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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周岁 第三章 十周岁

十周岁 第三章

每天还是一样的上学放学,回家的时候陈伊琴仍然排西路队,唐冬青仍然排东路队。
  唐冬青越是了解陈伊琴,对她的爱慕越加深。陈伊琴的爸爸妈妈都是淮剧团的,她家住在淮剧团宿舍。淮剧团宿舍在学校的西边,放学陈伊琴排西路队,唐冬青的家在学校东边,放学她排东路队。但是因为陈伊琴排了西路队,她觉得排在东路队里灰溜溜的,让人抬不起头来。一天两次的放学回家提醒着唐冬青她跟陈伊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不过陈伊琴对她还是蛮好的,愿意她处处跟着自己,和她形影不离,从家里带的零食也都很无私很大方地拿给她吃。陈伊琴上学总是带着很多的零食:水果糖、动物饼干、话梅、葵花子、盐金枣,有时候来不及吃早饭,书包里塞着烧饼油条和煮鸡蛋。唐冬青觉得这些东西不要说吃了,能带在身上就够奢侈的了。而陈伊琴拿出来跟她分享的时候态度里有一种根本不当回事的随随便便,就这个随随便便让唐冬青心甘情愿地跟定了她。
  其实陈伊琴也有不如唐冬青的地方,她的学习成绩就没有唐冬青好。原先她们两个在班里都是中上游水平,唐冬青是通过刻苦努力得来的,陈伊琴凭的是小聪明。因为整天排戏演戏,陈伊琴缺课很多,作业又多半是让唐冬青代做的,所以她的成绩下得很快。期中考试的卷子发下来,唐冬青语文八十九,算术九十一,陈伊琴语文考了六十八,算术只有五十六。陈伊琴只看了一眼就把卷子塞进桌肚里,趴在课桌上呜呜地哭起来。她哭了整整一节自习课,下课的时候不哭了,两个眼睛红红的,半边脸都压肿了,头发乱纷纷地沾在面颊和额头上。唐冬青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羡慕,真希望自己能替了陈伊琴,更希望自己就是陈伊琴。假如自己真是陈伊琴,宁可数学只得五十六,宁可趴在桌子上哭上一节课。这件事之后唐冬青心里有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她希望能有一个让她当众痛哭一场的机会。
  陈伊琴变得不爱理别人,或者说是别人变得不爱理陈伊琴。因为在宣传队里大红大紫,一般的人都不在她的眼睛里。可惜的是在班里她的成绩却不好,已经滑到了中下等。一个大红大紫的人本来就容易引人嫉妒,陈伊琴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她的短处还那么明显。有几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便说她:“成绩这么差,还自以为了不起!”
  说这话最起劲的是李小蕾,当初和陈伊琴一起进的宣传队,半年时间过去了,陈伊琴早就当了女主角,李小蕾还是群舞和合唱中面目不清的一个小角色。起先她和陈伊琴的关系也是不错的,不知怎么一转脸就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两个人碰了面也不讲话。李小蕾喜欢在背后说陈伊琴,对班里的女同学说的是陈伊琴在宣传队里的事,到宣传队说的是陈伊琴在班里的事,自然没有一句是好话。李小蕾一大本事就是能把无中生有的事说得绘声绘色,就好像确有其事。她还擅长挑拨离间,当她的听众只有一位时,她便面带神秘,吐露出许多秘不示人的私房话,无外乎是陈伊琴说你什么什么和陈伊琴对你做了什么什么,弄得陈伊琴很快便众叛亲离了。
  就剩下一个唐冬青了。唐冬青是陈伊琴的铁杆,没有谁能在她面前说陈伊琴一个“不”字,一说她就翻脸,扭头就走,连李小蕾那样有算计的人也拿她没办法,知道她油盐不进,只好随她去。李小蕾也是起过念头想统战她的,可是唐冬青一见她走近脸就板成了一块铁板,李小蕾只好邀她一起扔沙包。唐冬青扔沙包是一绝,她力气大,出手快,不仅狠而且准。但是和李小蕾她从来不好好扔,每次都扔在自己脚尖前,扔了几把李小蕾说没劲就不跟她玩了。李小蕾还邀她一起跳皮筋、捉迷藏,不过想说的话却始终没机会说出口。
  陈伊琴还是扬着脸走路,后面跟着唐冬青。但是陈伊琴其实已经很气虚,课间她不再坐在课桌上叽叽喳喳说话,因为没什么人听她说了。在舞台上她依然大红大紫,光彩夺目,在班上她却是少言少语,落落寡合。夜晚和白天,陈伊琴的生活反差极大。唐冬青看在眼里,心里很替她难过。唐冬青还没有学过“寂寞”这个词,却已经替陈伊琴有了这样的感觉。她对待陈伊琴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许多话都不随便说了,怕不留神伤着陈伊琴。凡事她绝对地站在陈伊琴一边,与她同仇敌忾。尤其是面对李小蕾她们的指指戳戳,她比陈伊琴还要敏感。常常陈伊琴还没感觉没反应,她早已经为她气炸了肺,连杀掉她们的心都有了。
  每天还是一样的上学放学,回家的时候陈伊琴仍然排西路队,唐冬青仍然排东路队。不过现在的西路队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彩,陈伊琴一个人斜挎着书包站在队列里,不声不响的。以前她可是话特别多,而且到处有人伸长了脖子叫她。唐冬青看陈伊琴现在这个冷冷清清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相反,东路队却变得热闹起来,原来不怎么说话的几个女同学老是扎在一起说个没完,队伍排得不直不说,中间还常常鼓起一个大鼓包,被管路队的老师说过好几次。这几个爱说的女生当中挑头的就是李小蕾,她叽叽喳喳的劲头一点不亚于以前的陈伊琴。管路队的老师指着李小蕾说:“现在陈伊琴不说了,你倒是说起来了!”不过里面的原委她半点也不知道。
  唐冬青远远地望着陈伊琴,陈伊琴不看她,她低着头,或者眼睛看着别的方向。东路队里站着许多陈伊琴的敌人,陈伊琴当然不朝这边看,还要故意把头扭过去。不过东路队里因为有许多陈伊琴的嚣张的敌人,东路队的面貌也改观了,变得生气勃勃的。唐冬青排在队列里面再不觉得灰溜溜和抬不起头来了。
  陈伊琴和唐冬青真正好起来是在陈伊琴成了孤家寡人之后。以前陈伊琴让唐冬青跟着她是抬举唐冬青,她和唐冬青在一起玩是俯就唐冬青,唐冬青替她做作业、演出的时候替她拿衣服她也都没觉得有什么,唐冬青处处顺着她,她也觉得很自然。现在忽然之间谁也不理她了,如果没有唐冬青,课间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不在时老师留的作业也没人告诉她,晚上自然更不会有人陪着她去演出了。
  这么一想,唐冬青的可贵就全显出来了。而且唐冬青的好只是对她一个人的,班上这么多人,就从来没见她对另一个人这样过。陈伊琴觉得自己以前不太瞧得起唐冬青是不应该的,以前觉得唐冬青有点贱也是不应该的。一个人只对一个人好这个人是不能算贱的,陈伊琴迅速地改变了对唐冬青的看法。再说了,唐冬青的学习成绩还远比她好得多,不久前还当上了小组长,陈伊琴想想自己看不起她实在没道理。
  有的人天生就知道怎么样对别人好,陈伊琴就是这样一个每天还是一样的人。她天资极聪慧,没人教她就懂得帮人要帮在点子上。她早看出来唐冬青对文艺表演情有独钟,甚至很痴迷,她想要是能让她进宣传队,她肯定会特别高兴的。可是唐冬青长的样子实在是不适合宣传队,宣传队的小姑娘即使不漂亮也都很清秀,而唐冬青竟连清秀也说不上。不过陈伊琴这回是下了决心要替唐冬青促成这件事,事情越是难办才越显得情义珍贵,她要对唐冬青投桃报李,还要给唐冬青一个惊喜,让唐冬青为她所做的一切而感动。
  陈伊琴去找陈老师说,陈老师一听就摇头。陈老师说:“我知道那孩子,长得圆滚滚肉乎乎的,小冬瓜一个,连腰身都没有,她来了让我找谁跟她配戏呀?”陈伊琴就不说话了。过了两天她又跟陈老师说,陈老师说:“宣传队里女演员已经太多了,她要是个男孩子还可以来试试。”到了晚上演出的时候,陈伊琴化好了妆穿好了服装等着上场之前,悄悄拉了陈老师又说了一次,她想好了要说来说去把这件事说成。
  这回陈老师听了,没说一句不同意的话,只让她先好好演出。陈伊琴悄悄嘱咐唐冬青说陈老师有什么事你上前帮一把。陈老师既是晚会的导演又是舞台监督,服装、道具、灯光有什么问题样样都要来找她,一进剧场忙得头都大了,一晚上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唐冬青慌慌忙忙跑回家,找了一个酱菜瓶子洗干净,又找了一点茶叶来,泡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端给她。陈老师匆匆接过去,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没过几天陈老师让陈伊琴通知唐冬青下午一节课后去宣传队,这个好消息让两个人欣喜若狂。唐冬青试都没试就直接上节目,这在以前就没有过。唐冬青心里清楚自己能进宣传队全靠的是“关系”,所以她更加下决心要好好表现,绝不辜负陈伊琴和陈老师对她的好意和厚爱。
  唐冬青参加排练的第一个节目是藏族舞蹈,排节目之前陈老师就向大家描绘了这个节目正式演出时的情景:女演员们穿着宽大的藏族裙子,腰里扎着鲜艳的彩条围裙,手上托着洁白的哈达翩翩起舞。唐冬青听得格外专心,思绪随着陈老师的描述而翱翔,她想像自己涂着红红的脸蛋,描着乌黑的眉毛,穿着漂亮的藏族服装登上舞台,激动得都有点儿头晕了。还有更令她高兴的,就是陈伊琴也参加这个节目,这也说明陈老师真的是很看重她,不是随随便便敷衍她,而且有陈伊琴在一起,她的心里就像有了某种依靠,非常踏实。
  陈伊琴因为个子略高排在队伍的前列,唐冬青排在队伍的后面。陈伊琴先出场,所以她的一举一动唐冬青在后面能看得一清二楚。每跳一会儿陈伊琴就会从队列里探出脑袋对唐冬青笑一下,唐冬青心里甜甜的,也不时地探出脑袋对陈伊琴笑一下。
  学了几个动作之后陈老师让休息一下,她站在陈伊琴旁边,笑嘻嘻的,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她这个胖乎乎的样子还真挺可爱的!”说的是唐冬青,陈伊琴听了特别高兴。又学了几个动作,陈老师让大家从头串起来来一遍。一遍下来陈老师微微皱起了眉头,她让再来一遍。又一遍下来,陈老师的眉头皱紧了。陈老师对唐冬青招手说:“你下来,你站到我这儿来看看清楚!”唐冬青听陈老师这么说,倏地出了一身汗。她乖乖地走出队伍,站到陈老师边上,看着别的人跳。陈伊琴看着唐冬青出列,真希望自己有神通能够搭救她。她一边跳一边扭过头去看她,跳着跳着她不再看她了,动作做得格外地流畅和优美——她知道唐冬青在看着她,她想用自己的动作教会她。
  排练结束的时候陈老师把陈伊琴叫到一边对她说:“她真的是不行,你说怎么办吧?”陈伊琴一听差点哭出来。陈老师有点看不过去,变通了一下说:“要不你教教她,你教得会她,就还让她参加。”陈伊琴点点头,眼睛里的泪花好容易才憋回去。
  可是陈伊琴也没有办法教会她。唐冬青的学习态度肯定是没问题,每个动作她都学得极认真,可惜的是她不会把这些动作连贯起来。舞蹈动作应该是像水波一样会流动的,唐冬青就是死活流动不起来。无论陈伊琴下多大功夫教她,她也没有办法把那些学会的动作比划成一段八九不离十的舞蹈。她的一招一式都是呆板的,关节都像是锈住了,动起来就像一个木头人。她在这方面简直是太没有天赋了。两个人常常练得汗如雨下。最后连陈伊琴都灰心了,她实在是教不会她。陈伊琴和唐冬青抱头痛哭。
  唐冬青只好退出了宣传队。好在她心情很平静,哭已经哭过了,所以她没再哭。藏族舞蹈很快公演了,舞台效果和陈老师设想的差不多。每次演这个节目台下掌声都特别多,陈老师就把这个节目定为了压轴戏。后来这个节目还在地区得了奖,陈老师脸上笑成一朵花。
  本来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开心的大好事,可是陈伊琴却不敢当着唐冬青的面太高兴,相反她却嘟囔着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唐冬青不说话,心里很酸涩。本来这个节目是有她的,这份高兴自然也是有她的,结果却是忙来忙去白忙了一场,结果却是看别人越高兴自己心里越难受。唐冬青最难过的其实还不是宣传队不要她,而是她觉得自己连个谁都不爱理睬的陈伊琴都不如。她越想越伤心,又没一个人可以说句知心话,眼泪只好往自己肚里流。
  陈伊琴演出唐冬青照样去替她拿衣服,两个人如影随形的,还是好朋友。陈伊琴还在替唐冬青使劲,想把她再弄回宣传队,只是陈老师不答应,说她根本不是这块料。这样的话陈伊琴当然是不会学给唐冬青听的,怕伤了她的心。她尽量把陈老师的拒绝说得很委婉,那些话听上去吞吞吐吐的。陈伊琴对唐冬青小心翼翼的,因为她觉得这件事自己没办好,有点对不住她。
  唐冬青对宣传队其实早死了心,她在跳舞上面没才分,但她看事情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她一看陈老师的眼神就明白陈老师是怎么看自己的。陈老师对她爱理不理的,对待她介乎于认识与不认识的学生之间,可实际上呢,陈老师怎么可能不认识她?她跟陈老师学过跳舞(尽管没有学出来),她还替陈老师做过七七八八跑腿的小事情,陈老师这么一装假唐冬青心里觉得很委屈,想想自己有一次还费劲巴拉找了一个酱菜瓶子洗干净替她泡了一杯茶,她觉得自己真是挺贱的。如果早知道陈老师是这么一个人,她是绝对不会那么巴结她的。再想想那都是陈伊琴让她做的,都是陈伊琴叫她主动去接近陈老师,如果说自己贱,那也是陈伊琴让自己贱的,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恨恨的。
  有一天黄昏时分,唐冬青和几个帮唱的同学正在教室前的小操场上扔沙包,玩得正起劲,陈伊琴化完妆从教室里走出来。陈伊琴也是一时兴起,插进去跟她们一起玩。也不知是一个怎样的念头,唐冬青抓起沙包狠狠地朝陈伊琴的脸上扔过去,霎时陈伊琴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唐冬青向来扔沙包是一绝,她力气大,出手快,不仅狠而且准。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这个沙包一砸过去,一起玩的人都吓坏了。她们呼地围了过去,把陈伊琴围在了中间。也不知道陈伊琴哭没哭,反正她脸上的妆全花了。
  唐冬青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见陈伊琴慢慢地站起来,远远地看着她。天色更暗了,她看不清陈伊琴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她目光狠狠地盯着自己。而前面一刻天光还亮得多,陈伊琴的眉眼又都是描过的,站在这头确实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想赖也赖不掉。她意识到自己闯下祸了,慢吞吞地走过去,对陈伊琴说一声:“我不是有意的。”自己都听出了声音里的勉强和敷衍,陈伊琴盯着她的目光刹那间变得锋利无比。
  不过陈伊琴并没有说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捂着脸,进了教室。唐冬青远远地站在教室外面,不敢走近,更不敢进去。教室里的灯光很明亮,教室里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陈伊琴重新洗过脸,重新匀了底色涂胭脂描眉画眼,都是陈老师亲手操作,连她的洗脸水也是陈老师亲手替她倒的。这一个晚上陈伊琴就像是陈老师的一个宝贝,受到了最细心的呵护,也受到了无上的礼遇。陈老师前前后后跟着她,替她背书包,替她倒开水,替她幕间补妆,还替她拿衣服。
  一晚上唐冬青倒也一直跟着她,但是她根本就插不上一点手。幕间休息的时候陈老师搂着陈伊琴的肩膀说说笑笑,逗她高兴,陈伊琴一到后台就拿着一块白手绢捂着脸。围着她们的是几个当红的女演员,别说唐冬青了,就是宣传队里一般的人也都识趣,没有往前凑的。到了演出快要结束的时候,唐冬青猛然意识到其实陈老师是在有意防范她。突然间她热血上涌,心里犹如烈油翻滚。她真的太憎恨自己了,觉得自己太可耻太卑鄙太不是人,别人已经识破了自己,自己还不赶紧走开,还往人面前凑,还想讨好人家,真是脸皮太厚,太不知丑了!唐冬青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地自容,一股绝望的心情让她恨不能马上倒地死过去。
  就在这时熟悉的音乐声响了起来,唐冬青反应过来藏族舞蹈就要开始了,也就是说演出快要结束了。她望着台口,陈伊琴舞动着衣袖扭动着腰肢出场了,脸上微笑着,一点也没有被沙包砸过的痕迹。陈伊琴从来就是这样的,她一上舞台就成了另外一个人,跳起舞来更是婀娜多姿,美若天仙。这样一个人,你拿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唐冬青痛苦地想,其实砸她一沙包根本就没多大用,伤不着她一根毫毛的,倒是自己白白地对她下了那样的毒手,弄得心里这么不自在。唐冬青双眼紧盯着翩跹起舞的陈伊琴,她跳得那样好,她的动作自己永远学不会,她的舞姿自己永远练不会,她实在是太优越了,自己永远都没法跟她比。唐冬青的眼泪流下来,她躲在侧幕后面偷偷地不出声地哭起来。
  唐冬青砸了陈伊琴一沙包,陈伊琴并没有记她仇,平常经常一起玩的,谁没有个失手的时候?只有唐冬青自己心里清楚这一沙包扔出去她是有意的,根本就不是失手。陈伊琴再没有提过这件事,别人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但是唐冬青却一天也没有忘记这件事。有的时候她的心里会突然地有一阵懊悔和愧疚袭上来,有的时候她良心发现,处处都对陈伊琴特别好。陈伊琴不知是没感觉还是故意假装不知道,她对唐冬青还跟以前差不多。
  唐冬青不知道就在她忍受着内心的煎熬的时候,她和陈伊琴的相处就要结束了。有一天扬剧团来学校招演员,他们千挑万选,最后只选中了陈伊琴。陈老师对他们说:“她是我们最好的苗子。”她又说:“你们真有眼光啊!”
  全校上下的羡慕可想而知。在当时,中学毕业后绝大多数人都要上山下乡,留城的机会非常少,能进剧团自然是一条极好的出路,更何况对陈伊琴这么一个天生的艺术人才来说,不去剧团去哪儿都可惜了。陈伊琴略做准备就跟着他们去了扬州。临行匆忙,她也没来得及到学校来和唐冬青告别,陈老师是去陈伊琴家里给她送的行。
  陈老师回来说,原来一直以为陈伊琴家住在淮剧团宿舍,她父母肯定是演员,其实她爸爸是淮剧团的电工,妈妈是淮剧团的会计,两个人和文艺都沾不上一点边。陈老师由衷地说,陈伊琴这孩子生来就是个演员的坯子,她就是为舞台而生的,这样的人才好几年也难得遇到一个啊。
  陈伊琴走了陈老师很寂寞,有一段时间连排演新节目的兴头都没有了,宣传队活动的次数也减少了。陈伊琴走了唐冬青也很寂寞,不过她的寂寞是在心里的。她常常想起陈伊琴,想起陈伊琴随即就会想起自己狠狠地朝她脸上砸过去的一沙包。她真后悔自己那么做,她觉得自己一生中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陈伊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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