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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零”笔记 天·藏

第27节 “零”笔记

“零”的符号是苏美尔人发明的,
  后来传到希腊,被希腊人嘲弄地拒绝。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一
  老子的“无”是一个与“零”密切相关的符号,
  是东方哲学的起点。
  一直以来,王摩诘在思考“零”的问题。为此, 王摩诘专门做了一大本笔记。笔记一开始并没有 题目,随着思路日益清晰,他为“笔记”标注了一 个越来越喜欢的题目:《“零”的问题——数学•佛 学•哲学的起点》。在王摩诘看来零”首先不是 一个数字,而是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一个数学 家能对“零”说多少一个哲学家就能对“零”说多 少。
  王摩诘在笔记本上开宗明义地写道:世界上 没有“零”情况会怎样?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可怕, 中国古代史上从没有零的记载过得也很不错。中 国古人从不说50或500,而说五十或五百。这和 希腊人用“murias”来表示一万,罗马人用X来标 志10是一样的。事实上零在10世纪左右才来到 西方,在此之前,西方人也不具备零的概念。希腊 人曾最早提出了数学的概念,但即使是阿基米得 这样的数学家设想的数字可以达到1063,也不 曾造出零的符号。几何学在苏格拉底、柏拉图、毕 达哥拉斯那里大受欢迎,但那里面没有零,也不 需要零。王摩诘伏案奋笔,写的都是非现实的或 不着边际的文字。
  这天,王摩诘正专心致志书写着印度的“零” 与中国的“无”的关系’维格忽然来找。王摩诘让 维格稍等,他写完最后几句话。维格叹了口气,只 能看着专注的王摩诘旁若无人地书写,说不上是 一种什么感觉,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怎么 会赤条条地像狗一样伏在别人脚下“汪汪”。
  维格是没办法才来找王摩诘的。因为商量马 丁格父亲的事。事情已迫在眉睫,马丁格的父亲 就要从法国飞往北京,在北京稍事逗留后便直飞 拉萨。老头已跟维格取得联系,一切在藏事务都 由她安排。老头肯定不能住寺里。住宾馆当然最 好,但不方便,最近的“西藏宾馆”离白哲寺也有 相当一段距离。离开时宾馆有车,晚上回宾馆就 没车了。另外老头的饮食、午间休息、应急药品、 每天的陪同,诸多的问题让她心烦。考虑到老头 的年纪她一直不积极王张老头来西藏,这点她赞 同马丁格历来的看法。但王摩诘主张老头来,他 光想有幸见到老头,也不想想老头受得了受不了 高原反应。另外老头如果是一个朝圣者,或者哪 怕只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她都会全力以赴。可老 头不是,不仅不是,还是一位挑战者。老头说是与 儿子对话,实际是为完成自己的一本与佛教论辩 的书而来。她不担心马丁格辩不过老头,但也说 不上对这事有多少热心。她曾想过,老头来了住 自己的房间最舒适,她每天回拉萨,可每每环顾 房间却发现,房间里一切都反对怀疑论的老头住 在她这儿,她的佛龛怎么办?净水怎么办?刻有六 字真言的石板怎么办?其实老头住王摩诘那最合 适,简直太合适了,两个怀疑论者,住一块去吧, 维格这样想着忍不住想笑。
  王摩诘终于抬起头,放下了笔。
  维格无法不嘲笑王摩诘:
  一怎么,写哲学巨著呢?维格特别强调了 “哲学,’两字。
  一谈不上,王摩诘伸了个懒腰,不过也差 不多,应该算一本著述。对了,我问你个问题,你 看我写了半天,你知道“零”这个符号最早是何时 出现的吗?中国最早何时开始使用“零”的概念? ——不知道,维格干脆地毫无兴趣地说。
  ——那我告诉你,你想听吗?
  ——不想听。
  ————“零”的符号最早是苏美尔人发明的,传 到希腊被希腊人嘲弄地拒绝了,后来又传到古印 度,在古印度才获得了新生。你知道“零”为什么
  准,高寒之地树不易活,就是常去浇水也不一定 活。但我们还是种了。我们安慰自己(也安慰诗 人):树不一定成活,不成活的树也是树,世界上 有许多这种树。
  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葬礼,唯独最重要的王 摩诘没有参加。王摩诘有一种不近人情的东西, 他没任何事情,就是不加入治丧小组,他甚至对 我们这些参加的人表示质疑——如果不是嘲 笑。如果我有什么讨厌王摩诘的地方就是这点。 我觉得王摩诘有一种彻骨的东西,他不如诗人 可爱,他有非人的东西。他认为我们做的一切都 毫无意义。是的,我承认毫无意义,但毫无意义 也应该做。
  王摩诘性格中有种近似纳粹的东西,正如 海德格尔。
  这种性格一旦进入权力结构是很危险的, 幸亏他远离权力。
  在古印度那里获得了新生了吗?因为古印度有佛 教,古印度佛教中所说的“空” (sunya)意味着实体 的不实、事物的虚无,你知道吗?
  不管维格爱不爱听,王摩诘仿佛教授似的一 味说下去。
  一希腊人或者西方人思想中对“空”或 “无”缺乏理解和思考,王摩诘说,他们把对“空” 和“无”的思考,与对“无意义”或“虚无主义”视为 不二和难以理喻,这是“零”在希腊受到嘲弄而在 印度得到尊重的原因。(说着,王摩诘拿起案头上 —本《希腊与印度思想之比较》的书,翻开了一下 又合上,又拿起了薄薄的一册现代线装老子《道 德经》)尽管“零”的符号非中国制造,但事实上中 国很早就产生了“零”的思想,这个思想就在老子 的这本《道德经》中。你看,这里,《道德经》第_章 就有这样的话:“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 母”,第四十一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老子思想的“无”就是一个与“零”的思想密切相 关的符号。“有生于无”的说法所指示的是一个发 展、生成的过程,不是一个静态的关闭系统。“无 和有”的思想可以概括为“0和1”的关系,我可以 借助零与阿拉伯数字的关系来说明:比如用“1” 或任意一个阿拉伯数字标识的可以是一个实物 或一个事物的集合,也可以是一个意念、一个数, 它们在这个意义上都与零无关。它们与零的可能 关系仅仅在于最初都源于零、生于零;零既不是 正的,也不是负的,而是居于正负两极之间,并构 成万物的中心;但它又是空的,形而上的,万物因 它才展开,在这个意义上,有人甚至认为零的思 想起源于中国。“零”这个汉字不是舶来品,而是 古已有之,但我认为它毕竟还不是一个抽象的 “中空的圆”,一个具有永恒意义的符号,所以还 不能说……
  ——你在听着吗?如果你不是听得很仔细, 就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是不是?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实际是听进去了。维格非常爱听王摩诘讲这些。 ——哦,遗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维格扬着头,毫不客气。
  王摩诘合上笔记本,收起多本打开的书,把 台灯稍稍拉起,房间一下亮了许多——刚才他们 几乎是在黑暗中。王摩诘一边收好东西一边说: ——好吧,那就说吧,什么事?
  ——你好像真的很有学问,维格反而不依不饶。
  ——什么意思?王摩诘看着维格,表情似乎 还没从“零”转回来。
  ——我发现你不是没有信仰,你信仰的是“零”
  ——“零”是一切的起点,是一种东方哲学的 本体论,从这个意义上谈论信仰你大概说得也 对,但只是一般的对。事实上哲学与信仰是两码 事,有学问没信仰是我们当下的一种广普的症 候,我不谈它的根源,根源应该人所共知。我要说 的是,如果真的没有信仰我们能活下去一天吗? 我是说信仰有许多种。但我也不认为现在的许多 人随随便便便皈依了基督或佛陀就算解决了信 仰问题。宗教实际上是一种简单易行的办法,对 许多人它只相当于有了 一根支撑自己的拐杖,人 们靠着拐杖得以站立。当然,对大多数人而言,有 拐杖总比没拐杖强。
  一你才拐杖呢!维格气得脸发紫。
  —我知道皈依的人,或者说有拐杖的人 (拐杖这词没有错)内心大抵是幸福的,轻松的, 因为他们在精神上有了归属感,但在我看来,他 们仍是成群结队拄拐行走的人。他们浩浩荡荡, 他们成群结队,他们似乎不再艰难,但却以丧失 人的主体为前提。
  ———你有主体吗? 你的主体是不是就是 ‘‘零 ”?
  ———我即使没有主体,也不需要拐杖。
  ——你是不需要,你宁可汪汪!
  —我可以是汪汪,是犬科动物,这没错。我 身上的确有狗一类的东西,狗一类的恐惧,狗一 类的温驯,狗一类的乞怜,但我不会把它们交给 上帝解决,我会一直自己背着它们,我知道我内 心可以低贱到什么程度,而且还知道可能有生之 年也不能摆脱这种低贱。
  ——你为什么宁可不要拐杖(真讨厌这词) 也要这么低贱?
  ——难道在我们这里,我是说我们的这里, 皈依了就不低贱了吗?
  ——谁跟你“我们”!我看就是你低,就是你贱!
  ——好,好,那我祝贺你,祝贺你浑然不觉你 的耻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你伟大,就你觉 得自己是受难者,是承担者,是圣徒。
  ——你要这么说,我可能真是,至少圣徒离 我也并不远。
  ——从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
  一行了,找我有什么事?王摩诘决定不再 跟维格说这些。
  维格没马上回答,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争论 中,过了会儿才告诉王摩诘马丁格的父亲已经起 程。
  ——你打算怎么办?维格问。
  ——你要嫌烦,一切我来处理。
  ——你怎么处理?老头和你住在一起?
  维格没想笑,却笑起来,而且笑得声音很大, 有点一下忍不住的样子。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没什么,没什么,维格不得不捂住嘴。
  你就忍心让老头和我住一起?
  ——你说怎么办?
  ——我奇怪,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谁高兴了 !维格又笑起来。
  ——维格,我一直觉得你挺正义的,现在突 然发现你也挺坏的。
  ——噢,就允许你坏,我就不能坏一点?
  ——你嘲笑我和老头住一起是不是?
  ——不敢,不敢,谁敢嘲笑两个怀疑论者,你 们互相怀疑吧。
  ——我和他都会很不方便。
  ——你们是不方便。维格放肆地笑,可没办 法呀。
  维格很久没这么快乐了。人有时候就是这 样,一点点似乎并没太多理由的快乐往往一下就 释放很多东西。而且一下子真的快乐下去。维格 愿意把快乐延续下去,笑道:
  ——不方便那就凑合点吧,老头虽然怀疑 你,可说不定喜欢你,说不定待上几个月都不愿 走了呢,你就好好照顾老头吧。
  ——维格!维格拉姆!那可是马丁格的父亲, 马丁格是你师父,不是我师父!
  ——马丁格现在喜欢你超过了我。
  ——你就不能把房子腾出来?你在拉萨还有 家呀,不能每天跑一跑吗?
  ——我可不想让老头上我的床!说完,维格 掩住了口。
  ——我一直以为这是你的职责。
  ——不,你的职责。维格笑。
  ——你的意思,老头不但住在我这儿,我还 要天天给老头做饭,煮咖啡、牛奶,烤面包,还要 再买张床?对了,还有生活用品,需要准备咖啡 具、微波炉、被褥、餐具、洗漱用具……我的天哪, 这事都得我办?没你什么事了?
  ——嗯,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事我张罗的,我认了,不过费用均摊丨 王摩诘大声说。
  ——行,可以,这个好说。
  ——我会跟马丁格说你什么都不管。
  ——马丁格不会相信你的话,维格吐了口烟。
  ——算我倒霉,我还没被别人算计过呢。 ——噢,你一直在算计我呀?
  ——当然。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忽然这么高兴?
  ——你还是抓紧时间买床吧,维格笑,开心 极了,发现王摩诘有很傻很一根筋的一面。
  ——对了,接机的车你找,叫你的教练开车 去接!
  ——他不在拉萨,恐怕得你找车了。
  ——什么!我找车?我还得找车?我认识谁 呀?教练去哪儿了,怎么关键时刻他倒溜了?我再 跟你说一遍维格,马丁格是你师父,不是我师父丨 王摩诘真的有些火了,我什么都可以承担,车你 也让我找,你太过分了吧丨
  ——你也有失控的时候?你失控时倒很真 实,维格说。
  ——不是我失控,我失什么控呀,教练和我 没关系,那是你的教练。
  ——他去马卡鲁峰了,维格又点上一支烟。 ——马卡鲁峰?没听说过,什么破山?都没人 知道。
  海拔8463米。
  ——多少?!
  8463米,世界第五局峰。
  ——真的?!王摩诘吸了口冷气,我以为他只 会跳舞。
  ——咋天我去送的他,现在可能到营地了。 ——得,我找车!王摩诘用力击了一下掌。
  王摩诘想到了旺金的厂长父亲,一下高兴起来。
  ——教练推荐了一个朋友,我们可以随时用 他朋友的车,维格长长吐了口烟说。
  ——噢,真的?教练真是个完人,维格,你就 知足吧。
  ——这用不着你说。
  ——不过,王摩诘用中指敲了敲桌面,你还 是考虑一下老头住的地方。真的,我不是为我考 虑,我得为老头考虑,老头都七老八十了,这且不 说,问题我们都是男的,你得考虑这在西方很暧昧,他哪怕是个老太太我跟他睡一屋都没关系。
  一真恶心,你还有心思贫嘴?
  ——不是我贫,我说正经的呢丨 ——老头住你那儿你可以住别处。
  ——我住哪儿呀,我总不能住学生家去吧? ——住我那儿。
  ——什么丨你说什么?!
  ——把你的房子腾出来,给老头。
  ——那你呢?我们住一起?
  维格灭掉烟,几乎是对着烟头说:
  ——你有什么不习惯?
  ——维格,你能保证你没犯糊涂?这对你可 相当不好,哪怕我们规规矩矩什么也不做。维格, 你是不是早想好了 ?你真的别犯糊涂,别想入非 非,我看教练算是西藏一等一的男人,我还从没 见过把跳舞和登山结合在一起的人,这两方面他 都已登峰造极,他绝非寻常之人。教练和我和你 的数学诗人完全不同,而且,我看出来,他也是个 在某些方面甚至精神方面颇有深度的人。你别傻 了。再者说,你有教练,我有于右燕,你和我还可 以是无所不谈的朋友,这样多好?
  ——你分得倒清楚,我不在乎名声,名声算 什么?我不会让老头住我那儿,也不会回拉萨去 住,你要是觉得跟我们一起不便你就跟老头住一 块去。
  ——你真能接受我?
  ——你有什么不能接受?你能做什么?你说 你能做什么?
  ——握手,握手,你了不起,你算把我看透了。
  王摩诘伸出手,维格没理王摩诘,拿出一份 清单交给了王摩诘。
  是一份购物清单。清单上密密麻麻列出了三 大类接待老头所需的物品,仅床上物品诸如枕 巾、枕套、枕头、床单、棉被、床罩、被罩等就多达 十几项,此外还有餐具、饮具、氣具、漱具、药品、 刀叉、纸巾、躺椅……
  维格把一切都想到了。维格问王摩诘:
  ——你明天下午有课吗?我们得进城购物。 ——没有床丨王摩诘没听见维格的话,看着 清单说,就算我到你那儿住,我自己也需要一张 折叠床!
  ——写上折叠床,维格说,还有什么?
  ——还有,我想……
  ——什么,说吧。
  ——我们是不是中间拉上道帘子?要不然我会失眠。
  ——写上。
  第二天,王摩诘陪维格去了城里的一家大型 超市,这家大型超市刚开业不到一个月,在拉萨 十分惹眼,走进超市就像回到内地任何一个大城 市一样,丝毫不觉得外面是在世界屋脊,天上的 拉萨。这里也像内地是年轻人的世界,情人、小夫 妻或一家三口推着满满的购物车匆忙地穿行,就 像在世界任何地方一样。超市是全球化的标志, 拉萨也无例外地被纳入到这一进程中。
  王摩诘与维格推着越来越满的购物车,有时 并排,有时一前一后,穿行在各个区域的货架中。
  维格选取的商品多为高档,开始王摩诘没反 对,后来表示了不同意见。譬如红酒,王摩诘认为 不必非得法国原产,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 也应该尝尝中国的长城干红或张裕的解百纳。张 裕也是一百年前就获巴拿马奖的,不比法国酒 差,还有中国特色。还有奶酪,西藏本地产的牦牛 奶酪又便宜又本土,老头不应有什么不满。王摩 诘购物有一套一套的理论,他不仅看价格,对商 品的产地品质都十分熟悉。王摩诘在同警察妻子 结婚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除了性生活怪诞,其他 所有方面堪称模范丈夫。王摩诘管钱,王摩诘买 菜,王摩诘做饭,王摩诘洗衣,王摩诘购物,王摩 诘逛超市,王摩诘储蓄,王摩诘打扫房间。妻子公 务繁忙,没时间购物,因此很多时候甚至就连自 己的内衣、底裤、卫生巾、棉条、OB卫生栓都是 王摩诘在超市买®
  ①他的妻子说不上美丽,单眼皮,细身材, 非常优雅,在平常女孩子堆里显不出什么,但在 穿着铠甲般的制服的男性人群中则是一道殊异 清秀的风景。如果说一个出生于军队的女孩总有 军队的特征,那么出生于警察世家的女孩同样有 职业特征:那种来自都市文明深处的秩序与忧 郁。警察是都市文明的产物,与都市文明有着千 丝万缕的联系,而军队则不然,军队相对城市是 不可思议的存在者。军队世家的女孩有一种优越 感,这一点毫无疑问,而警察世家的女孩则低调、 专业、不动声色,她们还像长辈那样,从事公共安 全工作很大程度出于一种信念。当然,她们的婚 姻更多在系统内部达成,系统内部有非常优秀的 男人,甚至就是校友或同班同学。王摩诘的妻子 从没想过要找一个大学教师、一个知识分子(两 者似乎很难兼容),但某一天她遇上了一个穷追 不舍的人——这人在她执行公务时突然冒失地 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多年前他曾送过她一瓶汽
  现在尽管王摩诘已很久不逛超市,但一切并 不陌生,有关商品的品牌、产地、性价比一点没 忘。在王摩诘看来,每一个系列性的商品
  都是系列性的符号,因此现代思辨哲学应将 超级市场纳入视野,因为超级市场横扫全球,是 真正的符号帝国,迄今难以统计超级市场使人类 多少生活方式(如购物方式)消失了,同时又使一 种生活成为所有人的生活。当初,如果不是王摩 诘的警察妻子离开了他,他已准备把超市纳入他 的文化批判哲学的研究中。
  王摩诘的购物能力当然让维格大为吃惊,王 摩诘不是书呆子,一个在商场里打败女人的人绝 对是一个征服者,许多时候维格不得不听王摩诘 的,因为王摩诘不光有理论,对具体商品的性价 比也说得头头是道。不过,开始时维格虽然对王 摩诘的商品认知能力和购物能力还表示大为惊 讶,难以置信,但是后来每买一样东西王摩诘都 像导购人员一样唠叨一番,提出建议,维格就有 点烦了,有时就会给上王摩诘一句:
  ——你还让不让我买东西?
  模范丈夫有时也让人烦,这一点王摩诘还把 握不太准。
  他们用了两个半天时间把东西购齐,那时法 兰西学院院士、怀疑论哲学家让弗朗西斯科•格 维尔老头已抵北京,在京稍事休息明天下午将抵 达拉萨。
  这天下午,王摩诘与维格从拉萨购物回来, 王摩诘将三次长长的机打购物条经过仔细核算, 把一半的钱交给了维格。其实维格从来就没打算
  水,他问她是否还记得他。她完全不记得。她旁边 分散的警察立刻围上来。他对她说她那时还是学 生,他是另一个学校的学生,他送的汽水是北冰 洋汽水,现在它已消失了。他说1989年的时候北 冰洋汽水在那年产值超过了 1亿元,利润达到 1300多万元,是北冰洋汽水历史上最辉煌的一 年。警察走开了。他说后来北冰洋汽水与百事可 乐合资,著名的“北冰洋”汽水停产,改成了“北冰 洋”桶装纯净水。他对这事作过调查,他说我非常 怀念北冰洋汽水,难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他说 当时你们公安大学的人也出来了,谁都没想到, 那是很让人激动的!对了我想起来了我送的不 是一瓶而是一箱北冰洋汽水,你们是一队人马, 不过只有几个女的,我给你们几个女的亲自开 的汽水,我用牙_个_个咬开了盖子,咬得我牙 都要掉了 !我向你们致敬,因为我没想到连你们 学校的人也出来游行了你们还都穿着蓝制服呀。 我记得你,没错,就是你,真的,就是你!你那几个 女同学现在在哪儿?她记得汽水的事,但是那段 时间广场发北冰洋汽水的事太多了,她根本不记 得都有谁、哪个学校的人送给过她汽水。她不记 得王摩诘。一点也不记得。她拿着对讲机不断摇 头。他要她的联系方式,电话,住址,呼机号,她不 能确认他,犹豫是不是给他,在她接过他的名片 后(某大学教师),她勉强地给他写了她的呼机号 (汉字显示),然后让他赶快走开,她在执行公务! 她非常严肃,对于他的没完没了已忍无可忍,她 的对讲机不停地传来哇啦哇啦的问话声。那是一 个闹市区,在一座西洋式三层小楼的楼下,路边 停着两辆警车。王摩诘走了,但并没走远,始终在 不远的街口凝视着唯一的女警官。他并没编造故 事,他说的是真的,当年就是那么回事,尽管她一 点也记不起他。他不断呼她,留言,约她出来,希 望见面,在她的汉显机上回忆当年的往事。他整 个人都回到了过去,回到了现场。的确,他又记起 了一些东西。他描述当年她的细节,赞美那些细 节,他在她的汉显机上_点_点重构了她,如果 她想知道自己当年的样子,再也绕不过他的描 述。对于过去,每个人都并不确定知道自己的样 子,每个人都有知道自己过去样子的渴望,而一 旦被人描绘就好像一下照见了自己的过去,那描 绘就有了镜子的功效。镜子永远是自我最最深刻 潜在的欲望之一,镜子永远在别人那里,在语言 当中,照片替代不了语言的描述、别人的描述。何 况那时她多么青春,她虽留有当年的照片却总是 怀疑那些照片,而他的文字才是一幅幅她认可的 照片。他提到了她那时头发出汗时的样子,提到 她喝北冰洋汽水打嗝时一边掩口一边大笑的样 子,提到她要他别再用牙咬了,他的牙要受不了 了,而他说反正她们就四个女生,他豁出去了。他 孜孜不倦,锲而不舍,彬彬有礼,丰富多彩。他打 动了她,她答应见他一面,但是见第一面时她就 对他声明他们不再见第二面,因为她已经有男 友。他同意,并保证不再见第二面,并且从今往后 不再呼叫,不再留言,不再骚扰她。他彻底解除了 她的心结,结果他们聊得很好。所有保证和承诺 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很快就见了第二面, 第三面,第四面。见第一面时她还穿着威风的制 服,到第三面时她换了一身低调而雅致的便装, 结果他大失所望。他忍住了低落的情绪,直到他 们的关系发展到不可逆转时他向她提出了每次 约会穿制服的要求。直到婚礼他仍要求她穿礼服 式的制服,他还为她朗诵了著名的《为女民兵题 照》那首诗。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购 物……
  让王摩诘花钱,因为马丁格毕竟是她的师父而不 是王摩诘的师父。王摩诘在钱上纯属瞎掺和。 ——怎么,你还真的要跟我分账?
  ——那当然,我核过了,要不你再核一遍? 维格随便看了一下单子:
  一你这点钱不够,差多了,再算算去。
  ————我仔细算过了,没错,—点儿没错丨 ——老头住你那儿,维格说,他走后东西都 留在你房间里,你该多付钱。
  ——胡说,我才不需要老头用过的东西!
  ————好,微波炉算我的,顶多加上餐具,别的 我都不要,你都拿走,行不行?
  一老头用的被子,褥子,枕巾,都是你的。 ——老头一走我全扔了,王摩诘大声说。
  王摩诘的房间焕然一新,幕布式窗帘,针织 窗纱,一块正方形地毯改变了房间的地面。买这 块地毯时王摩诘与维格几乎闹崩,首先,王摩诘 ,就不同意买地毯,王摩诘认为太奢侈了,没那个 没必要,维格坚持买。王摩诘虽然后来同意了,但 要求买最廉价的,他们为此再次发生了争执,最 后总算达成低价但不是最低价的妥协。房间有了 地毯感觉的确上档次,且更具西藏特色。的确,这 样一来,除了王摩诘四壁的书,整个房间已不是 王摩诘的房间。另外房间还多了一对卡垫,一个 绛色藏式茶几,这样两样东西王摩诘原本都不打 算要, 但维格说两位哲学家应该有个谈话的地 方,总不能一个坐床上一个坐椅子。现在看来一 切都不错,维格扭亮落地灯,对王摩诘说:
  ————这才像个家样儿,像人的生活。
  维格的话有弦外之音,王摩诘假装听不懂,
  说:
  ——你的意思我是不是再多出点钱?
  一有了地毯,你就不用在地上铺床单了, 你也有点档次。
  ——我不用地毯,回头你拿走!王摩诘大声说。 ————我是为你好,维格说。
  一对了,王摩诘岔开话题,这新床我今天 是不是就不能睡了 ?
  今天你最好睡折叠床。
  ——对了,折叠床在你那儿!
  一去,搬过来。
  ——只差一天,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搬过来。
  ——今天要不先试一下?不成我得想别的办法。
  ————你想试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有点紧张。
  一你就欠“抽”是不是?你要睡不着我可以 “抽,’你。
  ——真的?那我就踏实了。
  ——去,搬过来!
  王摩诘从维格屋里乖乖地搬来了折叠床。他 们又谈了一会儿明天去贡嘎机场接机的事,发生 了一些争议。王摩诘认为老头最好先在拉萨住几 天高档宾馆,在宾馆舒舒服服适应一下高原缺氣 环境,然后再住到学校来。另外,还有一点,过几 天就是五一,他们也多几天时间每天陪老头去马 丁格那儿,现在老头就住进学校各方面都不便。
  ——老头又不缺钱,也不着急回国,住几天 宾馆多好,你再想想,干吗非急着让老头住我这 儿?我肯定会住你那儿去,你别急。
  ——谁着急了 ?维格脸红了。
  ————不是,那什么,我这是废话,我总有些废 话,我是说你认真想想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一我非常讨厌你,真的,非常讨厌。
  ——我这不都说了是废话吗?对不起,我为 我的废话道歉,行了吧?我们说老头吧,我跟你 说,你听我说,就应该让老头在宾馆静养几天,没 人打扰,我们每天过去看一下就行了,第一天咱 俩一块去,以后我们分头看一下,这样待上一个 星期老头身体没问题了,一切就都好办了。不然 的话,你说老头要住在我这儿是不是也得静养几 天才能工作?总不能让老头今天来了明天就上白 哲寺对话吧?现在订房间还来得及。
  ——我回拉萨住去,你随便吧,你不用跟我 商量了。
  维格说完离开王摩诘的房间。王摩诘追了出 去,对着维格背后说:
  ——你要同意现在就得订房间了。
  ——你订吧,你烦不烦呀?!
  你打个电话就订了,我这儿没电话。
  ——你可以骑自行车去,现在天还没黑呢。
  维格关上了自己的房门。维格突然的坏情绪 让王摩诘捉摸不透,但不管怎么说,王摩诘还是 感到了一阵轻松。毕竟宾馆的建议使事情拖下 来,加上维格如果真的住到拉萨母亲家(真的 吗?),那么一切就像曾经预想的那样,可以说如 愿以偿。王摩诘曾戏言自己有点紧张,其实并非 戏言,尽管维格说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但 事情的意外性还是令他无法想象的紧张,这种紧 张与其说是心理的还不如说是身体的。事实上心理上王摩诘是愉快的,甚至觉得妙不可言,但他 的身体却反对他的愉快。身体在某些方面对他是 决定性的,而内心的决定意义更在于即将到来的 马丁格父亲与马丁格的对话。
  王摩诘骑上自行车就去了拉萨。三十分钟后 到了西藏宾馆,接着又去了珠穆朗玛饭店,在两 者的选择上王摩诘颇费了一番脑筋。两者同属最 高档饭店,西藏宾馆更富于民族特色,为传统碉 楼式建筑风格,但只有三层,视野不如珠穆朗玛 饭店。珠穆朗玛饭店十二层,阶梯式层高,仿珠峰 的现代建筑风格。珠穆朗玛饭店可以一览布达拉 宫、大昭寺、八角街、拉萨周边的雪山皑岭以及蓝 色清澈的拉萨河。那么是让让弗朗西斯科•格维 尔老头享受西藏的内在性呢?还是俯瞰更有震撼 性的拉萨外在的全景呢?王摩诘想来想去最终选 择了后者。在王摩诘看来,老头最初首先应该是 一个旅游者,一个观光客,然后才是精神的对话 者。王摩诘清楚老头的分量,西藏的内在性或许 不会让老头有多大的兴趣,但西藏的超越性以及 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风光足已震撼任何一个哪 怕是富于强大思想的生命体,那样老头的“怀疑” 是否会温和一点呢?王摩诘希望老头温和一点, 尽管他丝毫不怀疑马丁格有足够的思想面对即 将到来的对话。
  王摩诘简单办完了预订手续,准备穿过有珠 峰巨幅织毯背景的饭店大堂时,忽然远远看见大 堂一侧的久未见面的于右燕。那里有三四个穿法 官与检察官制服的公务人员,事实上王摩诘只是 下意识地扫了那里一眼,结果一下接到了于右燕 从深色制服中射来的冷酷的目光。显然于右燕发 现他早于他发现于右燕,不过就在王摩诘一怔的 当儿,于右燕的目光已从他身上自然地滑向了自 己的同伴。
  于右燕假装没发现他,但她肯定发了他,那 一瞬间毋庸置疑,他们互相都深深地嵌入了对方 的眼帘。王摩诘继续向大堂门口走着,同样装作 没看见于佑燕,但是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正前方的 铜制旋转门,相反满眼都是于右燕清晰的身体。 他回味着于右燕那身漂亮笔挺的法官礼服,他想 她多半在接待某个远道而来的大人物。那种礼服 王摩诘很少见,简直漂亮极了,特别是她没穿法 官的圆头皮鞋,穿的是一双他熟悉的流线型高跟 鞋,以致她的整个身体都让高跟鞋支撑起来。于 右燕多性感呀,王摩诘在心中遗憾地叹道。而那 几个男性法官虽然像他们的制服一样强大,但个 个毫无特点,庸常乏味,不过倒也更衬托出于右
  燕局跟鞋的亭亭玉立。
  王摩诘走到旋转门时突然转身,断然向三具 或四具深色制服走去。当快接近他们时,于右燕 向前跨出了几步,拦住了王摩诘,正如拦住一个 冒失的乞丐。
  王摩诘向于右燕伸出手,于右燕根本不接。
  一你过来干什么,我这儿有重要活动丨
  ——我看见了你不能装作没看见。
  ——我这儿有事,于右燕急切地使眼色。
  北京来了大人物?
  ——你管呢!快走开。
  ——如果你跟我握手,别人反而不会怀疑我 们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
  ——谁跟你有关系,快走吧!
  ——你的法官礼服真漂亮,鞋也漂亮,哪儿独西古。
  ——行了,走吧,我求你了。
  ——你也不问问我来这儿干什么?
  于右燕叹了口气,别人都看着她和王摩诘, 又不好发作。
  ——你来这儿干什么?于右燕很不情愿很无 奈地问。
  王摩诘告诉于右燕他在给一个法国哲学家 订明天的房间,老头是当代西方的思想大师,王 摩诘一个字没提维格,一切都在半理性半潜意识 之中。于右燕显然完全没听进王摩诘讲什么,就 算提到老头的法兰西院士身份于右燕也毫无反 应。她有重要任务,她迎接的大人物超过了所有 的事。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王摩诘,几乎是 强行地拉住王摩诘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很职业 也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说了声“再见”便断然转身 走开了。
  ——我最近比较忙,王摩诘对着于右燕的背 影大声说。
  ——知道了,于右燕匆匆回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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