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第六章 风声
西风 第六章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把我当枪使! ”时间没有销蚀老人家的惊愕和愤怒,她呼天喊地地叫道,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顾小梦像遭雷击一样,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完全被击垮了,身不由己,稀里糊涂地瘫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李宁玉觉得不对头来厕所找她,她才恢复了神志。清醒后的她,神志里只有一个字:恨! 老人家说: “当时我恨死她了,什么姐妹啊,旧情啊,一笔勾销。我准备去告她! ”
李宁玉可能看出有些不对头,把顾小梦拦在门口,问她怎么了。
顾小梦臭骂她,让她滚开。 “别碰我! ”顾小梦推开李宁玉, “你的手太脏了!你的心太黑了!只配去死! ”
由此,李宁玉已经大致猜到发生什么事了,死死抱住顾小梦,不让她走。愤怒消耗了顾小梦的体力,她挣扎两下又软倒在地上,刚才捏在手里的药壳子和纸条一下松开,散落在李宁玉眼前……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李宁玉知道,这个时候抵赖已经没有意义。抵赖是不明智的选择,只会激怒顾小梦。她选择了承认和示弱。光承认没用,关键是要解释,要求饶。李宁玉说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顾小梦肯定不是老鬼,肥原肯定不会怀疑她;即使肥原怀疑她,她父亲也有本事把她救出去。云云。 什么逻辑嘛!
但这时其实不在乎说什么,而是只要说,不停地说,无话找话地说狡辩也好,撒谎也罢,都是示弱,是求情,是求饶。当然最有效的示弱肯定是哭,哭又不能大声哭,只能悄悄哭。李宁玉死死抱着顾小梦,对着她的耳朵一边泣一边诉: “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儿上,原谅我一次吧……你不原谅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你忍心让我死吗?……我死了我两个孩子都成孤儿了,他们都很喜欢你,整天在我面前嚷着要见顾阿姨顾阿姨……小梦,李姐我对不起你,我是没办法……可怜我两个孩子,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就这样,她哭着,说着,泪流满面,声泪俱下,恳求顾小梦原谅。
泪水软化了顾小梦激烈的情绪, 但离原谅似乎还有十万八千里。 于是李宁玉又使出一招:欺骗———
【录音】
“她以为我和姓简的是真心相爱,骗我说简先生是她的同志。 开始我根本不相信,但她说得有理有据,从他的家庭说到他的经历, 从我们的相识过程说到他一些鲜为人知的东西, 一是一,二是二,一件一件的事情摆出来,让我感觉他们好像真的十分熟悉,比我还熟悉。她说的大多数事情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但也有几件我知道确有其事,比如她说简先生曾秘密去过重庆,这我知道是真的。还有,他平时也确实在看一些进步书刊,像《语丝》《小说月报》这种刊物,他经常悄悄地在买,在看。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情况的,我想无非是两个渠道:一个是姓简的作为当时杭州城里的大明星、文艺界的大汉奸,报纸上经常有他的消息,社会上也有关于他的各种传闻,李宁玉可能是从报上看的, 或者是道听途说的; 再一个可能是我自己无意中跟她说的,我说过忘了,可她还记着。她还说,姓简的之所以来跟我谈朋友,目的就是想发展我做他们的同志。
其实我后来知道那个姓简的根本不是她的同志,她之所以敢这么凭空捏造事实,是因为我当时无法找姓简的去对证,乱说的,目的就是想稳住我。嘿嘿,她哪里知道,她说这些对我毫无作用,我根本不爱那个小白脸,更不可能做他们的同志——哪怕姓简的真是她的同志。
更荒唐的是,她居然当场动员起我做她的同志,让我帮她把情报传出去。她对我从大道理说到小道理,从岳飞说到奏桧,从当伪军的可耻说到做汉奸的无耻,说得一身正气,好像只有做她的同志才是正路一条。我当时听了非常反感,很不客气地骂她,嘲笑她。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反正肯定是为了表明自己并不像她说的那么无耻,讲了一些过头话,让她一下环疑到我的真实身份”
李宁玉迎来了转机,她确实从顾小梦无序的谩骂和嘲笑中发现了新大陆,于是又使出一招:威胁!
李宁玉说: “好了,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现在我认为你更应该帮我,国共本是一家,你不帮我反而去告我,天地不容! ”
顾小梦发现不对,想退回去: “你知道什么!谁跟你一家! ”
李宁玉步步逼近,咄咄逼人: “你一向敢作敢当,这么光荣的事情有什么不敢当的。你不要逼我,你要敢告我我也就告你,我跟你同归于尽! ”
顾小梦嘴硬: “你去告啊,现在就去! ”
李宁玉冷笑: “你同意,恐怕你父亲也不同意吧?你我都是小鱼,抓了杀了肥原也不会高兴的,可把汪贼身边的大鱼抓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
事已至此,顾小梦哪是李宁玉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顾小梦已心浮气躁,方寸全失。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以至于父亲的身份都被她知道了。其实她并没有说什么,顶多是翘了下尾巴而已,只是李宁玉太敏感,悟性,好见风知雨,揪住她的尾巴,连蒙带吓,连哄带骗,不依不饶,把她逼得节节败退,直至无路可退。最后,顾小梦不得不缴械投降,与李宁玉临时达成一个谅解协议:既不告她也不帮她。这样,李宁玉反而更加怀疑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说到这里,老人家感慨颇多: “啊,这个李宁玉啊,简直是狐狸投胎的,贼精!她太狡猾了,太有城府了!一般人在那种危急的情形下,一定会慌乱得不知所措的,可她只摸到了一点皮毛就对我发起反攻,反而一下子捏住我的短处,让我左右为难,告和不告都不是,上和下都不是。所以,我说她天生是搞地下工作的,心理素质极好,天生有一种处乱不惊、临危不惧的本领。 ”
我看见故事的核心已像花蕾一样绽放出绚丽,老人的谈兴也正浓,顾不得时间已到,催她继续往下说。但陈嫂不容,她以职业的眼光注意到老人的眼角冒出的眼眵,告诉我这是她疲倦的信号,劝我该走了。我稍有犹豫,她变得像一个学人一样谆谆诱导我: “一个孩子的疲倦可能休息一会儿就恢复了,你疲倦了可能睡一觉也就恢复了,但她疲倦了至少要几天才能恢复得过来。 ”
言下之意,我不要因小失大。
这天傍晚我带着巨大的想象空间返回城里,无限的遐思让我一夜未眠。
我主要在想两个问题:一、这种情况下(李、顾两人反目成仇) ,是什么原因促使顾小梦最后决定帮助李宁玉的?二、顾小梦是怎么帮助她把情报传出去的?对第二个问题,我尚有感觉,心想最现成的办法就是把三只药壳子如数归回原处,等第二天老鳖来取走即可。相比之下,第一个问题我觉得要复杂得多,因为两人当时已交恶,以顾小梦的性情看,要她快速改变主意,难度很大。现在我们知道,她与李宁玉达成不告协议,是迫于无奈,并不是因为觉悟。那么是什么最后改变了她?这个问题让我一夜无眠,失眠的难以忍受的痛苦灼伤了我的眼。
失眠是被黑夜煎熬。
第二天,老人家看我眼圈发黑,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如实告之: 一夜未眠。 老人家爽朗地笑道: “你有什么好失眠的,该失眠的是李宁玉啊。 ”由此直接进入了话题。 可以想象李宁玉已经连续几天都没睡好觉了。
怎么睡得好呢?作为老鬼,她比谁都提前预知到事情的不妙——刚开始就觉察到了。那天晚上,张司令在电话里问她有没有把下午南京来的密电告诉过谁,她立刻想到出事了——她送出去的情报被拦截了!就在几个小时前,她把这个情报丢在垃圾桶里,事隔几小时后张司令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这个,她当然会这样想。这不需要什么特殊才能,一般人都能想得到的,所以她才先知先觉地把吴志国拉上,用老人家的话说:这绝对是她的杰作!
吴志国是注定要有这么一天的。 顾小梦后来知道,李宁玉早就开始在练别人的字,主要练的是吴志国,然后有她,还有白秘书和金生火等。这些人的字她都能照葫芦画瓢,画个八九分像。她从小画过素描,临摹能力特别强。其中,吴志国的字她是下苦功夫练的,且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一笔一画,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如同他出。平时她都是用吴志国的字体传情报,目的就是要给这个剿匪英雄栽赃,要叫他稀里糊涂地“当”共党,不得好死。这是蓄谋已久的,只是此次时机不好,是在她无备的况下。她曾设想过,最好的情况是趁她外出之机搞一个假情报把吴志国进去,这样对组织上不会造成伤害,她自己也可以不被怀疑。但现在的况很糟糕,首先这情报是真的,而且很重要,敌人把它拦截了,组织不明真相,对老 K和同志们的安全很不利;其次,她自己也难免要被卷来。
果不其然,后来发生的一切正如她所料的一样:情报被拦截,敌人始画地圈牢,寻找老鬼。本来她以为有吴志国做抵押,敌人最终是怀疑到她头上的。就是说,卷进来她倒不怕,因为她知道——早知道,吴志会替她受过的。她怕的是人被软禁在此,情报无法传送出去。所以,上她发现老鳖来此地找她,真正令她喜出望外。她以为,这下她有望把情传出去了,却没想到这天下午发生了这么多事——
【录音】
“首先她没想到肥原会盯上她。据她后来跟我说,当时她并不知道吴志国是真死还是假死,只是通过分析觉得真死的可能性比较大, 因为她无法想象如果吴志国没死, 他又是凭什么说服肥原,让肥原盯上她的。 就是说, 李宁玉在这件事上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这也是肥原后来咬住她不放的原因。
其次,她更没想到我会从半路上杀出来给她添乱。我冷不丁地冒出来确实让她意外,措手不及啊。虽然由于我多嘴饶舌被她识破身份,一时稳住了我(答应不告她) ,但她毕竟伤了我的感情,难免怕我搞阴谋诡计啊,在背后出卖她。我们相处这么久,她非常了解我是个什么人,任性、好强、受不得委屈,一气之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所以,你可以想象,她当时一定很想彻底稳住我,让我彻底保持沉默。
说实话,以我当时的处境和心情,告发她的念头是没有了,因为我怕她反咬我。但要让我原谅她也是不可能的,帮助她就更不可能了。我希望她去自首,这样对她对我都好。可是她对我说,在没有把情报传出去之前她决不会去自首的,她甚至还跟我谈条件,说什么如果我帮她把情报传出去她就去自首,你说荒唐不?我让她别做梦。她说,不能把情报传出去她活着也没有意思,不如死了。我说那你就去死吧,上吊、吃毒药、吞刀子,随你的便。总之,我很决绝的,多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我觉得不告她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绝不可能再帮她。但我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啊,她治我一套套的,最后我还是屈从了”
这是一个奇特的夜晚,平日里不开口的李宁玉竟口若悬河,令顾小梦大开眼界。
老人家告诉我,这天夜里她从厕所回到房间,手脸都没洗就上床了。
李宁玉也是回来就上床睡了。前半夜,两人形同陌路,各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屋子里只有两个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失眠的声音。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蒙蒙胧胧中听到李宁玉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摸摸索索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其实她是在处理窃听器。
作为老鬼——枪口下的猎物,李宁玉早警觉到敌人在她们房问里装有窃听器——每一个房间都有。下午肥原对她承认白秘书是在被秘密地怀疑,等于告诉她会议室里也有窃听器。此刻,她其实有无数的话想跟顾小梦说,可想到猫在黑暗里的窃听器,她一直忍着。到了后半夜,大家都以为她们睡着了, 她拔掉窃听器听筒的导线也不至于被怀疑。 这就是李宁玉,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有一个清醒的头脑, 做的事总是严丝合缝, 沉得住气,绝不冒失。
没有了被窃听的顾虑,李宁玉叫醒顾小梦,开始对她口若悬河:从家史到身世,从出门就学到参加革命,从公开追随国民党到秘密参加共产党,从浪漫的爱情到革命的婚姻,从做母亲到当寡妇,从亡夫到假扮夫妻……从小到大,从前到后,滔滔不绝。简单地说,李宁玉出身在湖南一个开明乡绅家里,十六岁那年她随哥哥(就是潘老)到广东就学。哥哥读的是黄埔军校,她读的是女子医校。读书期间,家乡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父亲作为当地第一大土豪被红军镇压,就地枪决。因之,毕业后兄妹俩立志为父报仇,先后加入国民革命军,奔赴江西、湖南前线,加入到围剿红军的战斗中。但谁也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哥哥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哥哥的入党介绍人后来又成了她的丈夫。哥哥九死一生(在执行枪决的刑场上被同志相救) ,大难不死,而丈夫却在 1937年淞沪抗战期间,在家中看报时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都不知道找谁算账。当时她身上正怀着第三个孩子,看着丈夫在汩汩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她腹中的孩子也变成了一团血,跟着父亲走了……
说到这里,李宁玉再也忍不住悲伤,呜呜地抽泣起来,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顾小梦的身上。泪水模糊了顾小梦心中的怨恨,但她依然凭借着黑暗的掩护,强压住恻隐之情,不闻不顾,不为所动。
房间里沉闷得令人窒息。
良久,李宁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继续说: “小梦,说实话,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 只是想让你了解我。 我的命现在就捏在你手里,只要你对肥原一张嘴,我哪怕是猫投胎的,有九条命也要去见马克思。我们姐妹一场,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去死,我想让你了解我……”
顾小梦打断她: “废话少说!我已经说了,不告你! ”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李宁玉伸手想去握她的手: “谢谢你,小梦,你能原谅我,说明我们的友情还在。 ”
顾小梦打掉她的手: “少来这一套!我跟你没有友情,只有交易! ” 说到交易,李宁玉表示她愿意为顾小梦做一切,只希望得到她的帮助把情报传出去。李宁玉说: “即使我们之间没有个人友情,至少还有革命友情,你急不希望看到我们的同志被肥原抓杀吧?”
顾小梦哼一声,冷笑道: “我差一点都成第二个吴志国了,你还有脸跟我谈什么革命友情?你的革命友情是什么,是要革我的命! ”
李宁玉幽幽地说: “这之前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同志……”
顾小梦狠狠地说: “谁是你的同志?你别做梦! ”
急之,不论李宁玉说什么,顾小梦都把它顶回去。无奈之下,李宁玉决定撕破脸皮,她说: “如果我不能把情报传出去,你不告我也没任何意义,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看同志们被肥原抓杀?那不如死了。 ”
顾小梦说: “那是你的事,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见鬼! ” 李宁玉说: “既然你这么无情,也别怪我不义,要见鬼大家都见鬼去! ”
什么意思?李宁玉亮出底牌,明确要求:顾小梦必须帮助她把情报传出去,否则她就要把顾氏父女俩的秘密抖给肥原。就是说,李宁玉要推翻厕所协议(不告她也不帮她) ,她加大了筹码,干起得寸进尺的营生来了!
李宁玉反而十分平静: “不是我无耻,而是你太无情,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帮我,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志们被肥原抓杀。这是生不如死啊,这样你还不如告我,让我光光彩彩地去死。 ”
强盗逻辑!
顾小梦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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