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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风 第三章 风声

静风 第三章

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几个月过去,但凡想到的地方都找寻了,挖地三尺地找,挖空心思地寻,能打的东西都打了,能挖的地方都挖了:地上地下、屋里室外、井里沟里、墙里树里、洞里缝里……哪个旮旯都找了,竟连根毛都没找到。老家伙好像把财宝都随尸骨带去地狱了,甚至后来把讨厌的夫人也带去了地狱。
  那是次年端午后的事,其时暑意正浓,夫妇俩经常吃了晚饭,牵着狼狗去湖边散步、遛狗,日落而出,月升而归。那个晚上暑热腾腾,他们迎风而走,走到了钱塘江边。返回途中,夜已黑透。行至一处,一只停靠在湖边的乌篷船里突然蹿出四个持刀黑汉,朝他们举刀乱砍。夫人和狼狗不及惊叫声落地,便快速成了刀下冤鬼。想不到的是丈夫,貌似一介书生的文气男人居然凭着一把折扇,左挡右抵,叫四把刀都近不了身,分明是有功夫在身。他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大声呼救,叫四把刀心悸而更是近不了他身。后来,他挡退到湖边,见得机会,纵身一跃,没入湖中,终于在黑夜的掩护下,逃过了杀身之祸。
  事后发现,女人身上挂戴的金银首饰一件不少,足见案犯行凶并不是为了劫财。侦查现场,凶手在逃逸前似乎是专事收拾过的,线索全无。只从死掉的狼狗嘴里觅得一口从凶手身上咬下来的皮肉,可能是连凶手也没想到的。可皮肉无名无姓,不通灵胜,既不会说也不会听,哪破得了案子?破不了的。
  案子不破,等于是还养着杀手,万一杀手以后使枪呢?纵有天下第一的武功,也是在劫难逃……这么想着,哪受得了,哪怕是眼见着要寻到财宝的,你也不敢拿性命来博。这条命才刚刚侥幸捡回来,惊魂未定呢,哪敢怠慢。罢!罢!罢!寻宝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一行人悄然而去,正如当初悄然而来。
  此后,裘庄不过是一个养马场而已。当初一行人来时,裘庄亦庄亦园,处处留香,而现在园内屋里,处处开膛破肚,伤痕累累。因之,虽则鬼子走了,也不见有人来抢占裘庄。来看看的人倒是很多,都是日伪政府里的权贵。但看到这败破不堪的样子,谁都没了占为己有的兴致。最后,让骑兵连的十几匹种马占了便宜,它们在如此华贵的地方生儿育女,似乎意味着它们的后代注定是要上战场去抛头颅、洒热血的。
  马不寻宝,但要吃草。不过数月,马啃光了园里的花草,屙下了成堆的粪便。从此,裘庄成了一个臭气冲天的鬼地方,更是无人问津,只有马进马出,叫人一时难以想起它昔日的荣华富贵。
  1940 年3 月,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之前几个月,钱虎翼出了大名,大报小报都登着他的名宇和职务:(伪)华东剿匪总队司令。不过,杭州人都叫他是钱狗尾,因为他卖掉了骨头,带队从山里出来,做了日本佬的狗。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三子造了反,又盗又炸了狗司令的弹药库,带了十几个亲信失踪了。
  作为小三子的前上司、苏三皮的前兄弟伙,钱虎翼,或者钱狗尾,自然晓得裘庄藏有宝贝的秘密,并自信能找得到,因为有苏三皮呢。钱虎翼做了狗尾巴,官兵跑掉了大半,用人也不讲究了,凡来者都要,哪怕是苏三皮这种烂人贼骨头。何况,苏三皮拍着胸脯对他信誓旦旦:一定能找到裘家密藏的财宝。所以,钱上任不久便废了养马场,把庄园收到伪总队名下出资进行翻修,实质上也是为了寻宝:一边修缮一边寻,免得被人说闲话。
  其实,苏三皮知道个屁,他的誓言也只能值个屁!财宝迟迟没有显露,修缮工作因此扩大了又扩大,做得尤为全面、彻底,最后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一片片揭了换了,地上的树木也一棵棵拔了易地而栽:前院的栽到后院,后院的移植前院。修缮一新,总不能弃之不用吧?当然要用,前院做了伪总队军官招待所,茶肆酒楼一应俱全。后院两栋小楼,伪司令占为己有:西边的一栋做私宅,住着一家老小;东边的一栋有点公私兼营的意思,楼上住着他豢养的几位幕僚,楼下是他们密谋事情或行丑之地。所谓行丑,不外乎弄权狎色之事。弄权很复杂,所以要养幕僚,狎色现在简直太容易了,分分钟就可以搞定,因为人就在外面招待所里呢。
  事实上,在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色情场所开办招待所,是注定要死灰复燃的。很快,这里又是美色如云、酒色泛滥,再现了过去的糜烂。和过去不同的是,现在有点内部的意思,嫖客都是一身戎装,腰里别着枪械的,外人一般不敢涉足,怕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有钱也说不清。同样是穿制服别枪的,也分怕和被怕两种人:长枪怕短枪,伪军怕皇军。皇军喜欢来这里,频频光顾,这样就是把龌龊告到南京去也不怕了。于是乎,一个凋敝的养马场转眼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钱狗尾偶尔在院子里走走,看看,心里收获的尽是志得意满。他觉得裘庄向他展开了一幅他向往的生活蓝图,现在很不错,将来又怎么会差呢?
  天不怪地不怪,只怪姓钱的命贱如狗,骨头轻,沉不住高官厚禄,享不了福寿。他惬意的日子刚开始不久,准确地说是一百二十一天,结束的步伐便在一个黑夜杀气腾腾地大驾光临。对这个黑夜发生在裘庄的案子,杭州诸多的文史资料中都有明确记载,我看到的至少有十几个出处,内容惊人地一致。比较而言,《杭州志》上的记述措辞精到,言简意赅,不失一个文史工作者应有的才干,特摘录如下:
  “1941 年元月22 日,一个隆冬深夜,月黑风高。裘庄后院,东西两栋楼齐遭暗袭。伪司令钱虎翼一家老少九口,连同钱秘密豢养的两个亲日幕僚和三个临时上门来服务的妓女,共十四人,被悉数暗杀。”
  死者的血分别从两栋楼的楼上流到楼下,又沿着台阶淌到屋外,钻入泥地里,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后院的空气里都浮沉着一股膻臭的血腥味。谁干的?
  墙上有血诗为证:
  降日求荣该死
  荒淫无耻该死
  杀!杀!杀!
  分明是抗日反伪的志士仁人干的。
  诗抄落在伪司令设在东楼会客室的墙上,用的是伪司令案台上的毛笔,蘸的是狗司令流的热血。白墙红字,分外醒目。除狗司令外,屋内另有一具全裸女尸,可想,这个晚上狗司令正好在此宿妓。一雄一雌,两具裸尸,分陈屋子两头,但尸血漫游在一起,看上去着实是有些无耻。相比之下,鲜红的血诗反倒有些令人起敬,非但内容正气,字形也正宗,书法有度,非粗人所写。
  不知是谁看出来的,说这是小三子的字。小三子自幼习画,写得一手书法好字也在情理之中。小三子在画界混迹那么多年,画了那么多画,要找他的字也非难事。便找来了小三子的字。便招来了一路行家验证。行家确认,这就是小三子的字!
  一时间,小三子声名大噪,包括两年前,在湖边刺杀洋鬼子夫妇的义举也,一并记在了他的英名下。但是无人知晓,此时的小三子身在何处,志在何方。有人说,他接了老家伙的衣钵上了山,为了匪,既扰民也抗日,好事坏事一肩挑,有点混世魔王的意思;有人说,他拉了一支旧部,出没在浙西山区打游击,专打鬼子和伪军,是英雄好汉的形象;也有人说他投身于国民党蓝农社门下,经常穿着蓝衣蓝裤在杭沪线上神出鬼没,专事暗杀日鬼汉奸——这就是特务的形象啦;还有人说,他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只是小三子神秘莫测的鼎鼎大名。
  我藏藏掖掖,手段并不高明,聪明或细心的读者一定已经猜到,小三子必定就是老虎同志,否则我凭什么用这么大的篇幅来写他?是的,小三子就是老虎同志,也就是今天的靳老,时任中共杭州地下组织的领导人。有人指出,我把李宁玉祟敬的领导搞得跟个影子一样,连面都不露一下,这种处理不妥当,弄不好会引人误会,以为我想诋毁领导的作用。哪有这样的事嘛,我不过是为了故事的紧凑,把他放到后面来说而已。还有王田香其实就是苏三皮。
  两人后来都改了名姓,小三子改,是为了掩护,是地下工作的需要;苏三皮改,是因为他想割掉泼皮这根烂尾巴,让人忘记他造孽的过去,至于改成王田香,是因为这听上去更像个日本佬的名字。这种人实在是人中次品,丢人现眼的,他不知道他割掉了烂尾巴,续的却是一根更烂的尾巴。好在他的后人,我感觉有点出污泥而不染,人品、爱国心,都是有口皆碑的。他的女儿王敏告诉我,她家里至今没有一样日货,之所以这样做(有点偏激),是想替她父亲还债。我问她为何不改姓苏,她说就是要记住父亲的耻辱,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她哥哥取名王汉民,这份心情就显得更明显了。王田香于1947 年以汉奸罪被处决,他的耻辱其实不光是他子女的,而是所有中国人的。
  聪明或细心的读者想必也已经猜到,裘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小侄女,其实就是老汉同志。是的,一点没错,靳老作证的,绝对不会错。岁月让一个昔日长发飘飘、瘦弱的白面书生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头上丝发不剩,但关于老汉的记忆一点也没有损失。靳老告诉我,老汉嫁给钱虎翼根本不是他和老管家的主意,而是老汉自己决定的,她那时就已经是中共地下党员,是学校老师发展她的。当时钱虎翼的部队正在浙赣交界的山区围剿红军,形势十分严峻,组织上急需有人打入钱部,获取相关情报。在没有合适人选的情况下,老汉同志主动请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插到钱虎翼身边,为后来红军突破围剿、成功转移立下了奇功。由于老管家的关系,老汉跟靳老接触比较多,一度曾动员靳老加入共产党,却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如愿。靳老说,日本鬼子占领杭州后,钱虎翼率部逃到浙西山区,厉兵秣马,号称要准备伺机反击。他那时一心想打回杭州夺回家业,认为加入共产党对他没有意义,所以一直没有加入。没想到,后来钱虎翼居然带部向日伪政府投降,他便起了义,带上他的亲信潜回杭州,组建了一支锄奸队、无党无派,独树一帜,专杀鬼子汉奸。直到他带人暗杀钱虎翼一家人后,有一天老汉找到她,经过工作,把他的队伍纳入新四军,并让他当了杭州城地下工作的负责人。
  说起老汉,靳老不时发出感慨,认为她是第二个李宁玉,两人都对党无比忠诚,工作干劲大觉悟高,信念坚定,无私无畏,是广大地下工作者的学习榜样。当然,老汉是她的地下工作代号,她的名字叫林迎春,浙江富阳人,生于1920 年,牺牲时才二十二岁。
  靳老今年八十九岁,他一生中用过无数的名字,现在用的名字是抗战胜利后取的,叫靳春生。靳老说,这是为了纪念老汉同志专门取的,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也告诉自己,他光荣的一生是老汉赋予的。至于他父亲藏的财宝,靳老说至今都没有找到。他认为财宝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现在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肯定没藏在裘庄里面,至于到底在外而的什么地方,就只有天知道了。
  本章单说肥原,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传闻……我想说得简单一点,同时又预感即使再简单也可能将是长篇大论。因为他太复杂,比我想象和感觉的都要复杂。说真的我对他最初的认识与后来的印象有云泥之别,到最后我甚至都有点害怕和恨他了。因为,老是被嘲弄。我不得不承认,走近他我感觉仿如走进了一个迷宫,到处是岔路和镜子般吊诡的幻影,我的知识和智力都受到了深刻的挑战、考验和嘲弄。
  有关肥原的史料记载颇多,故事里那么多人绑在一起都没有他多。他像个中日现代史上的名人,去中国现代史馆翻书,有关他生平的资料随处可见。其实,肥原就是几年前来裘庄寻宝的那个洋鬼子,那个寻宝不成反倒丢下一个亡妻的倒霉蛋。再往前说,二十年前肥原是大阪《每日新闻》社驻上海记者,曾以中原的笔名,撰写过一系列介绍中国文化和风土人情的游记、通讯,在日本知识界是颇具影响力的。再往前说,说到底,四十年前,肥原于出生在日本京都一个与古老中国有三百多年渊源的武士家族里,其源头是明末反清名士朱舜水。朱参与反清复明活动失败后,逃往日本以讲学为生,1682 年客死于日本本州岛东部城市水户。肥原祖上是水户的一门旺族,朱舜水晚年与肥原祖上过往甚密,后者迷爱朱的学问、思想、书法,前者要为稻粮谋。朱最终寄居在肥原祖上门下,谈古论道,授人中国诗艺,有点现在家庭教师的意思。朱死后,他的学问、思想、情趣、书籍,包括语言,似乎都在肥原祖上的血液里得到了永生。几个世纪过去了,肥原的祖上生生死死,迁来徙去,人非物异,但迷爱华夏文气古脉的痴情却代代承传下来,延绵不绝。到了肥原的曾祖父这一代,家族里相继有人来到中国访问,亲历中国山水,带回去几船中国书画和艺术品,并在京都创办了传播中华文明的学堂。一时间整个家族成了日本著名的中国迷和中国通。肥原的祖父生前曾三次游历中国,是日本唐诗研究的绝对权威,出版有《日本俳句与中国绝句》《诗山词海》《唐诗宋词》《紫式部的心脉》等名篇佳作,是日本文艺界研习中国诗词不可或缺的教学材料。
  1914 年,肥原的祖父从厦门搭船去台湾,准备由台湾返回故里,不料船沉人亡,葬身大海。其在上海租界谋事的几位生前好友和同乡闻讯后,在租界公墓为他买了三尺地,立了一块碑,修了一座衣冠冢。次年,肥原的父亲带着他来到上海,为亡人扫墓、接魂。父亲带着亡人缥缈的魂气返回日本,却把年少的儿子永久地留在了黄浦江畔,陪伴祖父的亡灵。时年肥原年仅十三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中学生。他寄宿在祖父生前的好友家里,读汉语,说汉话,穿唐装,背唐诗,诵宋词,汉化得比汉人还要汉人,以致祖父的好友都觉得他仿佛不是同根同祖的日本人,而是从日本回来的中国人。
  1921 年春,肥原在复旦文科师院的学业临近毕业之际,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以大阪《每日新闻》社记者的身份出现在上海,肥原慕名拜访。此时,往前十年,日本作为日俄战争的胜利国,在东北获得了某种无人能抗拒的权力和自由;往后十年,日本将在长春折腾出一个伪满洲国。总之,自进入二十世纪后,日本对华夏西国的觊觎之心可谓见风就长,有目共睹。到了二十年代,岛国上下极右势力盛行,朝内朝外、民间官方,都发出强烈的声音,要将列岛塑造为一个帝国,扩军备战,力争把中国、朝鲜等国划入大日本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肥原对此予以猛烈抨击,让芥川大为赞赏。
  两人一见如故。
  芥川需要一个翻译陪他观光览胜,哪有比肥原更合适的人选。于是,两人形影不离,逛租界看外滩,访民居。不日,两人又相约一起,离开上海,赴苏州、杭州等地游览。一路游下来,知根知底,情同手足。芥川回国后写了诸如《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等一系列游历散文。其中在《上海游记》中,专门有对肥原的记评:
  “小伙子二十出头,却是有老人般的阅历和智慧。他天性也许是个温和的人,加之知书而达理,礼仪是足够得让人觉得多了。但在言及时下国人热忱的大日本军事谋略时,他之义愤令人判同两人。以他的年纪言,义愤常常只是一份热情,兴致所来,劈头盖脑,不讲究自圆其说,也不在乎自圆其说,也不胜任自圆其说。然坐在我面前的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出乎于情,合乎于理。他读书之多令他巧舌如簧,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他辩才之雄如临讲坛,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只是,国人听了要唾骂他长了奴骨,失了大和之魂。他仿如生活于上古唐风时代,言之所及,无不洋溢出对华夏文明的向往和崇尚。而言下之意,又是丝丝相吻,声声入理。起码,在我听来是如此。真正是,我惊诧于他知识之广,思维之缜,见识之独!他驰骋于知与识间,智与慧上,思与想下,如同织网纺纱,有起有落,有藏有显;从起及落,融会贯通;由藏及显,神机妙用。如是,国人或许可以唾骂他,但断不能讥笑他。因为,他不仅有热情,更有理有据……”
  这是统而言之,接下来还有一路的故事、例子,说得极为详细,道得甚是有兴。洋洋数千字,对肥原的赞赏可谓不惜笔墨。乐意写这样文字的人,当然乐意做伯乐。芥川回国后不久,肥原便接到了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烫金聘书。真是雪中送炭!因为其时肥原毕业在即,正要找一份工作安身立命。芥川赠给他的是最适用、也是最为实际的毕业礼物,使肥原终生不忘。几年后,即1927 年7 月24 日,芥川在家中吞食安眠药自杀,肥原闻讯,毅然回国吊唁。这是他离国十余年后第一次回国,几年前祖母去世他都没回,足见芥川在肥原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高。
  然而,其时的肥原已经和芥川赏识的肥原有很大变化,待他再度离国西走时,变化又被扩大、深刻化。是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面目全非。似乎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当肥原再次进入中国时,他的真实身份已不再是什么记者,而是日本陆军部派驻中国的高级特务,有严密的组织、严明的纪律和明确的任务:窃取中国的军事情报,为大和帝国陆军踏上辽阔的陆地探路铺道,为之肝胆相照、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好一个帝国忠臣哦!幸亏芥川已经去世,倘若不死,肥原的背叛足以让他再死一次。肥原从过去走到现在,其变化之鸿之大,不亚于芥川从生到死。
  芥川从生到死,是转念间的事,靠的是数以几十计的安眠药。而肥原从过去到现在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靠的是芥川送给他的那本记者证。肥原本是生活在书海里的,在芥川对他的记评中也曾写到:
  “他有一个详细的以书为伴的人生规划:二十五岁前读够一千册汉书,然后择其精良,用五年时间研读、精修,三十岁之后动笔翻译,写书,出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是肥原心仪的人生,也是让芥川称赞的。但是如今一本小小的记者证改变了他,让他走出了书海,走入了人群。几年里,肥原以上海为大本营四处出访:向北到了南京、蚌埠、徐州、济南、青岛、石家庄、天津、北京、锦州、沈阳、长春等地;向南到了杭州、上饶、江西抚州、鹰潭、南平、福州、厦门、漳州和广州等地;向西到了武汉、长沙、宜昌、重庆、贵阳等地。每到一处,短则一天半日,长则数日连月,肥原与当地各行各业和三教九流的人沟通,接触,交流,广泛深入地考察了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地理、风俗、民情、文艺、学术等,记了大量笔记,写了大量文章。
  除了写一些突发的时讯报道,肥原还在《每日新闻》半月副刊辟有专栏,每月两篇,名为《走遍中国》。他真的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采访了不计其数的人,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事,听到看到了形形色色:风土人情、天灾人祸、悲欢离合、生死阴阳、男盗女娼、妖魔鬼怪、英雄豪杰……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这是另一本书,一本大书。大得让肥原虚弱不堪,不知所措——难以制订一个可以掌控或展望的阅读计划。他无所适从,又难能自拔,任凭一双迷途之足,不知疲劳地走啊,看啊,想啊,写啊。
  不停地走。
  不停地看。
  不停地想。
  不停地写。
  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停下来的是报纸。
  不,其实报纸也没有停下来,只是换了名头,由《每日新闻》换成《朝日新闻》,接着是《万朝报》,然后是《民报》《创造报》《日出东方报》,最后是《时事新报》。就是说,有停即有续:这边停了,那方续了。总之《走遍中国》的专栏一直在走,像一根接力棒似的在多家报刊中轮换,交接,此伏彼起,彼落此起。
  每一次落,都是诀别。跟老报刊诀别,跟老读者诀别。更是新肥原跟老肥原的诀别。老报刊、老读者、老肥原,都是左的——最老的《每日新闻》最左。新的代表右——最新的《时事新报》最右,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它就像魔鬼一样鼓动国民侵略中国。就是说,肥原与报纸和读者的一次次地告别,一次次地推陈出新,其实是一次次地向右转。到后期,以前认识肥原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已了。他在猖獗极右的《时事新报》上一露面便如是说:
  “这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或许是因于他们以前太有出息了。现今的中国,如比一只落入平阳之虎,拔毛之凤,徒有虚名。实质则败弱又痴迷,驯服又可怜,爱之不堪爱之,恨之不堪恨之,灭之不堪一击。唯有灭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枉为五千年历史的后人……”
  这与几年前,他刚开始在《每日新闻》推出《走遍中国》专栏时的论调全然不是一个劲。风马牛不相及。大相径庭。天地之别。那时候,即使在一篇单纯的山水游记里,他也不能抑制对大中华的崇敬和对小列岛的嫌斥:
  “过了澎浪矶,则到彭泽县。此地乃长江南岸,山骨嶙峋,危岩狰狞。山、江之间,芦花盛开,放眼眺望,奇观满目。一路行之,凡大江沿岸,洲诸平衍处,芦获丛生,往往数十里不绝。时方孟冬,叶败花飞,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是长天杳渺,云树相接;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连……如此宏远豁达之景之观,唯有在大陆中原才有缘识得,于我等见惯了本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之辈,实乃不可想象,只能望天地而兴叹……
  要而言之,中国之长在莽苍、宏豁、雄厚、雄健、迤逦、曲迂、幽渺,赏之如啖甘蔗,渐品佳味;我邦之景在明丽、秀媚、细腻、委曲,品之如尝蟾蜜,齿牙颐皆甘。以我之见,糖蜜太过于甘甜,久品无益。一个久日捧杯品蜜之人,风雅是多了,而总是少了大自然之魂,之趣……”
  现在,事隔几年,肥原重游中原,笔下已是物非人异——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窝棚成片,疮脓满目……一路行之难民结队,丐帮成群,目不暇接……每一张脸上都笼罩着悲绝的阴影,如洪荒降世。而高墙内,深院里,妻妾成群,俾女如云,猫狗成宠,佳肴成堆,宿鼠成硕——赛过老猫……更可恨的是,宦海里,谋位不谋事,上下钩心,左右斗角,贪赃枉法;官军里,养兵不卫国,供晌不保家,割据称雄,内战纷乱,仗势欺人,如匪如盗。更可悲的是,文人学士,有知无识,见利忘义,知识者良知荡然不存……
  统而言之,昔日有着汉唐勃发生机之古中国,因不知改进之道,固步自封,傲然不省,卑屈也不省,只一味迷恋古风旧俗,贪图享乐,千百年无异,千万人一面。是故,生机日枯,庸朽日盛,终是朽成烂泥,散沙一盘…… ”
  面对有人斥他不能自圆的质疑,他时有忏悔性的辩解——
  “此前,我乃一介书生,日夜浸泡书海,几事以书论,断望文生义。然,书里书外实乃两界,如阴阳两界,有黑白之异……迄今,我仍懊悔泅出书海,将真相一睹。不睹,不解实情,稀里糊涂醉在书海里陶冶精神,汲精取华,自得其乐,何乐不为?为了便是上策。只是,悔恨一张记者证引领我走四方,见了世面和真实。木已成舟,奈如反其道而行之?非矣。真相入目,实情刻骨,又奈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非矣!非非矣!!我心有大和之魂,岂有此理…… ”
  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爱中国,只因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受了欺骗。如今走出书斋,豁然开朗,痛心之余,不甘执迷不悟。这样倒是能够自其说了。正如芥川说的,他巧舌如簧,长于雄辩,更何况是为自己而辩,怎么会不能自圆?圆了的。一点豁口也没有。浑圆如初,浑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疑,而且价值翻翻地涨,颇有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觉。陆军部正是研究了他一系列向右转的文章后,认定他是个可靠的人选才委以重任。
  于是,恩师的死成了他加盟秘密组织的契机。陆军部的特务正是在芥川的追悼会上找到他,并委以他重任的。他没有拒绝,他的感觉是宾至如归。天生我才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除了欣然,还是欣然。就这样,他一点也不痛苦地从地面上转入了地底下,一如芥川凭借安眠药平平静静、毫无痛苦地从阳世转入了阴世一样。
  有点不可思议。芥川视肥原如己,而事实上又是芥川本人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对面:记者证、开专栏、加盟特务组织的契机等,都是芥川有意无意促成的。世界这样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好留念的。所以,后来也有人把芥川的绝望和肥原的绝情关联起来。但流言而己,不足为据。公平地说,肥原对芥川并不绝情,只是决裂。志不同道不合,分道扬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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