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响亮稚嫩的婴儿哭声响彻营地上空。哭声很怪,每一声“哇哇——”出口,后面总拖着一个长长的、颤抖的尾音,显得很伤心,很苦恼,仿佛很不情愿来到这个世界。
  清晨,营地的人们都看到萨木儿的大帐、寝帐的门楣上都悬挂出小木勺、小袍子和小靴子,而不是小弓箭。很多人暗暗松了口气,可以不必亲眼看到亲外公杀亲外孙的人间惨剧了。
  三日期满,也先的大小哈屯——其中也有其其格的生母,还有也先弟弟赛罕和歹都的妻子,迫不及待地来探视。一进门,看到躺在床上的产妇脸色苍白,精神萎靡,见众人走近仅点头示意,便又闭上了眼睛,仿佛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床头一把大圈椅上,老额咪萨木儿抱着襁褓婴儿坐着,定是操劳过度,半闭着眼睛,也那么苍老憔悴,无精打采。
  女眷们上前向老额咪跪拜请安。老额咪睁开无神的双眼:“哦,你们来了,各自坐吧,我累了,不招呼你们了。”
  大哈屯连忙说:“额咪辛苦了!我原说让其其格到我营帐去生产的,她阿妈也有这个意思。可你老人家就是不放心,偏要揽下这服侍月子的苦差事,真叫我们这些当额吉的过意不去啊!”
  萨木儿说:“重孙女儿里,我最喜欢其其格,其其格也最喜欢我。我老了,能亲眼看到我最喜欢的重重孙女儿降生,也是老来一大乐事嘛!”
  其其格的生母看看女儿,问:“孩子出生三天了,其其格的身子怎么还这么软啊,连眼也睁不开?”
  萨木儿叹道:“头一胎不容易,产道窄,流血多,看她这样儿,不好好养息,满月时候怕都起不了床!”
  赛罕和歹都的妻子强笑着说:“老额咪,其其格生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此言一出,萨木儿一下子沉了脸,帐中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萨木儿生气地说:“疑到我老婆子头上了吗?没看见门楣上挂的是什么!”
  赛罕的妻子脸上还堆着笑,口气却十分强硬:“我们都是你老人家的晚辈,怎敢冒犯?可大汗有令,违命者同斩,命我等一定要验看新生孩子是男是女,你老人家就成全我们吧!”
  “也先!”萨木儿的眉心痛楚地扭结在一起,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恶魔!”随即迫使自己平静,冷笑一声:“哼,连从小把他养大的额咪也不信了,真白疼他了……好吧,那你们就来验看验看……”她不停地唠叨着,一手托着婴儿的背臀,一手打开襁褓,拽开裹着的尿布,说:“看吧,看吧!肚子底下两腿中间,是不是光光净净,什么都没有?不是个带把儿的吧?”
 众人看到,老额咪怀中真是个粉嘟嘟的、肉乎乎的女婴。
  其其格的生母和赛罕的妻子似乎还不甘心,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向婴儿两腿间摸过去。婴儿“嗷”的怪声惊叫,随即哇哇大哭。萨木儿大怒,“啪”的一声打开那两只手。萨木儿即使年近七十,仍然腰直胸挺,永远是一副高贵气度。此刻她高高昂起头,又拿出了当年公主王妃和大哈屯的威严,怒不可遏地说: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是不是巴望着是个男孩儿,好叫也先把他杀掉?你们好邀功得宠?心肠怎么这么坏这么狠毒!狼心狗肺都比你们强!……”
  大哈屯见势不好,连忙转圜,满脸赔着笑说:“额咪,你老人家快别生气!她们年轻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训她们!……孩子哭这么凶,想是觉得冷了,快包起来吧!……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还不快向额咪赔不是!”
  其其格的生母和赛罕的妻子赶紧跪拜谢罪:“我们不是那个意思,额咪你老人家别生气,饶了晚辈吧!……”
  萨木儿一面给孩子打包,一面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都给我走吧,让我们清清静静地待几天吧!”
  “是,我们这就走,”大哈屯说,“临来时候,大汗叫我带话儿,等孩子满了十天,他一定要来亲手抱抱这个外孙女。”
  萨木儿用眼睛余光望见大哈屯一行的背影从门边消失,心里说:十天?我会让你们等到十天?
  孩子出生后第五天的深夜,月色朦胧中,萨木儿大帐前集中了一支骑队:二十峰骆驼五十匹马,骆驼背上驮有许多物品和三顶驼轿,五十匹马也鞍鞯俱全,完全是远行的样子。帐中,其其格在与太额咪最后道别。
  萨木儿怀抱着小婴儿,依依不舍地亲着孩子的小脸,说:“小可怜啊,真苦了你啦!”
  其其格生的果然是个男孩子。为了骗过也先耳目,保住孩子性命,萨木儿特别制作了一个布囊,把婴儿的小鸡鸡和小蛋蛋都兜住,向后勒到肛门处,从前面看就完全是女婴的样子了。孩子自然很受罪,只有确定没外人在的时候才能给孩子松一松绑。孩子自然难受得常常哭闹,可大人也实在没办法。
  然而,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就连十天也难熬过去。
  萨木儿早就打定主意,在营中物色了四名勇将。他们多年来始终忠于黄金家族,此时又因受排斥打击而对也先心怀不满。然后她又在自己的忠心侍女中挑选了四名,要他们一同保护其其格母子逃亡。逃亡的目的地,萨木儿指向东蒙古的蒙古本部。那里大多是追随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们百余年的部属,以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功业为最大光荣,他们一定会接纳、保护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如今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支血脉。
  其其格请求老额咪给孩子取个名字。
  萨木儿想了两天,给小婴儿命名为:巴延蒙克。
  其其格抱过巴延蒙克,就要告别出帐,萨木儿突然叫道:“等一等!”
  其其格不解,看到太额咪脸上有迷惑、迷惘、迷失,还有痛苦和凄凉,但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所有的矛盾和疑虑都被一种很坚决的表情一扫而光,她说:“这样无休无止、不顾一切地滥杀,伤天害理啊,腾格里长生天和佛爷不会保佑他!这汗庭,长不了……”她从怀中掏出那个锦缎小包,毅然双手捧到重孙女面前——
  “其其格,这是传国玉玺,你要替巴延蒙克保管好,等他长大,要他继承他父祖辈的汗业,继承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遗志,真正统一全蒙古,恢复我大元帝国的光荣!”
  其其格惊呆了,感动、感激和感佩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她扑通跪倒在萨木儿面前,满脸庄严之色,高高举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传国玉玺,刹那间像长大了十岁。她说:“萨木儿老额咪,我其其格向你老人家发誓,——我一定要把巴延蒙克抚养成人,让他继承先祖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大业,恢复大元帝国的光荣,不负老额咪的重托,不负传国玉玺传达的天命!”
  她把传国玉玺收藏在怀中,叫了一声“老额咪!”扑上去搂住萨木儿的脖子,泪流满面,这是重孙女在向老祖母告别。搂抱中,萨木儿能感到那方玉玺就压在两人胸间,静静地散发出温润的,却是令人心悸的震颤和波动……
  其其格提起身边的小摇车。出生才五天的巴延蒙克那么幼小,那么无知无觉、无忧无虑,像一只酣睡的小猫。他日后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磨难哪!萨木儿一阵心酸,俯下身,在那张散发着乳香、温暖柔嫩的小脸上亲了亲,随后转过身去,伸手向后面挥了几挥,说:“快走吧,路上小心!”
  她就那样站着,用她一辈子都不曾改变的高贵姿态:直腰,挺胸,昂头,垂目。不知道其其格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那支队伍什么时候出的营,周围一切静悄悄,萨木儿觉得自己的心也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渺渺茫茫。当一个人突然间卸掉千斤重担的时候,是不是难得的轻松一定会带来寂寞和孤零呢?……不知什么时候,贴身侍女过来搀扶她,轻声说:“老额咪,该上床睡会子了,这些日子你老人家太辛苦太累了!”她这才回过神儿来,顿时两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头一挨到枕头,萨木儿便想起洪高娃托来的梦。她深深嘘了口气。她懂了,还是玉玺如人,人如玉玺,洪高娃请求她保护的,就是那个出生才五天的巴延蒙克啊!这孩子并不是脱脱不花的儿子,但却是洪高娃深爱的丈夫哈尔古楚克的骨血,更是萨木儿祖父的血脉。洪高娃和她萨木儿一样,都要保护老祖宗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血脉不致断绝啊!谁让她们都是母亲、都是女人呢?!
  想到这一点,萨木儿感到万分欣慰,就要沉沉睡去。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海闪现:如果巴延蒙克长大成人,如果他想继承祖业,就要从现在这样几乎是一无所有中奋起,靠什么征服各个部落?靠什么去统一蒙古、统一天下?还不得靠刀枪弓箭、马上征战,还不是杀戮吗?丈夫巴图拉、儿子脱欢的一步步成功,不也靠的是征战杀戮吗?
  难道不杀戮就不能征服?不杀戮就不能统一蒙古、统一天下吗?
  各部族混战互相杀戮,与为征服统一而杀戮,哪一种杀戮能少些死亡?哪一种状态下草原的蒙古人能活得长久些活得平安些活得自由快乐些?
  腾格里长生天在天地间造就了人,就为了让他们杀人和被杀吗?
  佛家讲轮回,萨木儿信——杀人的下辈子将被杀,被杀的下辈子会杀掉杀过他的人。生生世世杀来杀去的,人何苦要受这杀人再被杀的苦楚呢?是因为人们罪孽太重,上天降下的惩罚?……如果这样,也先嗜杀就是天意,她萨木儿这一番冒险营救,又有什么意义?洪高娃又何苦给她托来这样的梦?……
  萨木儿越想越糊涂,脑子里一片混乱,“扑通——扑通——”心在腔子里跳得又重又慢,就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身体里面,一下一下地夯着。她不得不用双手按住胸口,深深地吸气、呼气,极力使自己平静。
  ……其实,人和牛羊驼马一样,早死晚死早晚死,谁能逃过一死?只是无辜被杀戮,或是青春丧命,实在不公平,叫人惋惜伤痛罢了。那是各人的命。所有的人,连她萨木儿在内,谁能不认命呢?……认命吧,认命吧!她应该把脑子里所有的念头都驱逐出去。她应该只想那无边无际的绿色大草原,还有草原上那弯弯曲曲的河流;她应该只想圣洁肃穆的高高的雪山,还有那倒映着洁白雪山和浓绿松林的高山湖泊……那是赛里木湖啊!
  那里,曾经是先祖成吉思汗驻牧的圣地;那里,有她特意建立的女人敖包。带着先祖神圣的遗物——那把镶嵌雕刻有黑羽金眼雄鹰的匕首,回去吧,那是她萨木儿最好的归宿。
  萨木儿心境渐渐变得清凉宽阔。她知道,刚愎无比、六亲不认的也先,决不会原谅她的行为。但她已经不担心了。她已经找到退路,想好对策了。
  赛里木湖,萨木儿就要来了!请你舒展开你蓝色的胸膛,拥抱你年迈的、晚归的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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