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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法帖 古街:百年琉璃厂传奇

第五章 法帖

琉璃厂古玩铺的不断收购,使东西晓市的明清时代的破旧字画越来越少,价钱却越来越高。这天,萧敬之和田守成起大早到西晓市转了两个时辰,也没买到一张可心的画儿。两个人走得又累又饿,萧敬之对田守成笑道:“咱哥俩吃完早点再回去吧。”
   二人在条凳上坐好,要了四个油饼、两碗豆腐脑儿。
   “一碗不要辣椒,一碗多加辣椒!”萧敬之喊道。
   “好嘞!”卖豆腐脑儿的爽快地答应着,及时端上两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儿。
   萧敬之把一碗白的递到师弟面前,看着自己那碗,上面红红的一层辣椒末,他咽口唾沫,对摊主说:
   “请再来点辣椒!”
   “嘿!”摊主端来一碗红彤彤的辣椒,“给您,您自己随便调!”
   萧敬之舀了满满一汤匙辣椒末,放在碗里,用匙儿搅了几下,一碗豆腐脑儿都变成红色的了。
   萧敬之一边吃,一边笑着对田守成说:
   “我这人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吃辣椒。”
   田守成见萧敬之高兴,看看左右无人,就大着胆子说:“师兄,要不咱们也买几张假画儿试试,看能不能行?”
   萧敬之停下汤匙,收敛笑容,瞅着田守成的眼睛说:
   “别忘了师父说的,咱们凭眼力挣钱,不能蒙人。”
   “不收假画,真画又收不到,可卖什么?”
   “我正想和您商量,”萧敬之从长袍口袋里掏出手绢,擦着头上的汗水,和蔼地说,“我想让您到天津、上海、苏州去收旧画——让兄弟您多多辛苦了。”
   “师兄跟我还用客气?明天我就动身。”
   第二天,萧敬之亲自到前门火车站,把田守成送上去天津的火车。
   四天之后的早晨,韫古斋刚刚拉下栅板,田守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背着一包袱旧画。长生马上接过画来,拿掸子给师叔掸去肩上、鞋上的尘土,萧敬之亲自给师弟沏茶。
   田守成喝着茶,慢悠悠地讲述在天津三不管买画儿的经过:“我在摊儿上看画,有个人在我身旁站着,一动也不动。我讲价钱,他在一边儿看。看我买了五张画儿,他偷偷把我叫到一边儿……”长生听着,解开包袱,一轴轴把画儿打开,用画叉挂在墙上。萧敬之看着一幅画,直皱眉头。田守成觉察到师兄神色不对,停止讲述,问道:“师兄,是不是这画儿不对?”
   “守成,您看这张蒋廷锡的牡丹!”
   田守成放下茶杯,注意听师兄说话。
   “蒋廷锡的逸笔花卉,色墨并施,简略素雅,神韵生动。蒋先生写生花树,点缀坡石,无不超绝,您看这几笔。”萧敬之走过去,指了指画幅右下方,“这山石,勾勒力弱,点染得也欠潇洒,我看是张仿画。”
   田守成说道:“说不定是马元驭仿的呢。”
   萧敬之说:“蒋西谷与马元驭二人是莫逆之交,画风又接近。廷锡之画,多为元驭代笔,蒋廷锡盖章,落款,因马元驭达到了蒋廷锡的水平,又得到蒋的认可,代笔也就是真品了。你看这画儿上的三朵牡丹,皆作献媚状。师父常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蒋廷锡是包文正一样的人物,刚直不阿,秉公执政。马元驭与蒋公,知性常居,两个人都不会画出这样俗气的画来,这是乾隆时期的仿品。”
   田守成听师兄说得有道理,低头不语。半晌,放下茶杯,擦着脸上的汗水,叹口气说:“我当时买画心切,卖画儿的把我领到他家,说他舅舅是个太监。咳,我上了他的当了。”
   “师弟忘了,师父常说,遇到编造故事的一定要加倍小心。”
   大家正说着话,店门响处,盛王爷走了进来,萧敬之、田守成急忙起身让座,长生早已沏上茉莉花茶,萧敬之与王爷寒暄。盛王爷也不接茶,也不搭话儿,两只眼睛望着刚刚挂在墙上的牡丹出神。田守成怕盛王爷评论这张画儿,自己低下头去,萧敬之也不敢多说。
   盛王爷看了一会儿,喝了口茶水,对萧敬之说道:“这幅蒋西谷的牡丹,我要了。”
   “这张画儿您还是……”
   “怎么?嫌我赏的银子少?”
   “我不敢那么说,我是说,这画儿……”他不想卖这画给王爷,又不敢说画儿是假的。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王爷看着是真的,若说是假的,是不承认盛王爷的眼力,他会不高兴;二是你说这张是假的,好,那这么多年,我买了你们那么多画儿,说不定有多少假的呢!所以,话在萧敬之嗓子眼里转了又转,就是没法说出来。
   盛王爷对墙上的牡丹喜欢得了不得,回过头问道:
   “痛快点说,要多少钱?”
   萧敬之半红着脸说:“王爷看好了,您随便赏。”
   “给你两千银子,怎么样?”
   “两千多了点吧?”
   “多点少点,就这么着了,给我卷上。”看那意思,盛王爷生怕这画儿让别人抢了去。
   原来,这位盛王爷是清室遗老里百里挑一的人物。大清王朝颠覆之后,王族贵胄,十有十个只有花销,没有进项。而且死要面子,排场照旧,挥霍如常,坐吃山空。唯有盛王爷,与众不同,他专和民国要人打交道。北京政府的达官显贵,各大财阀,他们不仅财力雄厚,还要附庸风雅,于是就收藏历代古董,购买明清字画,尤其争相购买带臣字款、带御题的名人字画。
   那些新贵很少有人真的懂画儿,有人不敢到古玩铺买,怕买到赝品,蒙去大洋,又丢不起人。知道盛王府卖画儿,觉得他卖的画不会有假,买他的画心里踏实。于是,盛王爷有了高雅的生意。当然,卖画的事儿,都由管家出头。经手的多了,盛王爷对书画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因为在韫古斋买画儿放心,所以并没细心察看。
   长生赶快取下画来,用画盒装了,盛王爷叫从人接了,对萧敬之说:“银子明天送来。”说罢,主仆二人回府去了。
   这回田守成在天津买了七张画儿,其中有两张破一点的。连路费,花了不到两千大洋。最给人填堵的就是这张假画,偏偏这一张假画就卖出了全部成本。田守成想,还是卖假画挣钱!但是,他敢想却没敢说。他看到师兄托着下巴,默默地坐在官帽椅上,良久无语,知道他是因为卖给盛王爷一张假画深感不安,他甚至忘记问候远道回来的师弟吃没吃早饭。田守成早就饿了,他想起五天前的早晨,和师兄在晓市旁边喝豆腐脑儿吃油饼的情形,禁不住咽了口唾液。
   萧敬之忽然抑郁地说:“记住,下次盛王爷再来买画,一定少要价,把欠人家的补报回去。”说罢,站起身来,微笑着对田守成说:
   “走,师弟,咱俩到都一处吃烧麦去!”
   两个人从琉璃厂东口经一尺大街向东,走杨梅竹斜街,一路直奔前门大街。走到大栅栏西口,看见了姚以宾,三个人打了招呼,姚以宾说:“走啊,吃烧麦去!”一同过横道,来到都一处,三个直接上楼,雅间里坐了。
   过卖笑脸迎上来,擦抹桌案。萧敬之要了两屉葱花猪肉烧麦、一大盘炸三角、一大碗酸辣汤。跑堂的摆好姜醋碟,萧敬之笑着要辣。不大一会儿,烧麦和炸三角上来了,还端来一小碟油炸辣椒。都一处的烧麦皮儿薄馅儿大,隔着皮儿能看见里面红色的肉和绿色的葱花。田守成头一次到都一处吃饭,心里头畅快,听说当年乾隆爷三十下晚在都一处喝过酒,说不定就在这雅间里头呢。
   此刻,他早把蒋廷锡的假牡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姚以宾嚷着要酒,萧敬之只好又要了一盘马连肉、半斤烧酒。萧敬之和田守成都不喝酒,姚以宾强给一人倒了一盅。萧敬之笑着,又要了一小碟油炸辣椒。
   三杯下肚,酒酣耳热,姚以宾对萧敬之说:“兄弟,行里人都说您鉴别古画儿的眼力好,我想跟您长长见识。您说说,这仿画儿都是怎么仿的?”
   萧敬之笑笑说:
   “大哥过奖了,我知道的也有限。现在人们把作假画,一律说成仿画,其实不然,细分起来,作假分摹、临、仿、造四种方法。摹是把绢、薄宣纸盖在古画儿上面,一笔不差地勾画下来,多用于工笔人物、工笔花鸟,摹出来的作品,和真的一样,但不是一口气儿画出来的,必然显得拘泥迟滞、气势不贯。”
   他吃了口菜,接着说:“临是把古画儿放在案上,也兴许悬挂墙上,边看边画,按照原画儿的章法、用笔、用墨和设色,描绘出来,多数用于写意画和行草书。”
   “仿,没有一定的稿本,摹仿原作品笔意,画出或写出古人的神韵来。因在仿前下工夫研究原作,仿画时灵活而不生硬,力求神似,不求形似。北京现在有几位仿明清大名家的高手,他们都有极高的艺术造诣,精湛的笔墨修养。画家在仿画之前,反复揣摩原作,有的原作早已烂熟于心,如何布局,如何用笔,做到胸有成竹。挥笔作画,也是酣酣畅畅画出来的,绝不是一笔一笔描出来的。他们仿的假画绝对可以乱真,把假画和古人的原作放在一起,真正的行里人都难辨真伪,更何况外行人?”
   “造,指的是凭空伪造。造书画的都不管原本面貌如何,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多以书法为多,然后落古代名人款识,多是冷名书家,如包文正公、史可法,他们的书法作品传世极少,难辨真伪,让你没法对证。”
   萧敬之喝了口酸辣汤,接着又说:“北京几位仿画儿的高手,仿出来的古画儿能够乱真。他们用的是康熙时的宣纸、雍乾时的老墨,连印泥都是二百年前的,盖的假印章和真的丝毫不差,然后再装裱、作旧,这样的假画和真品毫无二致。”
   姚以宾放下筷子,认真地问:“这画儿的真假,到底怎么个鉴别法儿?”
   萧敬之往自己的小汤碗儿里加了两匙儿辣椒,美美地喝了一口,侃侃说道:“鉴定书画不是件容易的事,能耐都是日积月累学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唐宋元明清,有名的画家、书法家的好作品见的多了,反复琢磨,记住名家的精神面貌,他的画儿独到之处在哪里?人们常说:‘砍的没有旋的圆。’你临得再好,也不如原作。中国画讲究的是气韵生动,以形写神,师法造化,迁想妙得,凡是大家,都有其与前人不同的独创之处,他画起来痛快淋漓,无所顾忌。仿画的就不同了?他心里总是嘀嘀咕咕,生怕画走了样儿,好像有条绳子拴着他,这样,必然束缚了他的手脚,画得再像,也能有看出不对的地方。”
   萧敬之停了一会儿,夹了一个炸三角,放在小碟里,接着说:“鉴别书画最要紧的是,一定要平心静气,不可心气浮躁,不要被其他因素所左右,避免一切先入为主的杂念,更不要听卖画儿的讲故事。”
   田守成听了,先红了脸,低下头去。萧敬之自知失言,忙说:“还要看装裱、纸张、印鉴、墨色、印泥……”
   姚以宾听了半天,半懂不懂,其实,他真正关心的不是学问,而是挣钱的方法和假画儿的行情。于是,他把话锋一转,说道:“自从民国初年之后,咱们北京的大人物、总理、将军、总长、次长,他们的银子堆成山,偏都要收藏明清字画儿,还有些小官儿,为了巴结差事,也买来画儿送礼。明清名人字画成了抢手货,真的没有那么多,作假的自然兴起来了。好多卖画儿的古玩铺,都找高手制作假画儿卖,眼看着别人卖假画儿赚了大钱,兄弟怎么就不卖假画呢?”
   萧敬之诚恳地说:“我也不敢说韫古斋一张假画都没卖过,不过,我尽量不卖假画。卖假画是能多挣几个钱,大哥,您说挣钱挣多少是个多?这年头有吃有喝就齐了,我不能为了挣钱,卖倒了韫古斋的牌子,那样对不起师父。”
   姚以宾鼻子、眼睛挤在一起,点头笑道:“兄弟说得有理,佩服,佩服。”其实,在心里却早打好了主意,他想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也开个画店,专门儿卖高仿的明清字画儿。姚以宾心里畅快,瓶里的酒全喝干了,意犹未尽,伸手将两位的酒端过来,一扬脖一杯,酒喝干了,脸色却越来越白。
   萧敬之见大家吃饱喝足,叫过过卖来算账。姚以宾嚷着:“我来,我来!”掏了一气,没掏出大洋来。萧敬之早拿出两块大洋,惠了,见桌上还剩下半屉烧麦,又要了两屉,用蒲包包了,给长生他们带回去。下楼过横道,走了不远,姚以宾上同仁堂给胖老婆买药去了。
   萧敬之与师弟回店,路上,回头看看没人,对田守成说:“师弟,以后咱们可绝不卖假画了!”
   “师兄,我记住了。”
   回到韫古斋,已是中午时分,长生他们正在张罗吃午饭,饭桌上摆好了白面馒头、炒西葫芦和小米粥。田守成说:“正好。”忙打开蒲包,徒弟们看到葱花猪肉烧麦,一个个乐不可支,他们都放下手中的馒头,抄起筷子去夹烧麦。萧敬之和田守成会心地一笑。
   萧敬之还没有成家,和田守成住在店里,每天由徒弟轮流做饭。萧敬之和师弟、徒弟们吃的饭一样,从来不单吃,所不同的是,他面前总是有一碗炸得稀酥的红辣椒。萧敬之平时最注意不糟蹋东西,即使有一个辣椒籽掉在饭桌缝里,他也要拍一下桌子,把它震出,筷子头上沾了唾液粘起送进嘴里。在他的影响下,徒弟们没有一个敢糟蹋一粒粮食。萧敬之说小气比谁都小气,若是大方起来,几百、上千的银子,白白打了水漂,他连哼都不哼一声。
   前年的正月初十,正是逛厂甸人如潮水的好时候,萧敬之叫长生在门旁放张桌子,上面摆了几本法帖和明人的山水册页。傍晌午的时候,从人流中挤上一个人来,三十一二岁,清瘦的面孔,手里捧着四五本古旧的法帖,他翻看摊上的《好大王帖》,问长生要价多少。长生回答:“十元。”瘦子面有难色,良久,对长生说:“请您掌柜的说话。”长生喊来师父,瘦子很不好意思地对萧敬之说:“我非常喜欢这本碑帖,可惜我带的钱都买了法帖了,我怕让别人买了去。如果,如果您能信得过我,我就先拿走,明天给您送钱来,保证差不了事儿。”
   萧敬之不假思索地说:“可以。”
   那人笑呵呵地拿走了法帖,到现在二年多了,杳无音信。大家偶尔想起这件事儿,长生感慨地说:“可惜那本《好大王帖》了。”
   萧敬之则豁达地说:“我不那么看。比如一个馒头,你吃了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扔在垃圾堆里,那半拉馒头就算糟蹋了,真正可惜。那本《好大王帖》并没有烧毁,撕掉,是被别人拿去利用了。在咱这儿看是没有了,可在他那儿看正有用呢,我说这就不算可惜。”
   长生听了,不敢再说什么。
   令人不解的是,今年春天,店里来了一个布袍烂鞋的老者,六十多岁的年纪,瘦长的脸,留着长须,戴着无框的水晶眼镜,灰色的长衫皱皱巴巴,右手袖口还有一块墨迹。这人进店,一不看书法,二不看画儿,一头扎在法帖堆里。老者挑选了《淳化秘阁法帖》,这是十卷本的一套丛帖。淳化是宋太宗赵光义年号,秘阁是帝王藏书之所。淳化三年,宋太宗将秘阁所藏历代法书,命侍书学士王著编辑,标明为“法帖”,并摹刻在枣木板上,拓印善本,赏赐大臣,历来学者将此丛帖称为“法帖之祖”。后来,木版毁于火灾,宋代重辑,明代颇多翻刻。韫古斋的这套阁帖,是康熙年间西安刻的,标价二百大洋。那老者双手捧着碑帖翻看,久久不肯离去。
   萧敬之见老者爱不释手,且面有难色,便主动上前问道:“老先生,您看的这套法帖合您的意吗?”
   “这阁帖正是我要找的,可是今天我没带钱来。”
   长生立刻警觉起来,这老头长得精瘦,和那年的骗子特像,说不准他们是亲爷俩呢。他怕师父再次受骗,一个劲儿地给师父递眼色。
   萧敬之并不看长生,他微笑着对老者说:“老先生需要,就请拿走,钱的事儿不忙,改日得空儿,您再送来。”
   老者毫不客气地说:“那我就拿走了。”
   说完,抱着一摞法帖走出门去。
   长生心想,这下完了,这个老头准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来了。可是,师父决定的事儿,他不敢多言多语,只有暗暗盼望老头早点儿送钱来。
   日复一日,一个多月过去了,不见老者的踪影。转眼到了盛夏,这天,酝酿了一上午的乌云,把天空塞得没有一丝缝隙,风从高空吹下,马路上尘土扬起,整条街变得朦胧灰黄。沉闷的雷声接连不断地从天边滚过,在远方炸响,雷声轰然逼近,于彤云上飞快地划着闪电,饱满的雨点砸在琉璃厂的土路上,街道蒸腾起?气。突然,一声震天巨响,乌云崩塌,骤雨倾泻,大雨如注从天降下,雨声哗哗震响,像瀑布一样躁乱。门前的阴沟被雨水灌满,脏水横溢,街上空无一人。
   雨天的店铺,昏暗阴湿,店堂四壁垂挂的意境高雅的字画,有如蒙尘的珠宝,失去了往昔的奇光异彩,收敛了激情撼性的艺术魅力,只能在黯淡的寂寞中展示自尊。
   书案上堆放的灰黄色的法帖散发着陈旧的香气,潮湿的空气,显得更加深沉凝重。
   长生和师弟不断打着哈欠,企盼着快点吃中饭,其实,他们的肚子都不饿,只是感到无聊。古玩店的人们就是这样,越忙越高兴,客人多,卖钱好,老少爷们儿个个倍儿精神;相反,若商店冷清,无论掌柜的还是伙计、徒弟,大家便全是一个模样,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突然,一阵旋风把店门吹开,旋即闯进一个人来。来人的夏布长袍被大雨淋透,灰色变成了黑色,那袍紧紧贴在他身上,使他那修长消瘦的躯体凸凹分明,能看到一根根支棱的肋骨。他的头发被雨水粘在脑瓜上,稀少、杂乱、闪着水光,酷似一只落汤鸡。雨水从那人头发上、脸上流下来,那人用鹰爪一样的瘦手抹了把脸,长生一看,惊叫一声:“是他!”他马上拿过一条干毛巾,递给老者,让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老者擦干了脸,大叫:“掌柜的呢?”
   “您先请坐,我这就去请师父。”
   师父在斜对过儿的博文斋和陈紫峰聊天,被大雨隔在那儿了。长生脱了布鞋,绾起裤脚,随后抓了把温州油纸雨伞,冲出门去接师父。萧敬之听说买阁帖的老者冒雨来店,急忙跑回来。老者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脚下汪着一摊雨水,旁边放着个浇湿的黑色布袋。
   萧敬之匆匆打个招呼,急忙跑到后屋,取来自己的长袍,请老者换上。老者当着众人脱下衣服,光着脊梁,换上干衣,兜里掏出眼镜来戴上,就开始拧他的长袍,雨水哗哗流了一地,萧敬之和他说了两句话,不知他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想回答。他拧完衣服,抖开,搭在椅背上,哈腰从地上捡起布袋来,递给萧敬之:“给你,这是三百大洋。”
   萧敬之说:“咳,什么时候送来不行?偏赶上个大雨天!”
   “我来的时候还是个响晴的天,谁知道说下就下了。”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萧敬之叫徒弟给老先生泡茶,老者喝了热茶,苍白的脸渐渐有了暖色。老者喝光了一壶茶水,说道:“饿了。”
   萧敬之说:“就请在小店用便饭吧。”
   “你们有酒吗?”
   “没有。我叫长生去打酒。”
   “饭菜好坏不拘,没有酒不行!”
   老者打破了店里的沉闷,长生乐呵呵地出去打酒。萧敬之告诉徒弟:“拿着食盒,到延寿寺街给老先生买两个炒菜。”
   “我要酱猪爪。”
   “那就买两个酱猪爪。”
   不一会儿,酒菜买来了,雨还在下。因为没有顾客,萧敬之就请老先生在店堂里吃午饭。萧敬之滴酒不沾,恭敬地给老者斟酒,自己倒了一杯香茶陪客。老者对桌上的饭菜不屑一顾,他伸出鹰爪一样干硬的手,刀住通红的酱猪爪,另一只手抓着酒杯。老者吃一口稀烂的猪爪,叭唧叭唧地嚼着,又吱地喝一口酒,他越吃越喝越来劲,索性脱了精湿的布鞋,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大嚼。他那双被雨水浸泡已久的脚掌,白得像宣纸一样,多少有些难闻的气味。
   萧敬之问了几次:“老先生贵姓?”老者回答:“姓章。”萧敬之以为姓张,见老者嘴里忙着吃喝,无暇说话,遂不多问。老者啃猪爪啃得很细,也很快,萧敬之刚刚吃下一个馒头,老头儿的两个猪爪就剩下零零碎碎的一堆骨头了,一斤白酒半滴没剩,全送下肚去,他喝白酒就像喝水一样。吃完喝完,老者的脸上有了血色,掀起大褂的下摆,擦擦手,穿上那双湿鞋。
   看看外面的雨住了,老者起身告辞,他对萧敬之说:“我看你还够个朋友。”萧敬之的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挺肥大。老者拿着自己的湿衣服,甩甩搭搭地走了。
   以后老者经常光顾韫古斋。他既不买帖,也不买画儿,来了就是聊天,赶到中午,就要一斤白酒,两个猪爪,吃饱喝足,红光满面,打着饱嗝,站起就走,临走还是那句老话:
   “我看你还够个朋友。”
   每次,萧敬之都陪着老者吃完喝好,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外,并真诚地说:
   “得空儿您再来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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