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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词与物 天·藏

第21节 词与物

早晨。是的,早晨永远如画。
  每个时刻,每一点移动都是画。
  一个人面对一幅画久了,会成为画的一部分。 在圆台中心,手伸向天。我不知道是在招呼 还是指挥那些使者,但无论怎样 我对它们没有丝毫的影响,没一个下来。
  是的,我说过,我多次说过,我起得很早。是 的,我说过,那些鹰起得更早,天不亮它们就带着 黎明前的夜色飞向人间。它们久久地在天上盘 旋,翱翔,彼此隔绝,占有着各自的领空;它们沉 默,永远沉默,从生到死不发出一声鸟儿的鸣叫。
  它们使天空不再空洞,但也像是挥之不去的 夜的影子。事实上,很难说它们是飞向太阳还是 月亮。或者这对灵魂是一样的?
  早晨。是的。早晨。早晨永远如画。每个时刻, 每一点移动都是画。
  一个人面对一幅画久了,会成为画的一部分。
  我站在圆台的中心,手伸向天空,摆出一个 V的姿势。
  我总是来到这里,所以总是说到这里。
  于右燕失去控制,至少暂时疯了,而即使 “暂时”也足以置王摩诘于死地。王摩诘完全窒 息了,王摩诘知道这种游戏的最高境界就是玩 窒息。这不是一般人能玩的,而于右燕显然可能 连知道都还不知道!没错,她根本不知道!王摩 诘的意识开始模糊,不由得在内心绝望地轻叹 了一声。
  他不想就这么死了,尽管生并无趣。
  王摩诘记得最后一个模糊的意识是祈祷, 他祷告:这不是真的,不,不是,不是,不……他 的身体慢慢地飘浮起来,视网膜渐暗,甚至完全 黑下来。他进入了最黑的时候,他已不再祈祷, 但就这之后他慢慢地又看到了光亮, 好像看见 了远方的白茫茫的河,他在河上看到自己,他真 的唤回了自己。
  接着,他看到了近在咫尺因而无限大的大 壳帽,无限大的帽子上的国徽,就好像又在倾斜 中看到了和历史博物馆的火炬。他看到她在张 大嘴喊他,但他听到的却是众多的喊声。她离他 太近了,她的帽子放大了他的视野和当年的恐 惧。他们在死亡的暄嚣中撤出,死,屈辱,如同地 狱之旅,还不如死。她在打他的耳光,她打他的 耳光是对的。她让他醒醒,让他醒醒,可她的脸几 乎贴在他脸上!慢慢的,就在耳光中,他看清了她 的脸、鼻子、眼睛、泪水,他的意识收回来,他清楚 她渴望什么。
  ——强暴我吧,他对她说。
  ——不!于右燕大声说。
  于右燕吻他,亲他,啃他。
  ————强暴我,他说,非常冷漠。
  不!不!
  ——强暴我你会好受点儿。
  ——不!于右燕疯了似的站起来,扑到了床 上,浑身痉挛地翻滚。
  ——来吧,强暴我,它在等你。
  于右燕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下床,找水。
  她找到了。洗,擦,照镜子,理头发,一直背对 着王摩诘。当她再次面对横陈在地上的被缚的王 摩诘,她的所有痉挛的表情都消失了。她没再戴 上大壳帽,法官制服与短发不再是瞬间一闪而是 定格在王摩诘眼前。她提着公文箱,俯下身,解王 摩诘的手铐,脚镣,绳子。绳子系得太乱,不知怎 么变成了死扣,解了半天也解不开,这使她的平 静再度暴躁起来。
  ——绳子就留下吧,我可以自己解,下次你 还要用。
  她不理他,把手铐、脚镣装进公文箱,站了起 来,长舒了口气。
  她到了门口,已经打开门,甚至有一步已迈 过门槛,王摩诘才提醒地说:
  ——法官小姐,你的帽子,帽子。
  于右燕返回来,拿上帽子,仍然看也不看王 摩诘。
  ——下次好好练练捆绑。
  ——下次我会杀了你,于右燕在门口看着地 上的王摩诘。
  ——你杀不了我,王摩诘说。
  ——那你杀我,于右燕说,说完转身就走了。
  ——嗨,王摩诘喊,把门关上,关门呀,我动 不了 !
  没有回音。幸亏是寒假期间,学校无人,而且 夜正在降临。王摩诘解开绳索的时候,夜已降临 有一段时间了。王摩诘烧了一大盆热水把自己泡 在里面,舒筋活血,照料自己浑身被绳子勒得不 成样子的紫色身体,尽管如此,整个夜晚痛感与 快感都没消失。王摩诘久久思考着自己的身体, 久久没有睡。他没想到在西藏还会思考这件事。 直到天快亮了他才渐渐睡去,但是没睡多一会儿 又起来了。
  他总是起得很早。
  是的,我不知道,我是在招呼那些使者,还是 指挥那些使者。不过无论我是招呼还是指挥它 们,事实上对它们都没丝毫影响。没有一个使者 下来,它们的队形从不归地上管辖,只归天上管 辖。或许同样我也并不仅仅是在招呼那些鹰?那 些使者?我在招呼某种生命?某种失踪的时间?
  我穿过了村子,看到了三种不同的时间。
  三种不同的时间存在于同一个空间一
  老人,孩子,树。树立在村边,孩子站在树洞 里,老人吮吸着朝阳。但是,那个黑袍裹身汲水的 女人回眸的一瞥又意味着什么?老人,孩子和树 瞬间收入这一瞥之中,这已是另一种时间。或者 第四种时间?
  我不在这一瞥之中,相反她和她的一瞥在我 的注视中。
  但我又是一种怎样更混乱的时间?在更大的 视野上还有谁在注视我?女人,老人,孩子和树? 谁在注视那更大的注视者?
  我久久地站在圆台上,圆台浅浅的,空空的, 四周芳草疯长,一派抽象,荒凉。我的手势含义不 明,一如含义不明的圆台。
  今天虽没有死者被送上天空,但神职人员的 工具仍在,永在。刀具。残破。横七竖八。刃部很 亮。一把长柄斧。一个头形石槽。一枚指甲。牙。一 件红毛衣被置于台外,弯曲的袖子搭在台沿上, 仿佛还在够着什么,仿佛仍有话说。
  同样的早晨,永远的早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不,草丛中的发辫消失了。
  谁收走了它?爱在这儿存在?
  想念丹。想念桑尼。
  丹消失了。桑尼也消失了。听说她找父亲去 了,在八角街的摊上。
  望着天空,感觉自己像个盲人。
  冬天的小径。林卡,磨坊,磨坊在冬天更加清晰。
  我穿过荒草一样未收获也不准备收获的青 稞麦地,越过切开大地的公路,进入了另一块未 收割的麦地。我再次走上两水中间的那条小径。
  水轮仍有水声,尽管不再磨面。巨大的水轮 实际上更多时候与磨无关。边茨还没起来,卓姆 已在劳作。我的造访永远像是一件大事,我已习 惯了卓姆的合掌、念念有词。这纯粹是藏人的传 统习惯,这习惯维格的母亲在北京坚持了四十 年。
  边茨还没起。在临水的经堂等着边茨起来。
  卓姆的酥油茶已打好,边茨才起来。
  我问睡眼惺忪的边茨作业情况,边茨揉搓着 眼睛声称作业都做了。我让边茨拿出作业来,边 茨迟迟拿不出来。这是太正常的情况。我没多说 什么,只是惯常地叮嘱了边茨一些老师对学生常 说的话:每天按时写作业。我离开时卓姆早已把 一兜鸡蛋准备好,双手交给我。我接过鸡蛋,交给 了边茨,我对卓姆说今天还要去许多学生家,带 着不方便,回来时再取。
  卓姆合掌,低首,含胸,不住点头。
  离开磨坊,继续沿河前行。冬天,瘦水清澈, 到处是水落石出的景象。水泥厂宿舍区亦在小河 边上,河边仍有人洗涤,好像一点不怕凉。在厂区 宿舍我走访了十几个学生,用了整整一天时间, 中午在旺金家吃的饭。旺金的父亲用啤酒和青稞 酒两种酒招待我,而我像以往一样,只要了一点 点青稞酒。旺金的作业完成得非常好,整齐又完 备,仅从这点完全可以看出旺金的前程显然会相 当不错,几乎可以说没有疑问。好日子永远属于 这些人——家庭决定一个孩子的命运。其他家庭 的孩子更多处在一种正常而自然的状态,如边 茨,要么说作业写了但不给我看,要么很不好意 思拿出本子来,上面只写了一点点。要么干脆说 没写。只有旺金。我表扬了旺金。旺金的厂长父亲 建议我到两百公里之外的玛吉温泉修养一段,洗 洗温泉,厂里在那儿有疗养院,常有车到那儿。我 表示谢意。
  没有丹的消息。问了许多学生都没有。
  没人知道丹去了哪里。没有任何神奇的说 法,人们只是摇头,只是表情的神秘,只是依然重 复丹那个早晨跑上了山,再没回来的说法。通常 一般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说法,甚至津津乐道 那些奇怪的说法,但这次对丹一点都没有。难道 丹也是不祥之人?因为爷爷不能升天?因为是丹 在附近所以爷爷不能升天,或者是爷爷连带了 丹?谁连带了谁?也许人们害怕那个罕见的不可 思议的悲剧——这在人们心中可能是最可怕的 事情。
  眼看黄昏就要降临,我不知道要不要去丹的 家,前几次我被拒之门外。事实上我已在丹的家 门口,但犹豫再三,最终没敲门。
  丹的家静悄悄的,一种无法言状的不祥的寂静。
  我该回去了,我想。
  沿着河岸回来,天色已晚,远远就看见了磨 房温暖的灯光。灯光虽然孤立,但很温暖。也许边茨在做作业,也许没有,不过今天早上我来过了, 怎么也会做一点吧?总的来说边茨还算听我的 话,如果我常来坐坐,他的作业一定会做得更多 一点。怕卓姆的鸡蛋总不是个事,也许因为常来 这里鸡蛋的困扰反而会不再存在,卓姆不能天天 都送我鸡蛋吧。
  走进了磨坊,比起在丹家前面的伫立,这里 有一种进了家的感觉。
  我要常来这里,跨进门,面对白内障的卓姆, 我想。
  卓姆浑身上下都是面粉,灰白的辫子上,厚 厚的衣袍上,帮典裙上,粗大的手上,以及像手一 样粗糙的脸上,甚至昏黄的灯泡上,一切都让我 感到某种古老的面粉的时间。边茨不在家,也许 在街上打克朗棋,也许在泡甜荼馆,也许在打闹, 肚子不饿他是不会回家的,这里的男孩子大都如 此。包括许多女孩子也一样,她们仨一群俩一伙, 站在街边,或甜荼馆外面(她们从不进荼馆,只在 外面,保留了一点传统或说传统还有相当的力 量),吃东西,嬉笑,推推搡搡。没有甜荼馆里的男 孩就没有外面吃东西的女孩,反之也一样。这就 是高原的青春,日常,正如高原的四季,阳光。
  这样挺好的,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作业?有时 我想。
  不过我还是习惯性地查看了边茨的作业。 唉,老师和作业,永远不可分。不过想想,确实,没 有作业还叫老师吗?任何一行都有根深蒂固以及 赖以存在的习惯。卓姆眼睛虽不好,还是准确地 打开边茨的作业本,指着边茨新写的字迹给我 看。我注意到这时卓姆的眼睛布满了幸福的灼人 的光芒。作业写得不多,只写了不到一页,我觉得 好笑,不过还是表扬了边茨。我问卓姆还有没有 别的本子,卓姆便有些茫然。卓姆不懂什么别的 作业本,不懂数学、历史、物理、政治。我没再说什 么。我离开的时候卓姆显得有些不安,那最初展 示作业本的光芒消失了。我毁了一种哪怕是虚幻 的幸福。如果不提别的作业,那幸福或许会持续 很久。唉,我叹了口气。
  丹到底去哪儿了,就这样讳莫如深地消失 了 ?这里有些文化现象我进入不了,永远也进入 不了,这些现象是神秘的,禁忌的,超验的,传统 的,不可言传的。我曾想到通过旺金的父亲向丹 的家人询问,我认为丹的家人肯定知道丹的去 向,我想我肯定能问出来,但无疑这是一种权力 行为。
  我不喜欢权力行为,不想这么做。
  回到学校,经过维格的房门,无意识地看了 一下,房门仍然锁着。
  已经锁了许多天。维格说消失就消失了,她 是个难以把握的人。
  回到房间,面对书架上成排的书,总感到愉快。
  洗漱完毕,打开台灯,上床阅读。我的床头总 是摆着多种书,可随意拿取翻看。我不是那种抱 着一本书非读完不可的人,总是同时读若干本 书,而每本书都不一定读完,甚至有的书几年才 读完,比如米歇尔•福柯的《词与物》。我喜欢这本 书,已读了很长时间。《词与物》是一本公认的深 奥晦涩、充满智慧的书。我知道福柯在法国结构 主义者五人中的特殊位置,列维斯特劳斯、阿尔 都塞、拉康、巴特四个人都有一个较为明确的界 定,唯独福柯没有。很难用一种常规的、传统的圭 臬来评判他,因为他的每部著作都别出心裁,《性 史》《权力的眼睛》《规训或惩罚》,单看题目就不 循规蹈矩。此外福柯的难以界定不仅因为涉猎了 诸如癫狂、监狱、权力、性欲、暴力之类的文本化 的题材,而且还因为他以结构语言学的方法提出 了许多真知灼见。在福柯看来,语言不仅是传播 知识的载体,而且还是决定知识的本原;思想史 的变迁本质上就是词与物关系的重新配置,词与 物的关系及其配置是思想史的深层结构。福柯的 重要贡献即是:为了揭示这些结构就必须摈弃以 连续性为原则的传统历史方法,而应像考古学家 那样发掘埋藏在地下的人类遗存物一样,去发掘 思想史上积聚起来的一层层隐蔽的结构、知识的 密码、知识的深层裂变。正是知识考古学的方法, 把福柯同传统的思想史研究区别开来。
  不过,在我看来,《词与物》并不像传说的那 样晦涩,之所以有人说晦涩,我认为很大程度上 是译者的责任。是的,福柯可能在表述上比较繁 复,但译者大可遵从汉语的表述习惯加以调整, 使之读起来顺畅一些。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生硬的翻译充斥在译著里,比如我手头的这段 话:“博尔赫斯作品的一些段落,是本书的诞生 地。本书诞生于阅读这些段落时发出的笑声,这 种笑声动摇了我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所有熟悉 的东西,这种思想具有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地理 的特征。”实际上,福柯无非是想表达这样的意 思:“博尔赫斯作品中的一段话,触发了写作本书 的灵感。当我读到这段话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 来,这笑声动摇了我们惯常的思想,这种思想具 有我们的时代和地理惯性的特征。”这里除了 “地理” 一词有些晦涩,其他没有什么理解障碍。如果 仔细想一下,“地理”也不是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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