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第22节 第二十幕
第六部 第22节
——别擦腿上的血,我喜欢看你这种样子!一个人身上带点血给人的印象要深刻些。而且,这点血也容易提醒你记住:我们的政权是用血换来的!
——可不可以给我点水喝?
——水?水有的是,只是喝了水不是还要撒尿?挺麻烦的,我看就不喝了吧!
——能不能让我坐下来歇歇?
——歇歇当然可以,只是人一歇下来就会体验到一种舒服,而舒服是不利于反省的!让我们还是接着谈问题吧,你为什么主张多给农民自留地?主张分田到户?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调动人们种庄稼的积极性。如果一个人种出的庄稼收成多少与他个人所得并不发生联系,那他当然就有理由偷懒,出工不出力了。
——嗯,理由倒充足,只是你想过没有,这是一种倒退,一种复辟,是鼓励人们去重当地主?
——没有。
——嗯,我再问你,你为什么主张在尚吉利织丝厂这样的厂里实行计件工资制?
——道理和分田到户一样,只有让工人的劳动付出与工资收入挂起钩来,其积极性才能发挥出来。
——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是对工人的蔑视,是对资本家经营制度的召唤,是对私有制的怀恋!
——没有。
——好,为了你这两个没有,我建议再给你一点点报答,来,把他再往上吊一次,离地七十公分就可以了!
——我的胳膊要……断了……
——断不了,人的骨头是很结实的!七州,该你来审了,我得去吃点东西,肚子在叫了。
——好的!姓蔡的,还认识我么?
——我……
——这会儿就你我两个,我提醒一下你也许就能记起来,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城东六里庄一个农民因反对砸锅炼铁被你们以反对大跃进抓起来,在体育场连续批斗三天,他死在批斗台上的那个正午,一个男孩哭着跑上去抱着尸体叫爹,那个男孩就是我!
……哦?……
——我特别想问问你,你掌权之后为啥总是强调斗争?为什么不给我们安宁?反右派、反右倾、反四不清分子,为什么人变成了一种随时可以被批斗的东西?
……我有……责任……
——现在承认责任有什么用?我的父亲已被批斗死了!好在老天有眼,让我们今天也有批斗你们当权派的时候,你没有料到吧?
……我想喝……点水……
——喝尿吧!你们当初批斗我父亲时为什么不记住给他喝点水?来,我要把你放下地,我父亲当初是站在地上挨斗的,是脖子上挂八块砖头压倒在批斗台上的。今儿个我也让你尝尝这滋味!我只给你挂六块……怎么样?脖子里有啥感觉?有点勒?有点疼?
……我……晕得……厉害……
——坚持一会就会好的,什么事都有个适应过程,尤其是面对痛苦!
……我……想……喝点……水……
——老严,你他妈的进来审吧,我该出去放放风了!这屋里的味道真他妈的难闻!
——行呐,来了!蔡承银,该爷们坐堂审案了,你可要老实回答本官的问话!
……我想……喝……点水……
——不要先提要求,本官不喜欢被审的人先提要求,回我的话:你当初为什么要参加革命?
——为民……造福……
——怎么叫造福?
……就是……让人们……吃饱……穿暖……
——你掌权之后是咋让人吃饱的?宣布一亩地产三万斤麦子十万斤红薯,然后每天给每人分两碗稀面汤外加几块红薯干?然后干脆宣布无粮供应各家自挖野菜充饥?然后让他们去剥榆树皮去吃树叶?
……我……
——你晓得么,我爹就是六○年活活被饿死的!而那时你们这些当官的在吃什么?也吃树皮树叶么?你知道我父亲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想吃口黑馍!”知道么?有一口黑馍他也许就不会饿死了!
……我想……喝……点水……
——喝你娘的狗蛋!渴死你,死吧,你!东风,该你审了,我他妈的累了!
——好呐,升堂!待我把这个鸡腿啃完再开审吧,蔡承银,你想啃一口么?
……我想……喝……点……水……
——喝水不行,人一喝水就来精神了,而历来的断案经验中都有一条:不能让人犯太精神!这鸡腿真他奶奶的肥,好久没有吃到这样的鸡腿了,说实话,要不是赶上这大革命的好时辰,要不是成立这造反总司令部,我他奶奶的哪能吃上这鸡腿?好了,肉啃完了,咱们开审!蔡承银,你他奶奶的回答我,你过去为啥要建立公安局、拘留所这些狗单位?
……社会……总得……有组织……
——组织个屁!爷们那次就偷了一件大衣,竟将我拘留了三天!那次看电影,一个丫头的屁股蛋子实在翘得太高,让人看见心痒痒得没有办法,我没能忍住,就伸手捏了捏,其实就捏了两下,嗬,你们他奶奶的就把我抓进公安局,又是训又是骂的,我日你们个八辈祖宗,捏捏一个女人的屁股有啥不得了的?!对我就这样凶?依我之见,这社会根本就不应该有组织,应该放开!像如今这样放开,谁也别管谁,谁愿干啥就干啥,多好!我可以告诉你,就在昨天晚上,老子就在这个院里的女厕所前抱住一个女人,老子公开摸了摸她的屁股和她的那个地方,咋样?谁敢来管老子?……
……我……想……喝……点……水……
承达在被关押的房子里接到承银的那封信时,早晨的太阳正在缓慢地升上东天,摊放在窗台上的那片鲜红的最初的阳光,给他一种粘腻的血似的感觉。他当时并不知道信的内容,他只是向那个给他传信的好心的红卫兵说了一句谢谢,便急忙去展开那张折叠成一个很小的方块的烟盒里层白纸,纸还没有完全展开,他就倏然间打了个寒噤,他为自己身体的反常反应感到有些奇怪——
承达:
我受不了这种折磨了,我决定走。我已经找到了一种走的方法,当这封信送到你手里的时候,我可能就已经走了。
承达霍地抬起头,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关押走资派的院子今天早晨有点反常,一些红卫兵走路匆匆忙忙。莫不是哥哥真出了事?哥哥,你现在在哪里?你要想开,想开呀!
承达,我当然没有料到我的一生会如此结束,不过人生是早晚都要结束的,晚结束未必就比早结束好。我现在结束人生起码可以绕开许多痛苦——也许因为年龄大了的关系,我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经降低。
哥哥,要忍下去,一定要忍下去,这样的日子不会很长久的,不会的!
如果你日后能够出去并且还能掌握权力,记住一定要做三件事:一,要倡导人们彼此施以爱心,而不要诱使人们互相斗争、猜忌、仇视。我们这些年差不多在不断地组织人斗人,而没有用心去劝导人爱人。我们终于把人性中那部分最丑恶的东西全部诱发了出来,我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受害者。二,一定要建立一种科学的政治体制,这种体制将保证社会正常平安的运行,任何单个人都不能说了算,任何人都得接受这个体制的制约和监督。这个体制运行起来应该如我们常用的那则酒令一样: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虫蚀杠子,从而完成一个良性循环。三,一定要把主要精力用在组织社会的物质生产上,要让人们吃饱、穿暖、住宽敞。人活着总是要追求物质享受,吃、穿、住是物质享受的基本内容。想想我们当初为啥要起来革命,不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生存境况么?我们为什么不给人们实实在在的享受呢?
哥哥,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这场运动为什么会得到人们如此广泛的响应和参与?对一个人的盲目崇拜和各种各样的煽动固然起了作用,但我们没有给人们谋得实实在在的福利,我们让人们心里积聚了太多的不满和愤怒,譬如大跃进的荒谬和饥荒的发生,应该都是原因。
承达,我走之后,切记别告诉妈妈详情。妈妈这一生活得很不容易,在她的晚年再让她尝受一次丧子的悲痛实是不该,不过没有别的办法了,最好把我说成是正常的病死,这样对她的打击也许会稍小一些。
哥哥,单单为了妈妈你也不该这样去想,也许事情不久就会起变化,再坚持一下,哥哥!
承达,你嫂嫂已经宣布和我脱离了关系,这于她于孩子们今后的生活都有好处,我完全理解。如果他们的生活日后有了什么困难,你尽可能给一些照顾……
“看见了吧,你们这些走资派!”一句气恼的吼叫突然响彻了这个院子的每个角落。承达抬眼望着那个吼叫者。——“蔡承银在被拉去批斗的路上钻进汽车轮下自杀了!他顽固不化自绝于人民将遗臭万年,看看,这就是他的下场!”
就在那人的吼叫声中,承达看到四个红卫兵抬着一个人走进了院子,他从衣服上认出了那就是哥哥承银。哥哥的头没有了,汽车轮子一定正好辗压住了头部,在原本是头的地方承达只看见了一个扁扁的鲜血淋淋的饼。“哥哥——”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就向地上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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