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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对话 天·藏

第28节 对话

这里几乎是另一种时间,更加古老的时间。
  这里的时间与任何一个地方的时间都不同,
  与巴黎、纽约、格林尼治、北京都不同。
  对话在思辨中展开,就像在时间之外。
  四月,拉萨河像天空一样平静。城市映在水 中,如同映在天上一样。从某种倾斜的蓝色水面 看去,几乎存在着两个拉萨,两个布达拉宫,两个八角街,两个大昭寺,贝壳般对开的罗布林 卡——总之存在着众多双重的事物。特别是布达 拉宫——包括其立体的倒影,是区别世界上任何 一个城市的标志,甚至是对整个青藏高原的一锤 定音。珠峰并非是唯一的高度,甚至,真正的高度 是直指天空的布达拉宫,它与珠峰构成了双 峰——物理的高度与精神的高峰,同样无与伦 比。
  此外,布达拉宫还拥有河流,有蔚蓝色的梦 幻般的水面,以至从水面看去,双重的天空和水 面几乎是旋转的,上升的,这时候无论太阳升起 或落下,以布达拉宫为重心的拉萨都是一个透明 互现、上下一体的坛城。欧洲大陆任何一座哥特 式建筑无法与其争锋,埃及金字塔无论怎样伸向 天空重心都在地下,在陵墓,唯有布达拉宫完全 属于天空。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打动让弗朗西斯科•格 维尔。老头不相信会因风景而有一种不同的哲 学。换句话说,自然并不直接产生哲学,哪怕它产 生了宗教。
  即使是对白哲寺庞大的、散点的、非对称性 的建筑,以及其所构成的迷宫式的阳光与阴影相 叠加的众多的小巷,老头同样没有任何叹言或惊 奇,老头把这一切称为幻象。
  一我穿过重重幻象,终于正式见到了你。
  老头语义复杂地对马丁格说。
  “重重幻象”不必说了,反映了老头对拉萨不 为所动的观感。“正式见到”,是因为三天前父子 在机场匆匆见了一面,之后老头便被我和维格安 排到饭店。
  老头在饭店整整静养了三天,对此颇为不满。
  ——他们要带我参观一下城市的主要景观, 我认为我已经看过这个城市了,不需要再看了, 我在珠穆朗玛饭店的十二层阳台上已经老老实 实一动不动看了三天这个城市!我想我可以承 认,拉萨是个举世无双的城市,非常漂亮,充满幻 象,但对我而言,我更需要的是一个有思想的城 市。当然,很显然,拉萨是个有思想的城市,我当 然是指佛教思想,这也正是我和你今天要谈论的 话题。
  老头异常严肃,毫无幽默,且滔滔不绝。
  ——某种意义上,我必须承认我是被迫而来 的,部分原因是这里的佛教在西方受到越来越多 的欢迎,或许有佛教本身的原因,但我更倾向于 认为是西方哲学出了问题。我认为从公元前6世 纪,直到16世纪,哲学在西方主要有两个分功 能:一是对人类生活的引导,一是对大自然的认 识。从17世纪开始,西方哲学对于第一个功能不 再感兴趣,将它抛弃给了宗教……第二个分支则 由科学担负起来了。这时候哲学所剩的仅仅是对 于超出自然之物也就是形而上学的研究,从这时 起,“我应该怎样生活”这一苏格拉底式的伟大的 问题就被西方抛弃了。至于科学,虽然完全独立 地得到了发展, 但科学本身并不建立道德和智 慧。因此,总的来说,是哲学的逃脱与科学的技术 化,使得佛教在西方有了巨大的吸引力。但佛教 真的能解决“我们该怎样生活”这一苏格拉底式 的西方古老的命题吗?你修行了这么多年,对佛 教的最直接看法是什么?佛教在哪些方面属于哲 学范畴?它是一种哲学还是一种宗教?或者既是 哲学,又是宗教?
  老头是客观的,但仍是咄咄逼人的。
  对话通常每天上午9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 午5点。午餐在寺院吃,一般很简单,维格头天晚 上或当日早晨做好,带到寺院。午后,阳光炫目, 极其明亮,对话便会从马丁格低矮的小屋挪到小 院的树下,那时桃树上所剩不多的花瓣不时会落 在石几上,而咖啡、绿茶、酥油茶、甜茶等不同的 热气在直射的阳光中缭绕,每样味道都独立而并 不相混,甚至袅袅上升的样子也不尽相同。当然, 每个人的样子更不相同:马丁格,维格,让弗朗西 斯科•格维尔,我,我们组成了宁静各异的画面。 由于过于宁静,很难说我们是在哪个时代的交 谈,马丁格是超时间的,或无时间的,让弗朗西斯 科•格维尔老头像18世纪的哲学家,维格是现代 的,甚至是未来的,她的银灰色风衣有太空性质, 又像后现代博物馆讲解员。至于我,我无法形容 自己,我特意穿了件中式上衣,民族化,像道士, 又像民国时期的买卖人,当然,更像旧知识分子, 总之我与平时不太相同。而且,我破例没戴我的 灰格子围巾。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感 到一种放松?我不再需要绳衣似的围巾?我实在 说不好。我与马丁格既相似,又完全不同,马丁格 完全西藏化,而我坚持了民族化。此外,我们头上 不时有刚飞到树上的麻雀嘁嘁喳喳叫个不停,它 们似乎在享受极少闻到的咖啡浓香,同时又异常 兴奋地对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的白发和烟 斗感到好奇——它们构成了另一种时间,甚至更 加古老的动物时间。毫无疑问,我们的时间与世 界不同,与巴黎不同,与伦敦或格林尼治不同,与 北京也不同。
  马丁格缓缓地回答父亲,声音仿佛来自上方 的屋宇:
  一如果,人们所说的宗教是指对一种教义 的赞同,如果对这种教义,人们出于盲目的虔诚 接受它,根本不用自己亲自重新发现教义的真实 性,那么,佛教不是一种宗教。
  马丁格尽管在西藏多年, 讲话仍是西方式 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
  ——但是,如果考虑到宗教一词的词源之 一,即“联系之物”,那么,佛教肯定是被“联系”在 那些至高的形而上学真理之上。在这个意义上, 佛教显然又是一种形而上学传统。因为,可以说, 在各个方面,佛教都散发出了一种对于存在的一 切时刻一切空间都适用的智慧。如果人们所说的 信仰是指对于内在真理的发现,产生的一种不可 动摇的确信,佛教并不排斥信仰,但是,你已经看 到,佛教不是一种有神论的传统,这一事实引导 了许多人不将佛教视为一种通常意义上的“宗 教'
  马丁格从容不迫,像父亲一样严谨,理论背 景异常清晰。
  老头断断续续记着,一丝不苟。
  ——此外,马丁格继续说,严格地说,佛教也 并不是一种教义,因为佛陀总是说:人们应当考 察他的教导,思索它们,而不是仅仅出于对他的 尊重而接受它们。佛陀被尊敬不是作为一个上帝 或者作为一位圣徒、一个先知那样被尊敬,而是 作为最终的哲人,作为觉醒了的人格的化身被尊 敬。佛陀说,人们应像考察一块金子考察他的教 导,为了知道金子是不是纯的,人们应将它放在 一块平石上摩擦,锤打,在火中熔化。佛陀的教导 就像一些道路指南,使人达到对精神和现象世界 最终的觉醒。
  ——不过,据我所知,父亲说,佛陀教导似乎 并不存在原始文本。
  ——是的,佛陀没有写作。
  ——如果没有原始文本,怎么证明那些教导 确实是佛陀说的?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吸着空烟斗,目 光锐利地看着儿子。
  马丁格看着父亲,但目光中甚至没有父亲:
  ——苏格拉底和东方的孔子都没有写作,但 是他们的言论还是留传下来。古代哲人并不非得 通过写作才能留下他们的学说,历史也可以用确 切的文字记载下他们确切的学说。有确切记载, 佛陀去世不久,举行过若干次大型的评议会,佛 陀的五百名最亲近的弟子,尤其是那些曾在他身 边度过了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的弟子,他们联合 起来,以复述的方式汇编了佛陀的教导总集。因 此,佛经上总以这种形式开头:在某某地方,某某 场合,我听到佛陀如是说,也就是“如是我闻” ……直到现代,东方人总是具有惊人的准确记 忆,我自己就不止一次听到许多西藏的师父和学 生凭着记忆复述长达百页的文件,其准确性总是 让我百分之百地信服。如果考虑到佛陀从三十岁 开始直到八十一岁去世一直毫不间断地对弟子 发出教导,并且多次谈论同一话题,那么,完全有 理由相信那些在佛陀身边度过了三十到四十年 的弟子们,记牢了佛陀的教导。这些教导、言语集 被增添了二百一十三卷的讲解和注释内容,它们 是佛陀去世后的数个世纪里印度高等哲人和博 学之士所写的。另外还有成千卷是后来在西藏所 写的,这使得西藏的古典文学成为继梵语文学和 古中国文学之后,东方最为丰富的文学。
  马丁格的回答准确,翔实,无懈可击,以至老 头咄咄逼人的目光有了某种雾一样弥散开的东 西。当然,老头是顽强的。
  老头换了一个角度,再展锋芒。
  ——你说的这些看起来无疑是可信的,但是 如果说到历史,如果将历史方法的标准用于佛学 的研究,比如,就像阿尔弗雷德•福歇的《根据印 度经文和纪念物看佛陀生平》一书中所做的那 样,佛陀的继承者们似乎对佛陀表现出了极大的 想象,这些想象可以说是十分离奇的。
  ——哪些想象?马丁格缓缓地说。
  ——关于佛陀奇异的出生。许多传记上都 说,释迦牟尼是从他的母亲的右肋下生出来的, 在他出生前十个月他就在母亲的胸膛里已经完 全成形了。诸如此类吧,这就像在所有过于美好 的传记中一样,东方的想象力似乎对佛陀奇异的 出生作了大大的修饰,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要重 新发现释迦牟尼教导的真实历史,是否是困难的 呢?当然,你可以提到东方的孔子和西方的苏格 拉底,他们也没写作,人们并不清楚地知道在苏 格拉底或孔子的弟子们的叙述中,什么来自苏格 拉底本人,什么是被柏拉图或子路、子贡添加的, 我们也只能间接地认识他们的思想。不过柏拉图 是苏格拉底同时代的人,此外,我们还有阿里斯 托芬为证,因为他是与苏格拉底为敌的,这是有 趣的核对。还有,我没在孔子和苏格拉底身上看 到有关离奇出生的想象,那么在印度这种充满神 奇想象的国度,有关佛陀的出生似乎使人难以对佛陀的真实学说有确凿的定义。
  马丁格没马上回答父亲。维格给马丁格添茶。 马丁格喝了两口,捧着茶,声音随着茶香缭绕。
  一对于两千年前的人,有些神奇想象是可 以理解的,马丁格淡淡地亲切地说,这不是问题 的主要方面,正如我在几分钟前说过的,佛陀教 导的内容是由他的同时代的人订立的。再说,你 所说的神奇事迹并不影响佛陀教导的主体。佛陀 那些神奇传记是在数个世纪中写成的,事实上佛 陀的教导针对着一些哲学的或形而上学的主题, 针对存在的本质、无知、痛苦的原因,针对作为独 立实体的自我及各种现象的不存在、因果律,这 类主题是不大可能被神奇事迹美化的。
  ——但是,据我所知佛教是承认佛陀离奇出 生的。老头几乎有些不友善。
  ——我说过,这和佛教的主体无关,马丁格 平静地说。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耸耸肩,含着烟 斗在笔记本上扼要地记下了什么。自对话之日 起,老头就一直扼要地记笔记,并非因为有了什 么怀疑的成果才记录。不过,这次耸肩显然和前 几次表示遗憾不同。这次是轻松的,甚至是愉快 的。这个话题显然还可以深入,但老头似乎认为 已不必要,于是换了个角度提出问题。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承认佛教具有哲学和 宗教两重性,这使佛教在西方大体上有一个令人 喜爱的形象。不过老头认为佛教在西方受尊重并 非始于今天,哲学家叔本华就明显地受到过佛教 的影响’另外’海德格尔以及存在主义哲学家们 也都从佛教中汲取过相关的思想。
  ——那种把人的本质界定为厌烦、失败、恐 惧,以及生老病死与佛教对人的基本观点看上去 很一致,“存在先于本质”与佛教的业报思想在 “人创造人本身”上也有相通之处。这说明佛教一 方面能够被富于批判精神和理性主义的西方接 受,一方面又给这种批判精神和理性主义增添了 一种道德和智慧的属性。这种属性甚至在今天看 来或许是某种重要的东西,与启蒙哲学和18世 纪理性主义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那些标准、现代的 科学精神看起来并不是不可相容。不过,今天我 想说的是’当人们来到亚洲’这种智慧的形象往 往会受到严重的考验,比如一个像我这样的人, 就往往很容易对佛教实践中的大量的表象所不 解,我甚至要说受到很大刺激。这些外表我只能 断定属于迷信:譬如祈祷的经幡、转轮、对转世的 确信……
  马丁格从不打断父亲,总是耐心听父亲说 完。尽管马丁格的表情看上去是缓慢的,但事实 上思想极为迅速,这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
  ——那些习惯离迷信很远,经幡,转轮,仅仅 反映了佛教不停地促使精神的参与,是一种象征 性的形式,像艺术中的很多形式。在佛教中,人们 利用自然中的所有因素:使旗帜飘扬的风,使经 轮转动的火的能量,牵引另一种经轮叶片激流的 水。这就像一种提示,使每个活动的自然界中的 因素都呈现在人们眼前,也就是说一切事物,包 括最普通的刻上字的石片,都是对于内心祈祷和 对于利他行为的一种激励。当一个藏人印这些旗 帜并将它们放在风中飘动时,他会这样想:从这 些祈祷文上经过的风,不论吹向何处,但愿那里 的生灵都能从痛苦的原因中解脱出来,但愿他们 能知道幸福和幸福的原因。他并不是这样想:但 愿我能够从痛苦中、从通常生活的纷乱中、从轮 回的恶圈中被解救出来。祈祷是一种普世的愿 望,并不是个人的,这种愿望产生于对众生痛苦 的静观,通常是这样的心念:此刻,我不能减轻众 人各种各样的痛苦,但愿我能达到对痛苦的认 识,以能够帮助人们将自己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在西藏人们利用一些外部支持,为的是让我们所 见所闻的一切帮助我们牢记普世的愿望,且变为 对思考的一种支持,这样一来,大自然的一切就 变成了一本教科书。
  老头摇头,竟然放下了烟斗。但马上又拿起 来,空吸了两口,目光黯淡,很无奈的样子。
  我适时地给老头倒上咖啡,老头意味深长地 向我颔首表示谢意,仿佛我是他的慰藉。与此同 时,维格也双手捧着酥油茶递给了马丁格,马丁 格同样双手接过。
  维格也给自己添上了一点酥油茶,她和马丁 格一样喝酥油茶。
  我不喝酥油茶,只喝咖啡,一向如此。
  因此,很多时候,便自然形成了我照料老头 的咖啡,维格照料马丁格的酥油茶。有时我意识 到这点,会让事情反过来:我给马丁格倒酥油茶, 让维格给老头倒咖啡。这个时候我注意到维格给 老头倒咖啡时不是双手捧上, 只是随便的单手, 而老头却学着马丁格的样子:双手捧过杯子,满 脸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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