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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客栈 古街:百年琉璃厂传奇

第十四章 客栈

从山西回北京,姚以宾在路上走了八天,眼看就要到京城了。他坐在骡驮轿上,看着前面的骡队,骄傲和喜悦油然而生:想我姚以宾匹马单枪,一路冲州撞府,弄回这么多佛头,我是何等英明!虽然是一钱不值的石头块子,到了美国人手里,就是宝贝,就能换回两万大洋,两万大洋啊!姚以宾抻长脖子,得意地看着鱼贯前行的五个大骡子,每个骡子驮着两个木箱,每个木箱里装着两个石佛头。
  姚以宾头顶礼帽,戴副墨镜,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烟卷,轻轻摇晃着脑袋,哼着京剧唱词:“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他心里算计着这次山西之行的收获:傍黑就到家,这一来一去,差两天一个月,离京的时候,带了一千元的银票和二百大洋,昨晚上点了点钱,拿出给脚夫的三十块大洋,还有一张八百块的银票,六十块大洋,一个月吃喝住栈,车马运费,才用了大洋一百四十块。
  这次最让他得意的是,廉价买了二十个佛头,在京时预算一个佛头五十块,二十个一千块。到了地方,看到那些比土豆还土的土包子,姚以宾修订了原来的计划,他决定出二十块买一个佛头,把一千块压缩到四百块,这让他得意洋洋。但是,开始他却没达到目的,赶驴的死活不给他干,就连臭要饭的都不给他砍佛头。后来他下工夫泡赌场,认识了盗墓贼木来,他紧紧地抓住木来不放,除了这贼,再不会有人给他卖命了。
  那天早晨,他按锤子的指点,到木来家去,在路上,他还想一个佛头给他二十块大洋,再多点儿也将就。可到了木来家,看到他家门框上挂的黑糊糊的老羊皮,他就改变了主意,把佛头单价由二十块压到十块。锤子跟他说:“木来家好找,他家没有门。”姚以宾奇怪地问:“怎么,怎么没有门?”锤子说:“门让他劈了烧火了,他家门上挂着一张老羊皮”。锤子还说:“那老羊皮既当门用,又当锅盖使唤。”
  起初,姚以宾还不相信,到了木来狗窝一样的家,看到那张黑糊糊的老羊皮,姚以宾当机立断,一个佛头给他十块。木来蹲在地上,伸出手来,赖赖唧唧地说:“你先给我一百块大洋、大洋。”姚以宾斩钉截铁地说:“一块大洋也不能先给你,东西弄来,一块也不少你的。”木来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闷了好大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干。”
  姚以宾在县城悦来客栈待了两天三宿。第三天一大早,木来和他的伙计黑皮,送来二十个木箱。姚以宾一一打开验看,一个箱子里头装着一个佛头。姚以宾扔给木来一百八十块大洋,木来过了数,扬脸说道:
  “你马虎了,这是一百八十块,还差二十块大洋、大洋。”
  姚以宾看着指甲:“赌场上借的那二十,我扣下了。”
  木来的死鱼眼瞪得老大,盯着姚以宾说:“姚老客你也太精明了。”
  姚以宾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朋友归朋友,钱归钱,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木来没说什么,低着头,哗啦哗啦数大洋。
  姚以宾拍拍木来的肩膀,笑着说:
  “我们这就是朋友了。以后,你能把佛头送到北京最好。”
  “你给什么价钱?”木来扬起黑瘦的脸,龇着牙花子问。
  姚以宾想:一个佛头给他五十就差不多了。但他不先说,反问木来:
  “你看什么价钱好?”
  木来绷着脸说:“不瞒你说,这次让你拣了个大便宜,都是我穷极了,急等钱用。十块大洋一个佛头,白给你一样,下次可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了。要是你到我这儿来取货,四十块大洋一个。要是我给你送上门去,少一百块大洋不行!”
  姚以宾笑笑,说:“你要的价码太高了,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木来见姚以宾封了门,知道自己把价儿要高了,他怕得罪了姚以宾,断了财路,就把话拉回来:
  “我木来不是不讲交情。价钱好说,回头要多少个,写封信来,寄到县城悦来客栈锤子那里,他的大号叫张福来,他接到信就会转给我。别的事儿不敢说,要佛头有的是!”
  姚以宾嘿嘿一笑,未置可否。
  坐在骡驮轿上的姚以宾,举头望去,远远地能看见德胜门灰蒙蒙的箭楼子,直到这时,姚以宾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一个人带着大洋,独来独往,闯了好几个省,能平安地回到北京,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儿。在这琉璃厂,也没有第二个!他又想到,明天约翰逊看了佛头,他就得给我一万二千大洋。若是该我走时气,这个老洋毛子说不定还会要二十个佛头,真要那样,我就给木来写上一封信,那个盗墓贼见钱眼开,他会乖乖地给我送北京来,用不了两个月,老子又会有两万块的进项!姚以宾挺直了腰板,伸直了两腿,高高扬起八字眉,好像凯旋回朝的将军,趾高气扬,心花怒放。
  进了德胜门,迎着飞扬的尘土走过大桥,顺着马路一直向东,很快就到了鼓楼大街,马路上往来的车马行人越来越稠密了,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姚以宾优哉游哉,歪脖探头看着街景,猛听到街树上的乌鸦呱呱大叫,透着一股晦气,姚以宾不再看树,两个大黑乌鸦却追着他的骡驮轿乱叫。
  姚以宾心里怦然一动,随即被一种不祥之感所笼罩,心想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儿?他的八字眉拧在一起,嘴角下撇:把这些沉重的佛头送到什么地方?直接送到六国饭店,他不敢去,弄不好要吃官司;送到丽影照相馆也不太妥当;带到琉璃厂店铺去,一溜五匹大骡子,怕引起同行们说三道四,别人他倒没放在眼里,就怕那个陈紫峰,他的那张嘴,着实让人难以招架。
  后来姚以宾到底想出一个好主意:已经是下午了,干脆找个客栈住下,把赶骡子的打发回去,佛头存放在客房里,然后雇辆洋车,到前门去找杨春华,再和杨春华一起到六国饭店把外国人领到客栈,一箱箱交代清楚,就算齐了,他怎么往六国饭店倒腾我也就不操心了。从老洋毛子那里拿回大洋,放到店里锁好,然后到皮条胡同去……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钱挣了,整个琉璃厂还有比我姚以宾再高明的吗?
  姚以宾主意已定,心情倍感舒畅。他拿出哈德门烟卷点着,嘬了一口,深深吸进肚里,然后,徐徐吐出烟雾,姚以宾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有一个事儿,回去发了大财,不管谁来问我,就说我到上海去了,什么张家口,什么山西,只字不提。
  在鼓楼大街的西侧,姚以宾看到一家儿客栈,临街的牌匾上写着泰安客栈,姚以宾招呼赶骡子的:“喂,停停,停停,到了。”
  赶骡子的两只眼只顾东张西望,没听见招呼,姚以宾就大声嚷嚷:“你耳朵里塞了驴毛了?”
  听到一声吼,赶骡子的停下了,同时引来几个闲人,驻足呆看。骡子队伍错过了泰安客栈,姚以宾生着气,对赶骡子的说:“掉个头,到旅店去!”
  赶骡子的大声小气地说:“你不是到琉璃厂吗?”
  “让你到哪儿你就到哪儿,少他妈废话!”
  赶骡子的不再言语,停了骡驮轿,大声吆喝走在前面的人,牵骡子的傻愣了一下,两个人大声乱喊了一阵,才将前头的骡子磨过来,要奔泰安客栈。这时,走过一个人来,拐拉着腿,弯着腰,肩上搭着个手巾,小个子短胳膊短腿,却长着一个胖乎乎的大脑壳,他满脸堆笑,对姚以宾说:“先生可是要住店?”
  姚以宾看了那人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住店请跟我走,有干净客房。”
  姚以宾下了骡驮轿,斜着眼问那人:“在什么地方?”
  店家指指路西的胡同口说:“就在这胡同里,方便得很。”
  姚以宾想,住背点儿的胡同更好,僻静安全,他干咳一声,说:“领我去看看。”
  进了胡同口不远,果然看见一个招牌,写着“洪通客栈”四个大字。店家在前面带路,姚以宾大摇大摆地进去看了,房间还算干净,干净与否倒无所谓,姚以宾就图个僻静。他挑了一间宽敞的屋子,让两个脚夫卸了骡子背上的木箱,一个个搬进屋里来,靠着墙根码好,然后算了算脚钱,一共是三十块大洋,姚以宾给了钱,也不留他们吃饭。两个脚夫商量了一下,趁着天还大亮,忙赶着骡子,从原路返回德胜门,出城找便宜的大车店去了。
  姚以宾要了一壶茶,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他在考虑怎么和约翰逊联系,用不用拉上杨春华?一个办法是坐洋车,直接到六国饭店去找约翰逊,这个想法一冒头,就被自己否定了。再就是,坐洋车到前门去找杨春华,和他一起去六国饭店找约翰逊。这个办法不错,但他坐骡驮轿坐得腰酸腿疼,不愿意折腾了,真不如给杨春华打个电话,让他和约翰逊联系,叫约翰逊带着银票来,自己在客栈等着他们。姚以宾认为最后的做法最好,于是,就到账房去打电话。
  拿起听筒,他先给古韫斋古玩店挂了个电话,是霍连生接的。对方一下子听出了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喜悦地大叫:“掌柜的,是您?”
  “是我。”姚以宾拿出掌柜的派头回答。
  “您好吗?您在什么地儿呢?”
  “我在鼓楼这儿呢,还有点事儿没有办完。”
  “今儿晚上回来吧?”
  “……”
  姚以宾还没和杨春华联系上,更不知约翰逊什么时候才能来,他还想到皮条胡同去。沉默了片刻,从容地说:
  “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办完事儿。”他想说,晚上可能回去,但他没有那么说,而是问道:
  “这些天店里怎么样?生意好吗?”
  “挺好,春宫图没少卖。”
  “好了,就这么着吧。”
  挂上电话,他又要了丽影照相馆,正好是杨春华接的,杨春华问:
  “您要哪里?”
  “要丽影照相馆。”
  “您找谁?”
  “我就找您——杨掌柜。”
  “您是哪一位?”
  “真是的,连您大哥都听不出来!”
  “啊——您是老姚大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北京……”
  “东西弄来了吗?”
  “弄来了,一件不少!”
  “好!等会儿我到六国饭店,和约翰逊一起去琉璃厂找您。这些天约翰逊可急坏了,一天给我来好几回电话打听您。”
  姚以宾急忙说:“等等,我现在不在琉璃厂,一会儿你们到鼓楼大街西边的洪通客栈找我。别忘了让约翰逊带银票来,金子也成!”
  “您在鼓楼,我们一时半会儿可到不了。”
  “我先出去洗个澡,回来就差不多了。今晚儿咱们好好喝两盅,我请客。”
  “您住的地方叫什么?洪通客栈?好,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姚以宾算计一下时间,杨春华到六国饭店,和约翰逊说会子话儿,两个人再坐洋车到鼓楼,最快也得一个多钟头。自己不如先找个地方抽两个烟泡,过过大烟瘾,回来办事也有精神。于是,对店家说:“我出去转转。”看着店家锁了房门,他便要了钥匙,带在身上,出了门,一直向南,寻找烟馆吞云吐雾去了。
  原来这个客栈的掌柜叫詹四,每个客房的钥匙他都有一把。他抻着脖子看见姚以宾走远了,让伙计小二在外面给着点儿,要是那个客人回来,给个知会。自己取了钥匙,匆匆打开客房的门,拿着炉钩偷偷撬屋里的箱子。这个店家早就看出姚以宾办事儿蹊跷,听他一口纯京腔儿,赶骡子的却是山西人。
  这人既是北京人,远道回来,为什么不回家?这二十个大木箱,死沉死沉的,装的什么宝贝?他知道山西那边的金银财宝太多了,听老人们说,山西有一家儿得到了当年闯王埋在地下的几十车黄金。以此为本,创立了钱庄,全国都有分号,几百年兴盛不衰。如果箱子里装的是金元宝,那可就好了,一个电话把表弟叫来,带上几个大兵,把这个獐头鼠目的人抓走,这份横财两家子坐着花,十辈子也用不完。因为这詹四有个表弟在京师警备师里当连长,所以才敢在大白天私开房间,偷看旅客财物。
  当时詹四正站在凳子上,撬最上边的箱子的木板,他一块一块地撬,干得很吃力。当他“吱拗”一声,撬开最后一块木板,看到的不是黄澄澄的金子,而是一团乱草。扒开乱草,是一块圆溜溜的大石头,细看像个人头。詹四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说声“倒霉”,刚要钉上木盖,忽听小二一声咳嗽,以为客人突然回来了,吓了他一身冷汗。他一手拿着锤子,一手举着炉钩,定在那里。只听有人大声嚷嚷着:“你一个人在屋里干嘛呢?”说着,闯进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表弟仓麻子仓连长。
  詹四擦着额着上的汗水,说:“我当是谁呢,吓了我一跳。”
  仓麻子用马鞭指了指那些木头箱子:“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我当是二十箱子金元宝呢,原来是破石头块子!”詹四一边说着,就拿锤子钉板子。
  仓麻子制止他道:“你先别忙着钉,等我看看。”
  詹四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跳下凳子。
  仓麻子蹬了凳子,扒开乱草一看,问:“这是谁的东西?”
  “我看了一下登记,是琉璃厂的,叫姚以宾。”
  “琉璃厂的?开古玩店的吧,这小子肯定有钱,先扣了他的箱子!”
  “又不是军火,又不是烟土,没有犯法的东西,凭什么扣人家?”
  “什么叫犯法?我说犯法就犯法。来人哪,先给连部挂个电话,派两辆大车来。”
  勤务兵马上给连部打了电话,仓麻子坐在账房喝茶。不大一会儿,两辆大马车来到胡同口,车上跳下十几个大兵。
  “把那屋的箱子全部拉到连部去!”
  大兵们跟着詹四,进了房间,七手八脚,把二十个木箱抬到车上,拉到兵营去了。
  姚以宾抽足了大烟,飘飘然往回走。离客栈老远,就看见几个闲人,站在街上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姚以宾也没在意,步伐轻盈地走进客栈。进了大门,詹四从账桌后面站起,笑着和他打招呼:“哎哟!姚掌柜回来了。”姚以宾看他笑得古怪,心里头有点纳闷。詹四话音未落,呼啦闯上来两个大兵,一边一个拧了他的胳膊,吓得姚以宾差点儿背过气去。
  兵们用麻绳将他绑了,姚以宾大叫:“你们干什么?你们……”他觉得嘴里像塞了一把炉灰,一点唾沫都没有,嗓子眼儿也被堵住了,喊出的声音很小,自己听自己的声音特陌生。大兵们非常有劲儿,连推带搡,把他弄到他住的房间。姚以宾看到墙根的木箱一个也没有了,屋里坐着一个军官,那人铁青的脸上布满麻子,满面凶气,看见这人,姚以宾的腿当时就软了。
  仓麻子跷着二郎腿,斜了一眼姚以宾,阴阳怪气地问道:
  “叫什么名字啊?”
  “小人叫姚以宾,老总,小人没有罪呀!”
  “你是干什么行当的呀?”
  “开、开古玩店的。”姚以宾的两条腿一起在颤抖。
  “你犯了法,可知罪吗?”
  “小人不知。”
  仓麻子一阵冷笑:“不知?好!给你松松皮你就知道了。带走!”
  姚以宾张张嘴要说什么,他的嗓子眼儿像堵了一把黄土,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姚以宾被大兵押出客栈,推上马车,引来好多闲人围观。姚以宾觉得人们的目光锥子一样刺在他脸上,他惶恐地垂下头,上了马车,宛如进了冰窑,冷得心里抽搐,浑身颤抖,呢子礼帽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头发,随着脑袋不停地抖动。姚以宾身旁挤着大兵,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张望,只听到马蹄的嗒嗒声和自己怦怦的心跳。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大车拐了两个弯,戛然停下,接着是一阵纷乱的吵嚷声,大兵们纷纷跳下车,姚以宾也被枪托打下车来。
  姚以宾被大兵带进连长的办公室,进行审问。麻子连长坐在办公桌后面,冲着他冷笑,然后一努嘴,上来两个大兵,搜了姚以宾的身,姚以宾眼看着自己的怀表,八百元的银票和四十多块大洋被大兵抢走,他心疼得差点儿晕过去。他想说,连长,这些大洋都给您,就把我放了吧。但他却不敢说,他跟木来什么都敢说,跟连长就是不敢。他是听到大兵恭恭敬敬地叫“连长”才知道这个麻子是连长的,连长姓什么他都不敢问,他怕挨打。搜完身,连长开始审问。
  仓连长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卷,不断地吞吐。在缭绕的青烟后,连长的脸色飘忽不定,一会儿黑红,一会儿青紫。姚以宾希望连长吐出的烟雾飘到自己这边来,他要好好闻闻烟味,他太想抽烟了。
  连长问道:
  “姓姚的,你犯了大法,知道吗?”
  “小的不知道。”
  话音刚落,上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兵,抡圆了胳膊,一个嘴巴把姚以宾打倒在地,等姚以宾爬起来时,他的嘴角已流着血,半个脸肿胀麻木,耳朵里嗡嗡乱响。
  连长又问:“姓姚的,你犯了大法,知道吗?”
  姚以宾听到这声音好像比刚才小了很多。
  姚以宾回答说:“知道。”
  “你砍了多少个佛头?”
  “小的买了二十个。”
  “啪”地又是一个大嘴巴,姚以宾木胀胀的嘴里忽然多了一样硬硬的东西,他用舌尖顶了一下,原来被打掉一颗牙齿。
  “你砍了多少个佛头?”这回,连长的声音更小了。
  “二十个。”姚以宾咕噜道。
  “多少?”
  “二十个。”
  “盗过墓没?”
  “没,没有……”
  “敢说没有?拉出去,上大挂!”
  上来两个大兵,架着姚以宾的胳膊,像拽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拖。姚以宾听说过上大挂的厉害,他大喊:“小人冤枉!”
  姚以宾被拽进一个大房子里,房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屋子没有顶棚,黑糊糊的梁柁裸露着,一根粗麻绳横搭在大梁中间,绳子一直垂到地上,大绳的一端系着两根细麻绳,好像两根蛇信子。大兵给姚以宾松了绑,姚以宾感到一阵轻松,另一个兵用细麻绳拴了姚以宾的两个大拇指,那一个拽着绳子的另一头,向后跑了几步,姚以宾呼地被吊了起来。吊起的那一刹,他的手指并没有疼,而腹内的五脏六腑却像撕碎了一样,疼痛难忍。随着一声惨叫,姚以宾哗地尿了裤子,热尿顺着裤腿流到地上。
  姚以宾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大兵把他卸下来,用凉水浇了,带到连长办公室。
  仓麻子叼着烟卷问他:
  “你盗墓没盗墓?”
  “盗了。”
  “东西在什么地方?”
  “都在……都在……店里。”
  “我告诉你,你砍一个佛头,就够我砍你脑袋的罪了!”
  一句话,姚以宾又尿了裤子。
  仓连长一声冷笑,挥下手说:“带走!”
  两个大兵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到牢房里。这是一间黑洞洞的屋子,屋里空气混浊,又臊又臭,地上乱堆着干草。听到牢门关上了,姚以宾才一头躺在干草上。尿湿的裤子,已经冰凉,被打肿了的两颊疼痛难忍,一个牙被打掉,还有两个活动了,他的两个眼睛肿得像水铃铛儿似的,只剩一道小缝,什么也看不清楚,两个耳朵里像有无数的小虫儿在叫。只有他的鼻子还和往日一样的灵敏,他从腐臭的乱草中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姚以宾想:这回我是死定了,没想到大风大浪都闯了过去,回到家门口反倒送了性命。一想到死,他从脑门儿一直凉到脚心。
  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冤了,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还没有做完:约翰逊的大洋还没到手,柜上的大洋不一定落在谁的手里,都一处的烧麦还没吃够,皮条胡同的彩明还没有相会,最为遗憾的是这辈子还没到过大上海!上了一次刑回来,他的两个大拇指肿得像擀面杖一样粗,胳膊都错了骨缝儿,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腔子里烧着一团火,嗓子干得冒烟,脑袋嗡嗡地响。
  姚以宾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能活下去。他幻想着杨春华能来救他,花多少钱都可以。姚以宾想,只要能逃出这地狱就行。姚以宾骨子里爱财如命的禀性被彻底摧垮了,他暗下决心,想尽一切办法保命要紧,就甭管花多少钱了,就是倾家荡产,只要能逃出命去就行。不管去打小鼓儿,还是拉骆驼送煤,只要能逃出兵营活命就行。姚以宾呜呜地哭了,他哭着喊了一声:“大小子他妈!”
  这天晚上,姚以宾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疼痛和噩梦交替折磨着他。第二天早上,昏迷的姚以宾被惊醒,牢门打开了,姚以宾又被拉出去上了一次大挂,拖回来被扔到稻草上,姚以宾开始呕吐,他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尽了。姚以宾的脖子已经支撑不住脑袋,心里一阵阵地悸动,耳朵里老是嗡嗡直响,腔子里的五脏六腑全部碎了。他再不想大洋,再不想皮条胡同,也再不想大上海了,只想痛痛快快喝上一顿水,然后快点儿死了,他实在受不了这个罪。他觉得自己身体的部件全都废了,就是放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儿,还不如早点儿死了。
  姚以宾对活下去彻底丧失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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