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彩碗 古街:百年琉璃厂传奇
第六章 彩碗
七月炎暑,烁火流金,炽烈的太阳释放出强大的热量,蔚蓝的天空被烤成灰白色。中午,路上断了行人,只有大树在路旁孤立,它们的叶子仿佛被吸干了汁液,蔫蔫地粘在枝条,垂挂在树干上。
姚以宾的多宝阁不敢开门,怕屋里灌进热气。关上门又闷热闷热的,没有一丝儿风,热得姚以宾破例扔下手中擦瓷器的皮子,脱光上衣,使劲地摇着纸扇。
当了掌柜之后,最为要紧的是支撑门户,挣出钱来,好在琉璃厂站住脚跟。进入琉璃厂和串胡同打小鼓儿绝对不同了。打小鼓尽和老头子、老大妈打交道,三言两语就能把他们哄弄了,收来的都是仨瓜俩枣的玩意儿,值不了多少钱,就是买错了,也赔不上什么。
在琉璃厂开个铺子可不是简单事儿,你要是满嘴的外行话,能让老行家笑话掉大牙!因为这趟街,一百家儿有九十家儿的掌柜是学徒出身,半路出家的很少,这琉璃厂东口,也就是博文斋陈家和自己是半路出家。
这行人太注重面子,行里头,谁家的掌柜要是打了眼,花大价钱买了假东西,那就算彻底栽了,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姚以宾接过的这个店,老掌柜姓铁,就是因为买东西打了眼,没脸在琉璃厂混下去了,才把多宝阁兑给姚以宾的。
姚以宾听说,行里有人买了假东西,若是瓶瓶罐罐就偷偷砸了它,免得看着心里堵得慌。若是书画、碑帖,就蔫不唧的烧了完事儿。这铁老先生,因为买了个宋钧窑洗子,自以为得了宝贝,大张旗鼓地拿到窜货场去窜货,同行人看了,没有一个投标,老先生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自己打了眼了,二话没说,把那个洗子包起来,低头走回多宝阁,从此闭门不出,只是在门上贴了二寸宽的小纸条:
本店出兑
正好姚以宾在年前买大柜,得了青花大龙盘,年后卖了三千大洋,就大着胆子闯进店去,和铁老先生商量接过多宝阁。姚以宾反反复复,和铁老先生谈了三天,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老先生急了,说:“你这个年轻人办事怎么这么不痛快?能行就办,不行就吹。我没有闲工夫跟你磨牙!”
姚以宾嬉笑着说:“有事慢慢商量,您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铁老先生说:“实话跟你说,我因为打了眼,没法儿在这条街混下去了。要不价,说死我也不离开这个店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经我手买下的,眼看着盘给别人,比摘我的心都难受啊!”说着,老人眼睛里闪着泪花。
姚以宾说:“就您这两下子都……”下边的话没敢往下说。他想说,你老人家都不行,我差的更远了,我心里更没底儿!
老先生早看出他是个外行,不客气地说:“告诉你一句实话,我这些货,没有一件假的,你就是闭着眼睛卖,也大大地挣钱!”
姚以宾见老先生说得诚恳,狠了狠心交出了三千大洋,另外欠一千,打了欠条。
姚以宾心想:反正这三千银子是白捡的!这个店若是真赔了,那一千也不给他了,我顶不济再去打小鼓儿!交出银洋,姚以宾心里空落落地,他在地中间直转磨磨,皱着眉头盘算:这个古玩行高深奥妙,有说不完的学问,说了归齐,也就是两种能耐:一是要懂古玩,有眼力,有知识,这个我可以慢慢学;二是要有心计,会做生意,这个我不用学,就凭我四年打小鼓儿收破烂儿的经验,动心眼儿,耍嘴皮儿,讲买讲卖,比这个铁老先生强上百倍。现在最担心的是买了假货。铁老爷子打了眼,怕丢不起人,我不怕丢人,就怕赔不起钱。不能这么让老头走,再留他两天,给我讲讲古玩知识。
于是,姚以宾说:“老人家,不瞒您说,我干古玩这行还是新干,还要向您请教。”
铁老先生说:“刚见面一听您说话,就知道您不是行里人。”老先生在给他讲古董知识之前,先叹了口气,说:“打了一辈子雁,末了还让雁 了眼!”然后他问道:“这行里的学问大了,您想学什么?”
姚以宾说:“我想先学学怎么鉴定瓷器。怎么看款?”他想起年前从西裱褙胡同胖子家买的一大柜东西,挑出两块大清康熙年制的青花九龙大盘,凭的就是盘子底下的六字款。
铁老先生告诉他:“鉴别瓷器,不能先看款识。拿过一件瓷器,先看它的器型,器型不对,底下的款儿连看都不用看。在看器型的同时,就掂出了器物的重量,行话叫手头。器型、手头都对了,再翻过来看胎儿,不管圈足、平底,都会露出胎儿来。然后慢慢研究它的花型、画篇儿,最后才看款儿。”
姚以宾问老先生:“您有时说器型不对,手头不对,那什么样的对呢?”
“不同朝代不同时间的东西有各自的特点。一天一天地学,一样一样地记,见的多了,才能记住。”
“有没有最简便的办法,辨别官瓷器的真假?比方说?这里有两个青花龙纹天球瓶,一个是乾隆官窑,一个是现在仿的,两个完全一样,您怎么辨别真假?”
“官窑的瓷器是供皇宫用的,皇家制造瓷器,不计成本,工匠兢兢业业地制作,做不好要杀头。后人仿制是为了挣钱,心浮气躁,不可能画得那么踏实。”
“假设仿得八九不离十,您怎么看?”
“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怎么?”
“老的发的是宝光,柔和稳重;新的发的是贼光,火气十足。”
姚以宾追问:“有没有办法去掉浮光?”
“有。用皮子蹭,用茶水泡,时间长了,都可以去掉浮光。”
姚以宾没记住别的,唯有把如何做旧的事儿记得扎扎实实。
铁老先生抓着天擦黑儿的时候,带着银子离开了经营多年的老店,回老家去了。临走,没有人给他送行。老头一步三回头,步履蹒跚,内心伤痛。
姚以宾接过多宝阁,他除了铁先生留下的真东西之外,再不进老货、真货,他想进假货。第二天一早,姚以宾偷偷到前门德泰瓷器店,这个瓷器店专卖仿造明清官窑的瓷器,为婚嫁陪送之用。
姚以宾在店里转了好大半天,他看好了仿大清康熙官窑青花松竹梅纹小壶。此壶以松树为柄,竹节为流,梅干为纽,设计巧妙,壶的形制,玲珑别致,白地细腻,青色深蓝,两者对比,给人以凝重明快之感,可以说,人见人爱,看上去是一件既实用又美观的标准官窑瓷器。姚以宾看了好大半天,最后,拿着小壶,直接找到商店经理。经理请姚以宾坐了,姚以宾把小壶放在桌上,问道:
“这把壶,开价多少?”
“高仿瓷器,价钱高点,十元一把。”经理和气地回答。
姚以宾又问:“这样的壶,您还有几把?”
“我们在景德镇有瓷窑。”
姚以宾明白了经理话中的意思:要多少有多少。
姚以宾皱着眉眯着眼,思索一会儿,说道:
“今天,我买四把,不但不跟您砍价,还要翻翻儿,每把给您二十块大洋。不过,有个条件,从今天起,这种小壶贵店就不能再摆了,过些日子,我再买四把。”
经理点头同意,两人顺利地达成了协议。
经理请姚以宾挑好了小壶,让小伙计包好,收了大洋,笑道:“让小伙计给先生送到宝号?”
姚以宾摆摆手说:“不必了”。
姚以宾拿回四件小壶,按照铁老先生的真传,手里拿块熟好的牛皮,平时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蹭。两个伙计,谁也别想闲着,每人手里拿一块皮子,有事儿没事儿,都给他蹭小壶。蹭上几天,就放到后院的小缸里泡,小缸装满浓浓的红茶水,直到把仿大清的新瓷器的浮光完全弄掉,然后在明显的地方摆上一个。这个卖出去了,再摆上一个。左邻右舍看见他窗户里摆的老是那件,却不知他已经卖出好几个了。
姚以宾接过多宝阁之初,一连五天没开张,他有些心慌,后悔不该盘过这店。他早就听说这行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后来的事实,证明这话没有道理。古玩铺谈不到“半年不开张”,连半个月不卖货的时候都少有。姚以宾开店的第六天,就卖出一刚刚做完旧的松梅竹小壶,开价二百二,一百五十块成交。他算计一下,一袋兵船面才三块大洋,好家伙,卖掉一个小壶,就能买五十袋儿面,一家儿四口,二年也吃不完。
姚以宾一家儿人,早已不吃棒子面窝头了。
姚以宾过得更是自在。他熟悉京城的爷们,讲究的是“一口京腔,两句二黄,三餐佳馔,四季衣裳”。从前,四者中他只占一样,就是会说一口京腔,二黄不会唱,也不学它,吃得不好,穿得也破破烂烂。做了掌柜之后,腰里的跟头褡裢满满的,他开始讲究吃喝穿戴了。
现在正是炎热的盛夏,他穿的是纺绸大褂。吃的自不必说,每天三顿酒,中午一定要到前门都一处喝酒,吃马连肉、葱花猪肉烧麦,每天都喝得小脸煞白,腆着肚子走回来,坐在红木圈椅上喝茶水。姚以宾的脸变圆了,肚子也鼓了起来。在街上走路的时候,喜欢扬脸撇嘴东张西望,两只胳膊甩得老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然而,他并不满足。在他的东边,萧敬之的韫古斋两间门脸儿,三进深的房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斜对过儿陈紫峰的博文斋,三间门脸儿,四进深的房子,人家不用磨,不用蹭,稳稳当当,挣了外国人的大钱。不知怎么的,姚以宾一见别人挣钱,自己就觉得不舒服,比拉痢疾都难受。
姚以宾内心深处,还有更大的烦恼扰着他,令他无法安生。早打扔下小鼓儿,穿上干净长袍时,他就开始厌烦起自己的胖老婆来,厌烦她那身胖得令人望而生厌的肥肉,那头乱蓬蓬的灰黄毛和那深深下陷、黯淡无光的小眼睛。自从当家的当了古玩铺掌柜,这娘们儿乐得整天合不上嘴,总是露着一口凌乱的黄牙逢人便讲:“你知道吗?大小子他爸在琉璃厂当了大掌柜的了!”嗓门儿高得好像吹喇叭,把唾沫星子喷到人家脸上。对方一边擦脸,一边回答:“知道——您不是说了四五遍了吗?”
胖老婆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心里记不住几件事儿,就是知道吃,还是会吃不会做。蒸窝头蒸惯了,发面蒸馒头不会对碱,不是碱大就是碱小。碱大了蒸出的馒头和窝头一样焦黄登硬;碱小了,蒸出一锅又酸又硬的死面疙瘩。左右不灵,最后只好买馒头,买烙饼吃。这娘们儿手里有钱,也不知道给自己买一身漂亮点儿的衣服穿,更提不到买胭脂买粉儿了。
晚上,喝完酒,姚以宾醉醺醺地,睡得很晚,胖老婆早已鼾声雷动。睡到后半夜,胖老婆出去解手,回来捅捅丈夫,想做点什么事。见熟睡的姚以宾没有响应,胖娘们儿也就不再要求,翻过身去,又呼呼地坠入梦乡了。
紧闭着眼睛的姚以宾并没有睡着,他正翻江倒海想心思,他一心想娶一个年轻的小老婆。姚以宾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漂亮的可心人:第一条是身材苗条,他最厌烦的就是肚大腰粗,胖得溜圆的女人。第二,那人有一头乌黑的美发,他不喜欢胖老婆那样的黄灰色的头发。第三,她的瓜子脸有红似白,又白又嫩又水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对比之下,胖老婆无一可取之处。多少天来,姚以宾干脆不碰她一下。他心中的美人好比是白面煮饽饽,胖老婆就是棒子面窝头。有了三鲜馅儿的煮饽饽,绝不会吃棒子面的窝头,谁都一样。煮饽饽暂时没有,宁可饿几顿不吃,也不再啃窝头!
后来,姚以宾说晚上在店里记账,就搬到店里去住了。
晚上,长夜难捱,姚以宾就到皮条胡同去荒唐。
姚以宾打小鼓儿的时候,不敢走八大胡同,因为他曾经嫖过一次娼。那是六年前的春天,姚以宾买来几块刻着字的木头板子,摆在头发胡同出卖。一个老头过来看。他说:“老爷子,买了这几块匾吧。”老头瞪着眼,先骂了他一顿:“你胡乱喊什么呀,告诉你,这不叫匾,叫做楹联。”然后花了八块钱,买了那几块板子。
姚以宾挣了钱,想到八大胡同开开洋荤,回家放下挑子,走着去了。钻进石头胡同一家儿妓院,接待他的女人,什么模样也没看清,只见一张抹着厚厚胭脂的大圆脸。姚以宾急不可待,脱去肥大裤子,他心情急迫,很快就办完事儿,躺在床上缓了一缓,要接着再干,女的伸过手来要大洋。姚以宾说,进门时交了银洋。女人说:再干,还要交大洋,没有就赶快颠人,不用废话。
姚以宾大有上当之感:就这么一会儿,哄弄去老子四块大洋,真是有点儿大头。为了解气,走时,拿了人家一点东西,被妓院的大茶壶抓住,扒了裤子臭打一顿,引来好多人驻足围观。从那以后,姚以宾离着八大胡同老远,腿就软了。
这次到皮条胡同来玩,姚以宾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子兜里掖着银子,怕他个鸟!再说,打我的人早他妈死了!不死也认不出老子来了。虽然心里为自己壮胆,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他走进屋去,屋子很狭窄,屋里杉木桌一张,炕上铺盖一套,浓烈的脂粉气中,隐藏着一种烂肉的腥臭,混合着说不出来的浑浊气味。迎接他的妓女脸上的脂粉抹得漂白,描画着两片血红的嘴唇。女人长了一张小圆脸,眼睛也并不很大,但她笑起来腮边有两个小酒窝。虽然这女人不是姚以宾理想中的人儿,但毕竟比大小子他妈风骚得多,年轻得多。
姚以宾还在门口站着,女人早扭着屁股走过来,把两个乳房贴在他怀里,一双白胳膊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和右臂上,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脂粉气,姚以宾感觉出她的矫揉造作。姚以宾卖着力气,三下五除二,很快就被缴了枪,精疲力竭,躺在一旁喘息。看着纸糊的天棚,蓝色的棚纸花纹单调,姚以宾有些后悔:就这么一会儿,又哄弄去老子四块大洋,真是不值得。然而,后悔归后悔,没过几天,姚以宾还要到那地方去销魂,后来,赶上白天没事,偶尔也去光顾。姚以宾去的妓院叫销魂馆,接待他的妓女叫彩明。
这天,姚以宾夜里在八大胡同销魂馆过夜,早晨八点钟才出来。他接连淘空了身子,眼皮发涩,嗓子发紧,膝盖发软,浑身无力。他从陕西巷过横道,在万明路小饭馆吃了早点。
刚过九点,天就大热起来。天空万里无云,威猛的太阳悬挂在高空,有如一个巨大的白炽火球,疯狂地散发着热量,把天空所有的白云都烤干,无情地烧烤着毫无遮盖的古城。街道上一丝风儿都没有,灼热的空气凝滞不动,到处都蒸腾着带有尘土的干燥气息。
姚以宾从饭馆出来,才走了几步,早已出了一身虚汗。大街缺少行人,显得空旷沉寂,路口西边传来卖酸梅汤的吆唤声,偶尔打破闷热的寂寞。姚以宾向卖酸梅汤的摊子走去。他不敢喝冰凉的酸梅汤,怕肚子空虚因寒得病,只想坐在高大的白布棚下乘凉歇息。
这时,大街上忽然喧闹起来,尖利的喇叭声划破寂静,铜锣震荡着灼热的空气,原来从珠市口东大街走来一伙出殡的,吹吹打打逶逶而行,迤逦着向西而去。孝子的孝衣孝帽,白得耀眼,在灵前高高打着纸幡,接着是抱罐的。
姚以宾看得明白,漆黑的大棺材,二十四杠抬着,在前边高举着的一对旗,像被太阳晒蔫巴的树枝,无可奈何地低垂着。接着是一对扇、一对伞、一乘纸糊的引魂轿。再后面是八对雪柳,纸扎的金山银山、童男童女、四季花盆、古董陈设。中间是六个闹丧鼓……
再后边是长长的送葬队伍。
于是,大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姚以宾腰酸腿软,精疲力竭,没有心思看热闹,他直奔卖酸梅汤的摊子。他一下子就被桌案上摆着的一个大海碗吸引住了,海碗直径足有一尺半,比家里和面用的小盆都大一圈。他看到碗的外壁布满五彩云龙图案,色彩艳丽。姚以宾断定这是一件极为少见的好古董。那个大碗里盛了满满的酸梅汤,姚以宾想,这么一件珍贵瓷器,怎么能用来装酸梅汤?我说死也要把它弄到手。但是他不敢贸然提出买碗,人家靠卖酸梅汤挣钱,你买人家的家伙,不跟你急才怪呢。还有,凭姚以宾多年打小鼓儿的经验,你越是紧着买,他那东西就越值钱。姚以宾灵机一动:他不是卖酸梅汤的吗?我买他的酸梅汤!这时正有两三个人买酸梅汤喝,卖酸梅汤的大个子根本没有注意姚以宾。
姚以宾贴着路边,快走几步,混进送殡的队伍,他走在送葬者的最后。当这支迤逦而行的队伍走到卖酸梅汤的摊子近前时,他便从队伍中冲出来,跑着,来到大个子跟前,他呼哧带喘地对大个子嚷:
“买酸梅汤!”
“您请坐下喝!”
姚以宾尖着屁股坐在凳子上,指了指大海碗说:“我要买这一大碗!”
卖酸梅汤的大个子很高兴,呵呵笑着说:“那是二十小碗,您给一百八十大子。”
“我要端走,给他们喝。”姚以宾指指渐渐远去的送葬队伍。
“您尽管端去喝,喝完把碗送回来。”大个子傻笑着,一脸的憨相。
姚以宾心中窃喜:遇到你这傻瓜,我真就应该把它端走。转念一想,我经常从这路过,让他抓住倒寒碜,还是动动心眼儿,少花俩钱买了他的,实在不卖,我再白拿。于是说道:
“我端走您放心,我可不放心。您看这么多人,一人喝一口,说不定哪个冒失鬼给打了大碗,还得回来赔您的钱。我看这么着吧,我给您多留点钱,算是押金。他们喝得快,没走太远,我就给您送回来,您再还我的钱。要是走远了,这碗就算卖给我了。您看这样多少好?”
“连汤带碗两块大洋。”
姚以宾万没想到会这么便宜,他心花怒放,强力克制住自己,不使狂喜流露在脸上,平静地说:
“两块大洋多了点。”
“是多了点,这里有我的跑腿钱。”
这时,围上几个看热闹的,姚以宾生怕遇上内行,搅了好事,忙掏出两块大洋,拍在桌上,大声地说:
“两块就两块,您多辛苦,再去买一个,这个碗归我了!”
说完,站起身,端着大碗假装去追送葬的。姚以宾激动得脚步慌乱,将酸梅汤洒在长袍的大襟上。他离卖酸梅汤的越来越远,一口气走到虎坊桥,回头看看没人注意,才穿过马路,一直向北,拐进李铁拐斜街。
姚以宾渴得热得难受,高举着大碗,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换出一身臭汗,反倒凉快了。他把多半大碗酸梅汤全倒在地上,旁边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把手指头伸进嘴里,瞪着小黑眼珠看看他,又看看在地上流淌的酸梅汤。
姚以宾小心翼翼地把大海碗翻转过来,看那碗底,有没有“大清康熙年制”的双圈款,令他失望的是,碗底并没有一个文字。姚以宾又想起了铁老先生对他讲的,大明宣德朝的瓷器落款位置,没有定则,有的在器心,有的在器底,有的在器肩,还有的落在口沿。
姚以宾也顾不得太阳暴晒和弄脏大褂,他干脆蹲在地上,把大海碗口朝外放到腿上,轻轻地旋转,转了半圈儿,姚以宾的眼睛一亮,他看到大碗口沿上,从右向左,有一行蓝色的楷体字“大明宣德年制”,乐得姚以宾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险些摔了大海碗。
他慢慢站起来,贴胸捧着大海碗,叫了一辆洋车,捧着大海碗坐在洋车上,朗声喊道:“东琉璃厂!”车夫抓起车把,刚要起步,只听姚以宾喊道:“停下!”车夫回过头问道:“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姚以宾说:“我不坐车了。”车夫生气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姚以宾轻轻下车,抱着大碗往前走,原来他怕车夫把他摔了,毁了宣德大碗。姚以宾穿过李铁拐斜街,直奔琉璃厂,只走得浑身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却越走越来劲。
姚以宾禁不住自言自语说:“都说小钱靠挣,大钱靠命。我看是小钱靠挣,大钱靠碰!”
一路上,他在心里算计着:这一年多来,卖了六个松竹梅小壶,差不多挣了一千块,加上卖了铁老爷子的一个青花釉里红梅瓶儿,一个定窑刻花花孤,一个狮纽盖儿四足香炉,还有鼻烟壶和别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收回一千多块,自己连吃带嫖,糟蹋了差不多一千块,假如这个大碗能卖上三千块,加上现有的存款就能把韫古斋东边的两间房兑过来,再开他一个古玩店。
那时,我就要和萧敬之、陈紫峰比个上下高低!姚以宾在心里说。
回到店里,姚以宾叫伙计把宣德大海碗刷洗干净,请人做了古香古色的锦盒装了。
他要把这件珍贵的大碗拿到窜货场上去卖,他要和宣德大海碗一起大出风头,他要一鸣惊人,让琉璃厂的人看一看,姚以宾姚掌柜识别瓷器的眼力到底怎么样!
那天早晨,姚以宾让伙计抱着香灰色的古缎锦盒,早早就来到窜货场,看到琉璃厂各古玩店的掌柜陆陆续续地来了,姚以宾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原来,大家听说多宝阁的姚以宾弄来一个宣德大海碗要当众出售。有人以为姚以宾买的是赝品,想看他当众出丑,有人半信半疑,想看看真假。也有人知道姚以宾是外行,若是真东西,想少花钱,捡他的便宜。姚以宾见行里有头有脸的掌柜都到齐了,他不禁意气风发,脸像三伏天喝了滚热的酸豆汁一样,泛着红光。
宣德青花五彩云龙大海碗一摆出来,人们呼啦一下都被吸引过去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窜货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伸长脖子细看,只见大海碗云龙图案密布,配以海水江崖,用红、黄、绿、褐、紫等色做釉上彩,和釉下青花结合,异彩纷呈,浓艳热烈。
行家知道,这青花五彩,有别于成化以后的斗彩,虽然都是釉下青花,釉上彩色。斗彩是用青料双钩花鸟、人物等在胚胎上,烧成之后填入五彩,复入窑中烘烧,故曰填彩。斗彩以青花居主要地位,故彩色疏雅。而在青花五彩中,青花只作为彩色的一种,所以,色彩更加绚丽浓重,神韵更加朴茂。在骄阳的照耀下,大海碗显得高雅瑰丽,堂皇壮观。行家们心照不宣,一致认为这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姚以宾宛如得胜的将军,居高临下,抱着双肩含笑看着大家。姚以宾微笑时,眉头向上高高挑起,眉梢下垂,在闪光的脸上画下重重的一个八字。
人们只是看,没人提出要买,姚以宾有些沉不住气了。行里人有的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姚以宾只见大家嘁嘁喳喳地嘀咕,却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他拎着又肥又大的黑套袖,正站在那里发呆,忽然,有个矮个子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姚以宾面前问价钱,姚以宾慌忙把右手伸进大套袖里,等着吉祥阁的掌柜尹小个子过来。
尹小个子和姚以宾站在一起,比姚家大小子还矮半头,姚以宾斜眼看着尹掌柜,心里想笑。尹掌柜也把右手伸进套袖里,姚以宾伸过右手,缩回一个大拇指。尹掌柜摸到四个手指,心中一喜,想他姚以宾到底是个外行,两块大洋捡来的宝贝,四百就卖,还是我先下手为强,该我拣个漏儿,于是就问:
“十、百、千?”
“千!”姚以宾响亮地回答。
尹掌柜吓了一跳,这小子太黑了,敢要四千!他疾速撤出手来,哼了一声,低头退了下去。
接着上来的是积古斋的迟掌柜,他慢吞吞地把右手伸到肥大的套袖里,摸索姚以宾的手,当他握住了姚以宾的四个手指时,便问:
“是、拜、浅?”
“千!”
迟掌柜在套袖里和姚以宾战了三个回合。他伸出手指,先给了个一千五,姚以宾摆手;对方又长到一千八,姚以宾摇头;最后给了个两千,姚以宾干脆脱了套袖,不再去看他,迟掌柜狠狠瞪了姚以宾一眼,摇了下脑袋,退了下去。
接着又上来两位,都因为价钱相差悬殊,没有成交,姚以宾坚持要四千,他想卖实价是三千。最后,还是古玩公会会长、鉴宝斋掌柜金治国,以三千块的高价,买走了宣德青花五彩云龙大海碗,姚以宾终于如愿以偿。
他脱下套袖,小胳膊上全是汗水。人们对这桩买卖纷纷议论了好几天,有的说:大海碗彩头好,完整无损,而且器型大,实为难得之宣德官窑瓷器,三千大洋,值得。有的则说:玩意儿是好,可是价钱卖得太高,顶了天儿了,谁买了去,也甭想再挣钱。各持己见,莫衷一是。不过大家对姚以宾却有一致的看法:这小子机灵过度,而且财黑食狠,跟他打交道可千万要多留点儿神。
卖了宣德大海碗,姚以宾意满志得,几次对自己的两个伙计说:甭看我干这行时间短,要讲看明清官窑瓷,这东西琉璃厂,我谁也不服!后来两个伙计居然对来店里聊天的人说:看明清官窑瓷器,在琉璃厂,要数我们姚掌柜第一!
姚以宾听了,像喝了一大碗酸豆汁一样,心里非常舒服,禁不住哼起了“一朵梅花,一只红绣鞋……”姚以宾看伙计神色不对,立刻就闭了嘴。他唱的是窑调,是逛窑子时嫖客唱的小曲。虽然九腔十八调,他调调全会唱,但唱的不是地方,毕竟,在店里不能唱那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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