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石窟 古街:百年琉璃厂传奇
第十二章 石窟
姚以宾骑着毛驴,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山岭重重叠叠,峰峦起伏,乱石耸立,荒凉而又凄迷。风从远方掠过来,带着呼呼的响声,掩盖了牵驴人的脚步声和驴蹄的嗒嗒声,枯草在寒风中伏倒,前面的乱草丛中,依稀露出一堆白骨,姚以宾看到一个狰狞的人头骨,那两个深深的黑窟窿随着姚以宾的眼光移动,令他胆战心惊。他在毛驴上弯腰缩脖,用毛围脖紧紧围住嘴脸,企图抵挡野风,风沙却机敏地从缝隙钻进,细沙灌进了他的嘴里。姚以宾窥见空洞的骷髅长牙累累,心里一阵恶心。
姚以宾一出城就想返回去。从小到大,他从没离开过北京一步,他怕远行有个闪失。只有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他是个喜欢在人前说大话、充好汉,骨子里却胆小如鼠的人。姚以宾真怕在外遇到劫道的,他恨自己不该答应杨春华,替那个黄毛洋人砍倒霉的佛头。可是自己收了洋人的银元,还写了字据,不得不给他去卖命,这真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提心吊胆,硬着头皮,闯过了娘子关,从那以后就没有了骡车,只好雇个毛驴在风中乱撞。一个佛头一千块,还真是个好价钱,可是,也犯不上为钱卖命!他早就打好主意,出门在外,一要安全,二不能让自己的肚子吃亏。
白天上路,姚以宾骑在驴上,在凛冽的山风里咒骂着山野,这鬼地方,走上半天也难见到一个人。这里的人穿的都是黑色粗布,头上包手巾,浑身上下都是土,个个像刚出土的土豆,让姚以宾从心里往外瞧不起。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些人说话的口音,一个地方一个样,走得越远越难听。若讲说话,走遍天下,什么地方也不如北京人话音儿好听,若不是为了挣这两万块大洋,说死我也不离开北京城,跑到外省来喝西北风。住在北京城里,想要玩乐,可算到了天堂,吃、喝、嫖、赌,有的是地儿,可以尽情地花钱,尽情地享受。
姚以宾对连绵不断的山丘也厌烦透顶,世界上没有比这些荒山更枯燥无味的了。他不明白那个叫约翰逊的外国人,为什么非要买这些佛头。他的小皮箱里至少有两万大洋,本可以消消停停地住在北京,高楼大厦住着,鸡鸭鱼肉吃着,想喝点儿洋咖啡也有,想吃烤鸭也行,只要打个电话,全聚德的小伙计就会挎着食盒给他送去,想要玩儿女人,八大胡同现成的有。有那么多的大洋,坐着花,也能花上十年,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傻,非要骑着毛炉,到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遭罪。姚以宾想像着高大魁梧的约翰逊,两条长腿,一头的黄毛,骑着深灰色的小毛驴,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样子一定很可笑。
姚以宾实在是太寂寞了,牵驴的人话语迟,跟个哑巴差不多,你若是不跟他说话,他一天也不会和你吭一声。姚以宾希望早点儿到达那个山洞,早点看见那些佛像,于是他就问牵驴的:
“喂,还有多远了?”
“快到了嘛!”那人头也不回,大声地回答他,侉声侉调。
又走了一程,快到晌午了,姚以宾又问:
“喂,还有多远了?”
“快到了嘛!”还是那句侉话。
又走了一程,下了山坡,地势逐渐平坦,野风也消踪灭迹了,天宇扩展,太阳仿佛明亮了许多,毛驴的蹄声清脆欢快。姚以宾在驴上直起腰来,举目向远处观看。他清晰地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座横亘的峭壁,高高地拦住去路。这山和走过来的山不大一样,冷眼看去,好像一排排高大的楼房,山壁上没有乱树杂草,崖壁凿刻出无数大大小小的佛龛,佛龛密密麻麻,蜂窝一样,在阳光下,好像高楼的窗户。姚以宾知道,他行程千里,要寻找的地方到了,心里油然兴奋起来,大声问牵驴的:
“到了?”
“到了!”
兴奋中,又走了一程,终于走近石窟。姚以宾跳下驴来,顺路在石窟前浏览,看到石窟大小不等,他向左边走了几十步,来到一个较大的石窟旁,钻了进去,石洞里微微有点寒意,而且很黑暗,姚以宾闭上眼睛,略为适应,就着洞口涌进的光亮,可以看清洞内的佛像。佛像由洞里的原石雕成,有的在佛龛里,有的就在山洞中,大小不一,排列有序。
原来,石窟里瑰奇富丽的石佛造像,是在一千四五百年之前的北魏时期凿成的,是世界稀有的艺术珍品。这石窟里一尊尊青灰色的石佛,宝光闪烁,神态各异。中间一尊大佛,立在须弥座上,直鼻广额,面型丰满,浑厚庄重,气势宏伟。两边的菩萨沉静安详,虔诚肃穆,衣纹流畅,手足生动。左右各有一排罗汉,沉着冷静,雄伟刚健,盼顾有神,栩栩如生。姚以宾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从进洞以来就觉得害怕。他一想到把佛头用斧凿砍下来,心里就惧怕,这不是对剽悍的大兵的那种惧怕,而是骨子里的充满寒气的恐惧。
姚以宾不敢在洞内久留,连忙走了出去。外边阳光很好,空气流畅,牵驴人正蹲在地下抽旱烟,小毛驴在近处草地上啃草根。姚以宾拿出哈德门牌烟盒,弹出一支烟卷点燃吸着,香烟令他呼吸匀称,心情舒畅。心里的寒冷与恐惧,随着青色的烟雾,早就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沿着土路,从左向右走了一程,他看着一个连着一个倚岩而凿的石窟,迤逦而去,大约有二里地远,比琉璃厂东口到西口还要长。他不时地钻进一个石窟中看看,石窟有大有小,佛像也有多有少,大小不一。姚以宾站在路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猛地扔了烟蒂,眼睛瞪圆,眉毛舒展,得意地想:这里的佛像成千上万,就按定的价钱卖给约翰逊,一个一千,十个一万,一百个就是十万!有了这个好买卖,别的什么也不用干了。
我马上就和赶驴的穷鬼说说,一个佛头给他们二十块大洋,像这样的穷光蛋,准保能乖乖的给我干。他从县城把我驮到这山洞,才挣二百个大钱,砍个佛头,给他二十块,够买一头驴的,能把他给乐死。老子今天就回县城,客栈里消消停停地住着,稳坐钓鱼台,等着钓大鱼。姚以宾又拿出“哈德门”来,弹出一支,点燃,眯着眼美美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干咳一声,迈着方步,向牵驴的汉子走过去。
那汉子头上围着一条陈旧的白毛巾,叼着根木杆烟袋,黑羊皮的烟荷包吊在烟袋杆上。他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着旱烟。淡蓝色的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孔里一团团蹿出来,袅袅飘升旋即消失。姚以宾走过去,弹出一支香烟,递了过去:
“来,尝尝这个。”
赶驴人像怕烫着似的,摆着手往后直躲,嘴里叼着烟袋,含混不清地呜噜道:
“不抽那个,我抽这个!”
说完,嘴里拔出烟袋来,用手高举着,还扬了扬。
姚以宾吐出嘴里的半截烟卷,把手里的烟卷叼上点着,他学着赶驴的样子,蹲在地上。他们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背后是历经风蚀雨剥的古老石窟。姚以宾看着通向县城的土路,对赶驴的汉子说:
“我有个好差事,要你去办。”
“好着咧。”那人回答。
“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我砍这里……这里的佛头。”姚以宾左手跷起大拇指,越过肩膀,指指身后的石窟。
赶驴人瞪大眼睛,看看姚以宾,问道:
“你要我砍佛头是不是?”
“是啊。”姚以宾肯定地说。
“我不砍。”赶驴人双手抱着脑袋,固执地说。
“砍下一个,我给你二十块大洋!”姚以宾面带微笑。
赶驴人恶狠狠地盯着姚以宾的脸,好像被毛驴踢了一蹄子,霍地跳了起来。
姚以宾一惊,往后一躲,闹了个屁股蹲儿。他两手迅速支地,想重新蹲起,烟火烧疼了右手的食指,姚以宾猛地甩了烟卷,就势站起。
赶驴人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瞪起眼睛,盯着姚以宾厉声吼道:
“告诉你,这里多少辈子也没人敢砍佛头!”
他的声音在密布石窟的山壁前回响着。
姚以宾碰了一个大钉子,在心里咒骂赶驴的长着个木头脑袋,一点儿不开窍。守着金山去受大穷,财神爷来敲他家大门,他硬是给轰了出去,像他这样的倒霉蛋,几辈子也不会发财。
为了报复赶驴的汉子,回县城时,姚以宾故意不坐他的驴,搭了一个回城老头的毛驴。老头不会讲价儿,问他到城里多少钱,他笑着说:“你看着给,多少都行。”姚以宾骑上毛驴,看了一眼那年轻的赶驴汉子,那人还蹲在路旁抽烟。姚以宾骑驴走在大山里,天早早就黑了下来,深蓝的天空,悬着一个又圆又亮的大月亮,月光如水,山路朦胧,老者牵驴,不紧不慢,像走在北京平坦宽阔的马路上。姚以宾看着路旁黑黝黝的怪石,心里凉飕飕的。他庆幸自己雇了老头的驴,心想:若是个年轻的,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把我毁了,家里人都不知到什么地方找尸首去。
提心吊胆走了小半夜,隐约看到前方有了明明灭灭的灯火,知道快到县城了。很快就进了城关,姚以宾跳下驴,给了老头儿二百大钱,赶忙到路口的饭馆去吃饭。这饭馆门前挂着两个大灯笼,灯笼上写着“张家老店”。姚以宾到店里坐好,过卖走上前来,姚以宾要了一盘炒肉片、一盘溜肥肠、四两烧酒、一碗水饺。还是早晨吃的面条,他早就饿得不行了,面条煮得很硬,只吃了大半碗,足足挺了一整天。
姚以宾肚里饥饿,很快喝光了酒,吃完了菜,饺子只吃了半碗,肚子就饱饱的了。叫来跑堂的,惠了酒饭钱,回头看了看剩下的少半碗饺子,他想起了早晨,自己吃剩下半碗面条,被一个要饭的伸出黑手端过,狼吞虎咽地吞下肚去的情景,姚以宾的眼睛一亮:明天还要到这地儿来吃饭,给要饭的一点儿剩的,告诉他有馍吃,有面条吃,他就会乖乖地给我去砍佛头。这回更好,一个佛头省下了二十块大洋。
姚以宾酒足饭饱,到大烟馆去抽了两个烟泡,立即回到悦来客栈睡觉。
次日早晨,洗了把脸,姚以宾径直到张家老店去吃饭,他还是要一个炒肉片、一个溜肥肠、一壶酒,又要了一碗肉丝面。他斟上酒,捏着酒盅细酌慢饮,一双眼睛在店堂里扫来扫去,后来他就发现了那个要饭的。那人四十岁左右,衣服破烂,脸色青黄,目光羞怯,远远地窥视着姚以宾,等待着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姚以宾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用眼角目留
着那乞丐,他喝光酒、吃完菜,一碗面条一口没动,扔在桌上,装作起身要走。那乞丐一点点儿地蹭过来,胆怯地伸出肮脏的手去端那碗面,姚以宾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盯着他,要饭的急忙缩回手去。
姚以宾居高临下,傲然地说:“拿去吃吧,吃完我有话说。”
乞丐如获圣旨,双手捧过面碗,张开大嘴要吞,他忽然想起什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一个破口的瓦罐子,把面条倒在破罐子里,放下饭碗要走。姚以宾道:“你先别走,我有话说。”
乞丐哆哆嗦嗦地站着,却站不直。
姚以宾狠狠心,从腰带上摘下巴掌大的跟头褡裢,摸出一块大洋来,咣当一声,扔在地上。
乞丐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这是施舍他的,急忙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连说:“谢谢先生,谢谢先生,你老真是个大好人哪!”说着,把一块银元紧紧地捏在手里,姚以宾看见那人的手在瑟瑟发抖。
姚以宾扬起脸来,左右盼顾,见没有闲杂人注意,就问乞丐:
“你这个人,不老不小的,怎么不想法挣钱,偏要伸手要着吃?”
“我没有房没有地嘞,家里还有闹病的人呢!”
“你怎么不找点儿活干呢?”
“我也有病呢。给人打短工养活不起家呀。”
“我给你找个活儿干干,准累不着你,工钱还多。”姚以宾低头,自己小声算计着,“一宿砍三个,一个给他十块。”
他扬起头来,说:“再找个伙计,你们两个一宿挣三十大洋!”
“三十大洋?不用不用!我挣三块就够给娘买药的了。”
“那你今天晚上就干。”
“行啊,干什么活?”
“你知道石窟不?”
“怎么不知道?我还给娘烧过香呢。”
“你去给我砍石窟里的佛头,砍下一个就给你十块大洋。”
“你说……什么?”
“你不是听清楚了吗?”姚以宾不愿再重复说过的话。
“你说……叫我……砍佛头?”
“对。”姚以宾坚定地说。
“那可是造孽呀!”要饭人怒吼一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
姚以宾真想抽这个臭要饭的两个大嘴巴,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说老子造孽?只见要饭人把手里的银元轻轻放在饭桌上,尔后弯下腰去,拎起破瓦罐子,对准桌上的饭碗,哗哗把面条倾在碗里,然后直起腰来,拎着要饭罐儿,头也不回地噌噌走了。姚以宾气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满脸涨得像紫茄子。
姚以宾抓过银元,掖进跟头褡裢,骂声:“不识抬举的东西。”急急离开饭馆,现在他心里实实在在地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怎么也没想到:石窟找到了,石佛看见了,却没有人替他去砍佛头。赶驴的不干,就连臭要饭的也不干,看起来这个买卖要吹!不管怎么样,我也是北京古玩店的一个掌柜,我总不能亲自去砍佛头吧?可我拿了洋人的大洋,不交佛头人家不会饶我。姚以宾真的着了急,八字眉连在一起,眉头上拧了一个大疙瘩,一双眼睛变成了三角形。
姚以宾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栈,坐在单间客房里喝茶。喝了两杯,觉得茶水没味儿,回身躺在床上,看着纸糊的天棚,瞪着眼睛想辙。他想找一两个最没起色的人,给他砍佛头。姚以宾首先给自己提出个问题:世界上有没有比要饭更没出息的人?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回答肯定有。
第一是抽大烟的,还真不如要饭的有志气。抽鸦片的犯了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地打滚,咣咣直往墙上撞脑袋,为了过瘾,他们撒谎、骗钱、杀人、抢劫什么坏事儿都能干。你给他一个大烟泡,别说砍佛头,你让他砍他爸爸的头,他都能干。不过,这些人身上没劲儿,一阵风就能吹倒,还得另想办法。
再一类就是耍钱的,姚以宾知道,耍钱的人要看他是不是倒霉,一旦输了,就是孙子,赌急了,他可就什么都不顾了,输房子输地输老婆,最后,操刀剁下一根手指头来赌。若能在赌场上找到输光裤子的亡命徒,应了给他钱,准能给我去砍佛爷脑袋。想到这里,姚以宾又看到了希望,心里亮堂了,他从床上跳下来,去找店里的伙计。
伙计在后院黄泥砌成的灶前用大铜壶烧水,见姚以宾过来,笑着打招呼。姚以宾停下来,和他面对面站着,山南海北地瞎聊一阵。伙计在弄黑了的白围裙上擦着手,赔着笑脸,傻乎乎地听着。大铜壶响了起来,壶嘴冒着白气,伙计几次要伸手提壶,又不好意思,姚以宾抓紧时机:问道:
“这街上有赌钱的地方吗?”
“有哇!”
“晚上带我去看看。”
“先生也玩儿钱?”
姚以宾笑笑,不置可否,对伙计挥挥手,伙计拎起那壶开水到前面去了。
挨到晚上,姚以宾草草吃了饭,叫上伙计,偷偷到赌场去。
伙计领着姚以宾,曲里拐弯,穿过几个狭窄黑暗的小胡同,在一个破院门前停下。没等伙计敲门,一个苍老的声音招呼道:
“锤子来了?”
“是我呀!”伙计回答。
大门“吱拗”一声打开了。两个人进院,黑影里有个佝偻腰的老者,院子里漆黑寂静。锤子也不言语,径直往院子深处走,贴着右侧的山墙,有个只容一个人走过的小过道儿,穿过过道儿,又是一个院子,正前方模模糊糊有三间矮矮的破房子,窗户纸渗出昏黄的灯光,隐约可以听到吆五喝六的喊叫声。走近破屋子,门口有个把门的,一听脚步声就喊:“谁呀?”
“是我。”锤子径直走进屋去。姚以宾一脚迈进去,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原来这屋地低陷,比外面差不多低上一尺,屋子里肮脏破乱,却点着一个贼亮贼亮的煤油灯,灯下,有四个人围着一个方桌推牌九,每个人前高高矮矮码着大洋和铜元,旁边站着一个满头秃疮的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锤子管他叫三舅。秃疮围着桌子转,瞪大眼睛抽红,每玩儿完一把,就从赢家那里抓过银元。耍钱者的眼光鹰一样犀利,血一样通红,他们都把眼睛钻进牌里,根本就没注意姚以宾和锤子。秃疮眼睛没离开赌桌,嘴里却问:
“锤子,这位客人想来玩吗?”
锤子说:“这位先生来看看。”
秃疮不再言语,他眼珠突出,牢牢地盯在迎面最高的两摞大洋上。
赌徒个个举着左手,掌心握着乌木牌九,右手拇指从上到下抹着那牌,破着嗓子喊叫:
“真九梅花十呀!”
“咳——呀,大天哪!”
“千万别来小六点儿呀!”
“姐俩脱裤子——对八子!”
煤油灯呼呼闪着光亮,照亮了赌徒灰黄的脸和干瘦的指爪。锤子看了一会儿,对秃疮说:“三舅,我回了。”
秃疮不错眼珠地盯着桌上的大洋,鼻子里哼了一声。
姚以宾站在一边看赌,看得眼馋,跃跃欲试,几次话到嘴边儿,几次又忍住了。秃疮早就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姚以宾一直坚持到凌晨散赌,才回客栈睡觉。
第二天,姚以宾让锤子送他到赌窝,锤子说:“把门的是个瞎老头,耳朵特好使,你去过一回他就认识你了,保险让你进去。”姚以宾找到那个大门,果然门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锤子没来?”
“没来。”姚以宾一直往里走,听到了身后的关门声。
这以后,姚以宾每天晚上都到赌窝来,赌窝里有四个人,他就站在后边看。有时晚上来七个人,加上他就能凑成两桌。姚以宾就跟着赌,赌徒的喊叫声震得纸棚刷刷地响。秃疮猴子一样跳来跳去,鹰一样伸出黑瘦的指爪抓钱。几天之后,姚以宾和这些赌徒混熟了,在众多的赌徒中,姚以宾瞄上一个叫木来的人。
这人中等个儿,瘦得皮包着骨头,脸和地皮一个颜色,有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塌鼻梁子,大嘴叉,尽管人中很长,却包不住凸出的牙床,露出满嘴的黄牙。木来赌钱,很少带银元来,他的赌资,有时是两副生黑锈的银镯子,有时是几个弯弯曲曲的银簪子,还有银元宝和玉扳指。姚以宾怀疑木来是个盗墓贼,因为他隔一夜来赌窝耍一次钱,那一夜可能去盗墓。不知这木来是运气不好还是不会赌,他是每玩儿必输,从来就没看见他赢过一回。木来也管秃疮叫三舅。这天他输红了眼,哭丧着脸哀求秃疮:
“三舅,你借我十块大洋、大洋!”
“十块大洋?做梦,一块没有!”
“我求求你了,后天就还你!”
“你他娘的少跟我啰嗦!”
木来气急败坏,大吼一声:“秃三,你借还是不借?”
秃疮一听气黄了脸:“好你个断子绝孙的盗墓贼,你敢叫老子秃……”
木来一阵冷笑,飞快地挽了挽袖子,双手用力抓住桌沿。赌徒们知道要出乱子,有的手疾眼快,抓起自己的银元和铜板。秃疮的脸连着秃头,窗纸一样白了,惶恐地叫喊:“你、你敢怎么样?”
“老子要炸窑!”木来一声断喝,赌窝静得像坟墓。木来一挺腰,就要掀翻赌桌,双手却被人牢牢抓住,抓住木来的不是别人,是北京来的姚老客。桌上的赌徒,趁机劝解,秃疮缩着脖子,蹲在地下,用感激的眼光看着姚老客。姚以宾制止了一场乱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光彩。木来怒气未消,一双死鱼眼睛盯着秃疮,姚以宾拍拍木来的肩膀,豁达地说:
“兄弟,何必动那么大肝火?缺钱好说!”说完,把二十块大洋“咣当”扔在桌上。木来直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大家接着玩儿,接着玩儿啊!”姚以宾潇洒地喊。赌徒们各就各位,接着前边的茬儿继续赌,秃疮又一个高跳起来,瞪大眼睛,准备伸手抓赢家的银元。
木来瞪着秃疮,呸了一口,大叫一声:“天门,十块!”
姚老客扔给他的二十大洋,只赌两把,眼睁睁地被庄家搂了过去。木来像被霜打了的草,耷拉着头,蹲在地下。秃疮急忙过去,从庄家手中抽出两块大洋,惊恐的眼睛飞快地扫了木来一下,见木来哇哇往地上吐黄水,秃疮嘴角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冷笑,头上的秃疮也映出暗红色的亮光。
姚以宾面带微笑走过去,拍了拍木来的肩膀,爽朗地说:
“走,兄弟,咱哥俩到饭馆去喝酒!”
人们都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矮屋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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