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金刚 天·藏
第20节 金刚
她离他太近了,她的帽徽放大了他当年的恐惧。
他们在死亡的暄嚣中撤出。死。屈辱。
她打他耳光。她打他耳光是对的。
她踩他的腰,甚至站在他的腰上。他身体慢慢
地飘浮起来,视网膜渐暗,进入了最黑。
维格一直以为桑顶寺是个尼姑寺,结果到了 寺里才知道并非如此。寺里除了十二世佛母“多 吉帕姆”和近身的几个女弟子,都是清一色的绛 红色的喇嘛。而十二世“多吉帕姆”佛母与女弟子 均不在寺里,被告知都去了拉萨,以至维格甚至 没见到一个阿尼。 维格在寺里流连了两个多小 时,内心完全宁静下来,其宁静比之教练在拉萨 河与雅鲁藏布江的交汇地给予她的宁静,更有一 种本质上的宁静。
维格向诵经的喇嘛打听“多吉帕姆”佛母身 边有没有过很老的阿尼, 或是以前有没有过,或 者她们年纪大了现在住在哪里,均无结果。寺里 没有游客,甚至连本地香客都鲜有,整个半岛山 顶上静如天界。维格早已习惯无果——无果的次 数太多了————这时候她总是想:没有外婆的消息 也好,没有,说明外婆可能仍在人世间。某种意义 上,寻找是一种信念,一种类似可能而又虚无的 悬念,她就是要找没有而又可能的东西,她内心 的一切都有类似的倾向。外婆的观念稍纵即逝, 很快她已不再想这事。她在大殿的释迦牟尼佛像 前长磕跪拜,这时她同样属于空,属于无,但也正 是在这种把自己交给佛祖的一身虚空的感觉中 她慢慢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向内心的空注入。对于 有慧根或某种情结的人,寺院即是心灵的坛城、 心灵的替代、心灵的三界。维格不再感到外在于 寺院,甚至不再外在于自己,她的心是立体的,正 如寺院大体分为三层。
桑顶寺虽不大,结构却异常复杂,几乎是一 座城堡,既圆又方,各处由回廊、石阶和陡梯相 连。要是王摩诘在这儿肯定不知所措,又像走进 了迷宫,但维格似乎天生就熟悉这种迷宫似的地 方,就像熟悉自己迷乱心灵的路径。每个殿她都 走到了,每个殿她都虔诚地布施,一块钱两块钱, 五块钱十块钱,钱不在多,完全是一种逛寺庙的 习惯。在长明灯几乎不动的光影中,维格到了供 奉着一至十一世多吉帕姆肉身的灵塔殿,顿时感 到灵异与清秀迎面扑来。这是西藏任何一个地方 都不会有的拥有十一位佛母肉身的灵塔殿,维格 几乎倾其所有将身上的钱布施一空。她在任何一 处寺院都没有这样冲动过,她喜欢这儿,她觉得 连这里焚的香都与别处不同,她早就该来,她们 就是她的前世,她的姐妹、母亲、外婆;这里是世 世代代的女人世界,她们姿态各异,有的还很年 轻,像她一样年轻,不知是高兴还是激动,维格忍 不住泪水就流下来。整个灵塔殿,除了两个年轻 的红袍喇嘛(严格地说“喇嘛”是一种尊称,只有 修行到相当阶段的高僧才能称为“喇嘛”,将藏传 佛教的僧人都称为“喇嘛”是一种误解),只有维 格一人,年轻的喇嘛看到了维格的泪水和布施, 把灵塔殿尽头古老的密修院向她开放。或许喇嘛 把她看做了往昔空行母的化身?他们打开灵塔殿 一侧锈迹斑斑的门锁,恭敬地让她进去。
密修门开启之际,另一个世界辉煌地展开, 只见长明灯静如星辰,唐卡、壁画、古铜色密修塑 像构成了立体多彩的空乐密境。过去维格在别处 也看到过空乐双运,但都不如这里精美,多姿,如 梦如幻。有八条手臂的,有十二条手臂的,有二十四条手臂的,胜乐金刚与空行母或黄色,或绿色, 或白色,或悬空相拥,或跏趺而坐,相视,相得,相 互飞升……这种灵魂与肉体的交互辉煌,既属于 天上,也昭示着人间!这是至境的爱,极乐的爱, 爱可通神,爱是永驻,爱可成佛。
教练有金刚气质,就像胜乐金刚,可惜教练 不在身旁。
教练没进寺院——他从不进寺院,他在车里 等她。
维格久久不肯离去,心如莲花盛开。
维格走出寺院时,满面祥光(至少她自己认 为如此),可惜教练似乎并未注意到。教练好像和 金刚没有任何关系,刚才不过是一场虚幻。教练 没睡觉,只是稳稳坐在车里,一直在听《雪山之 鹰》。教练不是佛教徒,对宗教完全没兴趣。在教 练看来世界不存在什么宗教、寺院、佛母、空行 女,世界只有山峰。这倒也是一种极致,只是两种 极致毫无关系。教练把一杯热茶给维格,热茶原 在保温杯里,教练倒在纸杯里。茶很香,温度比身 体稍高,香与温度一如他的尺度。
有收获吗?他问她。
一她不知如何回答,她知道他问的是外婆。
——这里我还要再来,她说。
——有外婆的消息吗?他明确地问。
——不,她摇摇头,可这里是女人的家,女人 没有家,只有这里是家。
——是吗?可惜我不懂宗教。
——你不用懂,她看着他说。
——这个寺有什么不同吗?你看上去很有收 获。他并不迟钝。
——有十一个女人的金身,有一千年了,有 的还很年轻,比我还年轻。
——金身是一种不朽的方式,教练喝了口 茶,西藏还有别的不朽的方式。
———还有什么方式?
他给她添茶,拿过了她的杯子,轻轻倒上。
——登山是一种,他说,很肯定的语气。
——登山?
——是,登山,许多人因登山而不朽。
——你是说你的队友?还真是。
——他们已是雪和雪山的一部分。
车灯已经开启,他们品着茶,却几乎没有走 的意思。车内环境现代,各种电子设施齐全。车外 是险峻的大山,车灯的射线像高科技的怪物射向 远方,消逝于远方。山顶的寺院在黑暗的高空中,
它微弱而永恒的灯火就像并不明亮的星辰。
——你最终也会不朽?她问他。
——我不知道哪一天,他说。
你在等待这一天?她问。
——也不是等,他说,人总得在一种方式中, 不是这种,就是那种。
——你的方式太冷了,信仰能让你温暖一些。
——一边信佛,一边登山?
——这不很好吗?
——登山是一种征服,佛教征服吗?
——你还说你不懂佛教,你很有潜质,真的。 维格感到某种希望。
——如果我不登山,我会成为非常非常虔诚 的信徒。
——所有你登过的山都是神山,老百姓都会攀登。
——那是转山,是膜拜,不是登山。
——可以一边信仰,一边登山,就像普通人 一样。
你嫁给我,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一个
登山一个信佛。他抚她的头,吻她。
爱可以成佛,佛也可以成就爱,你相信吗?
——这我倒没听说过,看来我应该进寺里看 看,是不是有爱。
——看你现在也不懂,也不会让你看。
——你也刚懂,是吧?
——可我寻找了很久才懂,这和刚懂的人不 一样。
——我要用多久?
———我不知道。
———非要改变我?
她吻他,他们接吻,时间很长。
——你还是登山吧,她说。
这就对了,他说,佛说:不可说
他们拥抱,吻,但是没在车里做爱。
晚上,维格喝了很多酒,面色绯红,眼睛迷 幻。她吻他,在高原小城冬天的汽车旅店。她双手 吊在他的肩上,状如莲花,感觉着_寸_寸的交 感。没有一点呻吟。四条手臂。八条手臂。十二条 手臂。二十四条手臂。千手千眼。她教他双手结 “金刚哞迦罗印”,她以悬姿——双足环扣他的 腰,或单足环扣他的腰,难度系数极高,交感确实 非同寻常。但是就在她发出深长的呻叫时(满眼 祥云幻境),教练突然不可遏制,一泻千里,完全失控,她看到一张痉挛、失控、崩溃的脸。
他停止了,像泥塑_样_动不动。
几乎一瞬间,他在她赤裸的胸前进入了梦乡。
她摘下他的安全套(他甚至未及摘就睡着了)。
她到卫生间冲洗。看着镜中人。凝视自己的脸。
凝视眼,湿发。
像荒凉的剧照,在这高原的五千米的小城。
她看到王摩诘黎明时的影子。
那么,明天是否还要继续旅程? 明天将更远,已不可能停下来。
她睡得很晚。起得也晚。她起来的时候,教练 在看一份过期的报纸,一边喝着咖啡。咋晚她看 过那份报纸,那是上个月的《西藏日报》,教练看 得津津有味。
她问教练几点了,教练说已经10点了,她叫 一声。
一啊,都10点了,你怎么不叫我?
——干吗叫你?这个小店不错,你看阳光多 好,暖气也烧得很旺。
维格看着窗外的阳光、雪山,从雪山反射回 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异常明亮。
你早起来了 ?
她问他,向后理了一下头发,类似瑜伽的动作。
——我已经去过街上两次,加了油,买了些 羊湖的瓶装水,还有吃的,这儿的自由市场东西 很丰富,简直像小八角街,你不去逛逛?
一一不。
教练收起报纸,站起来,俯身看着维格。
——我还没看过你在雪山和阳光中的睡相, 棒极了,你想吃点什么?有咖啡和面包,下面餐厅 有面条稀饭,它们已等你半天了。
维格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明亮的欲望。不过 当教练吻完她的额再准备吻她的唇时,她躲开 了。她跳下床,脱下睡衣,毫不避讳教练。教练再 次吻她的身体,赞美她,抚摸她,但刚才那瞬间的 情欲已经消失。她想的并不是什么人,只是异地 阳光瞬时触发的身体内部的某种模糊的情绪,不 过后来她还是意识到模糊情绪中有王摩诘的影 子。
也因此她拒绝了教练?
王摩诘已开始制止她?
她觉得很好笑。
她穿好了衣服,然后放心地尽情地给了教练 一个长长的由衷的吻。
接近中午,他们离开浪卡子小城,再次上路。 教练驾驶着车如同驾驶着远方的山脉。
永远的山脉,雪,鹰①。
①同样的午后,阳光和天空,当维格盯着鹰 的时候,于右燕也盯着鹰一样的王摩诘。在幽暗 的阳光中,王摩诘身着黑色多皱的夹克衫,某个 瞬间的确有鹰鹫展翅的模样。不过,认真说来,由 于黑夹克衫的前胸和后背都印有奇怪的圆形图 案,实际上王摩诘更接近蝙蝠。当然,如果特别严 格地说,两种“时刻”不能相提并论:维格盯的鹰 是向上的一向着银色雪峰之巅;而王摩诘作为 更接近的蝙蝠,则像是囚禁在类似舞台上的笼 中。于右燕跷着二郎腿坐在王摩诘平时看书的高 靠背椅上,一身重装,横眉冷对,一双专业的白手 套十分耀眼;
裤线笔直,领结威严,一身闪亮整齐的金属 扣以及帽徽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切一如在 法庭上,眼神非常专业。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了(上 次于右燕眼神里的愦怒还很简单,很生涩,很不 专业,不过是借机胡乱地向王摩诘发泄了一通, 几乎没什么游戏规则可言),这次于右燕冷静、高 傲、陌生、性感,眼神非常专业,简直过分专业,眼 角眉梢都显示出一切都不言而喻、无须多说的目 光。
是的,按照规则,她的目光就是不言而喻的 命令:王摩诘心领神会,不言而喻地慢慢拉上窗 帘,调高电暖气——调到了最高。拉萨的一月,正 值高寒季节,王摩诘甚至开启了灶台上的电炉, 之后才把上次用过的床单铺在地上,一直铺到于 右燕跷起的亮闪闪的靴子前。
王摩诘开始脱。脱掉了夹克衫,脱掉了毛衣, 脱掉了裤子。剩下小背心和有蕾丝花边的三角裤 时稍停了一下,于右燕像上次一样熟练地从容不 迫地“啪”打了王摩诘一记耳光,命令王摩诘继续 脱,都脱掉……
于右燕的声音不高,同清脆已不含愦怒的专 业耳光声形成了反差。
是的,于右燕成熟多了,而且,成熟得很快。 三曰不见当刮目相看。很显然于右燕得到了什么 人的指点(后来王摩诘才知道,是数学教师兼诗 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或是看了某一类的影 碟。于右燕在法院有这个条件,每年扫黄强力部 门都会收缴大量非法影像资料,这在高原的拉萨 也不例外。
王摩诘应声脱掉背心,又停了一下,又挨了 一记耳光——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两记耳光让 王摩诘的脑袋分别摆向了两个方向,而王摩诘 的表情也像想象中的那样驯顺——这同样是题 中应有之义,是这类不言而喻活动的规则:小小 的违抗,应有的规训。
裸体的王摩诘浑身发抖,倒不是因为高寒 的冬天,也不是因为内心的恐惧,怡怡相反,是 因为内心的激动。于右燕清脆的耳光触到他脸 部的刹那,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搅动与激活,仿 佛有无尽的记忆。于右燕的力道发乎于心,又 有训练,因此比他的警官妻子直接得多,也真 实得多刺激得多。
他的警官妻子总是让他感觉不到位,因为 她总是下不去手,总是不能彻底进入角色,因而 有些东西他必须靠想象才能完成。
王摩诘跪倒在于右燕的靴子前,吻于右燕 的靴子。从靴腰开始,_寸_寸,直到靴面,靴 尖,靴跟,他吻得那样深情、崇拜。
于右燕当然不能满意,如同在舞台上,阴森 而大声命令:
——说你是狗!说呀,你是不是狗?于右燕 举起了鞭子(皮带)。
王摩诘像小哈巴狗那样可爱地轻叫了一 声。只要叫了第一声后面就好叫多了,让怎么叫 就怎么叫,叫得可动听了,就像被强暴后的女人 一样听话。
—把头伸过来,套上狗链,哎,乖,你真 乖,你乖吗?
王摩诘轻声“汪”了一声,于右燕把皮带套 在王摩诘脖子上,勒紧,牵着王摩诘在床单上爬 来爬去。总算于右燕还不错,没让王摩诘爬出床 单到硬邦邦的石头地面上去,否则王摩诘的膝 盖非磨破不可。不过就算隔着床单,王摩诘的膝 部也已难以承受,不得不更多靠手支撑。爬了几 圈,于右燕又有了新的创意,指着王摩诘平时阅 读或做笔记的靠背椅让王摩诘钻进去。
很显然,于右燕这次不会像上次一样到此 为止,她一进门王摩诘就看见她手里提了一只 考究的黑色皮质公文箱,这只公文箱现在就放 在王摩诘的书桌上。果然,不一会儿王摩诘便在 椅子下听到于右燕在打公文箱,似乎在对密码, 嗯,开了。稍后王摩诘便看见那的确是一只带密 码的公文箱,一般只有最重要的法律文书或特 别卷宗才装在这种有密码的黑色公文箱里。如 果于右燕把他从椅子下拉出来向他宣读什么, 比如判词、调查结果、别人的口供、检举信等等 诸如此类,他不会感到奇怪,当然他也绝不会轻 而易举一一招认。当然一他总是当然,最终,毫 无疑问,经过非法刑讯(难以想象,据说根本无法 承受)他会俯首帖耳交代出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同 案犯,甚至非同案犯。如果让他在悔过书上签字, 他也会同样如此。他渴望于右燕的审判,渴望精神 和肉体的折磨,他有许多幻觉中的秘密要告诉别 人,他渴望辩解。但是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公文 箱“咔嗒”一声开了,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的金 属碰撞声。没有法律文件,无须法律文件。手铐和 脚镣是实实在在的,是两件银光锃亮的没有思想 的东西,是无法思想的东西,王摩诘所有刚才戏剧 性的想象顷刻瓦解,剩下的是光可鉴人的不锈钢 金属。手铐和脚镣就在王摩诘眼前晃动,王摩诘甚 至照见了自己瘦削的样子。这还不是通常商品化 的仿制的手铐和脚镣,而是货真价实的狱中的手 铐脚镣,这一点于右燕颇像他的妻子——她们都 有便利条件。
于右燕使用手铐脚镣显然不如妻子熟练,不 是说笨手笨脚,不,她一点儿也不笨,只是不熟 练——毕竟她们的情况还有所不同,妻子更专业 一点。因为不熟练,王摩诘的膝盖部分受了更多 罪,脚腕弄破了 一块皮,有血渗出来。现在王摩诘 不能再说一丝不挂,除了颈上原有的狗链又多了 手铐和脚镣。王摩诘在地上更为艰难地爬了几个 来回之后,于右燕才以高高在上的睥睨目光(很像 影碟中的女主角)说:起来吧。让王摩诘起来。于右 燕的表情远胜过妻子,这当然同于右燕作秀的本 能不无关系。王摩诘站起来,完全不知道于右燕下 一步要怎样,一切都是未知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 讨论。不过唯其如此,也才更具陌生的挑战性。
果然,于右燕拿出一条白色尼龙绳,一边训斥 王摩诘,一边开始对王摩诘实施捆绑。白色尼龙绳 比起货真价实的手铐和脚镣显得很不专业,一般 应该是麻绳,此外背包绳或警用绳也算选项之一, 唯独没用晾衣服的尼龙绳。此外于右燕在捆绑上 也还很不熟练,好的捆绑是一种高度审美,捆出来 的视觉效果应该看上去像绳衣一样,既残酷,又美 观,既美观,又残酷。于右燕捆得倒是恶狠狠的,绳 子已勒到了王摩诘的肉里,但是看上去乱七八糟, 毫无章法,仅从使用的绳子和捆法来看,无论于右 燕怎样作秀她的内心都是粗糙的,混乱的。她肯定 没做过手工,更谈不上女红,没有什么家传教养, 很难想象她怎么上的大学。粗糙的残忍与优雅的 残忍无论如何还是有一点区别的,正如蝗虫一样 的日本鬼子与整齐的德国鬼子总有那么一点差 别。王摩诘的警官妻子显然在一切方面永远都远 达不到于右燕内心的粗糙与残暴。妻子出生于警 官世家,事实上无论什么世家(哪怕是警察世家)也都有自身的文明传统。可是,唉,传统,我们还 有多少传统可言?我们真的还有传统吗?王摩诘 看着毫无传统的于右燕想。王摩诘想念妻子,对 不起妻子。
——趴下,听见没有?趴下!找抽呢!
啪,皮带落在王摩诘身上。
皮带震痛了绳子的勒痛,一种复合的疼痛几 乎使王摩诘没感到跪地时膝部的触痛。现在他全 身被缚,匍匐在地,毫无反抗能力。他突然感到真 正的危险,某种极限的来临。现在想留有最后的 反抗能力也已不可能,因为他们之间没有通常需 要设置承受不了的“安全词”,就是说于右燕想要 对他怎样就对他怎样,毫无分寸。她假戏真做这 点王摩诘早就看出来了,而她内心的粗糙显然是 没有底线的!如果他承受不了怎么办?这是真正 的考验,但也是真正的刺激,这时候真的恐惧来 临。
啊,恐惧,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义,现在他要 的恐惧终于出现了 !
他一直试图亲历内心的恐惧,分析内心的恐 惧,因为没有恐惧和极限的参与就不可能有真正 的恐惧的释放,这一点他的妻子从没真正满足他。
现在,他看不到于右燕的脸,也看不见于右 燕的手,只能看到于右燕慢慢抬起的高筒靴 子——高筒靴子慢慢越过他的头顶,某一刻,他 甚至清晰地看到散发着胶质气味的靴底和马蹄 形的后跟一鞋底的花纹一如京丰铁路交通枢 纽纵横,他曾在那儿隐匿了许多天,枢纽让他心 惊,那是北京丰台,她的鞋底多么可怕!
现在尽管他屏住了呼吸,尽管他竭尽无畏, 竭力觉得自己是个英雄,但是当靴子落在他瘦弱 得近乎抽象的脊背时,他还是大叫了一声。
于右燕站在了他身上一他觉得是这样,事 实上不过一只脚踩了上来——他的恐惧放大了 她的靴子、他的疼痛。
——王摩!于右燕大叫了一声。
王摩诘听见了于右燕叫他才意识到于右燕 不过只是踏上了一只靴子,因为于右燕一边叫一 边用一只靴子点他的屁股。
于右燕根本还没站到他的身上,这使他的英 雄感打了折扣。
——王摩,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给 你脸你不要脸,有本事你就别叫!
王摩诘不能不叫,因为就在于右燕这样说的 时候,另一只靴子也踩了上来,正好踩在王摩诘 薄薄的毫无反抗力的腰上,王摩诘痛苦的叫声吹 起了地上的床单。
——王摩,你以为这是演戏?我才不会跟你演 戏,我要施暴就是真的、真的、真的!瞧你这瘦腰, 跟狗一样,我过去怎么对你着了魔,我真可笑,真 可笑,真可笑!
于右燕一边说一边踩,踩得连她的大壳帽都 落在了地上,而她拾帽子时的短发在斜眼的王摩 诘看来真是动人。幸亏于右燕不像维格那样高,丰 满也多少有点虚假,否则王摩诘走神之际腰非断 了不可!于右燕戴上帽子,认真地校正了一下帽 姿,甚至掏出小镜子照了一下。疼痛让王摩诘大汗 淋漓,但瞬间不戴帽子的于右燕的幻象简直妙不 可言,这使王摩诘觉得没什么不可承受,甚至感到 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如果不经受折磨,即使不戴 帽子的于右燕王摩诘也会觉得平淡无奇,这就如 同废墟上的花总是比草坪上的花动人是一个道 理。他经过了废墟,他看到了短发,他非常满足。他 甚至渴望靴子,渴望强大的靴跟与秀美的短发。
但是于右燕已气喘吁吁。于右燕气喘吁吁地 踩着王摩诘:
——贱货!你是不是贱货?
—是是,我是,王摩诘啃着地皮愉快地说。 他必须翻个身,把身体翻过来。
可他全身被缚,翻身谈何容易。他吸足一口 气,先弓起了身子——这是多么危险的时刻—— 啊,他叫了一声,一下子翻了过来,就像甲虫一模一样。
他的甲虫动作吓了于右燕一跳,但或者不如 说是他翻过身之后火红如同香肠一样伤痕累累的 生殖器吓了于右燕一跳。他看到于右燕本能地向 后躲闪了一下,同时眼睛骤然闪了一下,那瞬间的 表情就好像她从不知道它还会勃起,且竟然勃起 于乱七八糟的绳索之中!
于右燕恢复了戏剧化的冷漠的高傲的表情,用强 大的专横的靴子尖部逼近它,看上去准备蹂躏它, 但最终没有。她碰了它几下靴尖就开始颤抖,脸色 绯红,突然收回靴子转过身去,她捧起了脸。她并 不变态,她很健康,之前所有的愦怒都是正常的愦 怒,都是源于不满足,事实上她渴望它;她在颤抖, 不知道怎么办好,按道理这会儿正是她应该最残 虐的时候,可她却对它下不去手,她对他什么地方 都可以残忍,哪怕它死塌塌的她都可以踩它,可这 么鲜红她不知如何对付。她再次用脚尖碰它,但就 在硬邦邦地反弹之时,她突然大叫一声扑在了全 身被缚的王摩诘身上。
她紧紧掐住了王摩诘的脖子:
——王摩,我恨你,恨你,我要掐死你!掐死你! 掐死你!
王摩诘毫无防备,并且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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