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风 第四章 风声
静风 第四章
作为肥原的伯乐,芥川生前一直很关注他《走遍中国》这个专栏,跟踪读了上面的大部分文章,并时常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中谈到它:始于欣赏,终于厌恶。临死前半个月,《时事新报》的记者采访他时,也谈了这个话题。和以前其他访谈相比,芥川在这次访谈中有些话说得非常露骨,明显带有情绪。不知是因为他已经预想到自己的死期,还是因于他对极右的《时事新报》素有的情绪之故。两人这样说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记者:对不起,我不明白您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芥川:就是今天,现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情况,《走遍中国》会“走”到你们的报纸上,而你,或者另外一个你,会来采访我,问我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记者:那么能谈一谈吗?我想您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芥川:我要说的早都说过了。你,记者,你来采访我,应该关心我,事实上几天前我才对贵报一个女记者答过相同的问题。
记者:我很关心您,我看到了那个访谈,您说有人在往天上走,有人在往地狱里走。我就想问,您认为肥原是在往哪里走?天上,还是地下?
芥川:当然是地下。我认为,你们的报纸就是个地狱,只有一个生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的人,地狱里的人,才会为你们写这种稿子。我知道,他现在非常适合你们。
记者:也是大多数人。我们报纸代表的是大多数日本人。
芥川:那我就是少数人了。
记者:肥原先生以前也是少数人之一,这也是您赏识他的原因。您觉得您会不会像肥原先生一样,离开少数人,加入到大多数日本人之中?
芥川:不会。不会的。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代表的是少数人。你应该知道,我们《每日新闻》的发行量一点也不比你们《时事新报》少。
记者:起码少了一个肥原先生。
芥川:有少也有多。人各有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记者:就是说,您也承认,肥原先生的志向已经发生变化?
芥川:不是变化,而是堕落、腐朽。
记者:就算是堕落吧,可您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芥川:我的时间非常有限,有很多比这个更有价值的问题需要我考虑。
记者:我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所以认真思考了。我认为,肥原先生确实是行走在地狱里。我上个月才从中国回来,肥原先生带我沿着养育中华文明的黄河走了半个月,一路上我的感受就同走在地狱里一样,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乞丐比行人还多,见了我们都排成队,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要钱要物。我觉得,肥原先生所写的都是事实,所思所想也入情入理,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芥川:我也到过中国,不止一次。我也和肥原一起走过,一起看到了你刚才说的这些现象。但是,这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记者: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作家应该都是人道主义,为什么说他们在受苦受难跟我们没关系呢?
芥川:难道出兵挑起战争就是人道主义?
记者:战争,那是他们在自相残杀。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们帝国的军人还没有和中国政府军队发生过交战。
芥川: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你还年轻,我想如果照此下去,你一定会看得到日中交战的这一天的。
记者:若真有这一天,大日本皇军必胜……
这一天说来就来,接连而来——
1931 年9 月18 日,东北沦陷;
1932 年1 月28 日,第一次淞沪会战爆发,上海失防;
1937 年7 月7 日,日军制造卢沟桥事变,开始大举进犯华北;
1937 年8 月13 日,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中国军队上下合力,大兵压上,终以溃不成军告败,致使上海、南京、杭州等要地相继失守……凡此种种,不一而举。总之1931 年9 月18 日后,中国有很多很多的这一天。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神州上下,到处都在重演重现这一天。其中大多数的这一天均以皇军必胜告终——正如那记者所言,也正应验了肥原的预见:灭之不堪一击。
我说过,这一天很多,到了1937 年8 月,这一天自天而降,降到杭州。这天,一百二十七架喷气式飞机从停泊在沪淞口海域的出云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直飞杭州投弹无数。在敌机的轮番轰炸下,西湖岌岌可危。杭州人毕竟是受尽了西湖恩泽的,他们在弃城逃生之际,想到在劫难逃的西湖,心里格外眷恋它,或顺路,或绕道,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云集到湖边,以极大的虔诚祈求神灵保佑它。如果西湖能够像金银细软和家宝一样捎上带走,我思忖他们一定会丢下财宝,捎上它,带它走。手脚捎不上,也要用眼睛带走它。这是最后一眼,怎么说都是最后一眼,逃生不成是,逃生成了也是。因为,就算逃了生,活着回来了,谁知道西湖会被炸成什么样?与其看一个满目疮痍的西湖,不看也罢。
罢、罢、罢,西湖完了!
殊不知,轰炸结束了,西湖竟无恙。安然无恙。八百亩水域周围数十处景点景观,由始及终,未见一枚炸弹惊扰。水中岸边,景里景外,屋还是屋,园还是园,桥还是桥,堤还是堤。连一棵树都没少,一盆花都没伤。可谓毛发未损,像是真有神灵保护似的。
是哪方神灵行了如此盛大的恩典?杭州人要刨根问底,好知恩图报。但挖出来的神灵却是一个恶鬼,想报答都不行。恶鬼有名有姓,叫松井石根,时任淞沪战区日方总指挥官,日后将出任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官。他不但是个恶鬼,而且还是个大恶鬼!那个夏天,他枯坐在泊于沪淞海域的出云号航母上,杀气腾腾地开动着杀人机器,疯狂屠杀了数十万中国军民。几个月后,就是他,直接纵容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似乎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恶魔会施恩于西湖。但事实就是如此。据史载,在松井纠集了上百架飞机准备对杭州实施轰炸的前夕,一位当时著名的日本记者突然拜访了他。此人和松并密谈的结果是,使松井命令空军在行将付诸轰炸的杭州战区图上,用粗壮的红笔画了一片禁炸区。红线几乎是沿着西湖弯曲的岸线游走的,红线之内包括了整潭西湖和周围的主要名胜。松井还在红线内留下权威的手谕:
“蔚蓝之中,有帝国美女,禁炸!违令者军法处”
且不管拜访他的人是谁,红线总之是松井下令画的,手谕总之也是他写下的。不用说,正是这条附有手谕的红线,像孙行者用金箍棒画圈护师一样保救了西湖。哦,红线!弯弯曲曲的红线,像一道天设的屏障,隔出了天堂和地狱:红线之外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红线之内碧波荡漾,鱼翔浅底。这是1937 年8 月杭州的一个特别景象,有点二重天的意思,有点匪夷所思有点,可遇不可求,有点……说不清。不过有一点可以说清楚,那个突然造访松井的著名记者就是肥原。换言之,归根到底,杭州人要感恩的人是他,是他说服松井画下了那道紫气腾腾的红线。
不必怀疑,证据确凿。如实说,自陪芥川游览杭州,肥原对杭州一直念念不忘,感情笃深。尤其对山青水软的西湖,更是情有独钟。他曾作文喻西湖为月落人间,情满碧水……遍及天涯无觅处,读破万卷空相思。是一种独上高楼、百赏不厌的心思意味。干上陆军部的特务公差后,每逢夏季,他总带着年轻的夫人来杭州,一般就在西湖边,包租一间屋,住上一个暑期,一边读书一边游山玩水。游山玩水也是履行公务,看的听的都可能是情报,可以报国尽忠,也可以换到大把的票子,真正是百里挑一的好差使啊。八一三战役打响时,肥原正和爱妻一起在杭州西湖边避暑热。忽有一日,肥原突然接到上峰通知,要他尽快带人带物离开杭州。此时的肥原有多敏感啊,他马上猜测杭州要有战事了。果然,肥原回到上海,即从上级那边得到消息,新任的司令官松井石根已经下令,要轰炸杭州。
猜测一经证实,肥原备感失落,在他看来只要攻下上海,杭州将不战自降。他向上面每月一报的《战略分析报告》中,几次都是这样表态、预言的。现在看来,新任的长官松井石根并没有重视他的预言和好意。松井也是个中国通,早年曾担任过沈阳奉天特务机关的机头长、关东军副司令官等职,后来又在广东、上海等地的驻华公使馆出任过武官,在华时间长达十余年,对中国之通晓程度可与肥原一比。正因此,淞沪战争打响后,因年岁已高而退出现役的他又被召回现役,出任上海派遣军司令官。但毕竟时隔多年,对沪杭之间的新形势、新格局和现代关系,肥原自断比松井知之更多、更深、更准。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执意要进见松井,并试图说服他。于是,便有了如前所述的肥原和松井在出云号航母上的历史性会面。
以下之说更多的来自民间,不足为凭。
据说,肥原和松井会面的经过和结果颇具戏剧性。起初松井拒绝接见肥原,他本是特务出身,对特务爱吆五喝六的那一套,首先是滚瓜烂熟,其次是不以为然。不在乎。不怕你。松井皱着眉头对参谋官说,他有什么情报让他写成报告交上来。皱着的眉头说明松井对肥原的吆喝非但不在乎,可能还颇为厌烦。但后来听说肥原就是那个《走遍中国》专栏的作者,松井又把他当贵客接见了。原来,松井是肥原后期刊发在《时事新报》上的一系列战斗檄文的忠实读者。保驾护航者,实而践之者。两人均系支那一击论的积极鼓吹者、呐喊者,一根上的两只瓜。松井曾在国会上多次慷慨陈词,只要南京国民政府存在一天,所谓的中国事变只是美梦而已,大东亚共荣圈将永无实现之日。多年的武官生涯,使他对南京政府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接触和认知,也使他增添了常人所没有的痛和恨,进而对南京这个城市也产生了莫名又莫大的恨。不久之后,正是他一手制造了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流氓地表达了他内心对这个城市莫大的恨。恨是撒旦。
恨使他成为了撒旦、魔鬼,人性灭绝。1948 年12 月23 日,松井石根以直接纵容南京大屠杀之滔天罪名,被远东军事法庭作为甲级战犯罪有应得地处以绞刑。但此时,1937 年夏时,在出云号航空母舰上发号施令的他,尽管时战事有卓越的预见性,但对自己最终的下场并无应有的预见。毫无觉察。他把肥原请上舰来,饶有兴致地带着他漫步在海风习习、凉爽宜人的甲板上分析形势,畅谈未来。两人深有一种相见恨晚、相得益彰的感觉。只是肥原谈到进见的具体事宜时,松井对他攻下上海,杭州将不战自降的说法一笑了之。松井把肥原带进办公室指着一个平面宽大、立体起伏的五色作战沙盘,和一张挂在沙盘对面墙壁上的战情统计表,请肥原自己看。肥原细细看来,发现杭州笕桥机场停落着三百余架飞机,不时飞越杭州湾,投入到淞沪之战的烟空中,极大地限制了日本空军强大的威力。
这是天上。
地上,三个主力师已经兵分两路向上海包抄,挺进,即日便可投入战斗,另有九个师的兵力可以分三路随时向上海开拔。就是说,屯扎在杭州的兵力成了他们打赢这场战争的一大隐患。隐患不除,何以攻下上海?所以话不是那么说的——攻下上海,杭州不战自降,应该掉个头,反过来说——要攻下上海必先炸平杭州,铲除隐患。
肥原茅塞顿开,明白了松井之策,旨在切断中国军队的后援线,便咬紧了如簧巧舌,吞下了酝酿已久的建言。只是想到美丽的杭州,天堂的西湖,他的度假胜地,即将遭受灭顶之灾,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劲。那是一种盲目的丧气之状,遗珠之憾。心有所思,不言也会照在脸上。心有所思,偶有言及也属正常。一来二去,松井辨出了肥原对他轰炸杭州城的狐狸之悲,戏言道:是否杭州城里有纤纤玉女令他相思不下?既是玩笑,肥原也笑而应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松井听罢即令参谋官送来一幅1:3000 的杭州战区图,刷地铺张在肥原面前,请他标明心上人的家址。松井说他的空军是举世一流的,配备了世上最先进的俯瞰定位系统,只要他指明玉女家居何方,道明街巷名和门牌号,届时他下个补充命令,以玉女家址为圆心,方圆多少米内将毫发不损。说得慷慨而亲善,幽默而大度。肥原灵机一动,将西湖假设为玉女,以长长的苏堤为径线画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大圆圈,道:这就是他心爱的玉女家。以为松井一定会看出这是个玩笑,终以玩笑而了之。哪想到,松井不假思素地抓来一支记号笔,顺着肥原刚才比划的大致线路,粗粗实实地画了一圈红线,并在圆圈内潇洒地落下如前所表的那行字。
肥原自始至终也不知晓,松井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真也好,假也罢,总之在杭州民间,不乏有这种传说:西湖就是这样躲过了日机的轰炸。我想如果这是真的,真有点令人啼笑皆非。不过,我个人觉得这则传说正如中国多数民间传说一样,过于重视想象力而轻视了它着地的能力。就是说,我个人对肥、松两人会面经过的传闻是轻视的——它首先轻视了自己的着地力。然而,松井下令炸杭州,肥原适时造访松井,且前者爱慕西湖,西湖终是躲过一劫,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西湖志》中有记载,肥原自己也在相关文章中提及:
“帝国(日本)之强,中国之弱,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既是不堪一击,偶尔手松软一下,网开一面,也是可以的。就像男人打女人,该怜香惜玉时不妨怜香惜玉一下。关键是有些东西是不能打的,比如杭州城之西湖,月落人间之圣,阴柔之美之极,打坏了实实可惜。留下它,日后我等尚可享用,不亦乐乎哉……”
自初次见面后,松井成了肥原的又一恩师,推崇至极。他用手中之生花妙笔,频频给老将军做蛋糕、传佳话、舔屁股,歌功颂德,助封为虐。一来二往,两人交情笃厚。一天,松井在黄浦江的游艇上又接见了肥原。时值皇军节节胜利之际,两人举杯频频,欢庆贺喜。席间,松井令参谋官铺开一幅地图,肥原看是他熟悉不过的杭州旅游地图。松井告诉肥原,他的军队已于一夜前轻松占领该地,他可以随时前往游览观光,约会纤纤玉女。他指着曾经画过红线的地方,对肥原夸耀地说:蔚蓝之内,秋毫不犯,想必你的纤纤玉女一定安然无恙。云云。
肥原以为这终于是到了破题之时,心里不免忐忑。毕竟这是个弥天大谎,谁知道红头盖揭开后,松井会作何反应。不料,松井根本不在这个问题上打圈圈,他像在有意回避,将所谓的纤纤玉女点到为止,旋即将手指头停在西湖北山路上的一处,话锋一转,介绍起裘庄的情况来。
裘庄,一个有名的肉庄,肥原常来西湖,自然是晓得的。早些年他甚至还经常去那里吃茶看风月,只是有了夫人后,不再去过。但是松井后来跟他说的情况,他是一点也不晓得的。
松井告诉他:那庄上藏着黄金万两!
松井是怎么获悉此事的,无人知晓,反正军队开到哪里,哪里都会冒出一批向他摇尾哈腰的奴才走狗,倾其所能地取悦他,有献计献策的,也有献身献宝的。有人向他奉献一个藏宝地——一个迷人的诱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松井为什么不派工兵去掘宝,而是煞有介事地告诉肥原?这就说到松井的鬼心思了:他想私吞万两黄金!
跟谁私吞?他想到肥原。肥原是最佳人选,理由有二:一是肥原常去杭州,熟悉那边的情况;二是让肥原去掘宝,容易掩人耳目。谁想得到,他会派一介书生去干这种事?这是强盗干的事,派一个书生去,对外称是为国人收集西湖文物资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能洞穿秘密?根本就没人会往这边想!凡事出奇才能制胜,跟打仗一样。淞沪之战拉锯三个多月,双方死伤近百万人,都收不了场,但最后又在一夜间收了场,就是靠他松井突发奇招,派出小分队,迂回到杭州湾金山卫去偷袭登陆。正面久攻不下,双方都杀红了眼,注意力都直直地盯着对方正面,谁也无暇顾及背后的无名之地。你顾不到他顾到了,悄悄腾出手,将一把匕首游刃有余地从你背心窝插进来,难道你还能活?除非你的心脏是不连着背脊的。派肥原去干这活,道理是一样的,他不是个正常人选,但又是个最理想的人选。所谓理想,又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没人想得,到有出其不意之妙;另一方面,想必他的胃口不会太大,是廉价劳动力。
果然,肥原没开口要价,他愿意白干。就是说,所得黄金将来都是他松井的——不是私吞,是独吞。肥原表示,如果可能的话,事成之后赏他一个公职。他似乎已经厌倦老是在地下当鼹鼠,想钻出地面,名正言顺。这有什么难办的?好办!松井爽快地应允了他,同时又慷慨地表示:将来所得黄金二八开。给人感觉,两人在这件事上都是谦谦君子,雍容而大度。只是事情本身是脏的、黑的,属于鸡鸣狗盗之事,不能揭幕,要见光死的。
如前所述,寻宝之事终以无功告返。非但无功,还赔了夫人。瓮中捉鳖还捉不到,这事情真正是邪乎了。如实说肥原幸亏赔了夫人,否则他休想离开此地,要不就把万两黄金找到。找不到也要变出来。找不到又变不出来,你想走,往哪里走?走得了吗?你说没找到黄金,谁相信?松井会相信吗?世间见利忘义的事不胜枚举,更何况是黄金万两。不把东西拿出来,你就在这里待着吧,肥原。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当四个蒙面人在黑夜里把肥原爱装怪的夫人送上黄泉路时,肥原才获得了某种走的可能。
事后想来,裘庄之行对肥原来说无异于一个噩梦。噩梦终以噩梦结__束有点以毒攻毒的意思。说白了,肥原现有的一切,清正和自由,公职和权力,都是夫人用性命换来的。正因此,肥原哪能忘记夫人的死?忘不了的。耿耿于怀。如影相随。他在白天撞见她,夜里梦见她。睁眼看见她,闭目听见她。时而乘风而来,时而拔地而起。时而借物寄情。时而凭空降生……一言蔽之:阴魂不散呢。
阴间的事情书海里是找不到答案的,特高课二掌柜的权力也是解决不了的。只有一个办法,找通灵人,半阴半阳的,亦人亦鬼的。最后在上海金山寺里找到一个亲日法师,忠诚地给他超过魂灵,指点迷津。法师说,死者尸血分离,魂灵不得安生,若想安生,尸血合一是上上策。但事隔半年有余,死者的尸骨早已化为灰烬,运回国内安葬,哪里还能有上上策?不可能的,比叫死者复生还难呢。换言之,在死者的尸骨化为灰烬之际,上上策其实也随之化为灰烬,难能成全。于是,只好退而求之,行下策。下策比较简单,好操作,只要找到事发现场,将死者血流之地的泥土石沙如数采之,当尸骨筑一坟地,以安定死者流离之亡灵。后来肥原果然是照样做了,重回凶杀现场,把那里挖地三尺,堆筑出一座新坟,每年到清明和七月半两个鬼节,肥原都要专程来作法祭奠。平时来杭州城或周边公干,也跟回家似的,总是要来打一头,报个到,看一看,问个安,小祭一下。那天晚上,王田香看到的其实就是他在给亡妻上坟,芳子就是他的妻子。妻子死在中国人刀下,说出来挺丢人现眼的,他当然不会如实相告。我在想,肥原当时为什么那么积极地赶来裘庄判案,上午说下午就来了,那么兴致勃勃,除了他爱慕西湖外,还夹杂着一份对亡妻说不清的悼念之情。他想假公济私呢。他总是在找各种机会来杭州城,游西湖,祭亡妻,那么好了,当顾小梦拿了四根金条要买他命时,就不愁找不到机会了。
这不是传说,都上过报的,图文资料一应俱全。
据载,是1942 年中秋夜,肥原携新妻、幼女、女仆乘一叶轻舟在银亮暗绿的西湖上把酒问月,却再也没有上岸。上岸时人都成了尸,气断魂飞。那叶轻舟也成了尸,没于湖底,要人打捞。银亮的月光为打捞工作提供了方便但最终打捞上来的仅三具尸体:妻子和女儿及女仆,没有肥原。待天色明亮,路人发现,肥原之尸已碎为三段,悬于岳庙。令人称奇的是,四具尸首都跟传说中的武大郎的冤尸一样,黑如炭木,可见是吃足了毒药的。船打捞上岸后,办案人员又发现,船底凿有一对拳头大的漏眼,凿功细致,绝不是在水下仓皇打凿的。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经过精心谋划和细心准备的凶杀案,杀手预先在酒水、零食和月饼等食物里下足了毒药,四人吃了东西,呜呼哀哉后,杀手又潜着夜色没入湖底,从从容容地拔掉了事先备好的漏眼塞子,将船沉没。杀手的水功一定不亚于《水浒传》中的阮氏兄弟,因为沉船的目的不仅仅是抛尸灭迹,还要在水中把肥原沉重的死尸拖走。据后来勘案人员说,湖底有一路脚印,长七十余米;脚印深深,可以想见有两个人在水中托举着死尸,如行走旱地,一直往北山方向走去,近岸脚印才消失。如果脚印留在旱地,案子或许能破,但留在雪地一样的淤泥中,想破谈何容易。侦案工作终以不了了之收场,杀手姓甚名谁,长相哪般,大概只有西湖知道。作为一个对西湖有恩的人,我不知道西湖在见证肥原被人毒杀、碎尸时会不会感伤情乱,毕竟我是人它是物,我们无法对话。但是我想,我要说,人死案迷对肥原来说是恰切的,难道他的黑手结下的无头案会少吗?少不了的。天外有天,法海无边。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万物有万般神秘的逻辑,正如谓:你用右手挖人左眼珠,人用左手捏碎你右眼珠。这是世相的一种,只不过不那么直接、明朗而已,像暗香疏影,有点私底下的感觉。
2007-7-31 完稿
于成都芙蓉古镇
【风声】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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