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寂静 天·藏
第31节 寂静
维格一身洁白,连被子都是白的,睡衣系得严严的,
看上去像温泉疗养院的护士,没有一点儿暴露。
他是多么喜欢白色,白色永远是理性的颜色。
白色是大理石的颜色,甚至也是心脏的颜色。
正午。阳光。阳光直射。阴影全部消失了,总 是布满阴影的寺院迷宫深处也变得异常明亮、透 彻,白色墙体不但沐浴着绚丽的阳光,也绚丽地 反射着阳光。寺院之透彻正如天空。但同时,在另 一个方向,阴影也在寺院的台阶上角落里刻度般 的一点一点地产生,尽管不易察觉。事物就是这 样:结束也就是开始,没一刻是停顿的。午餐早一 点或晚一点正如阴影或这边一点或那边一点,几 乎看不出差别。
午餐相对晚餐简单得多,不是咋晚多做出的
①王摩诘关于马丁格与父亲对话的讲述在 我的笔记本上保留得非常完好,通常完全可以直 接引用,以致有时我会怀疑本书的真正作者到底 是谁。不过事实上也就是在这时我越来越认同这 部小说的“笔记痕迹”,或“转述”的痕迹,我感到 一种通常小说不存在的真实。
当然,我不能总是被王摩诘“排除”在外,我 毕竟是本书作者。
—点就是早晨准备的一点,然后连同餐具一同带 到马丁格的小院。马丁格自己不开伙,没有厨房, 只有个用来煮茶的牛粪炉,这已经够了,他们把 带来的食物放在牛粪炉上热一下即可午餐。
除了第一天一起共用过一次午餐,马丁格 —直坚持用寺院供给的更加简单的午餐:糌 祀、酥油茶、土豆或萝卜,偶或有一点奶皮,一 枚水果。作为一个极简主义者,马丁格早已习 惯了简单的食物,有时顶多吃一点王摩诘带来 的青菜。
马丁格在寺院没有任何特殊性,完全融合在 寺院的建筑与生活中,本身就是寺院的一部分。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马丁格的精神视野 更加丰富,因而也更加宁静。如果没有于右燕的 因素和维格的因素,王摩诘的简单生活与马丁格 的确有相似之处。几乎可以说王摩诘在白色石头 房子里的阅读就是马丁格在石头僧舍的阅读,马 丁格阅读的藏文大藏经《甘珠尔》《丹珠尔》,与王 摩诘读的《知识考古学》(福柯)《言语或现象》(德 里达)有多少区别?《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与《道德 经》有多少区别?《法聚论》《界论》《别论》与《存在 与时间》(海德格尔)《完美的罪行》(博德里亚)有 多少不同?对于很少或完全不读这两类书的人, 它们几乎是完全相同的。此外王摩诘的思辨、散 步、耽于冥想和内心的宁静,差不多就是另一个 禅定的马丁格。
当然,他们的不同远大于相同,比如对痛苦 的爱好。
仅此一点,使他们有了天壤之别。
一天的对话通常在黄昏结束。
黄昏和正午不同,彼时错综迷离的寺院布满 了金色透明的夕光(就如佛光一样)和同样错综 复杂的自身的影子。人走在光影之中就像走在某 种四维空间,而光与影_层_层阻挡人的脚步又 一层一层被打破,然后再层层设阻,再层层打破, 他们一路行走就如在古老的史前光线同时又是 未来光线中穿行。走在中间的通常是维格,两边 是王摩诘、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他们走出复杂 光线的小院、更加复杂的寺院群网一样的小径, 穿过同样复杂光线的树林、炊烟、村子,到了学校 有时光影完全暗下来。 这条路他们每天必走,每 天三人就仿佛守时的衣人遵循一种古老的时间 法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有一回,走到树木与村子的结合处,让弗朗 西斯科•格维尔老头不走了。老头要求坐一会儿, 居然罕见地评价这里的黄昏有所不同。老头说这 里的时间是连续的,保存着未曾中断的联系。老 头不喜欢时间中断之后孤立的景点以及这一类 的古迹,老头喜欢自然延续的古风与时光,认为 世界不会再有西藏这样独特的地方,这里是世界 上保存得最高因而也最完整的一个地方。老头 说,整个人类是有思乡的感情要求的,它在每个 人的潜意识中,不分国别,也不分民族;老头认为 能唤起人类潜意识的地方已经不多,西藏是仅存 的。他们坐到光线渐暗,一行人继续行走在村边 上,看上去就像外星人®。
每天的对话既兴奋又疲惫,回到学校谁都懒 得动一下。这时的维格总是让王摩诘刮目相看,
①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在后来出版 的对话录的《后记》中详细描述了每天黄昏归来 的情景,并在此以最富沉思的方式总结了自己的 西藏之行。老头写道:
“在许多天寂静而美丽的谈话中我汲取了什 么?它们给我带来什么?我最后的回答是:它们启 发我产生了对于作为智慧的佛教越来越多的钦 佩,同时也产生了越来越深刻的怀疑。佛教在西 方,差不多一直被描述为一种无动于衷的或寂静 主义的学说,而我得到的启示正好相反:佛教的 教导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但是最后我仍 要说:西方在科学方面胜利了,但没有值得称赞 的智慧和道德;东方可以带给我们它的道德和它 对于生活的指导方针,但它又缺乏理论基础,除 非是在心理学方面。我要说:如果人们将智慧理 解为幸福与道德的紧密联系,那么,根据智慧而 过的生活——将自己封闭在纯经验性的限制内, 而没有一种形而上学背景的帮助——无疑是最 难过的生活之一。然而,它又必须接受这些限制, 这是它的前提。事实上,从佛陀和苏格拉底以来, 人类就徒劳地竭力想将智慧变成一种科学,而如 果人们想要从已经变得可证实的知识中提取出 一种道德和生活艺术,这也是徒劳的。智慧不建 立在任何科学的可靠性之上,科学的可靠性也不 导致任何智慧,这是人类的基本问题一迄今为 止我们仍看不到解决的前景。但是毫无疑问,智 慧与科学可靠性这两者永远相互不可缺少,永远 相互分离,又相互补充地存在着……”
西藏的黄昏尽管让老头陶醉,却并没导致老 头抒情,西藏只会让老头更深入更殚精竭虑地思 考;正如佛教让老头钦佩的同时,也让老头产生 了更深刻的怀疑(思辨)。什么也不能阻止老头在 思想上固执而深刻地掘进,这给了王摩诘最大的 启示。
心有所动。在照料老头的生活起居上,维格毫不 含糊地实践了自己的承诺,没跟王摩诘有任何的 讨价还价。本来之前他们做了详细的分工,结果 维格一样也不让王摩诘干,甚至不让王摩诘在厨 房打下手。维格给王摩诘的任务就是陪好马丁格 的父亲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别两个人一忙起 来不管老头了。王摩诘本打算自己至少承担一半 的做晚餐任务,甚至如果维格耍赖他可以承担更 多——因为维格给他当了一天的译员,非常累, 晚上还要重放录音,核对语义——王摩诘觉得自 己即使全部承担了做饭任务也不为过。但让他没 想到的是,维格有种认准了就非常坚定的东西。
维格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承担起全部的“家 务”,每天不管回来多晚都要让老头吃得可口,吃 得满意。差不多隔一天就会做一次西餐,炸猪排 或牛排,一份沙拉,有时再加一份煎鱼,必有一个 汤。至于香肠、红酒、面包、蜂蜜、黄油、奶酪,更是 餐桌上的常备之物。维格做了充分的食物采购, 事实上老头突然强烈要求离开饭店的那个晚上, 维格独自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来采购食物,不然如 此突然,第二天早晨老头吃什么?中午和晚上吃 什么?这都是问题,这些问题王摩诘当时想都没 想到。那个晚上维格的确先回了拉萨的家,看望 了母亲,同母亲谈到了王摩诘,也说到了马丁格 的父亲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看望了阿莫舅父, 之后拿了舅舅的几件银质餐具,即一把长柄汤 勺,三只高脚酒盏,上面刻有精细的吉祥图案,绝 对西藏风格。没有这些餐具晚餐要逊色得多,有 了感觉非常不同。
晚餐总是整整齐齐上桌,刀叉,餐布,杯盏, 灯光,唐卡,佛龛,就像在藏式风格的西餐厅或这 类餐吧酒吧一样,一切都有一种恒定的时间久远 的味道。当维格脱下围裙,换上了深红色的西式 套装,晚餐便开始了,仿佛她也是刚刚到场。第一 次,这样的晚餐让王摩诘和弗朗西斯科老头都十 分意外,难以相信餐桌上的一切。他们一直在某 个抽象的晦涩的命题中讨论,现在被如此具体的 餐桌乃至“餐厅”惊呆了 :哦,太美丽了,难以置 信!老头虽有着强硬的皱纹和福尔摩斯式的眼 神,但也同样有着优雅老派的绅士风度,古典修 养。老头几乎要拥抱维格,已张开双臂,但维格却 没有回应,而是一动不动,结果老头只抱了抱维 格的肩。维格顺便请老头去卫生间洗手,脱开老 头。老头根本不在乎维格的几乎相当冷淡的矜 持,不吝言辞赞美维格,不断地发出美国式的 OK,就连被引导到卫生间也不断地OK。
维格自然成了晚餐上的主角。赞美当然是由 衷的,不过很大程度也包含了歉疚。他们刚刚从 概念中脱身,他们过于投入自己的谈话和争 论——关于维特根斯坦,关于哲学的语言学转 向,关于列维纳斯,关于怀特海的新形而上学,关 于老子《道德经》的现代阐释——而忘了还有人 在具体地做饭。所以,由于歉疚赞美越发由衷。
维格布菜,给弗朗西斯科,也顺便带上王摩诘。
倒酒也一样,王摩诘不会喝酒,没有倒酒的 意识,总是维格倒酒。有时当王摩诘想到尝试倒 酒时动作总是不自如,碍手碍脚,每次都被维格 接了过来。王摩诘笨拙,显然没有经历过讲究的 场面生活。维格周到,优雅,恰到好处,老式的银 质餐具酒具几乎让老头过上18世纪的生活—— 仿佛时光倒流。如果不是出于对“晚上”的恐惧, 王摩诘或许真的“爱”上维格。不过也正因为维格 表现得完美、精致、分寸有加,一想到“晚上”王摩 诘反而越发恐惧。维格平时大大咧咧,连被子都 不叠,房间总是乱七八糟的,看不出原来竟有这 么精致生活的能力。另外,相对于维格对老头颇 有距离的彬彬有礼,她的如此丰厚精致的晚餐是 否有些过分了 ?或者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让弗朗西 斯科•格维尔老头吗?是否也是对王摩诘的一种 显示?进而成为一种控制?王摩诘不能不承认自 老头来了以后他就被维格的焕然一新的“优秀” 控制了。
或许是出于感动,或许觉得实在过意不去, 或许动了苍老的怜香惜玉之心,这天晚餐老头在 忽然呷完第一杯开胃酒后,对维格说:
一维格,我占了他的房间,他占了你的房 间,我很不安,我们,我是说我和王摩诘先生,我 们可以住一起,我们有很多话题要讲,这样很方 便。你不要再每天跑了,这样太累了,你住你的房 间,别回城里了,王摩诘和我住在一起。
维格不太明白,不假思索地说:
——我是住这里,我们住在一起。
嗯?你们住在一起?
老头迷惑地看着王摩诘。
——是,是,王摩诘赶快向老头解释,开始是 这样,后来我们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老头几乎出现了茫然的表情。
对于一个哲学家,这是罕有的表情。
老头一定从一开始就在观察王摩诘和维格 之间的关系,一点没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能的 情人的关系。现在老头倒有些蒙了,甚至有些尴尬,尴尬中还透着某些失落。老头举起杯子,祝贺 王摩诘和维格。王摩诘和维格都没举杯,特别是 维格,非常莫名其妙。后来王摩诘举起杯,维格也 才举起来,三个人参差不齐地碰了一下。
一王,你很幸运,老头抿一口酒,你简直让 人妒忌。
王摩诘心说,您都多大年纪了还妒忌,法国 人也太会恭维女人了。
——恐怕还得感谢您呢,王摩诘看了一眼维 格说。
——是得感谢您,维格说,他很怕我,没有您 我们住不到一起。
老头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话可说。
饭后王摩诘和维格一起肩并肩收拾餐桌,将 餐具归拢到了厨房,一起洗刷杯子,碗,盘子,刀, 叉。王摩诘不让维格干,让维格休息。
——你表现得太出色了,连老头都在为你考 虑,都在怜香惜玉。你甭管了,休息一会儿吧,待 会儿还要帮我听录音。
但维格依然故我,接过王摩诘冲好的杯盘, 擦净,摆好,归位。
——你不用担心录音,我说的都会做到,维 格说。
——你真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就是担心听录 音时你没精神了。
你去吧,过去看看老头。
——还没刷完呢。
——甭管了。
他不是刚走嘛。
——这是礼貌。
王摩诘去看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走 到自己的房间前感觉竟有些陌生。一方面让弗朗 西斯科•格维尔老头成了自己房间的主人,有种 被侵占的感觉;另一方面同时又有点习惯了与维 格的“同居”生活,感觉这所房子的确不属于他 了。介于两端的恍恍惚惚的感觉让王摩诘止住脚 步,看看自己的菜园,觉得菜园竟然好像也不再 像自己的。一切都有些陌生,加上酒劲有些发作, 王摩诘扶住墙的瞬间忽然想到自己从未见过只 在维格话语中的维格夫人。一种非常奇怪的感 觉,如做梦一样没逻辑,但他又的确内视到那个 长驻英伦的美丽的夫人,而且,这位夫人就在特 别“具体”地在收拾餐具。
难道维格就是维格夫人?某种时光倒流与强 劲的历史轮回攫住了扶墙的王摩诘,王摩诘简直 有一种冲动,想立刻回维格房间看看,看看洗碗 的维格是否就是那个颇有个性讲一口流利英语 的维格夫人?维格夫人毅然决然走进了宇哲府 邸,在那种情况下竟然不顾伟大的改革者苏穷• 江村晋美,甚至连一个字也不回苏穷……而维格 竟为此骄傲……维格的母亲,维格拉姆,在远方 历经了生儿育女的本生故事最终竟然也毅然只 身回到西藏,仿佛以往的生活不存在,又回到早 年的经声之中……
这个家族的女人总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尽 管现在维格-维格拉姆较之母亲——维格拉姆, 母亲的母亲——维格拉姆,要时尚得多,任性得 多,但似乎仍有一条隐秘的链条将三代维格拉姆 串联起来。现在还不知道维格这一代会发生什 么。或者,事实上已经发生了 ?正在发生?形式不 同?他已经进入了维格的命运?他们在同居,那 么,这是否意味着他也进入了她那个家族隐秘的 天方夜谭般的历史?
她的家族史不为人知,就好像西藏在很多人 看来只有自然、寺庙、天空而没有历史,而一旦获 知了某种丰厚的历史就会大感意外——他就是 这个少数的“意外之人”。他对三代维格拉姆的历 史非常非常感兴趣,他以某种身不由己的方式深 深地介入了她们的历史。那些个夜晚,那些个对 话,那些历史语境,他情不自禁进入了角色,显示 了洞见与分析的才能。是的,他知道,那些洞见和 分析是维格内心的需要,却从没在任何一个人身 上获得。教练不能,诗人不能,许多追求者都不 能。他是唯一的。这点他当仁不让。他对她就像天 赐,而她对他也一样。那些个白天夜晚他们像一 条历史之船上的水手,在对历史神话的打捞中也 成为现实中的神话:她创造了他们奇特的同居生 活。她什么都不在乎,如此大气,不可思议。他该 怎么办?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在自己的房前站了多久,直到维格 的房门一响他才倏忽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不知 道维格是否看到自己。他看望了让弗朗西斯科- 格维尔。老头已在笔记本电脑前工作。真是个严 谨的老头:讲效率,没有任何懒散,有严格的工作 习惯。
老头再次祝贺王摩诘,拍王摩诘的肩,赞美 维格。
——她很美,很神奇,她是我见过的最有魅 力的女人,可以是你的哲学。不过王,你更神奇, 因为你拥有神奇。
对于赞美,王摩诘有点无动于衷。王摩诘给 老头泡上绿茶,再次讲了绿茶的好处。尽管是给老头泡茶,有一刻王摩诘觉得就像给自己泡茶一 样,因为这是他的房间,他的空间,他的许多书都 提示着这点,_切都提示着这点。老头的互联网 已联上,不用再到维格房间上网。咋天从寺院回 来他专门跑了趟拉萨西郊商店买回来一条电话 线,把电话线从维格的房间接到了这里。这是维 格的建议。居然成功了。老头现在非常满意。不过 王摩诘告辞时老头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老头谈到操场的公厕,谈到咋夜黑灯瞎火几 次穿越操场如厕很不方便,需要一把手电照明。 王摩诘赶快致歉,他确实没想到手电问题,这事 马上就可以办到。但老头真意并不在此,手电不 过是另一个要求的由头。老头的真意是能否有一 个夜间“方便”的东西。老头用手比画了一下,做 出了一个无奈而幽默的表情。
王摩诘立刻明白了,原来老头想要一个便盆儿。
不用说,传统的夜壶是最合适的,可现在还 有传统吗?
王摩诘再一次表示惭愧,老头也赶快解释在 屋子里方便很不礼貌,不合适的话有手电筒也可 以。这没有什么不合适,很正常!王摩诘告诉老头 他原来也用便盆,便盆很方便的,他有便盆,就在 他的床底下,还是带盖的那种。其实王摩诘早就 曾想过让老头用便盆,但怕老头不理解,并且也 有些说不出口,便没提这事。没想到老头自己提 出来。人是问题的产物,没有什么事儿是人适应 不了的,如果条件相同最终连人的要求都相同。 不过,王摩诘还有一点担心:便盆不是孤立的事 物,实际是个系统的一系列的行为,譬如晚上用 了便盆后早晨就要倒掉,试想每天早晨一位七八 十岁的法兰西院士端着便盆穿过操场,那是怎样 的情景?无论如何不太合适,肯定哪儿有点不对! 那么由他来给老头倒便盆?也有点不对,总之,这 是个相当具体的难题,有些事维格的心是很硬 的,仅就如厕这点而言,维格绝对该让老头住到 她的房间去。
离开老头,王摩诘在星空下的操场走了一会 儿。独处已是王摩诘根深蒂固的习惯,他甚至不 愿回维格那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 人。
回到维格的房间。维格已将一切收拾停当, 连明天要带的午餐也准备好了。
维格问王摩诘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要不要 洗个澡,王摩诘说问老头了,老头说咋天洗过今 天不洗了。王摩诘讲了便盆的难题,维格居然觉得没什么。
一每天一大早,老头端着便盆穿过操场总 不太合适吧?
——那你就去倒,每天早晨你先请安,然后 倒便盆。
维格点上一支烟,坐到摊着《法汉双解大词 典》的茶几前。王摩诘也坐下来,拿出微录机,笔 记本。
——这是个两难的问题,王摩诘说,就算我 愿倒老头也未必同意。便盆我觉得可以算是个人 隐私问题了,再说这也是个难为情的问题。
——那就他倒吧,我觉得也没什么。
——我发现,你有很强硬的东西。
刚刚发现?
——以前隐约也有感觉,最近比较明显。
对老头,还是对你?
——老头,但主要是对我。最近你表现太完 美了,我没一点反抗的余地。
——所以用便盆来责怪我?
——不,我哪敢责怪,不敢,不敢,开始吧。
——这两天睡得还好吗?
——啊,别提了,一堆噩梦。
——把你的噩梦记在你的身体笔记上。
——我没什么身体笔记。
——那讲讲你的噩梦。
——我真奇怪,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困?
——你比我累,我睡得很好。维格仰起头说, 好像换了一个人,又恢复了某种不讲理的或者说 无理性的态度。王摩诘无话可说,但还是抵抗了 一下。
——我还有办法,每天等你睡着了我再把隔 帘挂上,虽然睡得乱七八糟,也可以睡了。
——我知道你偷偷挂隔帘,没管你就是了。
——谢谢,谢谢高抬贵手。
——不过今天你恐怕挂不成了。
——为什么?
你看看,看看上面。
王摩诘把目光投向空中,凝视了涨杆的位置 足有一分钟。
涨杆不翼而飞。王摩诘明白了。尽管内心震 撼,表面却显得无所谓。
——我可以不要它,王摩诘对着空中说。
——你可以找呀,维格也对着空中说。
——不,不,王摩诘说,看着维格。
——找到你就可以装上。
——你别折磨我了,开始吧。
维格显得多少有些失望,期待的某种东西落 空了。王摩诘肯定找不到涨杆,这是不用说的,这 是件难堪的事,但是王摩诘没让维格得逞。
不过一旦进入工作,特别是在查阅大型硬皮 本的《法汉双解大词典》时,维格又恢复了以往一 贯的法语专业角色。维格喝咖啡,王摩诘喝茶,他 们工作得很晚,并且一丝不苟,似乎完全忘记了 隔帘的事。
维格并非不支持王摩诘的“精神之旅”,这一 点维格做得没得说。事实上维格也想解决对话中 的翻译难题,因为从一开始,从第一天起,她就被 两位大师的对话吸引,王摩诘说得不错,这是难 得而稀有的对话。现在,工作中的王摩诘和维格 完全可以用柏拉图的精神恋爱之标准来形容,灯 光之下,他们神情专注,默契,为解决了一个疑难 翻译问题而击掌,然后用笔记下。他们毫无倦意, 没有玩笑,对抗。有时两个人头挨得如此之近,然 后分开,毫不觉察。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解决,他们才长出了一口 气,那时两个人一看表已快十二点了。某个时刻 他们对视了一下,如果是情人这时应该拥抱一 下,长吻,甚至立刻做爱,但是他们没有。虽然在 某个片刻王摩诘也的确流露出某种身体方式,但 立刻被随之而来的焦虑所代替。维格是敏感的, 刚刚捕捉到前者,后者便紧随而至,于是忽略王 摩诘的模糊的自然倾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让 王摩诘放下心来。
维格要王摩诘收拾茶几上的东西,她去浴室。
非常简单。干净利落。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
这是最好的境界。
王摩诘轻松地收拾东西,浴室的水声没让他 感到不安。通常的两人世界,浴室总是表征着什 么,但这几天王摩诘已基本上从维格那里获得了 安心,维格并没怎么他,浴室以及连带的睡衣并 没对他构成任何有意识的明显的诱惑。甚至事实 正好相反,维格浴后没穿过一次暴露的吊带睡衣 或低胸睡衣,每次她的睡衣都是带领子和袖子的 那种,就是那种最普通的两件套睡衣,睡衣的颜 色多数时候是纯白色,如果印上红色编号就如医 生一样;睡衣的扣子系得一个不落,颈项自然裸 露,垂下的头发刚好挡住领口。可以说严严实实。 当然,无论怎么严实,她的丰满的显然没戴乳罩 的乳房在睡衣后面还是很明显的。是的,仍然性 感,但是一种含蓄的让人安心的性感,正如湿发 垂到胸前的那种自然的美感。显然,这种性感属
于纯粹美感中的性感,而不是暴露的煽动式的性感①。
但是今天涨杆没了。涨杆不翼而飞。
今天不知发生什么。
维格出来时王摩诘已铺好折叠床。维格仍穿 着纯白睡衣,没有变化,只是领口有个扣子没系 上,一道缝隙带来想象空间。但也仅仅是缝隙,离 暴露还很远。王摩诘去了浴室,洗脸,刷牙,本没 打算洗澡,因为咋天洗了,但不知怎么还是洗了 个澡。
洗时并不舒服,身体似乎反对他洗澡。
还好,从浴室出来,一看到在床上看书的维 格他的紧张立刻消失了。维格拿了本不太厚的 书,一身洁白,连被子都是白的,连扣子也系上 了,没有任何裸露。维格的样子简直让王摩诘想 到山里温泉疗养院的护士,王摩诘想,如果自己 的被罩也是白的那这里就更像了,现在他是多么 喜欢白色,白色永远是理性的颜色。
你还不困?
王摩诘也拿了一本书,问维格,算是打个招呼。
睡前阅读是他们的共同习惯,无论睡得多晚 他们总要看一会儿书。两个人非常平静,一如既 往的平静。王摩诘还在想白色被罩。不过他对自 己的蓝白格子睡衣也还算相对满意,这套睡衣他 穿了许多年,有时睡衣的格子看上去就像网状的 绳衣。另外,事实上它更接近洗浴中心的睡衣,有 一次他与一位同事到外地考察招生工作(那时他 在大学当讲师),晚上他的同事看到他的睡衣睡 裤很色情地问他是否常去洗浴场所,他是不是有 很多这样的睡衣,那之后王摩诘才知道他的睡衣 还有某些色情意味。他对此并不反感,或者不如 说喜欢。
尽管没有了涨杆、隔帘,什么事也没发生,没 过一会儿维格就放下书睡着了,某种细微安静洁
①总而言之,那几天,即使浴后更衣维格也 没有表现出任何性意味。一切都是冷静的,客观 的,也正是这种客观性,让王摩诘多多少少感到 了自身似乎早已丧失的主体。换句话说,过去,身 体对王摩诘而言具有一种客体性,是他自身的 “他者”。很多时候,他决定不了这个“他者”,相 反,总是被“他者”决定。这个“他者”不同于动物 性的“他者”,怡怡相反,是丧失了正常主体的一 个巨大“他者”。这个“他者”早已成为王摩诘最内 在的主体。没有办法,他只有满足那个巨大的“他 者”才可能获得通常意义上的性之快感。
白的呼吸使房间的一切越发安静。王摩诘又看了 一会儿书,也关上了壁灯。房间陷入黑暗。其实不 是特别的黑,西藏的夜差不多是蓝的,随着慢慢 的对黑暗的适应会越来越感到一种神秘透明的 监。这是局原的月亮的原因。局原的月亮和内地 不同,它不能盯视,因为它也几乎是刺眼的。因此 光到房间就变成了蓝的,像透明的海水一样。让 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说需要手电,其实根本 不需手电,某种情况老头也很含蓄,老头真有意 思。没有隔帘,维格的手差不多是蓝色的,稍稍延 伸的小臂也是蓝的,甚至整个白色的睡眠也蒙上 了一层蓝。很久很久以前高原是古地中海——特 提斯海,每天高原的月夜都像是对古海的回忆。
王摩诘看看维格,看看自己,感觉就像置身 于海底,就像两个被海水囚禁了一千年的人。正 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试着开始活动自己,把手轻 轻地放在了维格的手上。但即便如此,就在刚触 到维格手的刹那,他的手仍然像被烫了一下,整 个身子弹跳了一下,皮肤表面布满了对尖锐的疼 痛的渴望。王摩诘太熟悉这种根深蒂固的欲望 了。他收回了手。不过,很快,他做了第二次尝试。 维格肯定醒了,因为王摩诘的手在维格的手上禁 不住轻轻地颤抖。维格一动不动,呼吸还是那样 均匀。如果维格动一下,王摩诘的手可能会本能 地收回,但维格始终没动————这更说明维格醒 了。
的确,那时就像古老的深海,像《一千零一 夜》,像古老寺院的壁画。壁画上维格的手修长, 清凉,几乎没有温度,几乎具有大理石或镇静剂 的效果。王摩诘慢慢感到了自己的汗水————仿佛 某种微风拂过的轻袭;感到了汗水说明汗水已经 过去,而出汗时往往是感觉不到的。王摩诘从容 地收回了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然后又放在维 格的手上;再收回,再放上;再收,再放,这对王摩 诘具有重要的意义。这说明王摩诘至少这会儿已 无任何障碍。王摩诘轻轻抚摩维格,维格如同禅 定一样,如灵女,一动不动,但暖流却在王摩诘体 内像春水一样流过。
……半夜,底裤一片冰凉。因为冰凉,王摩诘 醒了。
王摩诘醒来时下体还在幸福而恐慌地一动 一动,仍有液体一点一点地涌出。因为刚刚醒来 他一时看不见维格。他不知道几点钟了,那时月 亮早已落下,黎明尚未升起,是天最黑的时候。梦 中他与维格惊心动魄地做爱,他是多么的色情, 维格又是多么的妖娆。后来不知怎么变成了沐浴 节之夜,教练同维格跳舞,做爱,他们竟在水边, 众目睽睽之下。他源源不断在维格的体内替教练 狂泻,接着又成了自己搂着维格狂泻,狂泻,最后 整个河流都变成了白色,整个河流都布满了生 命、玩具般的婴儿头、分离的肢体、玩具般的呼 喊。此外他还梦见数学诗人漂流瓶般的尸体,而 那时诗人尚未投河。
这是个太怪异的梦,幸福,又恐慌。
王摩诘摸了一下底裤,底裤湿得一塌糊涂, 并且越发的冰凉。他悄悄下了床,下床时液体还 在顺腿往下流。他不知自己放了多少,梦中就像 瀑布,像潮水,像决堤。他觉得荒唐无比,维格就 在身边却在梦中荒唐。他到了浴室,扭亮浴灯,脱 下睡裤、底裤,打开喷头,一边冲洗,一边清洗底 裤。睡裤上也有很多液体,连裤腿都湿了。他又洗 了睡裤。他把底裤睡裤晾在圆形衣架上,再次注 意了一下维格的黑色胸罩。胸罩没有加任何垫, 甚至没有蕾丝花边,像比基尼一样简单。
王摩诘关上了浴室灯,悄然回到床上,拿出 替换穿的女式底裤,慢慢地穿上。他在浴室看过 表了,还不到四点钟。他认真回忆梦中情景,总是 停留在维格蓝色的手和类似双修般的舞姿上。维 格翻了个身,王摩诘立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他 不知道刚才的冲洗是否吵醒了维格。另外,他还 有点担心早晨维格会看到他晾在浴室内衣架上 的蕾丝底裤。不过他的底裤早已不是秘密,他应 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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